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象[组诗]
2016-05-14王鸣久
王鸣久
我就是那个用竹篮子打水的人
千百次的竹篮子打水,
千百次的空,
而我依然执迷于这无效的运行。
非关渭水老翁以直钩钓世的心机深重,
也不是佯疯者的特立独行,
我只是快乐于辘轳和人的一体摇动,
并喜欢听那永远抓不到的
隔世水声。
昨日在井台上睡去,
醒来忽见满衣青苔,
更有湿嫩嫩一坨笋芽,锋刃般
躜出篮底的朽败!
——它刺穿了我的空,
也胀疼了我的空,
让一身老骨头辘轳般禁不住浑身激动,
苍苍双眸,
瞬间涨满清水。
秋水长河
镜子可以液体,镜子亦可
弯曲,镜子是这条秋水长河的自我比喻。
——它镜子一样宽阔地躺平,
将虚实一体,让物我双栖,
使头顶天空,有了双胞胎兄弟。
昨夜狂风暴雨,已深藏骨骼,
来处危崖险滩,已随程远匿。
大者无言。它知道:
能把两幅千古巨蓝缝在一起的,
唯有——游鱼如针。
千痛百苦,获得灵与肉的澄明,
它必须,给世界以关照。
一镜横陈,让鸟儿进入深度,
让虫儿找到高度,让满滩水草与白云一道,
铺开天地合一的广度……
——弥天大霜,布满顿悟。
为了把一座青瓷托稳,
它降下身体,并一直低于大地。
酷似一夫子,行于斯,居于斯,
静于斯,也美于斯。
当子夜临肩,有浩瀚星河在额端越垂越近,
这镜子蓦然抬眸,于万物清澈中,
照见了,另个自己。
遥望红嘴鸥
红嘴鸥很红,翠湖水很翠,
这使一种飞,构成了双倍的美,
并以双倍的明媚,
相约着天天的人鸟大会。
左手馒头渣,仿佛东方文明,
右手面包屑,仿佛西方文明。
万千的鸥,万千的人,
万千的喙,与万千的手掌人鸟相亲,
让我,忽然布满了担心。
担心的不仅仅是我,
——害怕碰伤鸥的翅羽,
那顶蓝天,已悄悄收高了自己;
那厚厚的堤岸,又向四侧,
闪开了一些……
悲剧并未避免:一个
黑龙江小伙,千里迢迢来这里,
因爱不释手,而把两扇鸥翅折断!
证明着,美的最大危险,
依然是人!常常
一念天堂,一念地狱。
而另一种折断也许非常缓慢,
这绕人不去的红,
这食来张嘴的鸥,
若有一日因习惯于习惯而候鸟不候,
该飞走时,它还会不会飞走?
被喂养着的自由,
最后,难免变成自囚。
拒绝遗忘的身体
“总是做噩梦,
总是在噩梦中被惊醒。”
这位父亲样的老人悬两眸静水深流,
于黄昏时节,
透露水底旋涡。
噩梦是灵魂伤疤。
命运在不可知的年代被强力切入,
磔裂,破碎;凌虐,畸曲;
反复结痂又反复滴血,
最终,构成生命的一部分。
居住在身体里的宿敌,
无法祛除,无力消弭,又不能和解,
接近虚无,接近虚无的
蛇缠,接近虚无的蛇缠和暴力,
它屡屡乘夜来袭,
让在惊恐与窒息中的每一次醒来,
都像死过了一遭。
而面对普遍性遗忘,
人,甚至无法用它提取证据。
——谁能说:请抬起你们的眼睛,
看我出示的梦!
