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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晋风度之三:文心的觉醒(上)

2016-05-14李泽厚

醒狮国学 2016年5期
关键词:两汉曹丕魏晋

李泽厚

人生不朽

鲁迅说:“曹丕的一个时代可以说是文学的自觉时代,或如近代所说,是为艺术而艺术的一派。”(《而已集·魏晋风度及药与酒的关系》)“为艺术而艺术”是相对于两汉文艺“厚人伦,美教化”的功利艺术而言。如果说,人的主题是封建前期的文艺新内容,那么,文的自觉则是它的新形式。两者的密切适应和结合,形成这一历史时期各种艺术形式的准则。以曹丕为最早标志,它们确乎是魏晋新风。

鲁迅又说:“汉文慢慢壮大是时代使然,非专靠曹氏父子之功的,但华丽好看,却是曹丕提倡的功劳。”曹丕地位甚高,后来又做了皇帝,极人世之崇荣,应该是实现了人生的最高理想了吧,然而并不。他依然感到“年寿有时而尽,荣乐止乎其身,两者并至之常期,未若文章之无穷”。帝王将相、富贵功名很快便是白骨荒丘,真正不朽、能够世代流传的却是精神生产的东西。“不假良史之词,不托飞驰之势,而声名自传于后。”(《典论·论文》)显赫一时的皇帝可以湮没无闻,华丽优美的词章并不依附什么却被人们长久传诵。可见曹丕所以讲求和提倡文章华美,是与他这种对人生“不朽”的追求(世界观人生观)相联系的。文章不朽当然也是人的不朽,它又是前述人的主题的具体体现。

这样,文学及其形式本身,其价值和地位便大不同于两汉。在当代,文学实际总是宫廷玩物。司马相如、东方朔这些专门的语言大师乃是皇帝弄臣,处于“俳优畜之”的地位。那些堂哉皇也的皇皇大赋,不过是歌功颂德、点缀升平,再加上一点所谓“讽喻”之类的尾巴以娱乐皇帝而已。至于绘画、书法等等,更不必说,这些艺术部类在奴隶制时代更没有独立的地位。在两汉,文学与经术没有分家。《盐铁论》里的“文学”指的是儒生,贾谊、司马迁、班固、张衡等人也不是作为文学家而是因具有政治家、大臣、史官等身份而有其地位的和名声的。文的自觉(形式)和人的主题(内容)同是魏晋的产物(东汉已有所变化。范晔《后汉书》始立文苑传,与儒林略有差别,但毕竟“文苑”人物远不及“儒林”有名)。

在两汉,门阀大族累世经学,家法师传,是当时的文化保护者、垄断者,当他们取得不受皇权任意支配的独立地位,即建立起封建前期的门阀统治后,这些世代沿袭着富贵荣华、什么也不缺少的贵族们,认为真正有价值有意义能传之久远以至不朽的,只有由文学表达出来的他们个人的思想、情感、精神、品格,从而刻意作文,“为艺术而艺术”,确认诗文具有自身的价值意义,不只是功利附庸和政治工具,等等,便也是很自然的了。

创作自觉

所以,由曹丕提倡的这一新观念极为迅速地得到了广泛响应和长久的发展。自魏晋到南朝,讲求文词的华美,文体的划分,文笔的区别,文思的过程,文作的评议,文理的探求,以及文集的汇篆,都是前所未有的现象。它们成为这一历史时期意识形态的突出特征。其中,有人所熟知的陆机的《文赋》对文体的区划和对文思的描述:

诗缘情而绮靡,赋体物而浏亮,碑披文以相质,诔缠绵而凄怆。……

遵四时以叹逝,瞻万物而思纷,悲落叶于劲秋,喜柔条于芳春。心懔懔以怀霜,志渺渺而临云。……其始也,皆收视反听,耽思旁讯,精骛八极,心游万仞;其致也,情曈昽而弥鲜,物昭晰而互进……观古今于须臾,抚四海于一瞬。

对创作类别特别是对创作心理如此专门描述和探讨,这大概是中国美学史上的头一回。它鲜明地表示了文的自觉。自曹丕、陆机而后,南朝在这方面继续发展。钟嵘的《诗品》对近代诗人作了艺术品评,并提出,“若乃经国文符,应资博古……至乎吟咏性情,亦何贵于干事?”再次把吟咏性情(内容)的诗(形式)和经事致用的经学儒术从创作特征上强调区别开。刘勰的《文心雕龙》则不但专题研究了像风骨、神思、隐秀、情采、时序等创作规律和审美特征,而且一开头便说,“日月叠璧,以垂丽天之象;山川焕绮,以铺理地之行。此盖道之文也”,而“言之文也,天地之心哉”,把诗文的缘起联系到周孔六经,抬到自然之“道”的哲学高度,可以代表这一历史时期对文的自觉的美学概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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