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宫匠人:我的生命被文物延长了
2016-05-14钟瑜婷沈杰群林祎婧张丹
钟瑜婷 沈杰群 林祎婧 张丹
每天早上8点,老中青三代文物修复师进入故宫,外界声音啪地被彻底关上,在紫禁城内,一个人一辈子专注琢磨一件事。
一个人一辈子做一件事
2016年春季,《我在故宫修文物》在B站大红。铺天盖地的公众号在赞美一群故宫文物修复者,在纪录片制片人程博闻看来,“觉得他们特牛逼,一辈子就心无旁骛做了这么一件事。”
这是历史上首次有摄像头对准故宫的修复部门——一个静谧的“农家院”:树很多,樱桃树、杏子树、枣树……地上跑的有土鳖、壁虎、黄鼠狼,传闻还有狐狸。天上飞的有喜鹊、乌鸦、鹰。人与环境合一:钟表组王津的手有股淡淡的煤油味,铜器组师傅手上则有锈。摄影师张华想,要是换在写字楼里,人的状态可能完全不一样。“在这样的大院,临摹组的师傅才能体会到作者下笔时的心情、触感。”
“闯入者”多少给这里带来了骚动。采访到一半,一位姑娘走进屋来问,“王津老师,跪求您签名啊,我都给推了三次了。”王津害羞笑笑说,待会吧。
在55岁的王津看来,没人关注是正常的,“普通的工厂工人,不也没人关注吗?不也自己干自己的吗?”故宫老一辈的艺人大多如此。比王津年纪大些、皮肤黑、表情有些凶的木器组师傅史连仓3岁的时候就住在故宫边上了。父亲在1982年从故宫木器组退休,他进入了木器组。五十多年的时间就从故宫流过去了。在临近拍摄结束前几个星期,即将退休的史连仓跟摄影组讲起小时候吃过故宫的野菜。他一辈子都贡献给了故宫。然后两分钟没说话,眼泛泪光。大家也不吭声,静静等着。
5年后王津就要退休,他准备返聘。他对外界有点不理解,为什么年轻人一直跳槽?做一件事不是挺好的吗?钱对他而言,够吃够喝行了。工作桌旁放着一堆《名表》杂志,十几年来他经常参加各种展览。外面钟表一生产就一万个。故宫的钟,一辈子只能见一次,修好了就进库了。他指了指旁边放着的一个待修的铜镀金乐箱水法跑人双马驮钟,“这在市场上,值个过亿吧。”
程博闻有过问号:一个人一辈子做一件事会不会很乏味?他后来想,只做一件事,一个人拥有的诚心,很可能跟他第一次做这个事一样。他不再依赖花花世界,“有他自己的幸福感。”
想到库房里还有数百个钟没有修,王津心里着急。“如果都修好了该有多好啊,起码我能看着啊。”采访中王津反复说,自己看着高兴就行了。
守与破的艺术
跟王津轻松在故宫生根不同,生于1978年,2006年从中央美术学院雕塑系毕业的屈峰曾用了两三年时间逃离故宫高墙。“我不甘寂寞,我不愿闷下头来一辈子做匠人,我想把事情做得风生水起,被人看见。”如今已经是文保科技部木器组组长的屈峰眉毛紧蹙,用极快的语速说道。对屈峰来说,故宫匠人的工作更接近复制古人的创作,缺乏自我表达的空间。程博闻理解屈峰:“匠人”精神如今在国内备受吹捧有个时代语境——人们太过浮躁——这也是纪录片大火的一个原因。
2009年,屈峰整整反思了半年,想通了:他留在故宫,把自己看成学者而非匠人。老前辈说文物修复靠感觉,但屈峰研究其中学理:每进来一个文物,他和同组人都先激烈辩论,文物要保留的到底是什么,再制定修复方案。比如某个文物破了个口,影响它最重要的审美价值,那补还是不补?他不希望修复文物只按传统套路——体现人的价值,“复活的意义,是要了解当时的时代审美是什么,格物格物,物是人创造的。传承文化,要传承这个。”