在日暮时分,望着
这位父亲一样的老人泊在时间深处,
老骨头里旋涡暗旋,
此间,说早晨或不说早晨,
都是一种残酷。
4G时代
真快呀!上海的那位贵夫人,
刚刚把一组吃天鹅肉的照片,用手机
发给在南宁的小弟,她
南宁的小弟,就被破门而入的警察,
按倒在倒卖珍稀野生动物的
犯罪现场。
真快呀!这个落网的男子,
刚一被网讯即时曝光,他那在
芭蕾舞里跳小天鹅的女儿,就于北边
哈尔滨,断然削发为尼,
从此吃素。
真快呀!当这个沉重的女孩,
刚刚把木鱼槌拿起,她神采飞扬的姑夫,
就在广州的新闻发布会上
郑重宣布:大天鹅的单性繁殖,
已实验成功。
真快呀!没等这南中国的声音
最后落地,八千里之外,贝加尔湖的
女天鹅们,便开始了
纷纷的自杀……
——真的是,太快了。
老小孩
向晚的时节,我用
一生的老手艺,将你的音容笑貌,
调制成一粒粒裸体糖块。
像孩童时那样,把这
贫苦中的甜,秘密地藏在手心,
想起来,就含一口,
想起来,就含一口。
晴窗小记
大太阳亮在窗子那壁,
有一蠓,集合起血与肉的发动机,
兀然飞来,一头撞向玻璃,
一次接一次地,奋力,
一次又一次地,撞击;
一次再一次地,继续……
玻璃措手不及,但玻璃
无法打开自己。
惊心动魄的我赶紧开窗放人,
——蠓,去了!
蠓飘摇着金属般的滑翔,去了它
奋不顾身的去处。而我这里,
却整整一天,散不去
满玻璃窗的嗡嗡轰鸣;
寂静的额头,也一直在
隐隐作痛。
冬日里的树
麻雀,使冬日的树枝,
倏然有了叶子。
叶子努力地呼吸白雪,
叶子闪动瞳仁若闪动一群的露珠,
叶子用满枝意象,
反复排列唐诗三百,
一会儿五言,一会儿七言,
虚拟得十分真实。
叶子还会突然摘开自己,
变成另一棵树的叶子;
叶子可以从树颠上,迅疾地射向
地面,又迅疾地弹回,
——让两个季节瞬间转换,
却让隔窗的目光,
来不及转换。
叶子左啄,右啄,
啄痛了枝条里的老虎!
苏醒的闪电,捺不住周身泉水的
细密与磅礴,
呼之欲出——
有嫩绿的鸟叫,已接近
拱破,皮肤。
唐卡画师
在纸之前,他的心头,
早已坐好一座佛。
用心中的佛,摇醒
指上的佛,再用
指上的佛,吹亮金绿红蓝白下的佛,
再用五原色下的佛,喊出
纸后的佛。此时,
他的眼睛,立成一扇镜子:
镜里一座佛,
镜外一座佛,
两佛微微颔首,理了理
对方的衣袂。
这是,人与神的相互赋予,
使全世界的语言,
都成为多余。
举手合十,心静如水。
——在夤夜的酥油灯下,
他把自己,
睡成了一盏莲花。
大地初凉,银月吐丝
大地初凉,
银月吐丝,
■的声音满眼皆是。
我看见:
我家乡的老母亲,
正把编织了大半年的一件大毛衣,
包裹成一个
硕大蚕茧,
然后,用歪歪扭扭的红线,
缝上我的名字。
再然后,
她摸摸索索地
对着一面老镜子,
拔去了头上
最后
一根黑发。
无 题
世界,本没有东西南北,
是人,一站在那儿,
才有了东西南北。
就像,天空本没有黑白圆缺,
是有了眼睛,
才有了黑白圆缺。
就像,人间本没有酸甜苦辣,
是有了舌头,
才有了酸甜苦辣。
就像,时间本没有潮涨潮落,
是有了耳朵,
才有了潮涨潮落。
就像,历史本没有疼痛,
是有了文字血肉,
才有了疼痛!
也才有了,我们用诗的泪水,
一遍遍清洗万物枯荣,
同时清洗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