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潜意识、压抑与升华

2016-05-14李春杰

文艺争鸣 2016年5期
关键词:铁凝弗洛伊德潜意识

李春杰

五四时期弗洛伊德主义的传人对中国文学产生了重要的影响,这种影响主要表现在二十世纪二十年代许多接触过弗洛伊德精神分析的作家写作中,鲁迅自述最开始进行创作的初衷就在于“仰仗先前看过的百来篇外国作品和一点医学上的知识“,如1922年的《不周山》创作意图就是“取了弗罗特说,来解释创造——人和文学的缘起”;浪漫派代表郭沫若也曾提出《残春》是借弗洛伊德梦的理论表现“潜在意识的一种流动”。此外,还有一些作家吸收了弗洛伊德情结说理论,将亲人之间的感情视为一种性感情,如张资平的《梅岭之春》将叔父与侄女的乱伦关系置于读者视野之下。此后,随着社会思想的解放与改革的推展,弗洛伊德精神分析理论蕴含的新视野与新方法开始逐渐在中国文学领域广泛渗透,作为当代著名作家,铁凝的写作也不免受到了弗洛伊德精神分析的影响。铁凝将笔直指人物的内心世界,在对潜意识的捕捉中展现人类的本能欲望,从而揭示人性的弱点,正如她自己所说,“文学是这个浮躁的时代里藏在内心深处的一个角落。我不是用技术在写作,而是在用灵魂写作,我力图用自己的心,自己的情感去打动读者,去赢得他们的共鸣”,铁凝的心理小说始终体现了对人类精神世界、人格状态以及生存境遇的探询,这种独特创造中所展示出来的精神分析色彩实现了与弗洛伊德精神分析理论一定程度的契合。用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学说来解读铁凝的小说,未尝不是一个可行的方式。本文立足于弗洛伊德的潜意识、压抑以及升华理论,以《对面》《午后悬崖》《永远有多远》三部中篇小说为例,挖掘小说主人公的深层精神内涵,探寻铁凝作品中所蕴含的弗洛伊德精神分析色彩。

一、潜意识

作为精神分析学派的开创者,弗洛伊德立足于潜意识领域为人类生活中的非理性部分奠定了心理基础。他将人类心理过程划分为三个阶段:潜意识,前意识,意识。他将意识比喻成海洋中的一座冰山,冰山顶端的一角为意识部分,紧挨水面的那一部分为前意识,而隐藏在海洋底下那巨大的冰山部分则是无意识部分,即潜意识。意识部分是人类对世界有目的的理性认知活动,即人类对社会伦理、道德以及风俗等外界环境和刺激的表层感知,前意识则充当了意识与潜意识之间的中介部分,是潜意识通往意识层面的必经之道,属于能够被唤醒与回忆起的经验,而潜意识虽然是隐藏在海面之下,处于被压抑的状态,但作为人类行为的内驱力相连于人类内心最深层的原始冲动、欲望及本能,它占据了人类精神活动的绝大部分。在弗洛伊德看来,道德逻辑等社会性因素的压抑将人类的本能欲望压抑至心灵最深处,这种潜意识极其不被察觉,但并不意味着不存在,它远远浩瀚于人类心灵表层的意识。正如弗洛伊德所说:“心理过程自身是潜意识的,并且整个心理生活只有某些个别的活动和部分才是意识的,潜意识构成了精神分析理论的核心与基础。根据弗洛伊德理论,潜意识与意识相对抗的强有力能量来自于人类内部源源不断的性欲,即表现性本能的力比多,弗洛伊德认为性欲是被压抑得最为强烈的本能,他指出“性的冲动,广义的和狭义的,都是神经病和精神的重要起因,这是前人所没有意识到的”,这种本能欲望若未能得到合理的宣泄而在畸形下发展,人类便会表现出某种精神病态心理或行为。作为精神分析理论的另一大基石,弗洛伊德的“儿童理论”认为“精神分析必须溯源儿童早期,因为决定性的压抑发生在那时候,而此时他的自我是很脆弱的”,它揭示了压抑下本能欲望不合理宣泄的一种可能,即成长过程中个体由于潜意识领域里性欲的压抑而形成的创伤性记忆——“情结”,早期成长生活尤其是童年时代会对成年后的个体产生重要影响,当成长过程中的个体在生命体内最旺盛的能量力比多受到压抑时,潜意识中的性欲并没有消失,而是与类似被压抑的成分聚集起来共同抗拒打击形成“情结”,当压抑放松时,情结便会跨越潜意识领域从而在意识界显露出来。在缓解这种性本能压抑的合理途径上,弗洛伊德的释梦理论则指出了一种发泄潜意识里欲望最普遍的一种形式——梦境,他认为梦是人类潜意识里欲望得到满足的体现,他将梦的本质归结为“愿望的满足”,“精神分析以对人的梦分析为基础”,人类可通过梦境的创建来实现被现实压抑的本能欲望。总之,潜意识包含了人类真正的本能欲望,欲望的畸形发展会导致变态心理与行为的产生,个体成长过程中的经历构成了欲望畸形发展的一个原因,梦境是宣泄本能欲望的合理方式,情结则是过度压抑与否定本能欲望的结果。