红墙内的日子不像过去那么呆板单调了,屈峰逐渐找到自己的天地。去年他给故宫院长单霁翔写信,建议成立一个雕塑研究所,院长批了,他挺高兴。
他显然有自己的理念。比如故宫修复恪守修旧如旧的原则,但在屈峰看来,“什么叫旧,你界定了旧你再谈修旧如旧,对不对?历史的痕迹要不要?比如说《芈月传》摆了很多锈了的青铜器,绝对是一个极大的错误,当时的贵族会给家里摆一堆生了锈的东西吗?有人认为残缺是美,但有的残缺真的不美。你进了故宫,红色的墙上掉下来几块墙皮(漆),你会觉得它美吗?”屈峰认为,具体情况具体分析。
在程博闻看来,故宫的慢和外面的快,匠人工作的守和艺术创造的破,对这些师傅而言并不对立。“这么多年,他们内心肯定找到了平衡点,才是现在这个状态。真正的大师一定接受所有,有海纳百川的力量。”正因如此,摄影组能走近他们,大家也才那么喜欢他们。
不惧未来
镶嵌组的罗涵对文物修复也有着自己的想法。
刚进镶嵌组时,罗涵反复练习把贝壳磨成片料,学雕刻能力,再学镶嵌技术中关键的粘接程序,包括传统胶粘剂的熬制、配比和粘接手法。罗涵用手指圈了个硬币大小的圈,“我修过一个很小的如意嵌件,上面的小珍珠才0.3毫米,非常多,往上粘眼睛根本受不了。”因为使用手柄式玉雕机,她的手腕时时酸痛。性子也越来越慢了。一回家母亲就说她:这孩子,怎么啥事都不着急。
有时她也晚睡,为了写镶嵌文物的相关论文或修复报告。她必须花时间积累经验。她还没到外面去讲课,阅历、积淀都不够,“积累比假装更重要。”
罗涵毫不犹豫地夸起自己修复过的宝贝,“虽然在当时屏风很普通,就是一个日常用品,但它背后工艺不普通”,和当下作品最大的差异在气场:罗涵见过一只如意头——多层镂空工艺的玉雕上有一只正在飞翔的白鹭,四周连枝缠绕,第一眼就被震住了,“造型非常有风骨。”不像现在一些作品有形没神,罗涵看到的古物是“神形兼备”。她常常能感受到手中器物的制造工匠“有非常高的美学追求,手工工艺非常高超。中国古代工匠不像西方雕塑家对人体骨骼理解深刻,但古人做的东西有风骨。不像现在有些东西只有肉,没有结构感觉,没有任何力气,特别软”。
每天早上8点,罗涵从东门进入故宫,外面的声音啪地被彻底关上,只有跟鸡一样大的乌鸦在头顶嗷嗷叫。她穿过太和门广场,再走过断虹桥和一片银杏林,前后15分钟,她逐渐获得平静和思考。某种程度上而言,故宫里外的世界截然不同,外面在变,故宫文物科技部固守的是不变。“反正也不用跟着未来走,你不必害怕变化对你的影响。可以不惧未来。”罗涵说。
在她看来,追寻心里头最想要的,才是事。比如去瑞士看巴塞尔钟表展就很重要。此前她一直被各种理由拖着。今年她想,为什么不去?为什么给自己找理由?“我就要单刀直入,就要去见它们。这是在故宫工作给我的力量,要突出重围。”结果3月她去瑞士的照片下面一阵点赞。她想,这些朋友假期比她多钱也比她多,可没人迈出这一步。
“这就是不一样的地方。我没有迷失,我反而更清晰了。”罗涵说。她也曾争先恐后,读书时特在乎奖学金、评级、争优秀。现在能跟那些浮动的欲望保持距离,“看古代人做的东西会有敬畏感,自己小小的情感并不那么重要。”
(据《南方人物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