科幻题材的生态困境
2016-05-14孙佳山
科幻文学在中国虽然很早就得到提倡,但五四以来一直都不甚发达,其原因或许主要在于:科幻文学虽然与科学有关,但在20世纪饱经忧患的中国,最切要的却是民族的生存与发展,我们很难在现实的苦难中仰望星空,探寻宇宙的奥秘。新世纪以来,科幻文学在中国崛起,以刘慈欣、韩松、王晋康等为代表的科幻作家创作了一大批优秀的科幻作品,在整体上提升了中国科幻文学的水平,为其发展及走向世界提供了新的契机。本期孙佳山、赵柔柔、苏傥君的文章,从不同角度谈科幻文学与电影,各有新意,希望他们的观点能引起关注。
无疑,科幻题材影片是现代性的产物,正如科幻题材文艺作品是启蒙运动的结果。从19世纪中期伊始,凡尔纳、威尔斯等一大批文学家、艺术家所创作的具有科学幻想成分的文艺作品就在世界范围内此起彼伏、层出不穷;而自从1902年梅里爱拍摄了世界第一部科幻电影《月球旅行记》以来,科幻题材也逐步进入到了电影领域。1926年在美国出版的《惊奇故事》杂志,创造了“科学幻想”这一名词,科幻作为一个逐渐体系化的现代概念,完成了与启蒙时代之前就有着深远脉络的各类幻想题材作品的分野,具有了继往开来的生产性。
二战之后,随着社会秩序的重建、影视技术的日渐成熟,在大众文化工业生产的逻辑下,科幻题材也在电影领域呈现出相对清晰的题材分类,从最初的充满了科技性特征的乌托邦的先锋探索,一步步走向了异邦文化反思的梦魇呈现。而在这个过程中,生态话语起着至关重要的枢纽作用。因此,从生态话语切入,将是我们完整把握当下科幻题材影片全貌的强有力抓手。尤其是近年来,以《2012》、《阿凡达》、《地心引力》、《星际穿越》等为代表的一系列当代科幻题材影片在全球热映并引发持久的讨论和争议,足以说明这一话题在世界范围的影响力和热度,也充分地暴露出全球资本主义过度发展的深层次困境和当前全球中产阶级趣味自我想象的边界,同时也佐证了全球新自由主义背景下文化保守主义的价值取向。
生态话语对科幻题材影片的逐步渗入和掌控,与全球范围内对生态问题的认识的逐步深入几乎是同步的。1963年海洋生物学家蕾切尔·卡森出版了标志着人类首次关注环境问题的《寂静的春天》,惊世骇俗地提出了农药将严重危害人类生存环境的旷世预言。在此之前,生态问题从未进入到人类意识,卡森也因此遭受了空前的诋毁和攻击。直到1972年联合国召开人类环境大会,人类需要有意识地保护环境才正式成为一个问题逐步浮出历史地表。此后,生态文学、生态电影、生态哲学等一系列新兴文化艺术现象和知识学派才得以蝴蝶效应般地陆续产生和发展。在电影领域,科幻题材影片开始具有强烈的生态意识是发生在1990年代,并且也是到了新世纪以后,生态话语才在不同题材的类型片中被赋予了普遍性价值。确实,几乎所有近十余年来全球热映的影片,都多多少少地涉及了生态题材。作为非常适应3D、IMAX,包括已经初露峥嵘的虚拟现实技术的科幻题材影片,在充分消化了当下最为时髦的生态话语后,也更为如鱼得水地讲述着现今时代的“主旋律”。
因此,作为在1970年代前后才浮出历史地表,并且在世纪之交才开始进入到大众文化领域的生态话语,实际上是非常晚生的产物,但在今天的社会现实生活中,俨然已经是天经地义、不容置疑的“普遍”真理。尤其是在我国,美丽中国、节能减排等概念的提出已经上升到了国家战略的层面,这也意味着下到娱乐文化消费,上到国家宏观政策,不同层次的审美诉求在这个领域都能愉快、顺畅地达成共识。生态话语在今天的大众文化政治实践中,具有“旗帜”性的号召力量,是大众文化的深层次审美需求的喷发焦点,任何需求和消费的呈现和表达,只要沾上生态话语,就能立即获得大众文化领域政治正确的“豁免权”。所以,生态话语、大众文化的生态政治,进入到电影领域,特别是以科幻题材电影的形态来呈现,不过是上述时代逻辑的多米诺骨牌效应的必然结果。
以科幻题材影片为代表的文艺作品,无论是早期的以1930年代的《未来的事物》为代表的,对科技改变未来的进化论式的科幻史观开始产生质疑的影像追问,还是二战后以《宇宙静悄悄》为代表的反思性越来越强烈的,通过异托邦的视觉呈现来构建的各个角度的文化反思,它们始终都具备的一个基本特征,就在于其不可替代的前沿性和展望性。只不过这一切,在今天正遭遇到前所未有的尴尬和困境,我们被完成循环论证的新自由主义生态话语牢牢地禁锢在“今天”,这恐怕是远比“囚徒困境”还要难堪的境地。因为我们即便完成《星际穿越》般的壮举,也依然是在“明天”回到“今天”,新自由主义话语的最精简训诫,也就是相信“今天”。无论是《未来水世界》、《后天》、《2012》,还是《阿凡达》、《云图》、《星际穿越》,贯穿于这些不同线索的科幻题材影片背后的,由生态话语驱动的自然、宇宙和人类社会、人类活动关系的二元对立式的二分法,其实只不过是这个年代畅通无阻的全球新自由主义话语的文艺“变体”,活灵活现地展示了新自由主义话语的一体两面:在经济上,市场和自然、宇宙一样,都是均衡有序的、和谐稳定的有机体系,具有完善的、自律的自我调节机制;在政治上,国家只能做好“守夜人”的角色,丝毫不能干涉市场的环境和秩序,就像人类应该遵守自然和宇宙的规律和法则一样。市场、自然、宇宙,在这里具有相同的语义,具有着万法归宗的神谕式效应。
