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 晓
2016-05-14曹雅欣
曹雅欣
清明过后,东风一阵暖一阵寒来得不太分明,却在一朝间染绿了树梢,任浅浅碧色于它不甚温柔的掌间上下飘忽,就像此时的一捧春茶,在水的沉浮中,慢慢打开了蝶样的诗谣。
释怀——未成穗的芦苇
这水一路蜿蜒,总有一天要从春花招摇的第一弯峡谷,转至白露苍茫的秋水临江。而那时,也许佳人还在,依旧相隔无从丈量,身处在水的一方,身处在心的中央。
于是在岁月长日里,有一抹倒影永远飘忽,朝夕明媚荡在心海,却日夜虚无打捞不起。不可忘,而始终不得接近的距离:
秦风·蒹葭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蒹葭萋萋,白露未。所谓伊人,在
水之湄。
溯洄从之,道阻且跻。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坻。
蒹葭采采,白露未已。所谓伊人,在水之涘。
溯洄从之,道阻且右。溯游从之,宛在水中沚。
诗三百从前篇篇可唱,到如今几乎曲调尽失,想来极为可惜。然而这首《蒹葭》仿佛并不需要音乐的衬托,今日这般空口读来,依旧韵律悠然,意境深远,风姿翩跹而唇齿留香。
无论是在文字上还是画面上,无论是从意境上还是哲学上,《蒹葭》,如它名字的意蕴一般——水边未成穗的芦苇,——都拥有着一种穿越时空的美丽,打捞自水畔、晓寒深处而来的,无上的至作。
蒹葭苍苍,美在隔岸隔水的一盏莲细细生香,我停在水旁,却不再说凄凉。比起曾经对你誓得不可的热肠,行至今夜我已惯得欣赏。秋风也吹不散的白露横江,让我懂得了要敛起情长,不再妄闯你铺置下的层层寒霜,让思念收起轻狂,随遥夜沉沉流淌。
蒹葭萋萋,美在涉水而来的纤歌细细,如你隔雾的身姿,无法明晰,而我却不再追问你的心事。秋水浸成无舟的距离,我正慢慢消退曾经太盛的暄气,让一路的奔腾收势。将你逐渐淡成墙上的水墨画,我只是守在岸边凝视,而不再妄想肆意地执笔。
蒹葭采采,美在溶溶的风姿都荡漾在彼端的岸外,只遥遥掠见花开,却从不肯驶近身来,然而我已不再萦怀。等待,是笙歌落尽后的依旧不改。秋夜收归了我无望的爱,但我已不再把命运责怪。找一处最盛的芦苇丛将心事都掩埋,于是它茂密成了这一曲蒹葭,千年不败。
蒹葭已远成一幅画,勾勒的全是不曾翩落的梦境。也许始终够它不着,但是色彩不褪,在心中明媚如昔。
蒹葭静如一曲歌,承转的都是昨日激扬的旋律。也许早已久不哼唱,却永远记得旧时谱写的调子,一路走过的痕迹。
蒹葭正是这样一卷诗,打开来,尤闻见水岸花香,恍惚记起也曾有过难舍的坚持,已被遗落在岁月的水底。
蒹葭,开在岁月沉沉中,一首最美的诗。
懂得——盛开的水莲花
大约每个人心中都有过《蒹葭》里这样的一条河流吧,而我们竭尽全力要做的,只是让自己能骞舟而过。渡过去了,牵上对岸的他/她花好月圆,渡不过去,漂泊在一片望洋兴叹。
驶进一个人的心里究竟需要多久?——如果你的心河不容我停港,我又该问桨何方,心已陷落给彼岸,你却始终不肯指引归航。泛泛其影,在水一方。
《诗经》里有太多的情起情落都是盛放在水中的,比如《关雎》,比如《蒹葭》,再比如这首徘徊中流,心事无从寄的鄘风《柏舟》:
鄘风·柏舟
泛彼柏舟,在彼中河。髧彼两髦,实维我仪,之死矢靡它。
母也天只!不谅人只!
泛彼柏舟,在彼河侧。髧彼两髦,实维我特,之死矢靡慝。
母也天只!不谅人只!
这首诗从字面看来并没有多美,用词也稍嫌僻涩难解。然而与它同源而出的另一首诗,却要名声昭著得多了:
越人歌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
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知不知?
相信当人们读起这首越女的歌,都会愿意为它的最后一句稍稍停留一下。“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知不知”,这悠长委婉的惆怅,如长在枯枝,遥望着春山微叹。
这是春秋时一个越国女子的心声。那一日初见,她为楚国的鄂君子皙驾船,泛舟水上,对他的爱慕一时如江雾弥漫心间。于是她用这样一首歌将情怀清越地唱起,一曲千年。恍若在今天,越女的心事晕散江边,仍抖落不散。
相传子皙听后请人将这支越地的歌译成楚语,从而明白了越女的心意,便用微笑将她迎回了楚国。中国历史上第一首译诗,竟是以这样的温柔古老开篇。
不知这是确有其事,还是后世听故事的人心存怜惜,为越女所附上了美满结局。我们只知道,这支歌所讲的,是一个皓腕打桨的女子,舟子沉沉,她要送心上人踏上对岸再步步远离。摇起的一盏盏水花是初逢的序曲,也是相聚的尾声,告别的前音。于是引一曲清歌破,用他听不懂的语言剖白心意,哪怕歌声响尽,曲终的时候就是人散。对你最初的告白,也是我最后的挽歌。
《越人歌》同《柏舟》中的寂寞是一样的,心恋一个人,却无法让他知晓。然而暗恋,却不免是一种最为美好的情怀,因为它是如此纯粹的爱情——从没有要求过你的回应,所以我的付出才只是付出。心悦君兮,那肯于悦人的人,自己的心也必是悄悄地愉悦着的。
柏舟中流,鄘人和越女打着双桨唱着同样的忧伤,如同水文铺下的痕迹证明了舟子走过,她们的歌文里见证着曾经遇见过。
——我如一盏莲盛放在船头高歌,你来了,或者为我懂得,或者成为经过。
千年已过,人们的情怀却是周而复始,代代相传,甚至每个人都能在《诗经》里找到一首适合自己的歌,同样的情致早在那时都已经盛开过了。就像春天尚未全醒,最好的茶香已是散入轻烟。
就像夜未清晓,啼声已浓。
就像,当你从唐诗宋词的铺陈中一路满身花雨地归来,才发现先秦的土地上早就歌已成篇,字已成行,一渠诗意满池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