而且,新自由主义的功力还远不止于此,它还以当下的生态话语为节点,充分消化了在启蒙时代就已经蕴藏的反现代的审美现代性因素,也就是与科幻题材差不多同时代诞生的,对自然的崇尚和对人类社会的工业化进程相抵制的浪漫主义文艺思潮,而且还完成了在浪漫主义的基础上的更进一步。在新自由主义时代的生态话语中,自然逐渐上升为具有“神性”的存在,人类在自然面前已经“沦为”只能听命于自然法意义的“原初”生命。这的确颇有些颠覆性效果,毕竟在启蒙时代完成的由人取代上帝作为世界的中心,被自然作为世界的中心所替换——回到前现代的社会共同体之中,恢复传统的等级秩序,这不正是全球新自由主义格局下的典型的政治上的文化保守主义观念么?《云图》就是最为经典的例证,由6个彼此形成互文指涉关系的文本所构成的意义体系,在经历了煞有介事的九曲回肠之后,其所召唤和还原的,正是自然法意义上的“原初”自由。因此,在这个逻辑下,无论是过去政治意义上的征服大自然,还是后来经济意义上的资本扩张,都不可避免地带有了某种“原罪”式格调。那么在这些不同层次、角度的“原罪”之外,包括科幻电影在内的各门类文化艺术实践中,如何以“现代”的逻辑,而不是以前现代的逻辑——实质上是人为制造的看似“天然”的所谓的传统的逻辑——进一步深入到大众文化的主流意识形态的内核展开批判,进而修正甚至引导大众文化的主流意识形态的方向,最终进入到对现代性逻辑内部,对不同阶段的现代性的历史代价进行有效反思?而不是在表面上对以自然为喻体的星际空间进行诗意符号化,实则以前现代价值作为这种生态话语的肌理。
如若以这个逻辑来演进,那么这些由当下生态话语所包裹的所谓的前现代“美丽”乡愁,恐怕只会让以“自然”为名的星际空间,再度被他者化,而且还将离我们越来越远;更进一步的艺术探索,也都只能停留在这“诗意”的抗争姿态中为止,我们也还将再次深陷到大众文化的精神分裂之中。这也是这个时代受全球新自由主义的文化保守主义世界观、价值观支配的大众文化领域到目前为止,尚无法摆脱的时代痼疾。作为最晚近的“发明”的生态话语,在这里,却发挥着上一个年代都没做到的历史的“终结”作用。
今天新自由主义生态话语下所勾勒和描绘的自然,不过是在为全球新自由主义秩序提供“自然”的理由,使新自由主义国家的阶级、民族、性别关系也能披上“自然”的外衣,从而保证新自由主义的社会空间和社会关系的再生产,并具有神圣不可侵犯的自然法式的“原初”秩序权威,一切社会等级关系都因而被披上了生态话语的外衣,呈现出“自然而然”的样貌。这就是推动当下科幻题材演进的新自由主义生态话语的全部秘密,它在我们面前,以一种最为激进的“保守”形态出现,是这个时代挥之不去的梦魇和幽灵。
与国外特别是好莱坞科幻题材影片相比,我国的科幻题材影片的缺失还很突出,我们还缺乏真正内嵌于中国社会的科幻意识,本土科幻题材影片至少目前并未为当下中国提供新的文化认同,本土科幻题材影片也并未真正进入普通民众的日常生活。随着刘慈欣的《三体》荣膺“雨果”奖,中国式科幻题材影片在如今如火如荼、已近疯狂的产业大潮中自然也不能免俗,大致在今年暑期档上映的电影版《三体》势必掀起一波不会短暂的中国式科幻题材影片浪潮。那么能否表达现代中国的经验与情感,能否为我们这个时代错综复杂的、难以名状的集体无意识化境、赋形?如何在当代世界电影的发展与当代文化的结构中把握中国科幻题材影片,它在未来会有怎样的走向和命运?这些都构成了在我国科幻题材影片发展过程中所必须面对的历史课题,与此同时,这也是当代中国文化应该密切关注的筋脉式问题。
在今天,生态话语,的的确确和我们几乎所有人的日常生活都息息相关,它也因此获得了接近垄断性的价值感召力,但在这种实则为循环论证式的新自由主义道德修辞背后,卡森的《寂静的春天》时代所开启的生态话语的前瞻性和建设性该怎样落地?生态话语该如何协调与人类的“现代”的基本价值的关系?生态话语如何摆脱看似激进背后的文化保守主义形态?这些远未被触及的时代症结也为我们理解当下科幻题材影片提供着这样的历史启示:以科幻题材影片为历史标的,在对生态话语的探索和实践中,科幻题材影片能不能从前现代的“美丽”乡愁向“现代”风景再进一步深入迈进,在“现代”意义上正面、直面人类的“现代”的价值和种种“现代”的代价的考量和拷问?那么,这就不仅仅是具有着世界电影史的意义,对于我们当前的整个文化艺术实践而言,都将是一道关乎着能否承前启后、继往开来的历史挑战——在以生态话语为症候的这些看似最激进的“保守”形态所构筑的新自由主义“铁幕”下,这直接意味着我们到底能不能“看”得见我们的未来,甚至连科幻都很难想象出一个明确的未来,这在整个人类历史上,恐怕都将是一个叹为观止的“奇葩”历史周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