铁凝曾这样描述她的写作意图:“写作是不容易的,作家通过自己讲述的故事,不仅要让读者感受他们熟知的种种气息,还需要有本领引领读者发现他们没有能力发现和表述的一切陌生的熟悉”,“艺术是什么,写作又是什么?它们是欲望在想象中的满足”,这种蕴含着弗洛伊德潜意识理论的写作意图在铁凝的小说创作中得到了传统与创新的双重实践,铁凝将力比多、梦境以及情结等理论与小说创作相糅合,充分挖掘人物的潜意识部分,对个体所不了解的灵魂深处进行了更为深入的探索。《对面》《午后悬崖》《永远有多远》就是明证:《对面》主人公潜意识里的性欲畸形发展导致了性窥视变态行为的发生;《午后悬崖》借梦境展示了韩桂心的真实内心并运用了“儿童”理论揭示了韩桂心放纵自我行为下的童年成长阴影;《永远有多远》则通过自卑情结的表现描写了白大省潜意识里自我否定所导致的悲剧人生。

1.性窥视:潜意识里欲望的畸形发展

《对面》以一种限制性视角深入通过展示男主人公“我”的潜意识世界,表现了“我”内心深处的罪恶与阴暗。在“我”的潜意识愿望里,性欲望始终充斥其中,我通过对肖禾、同游女性伙伴纯生理上的情欲释放来使这种性欲得到发泄。虽然道德意识让我偶有自责,但潜意识里性欲却成全了我放纵的开始,并且我试图为这种放纵寻找新奇的借口来安慰伦理上的不安,“我并没有通过这些‘睡找到爱情,因此我还在继续寻找”,大学里的“我”喜欢上了女孩尹金凤,并“借花献佛”,将表妹赠送的项链转送给尹金凤,本想将项链作为与尹金凤“亲近”的工具,不想却迎来了一耳光,在尹金风那里“我”的性欲望并未能得到实现,这为后来“我”潜意识里性欲的加强埋下了伏笔。在我由于与室友罗欣不和而搬到公司仓库之时,我便开始了“我”的偷窥,在这种性窥视中,对面女性的身体让我“目瞪口呆”,她的隐私在我面前被展示得一露无遗。但当时的“我”仅仅只是沦陷于对对面的欣赏中,当高个子男人出现后,“我”潜意识里的性欲与占有欲开始蠢蠢欲动,但“我”依旧没有想要认识对面的想法,而当矮个子男人出现并与对面一同过夜时,“我”感觉到了一种侮辱,加上之前尹金凤对“我”性亲近的拒绝,使“我”在她那里没有被满足的性欲望想通过对面女性来实现,于是“我”大胆地实行了恶作剧行为,将我原本在黑暗中的窥视转为光明正大的观看,不料想却使对面受惊吓,从而成为杀害对面的间接凶手。事后的“我”既为自己反省又为自己辩护,虽然“我”认为自己的窥视是不道德行为,但终究却将其归咎为给“我”提供偷窥可能的对面女性。综观整个过程,肖禾、同游女性、表妹、尹金凤、小林这五位女性分别象征着性欲、浪漫、权力、金钱与婚姻,在这五种不同象征的爱情中,性欲始终充斥于我的潜意识里,并且这种性欲始终充满了矛盾,在我放纵满足欲望之后,道德伦理又会陷入反省自责,直到遇到了“对面”,我才寻找到一个既能满足欲望又能逃脱道德的畸形方式。铁凝从头到尾对“我”整个犯罪过程的心理进行了全方位的展示。“我”深知对对面产生的欲念是不合道德的,但它并没有消失,只是由意识被压抑至潜意识领域,而且这种潜意识里的这种情欲又被“我”以偷窥的方式发泄了出来,但不料想窥视中“我”的嫉妒心与占有欲不断发展,最后膨胀到极点,潜意识冲破了意识的界限,化作了“我”光明正大的恶作剧行为,事后“我”才意识到自己这种潜意识的存在。长达两个月的性窥视使“我”的潜意识得到了畸形发展,欲望由潜意识滑向至意识领域,从而导致了“我”性变态行为。铁凝以一种自我描述的口吻,描述了“我”的意识与潜意识中每一个细微的变化,展现了一个由于性欲望被压抑的性变态男性。这种性欲的畸形发展到了《午后悬崖》,铁凝则转了一个方向,她从梦境的角度运用了弗洛伊德学说,弗洛伊德认为梦是人类实现现实被压抑欲望的最佳途径,是了解人类潜意识的最好方式,小说中铁凝正是通过韩桂心梦境中欲望的被满足揭示了其内心世界。

2.梦境:潜意识里欲望的宣泄方式

铁凝在《午后悬崖》中讲述了一个成长于父亲缺失家庭中的儿童将同伴置于死地后的内心波动过程。韩桂心从小就生活在母亲对父亲的咒骂声之中,虽然在每晚说父亲坏话的雷打不动的节目中,“我”总是母亲的坚定附和者,但父亲在韩桂心心里一直存在着。作为单亲家庭的孩子,家境贫寒的韩桂心养成了与其父亲极其相似的性格,虚荣且嫉妒心强,从小就失去父亲有力臂膀庇护的她将幼儿园受到的耻辱归咎于母亲身上,并把父亲作为“过上体面生活”的寄托。韩桂心的嫉妒心始于幼儿园并史无前例地在幼儿园得到了膨胀性发展,尤其是在陈非的铁皮猴出现对我造成挑衅时,那天午睡“我做了一个梦,我史无前例地梦见了我的父亲,我梦见我父亲拎着一只蒙着丝绒的洋铁桶到幼儿园看我来了,他是那么和蔼可亲,那么高大完美,那么十指齐全,双手的小拇指都好好地长在各自的位置上。他向我走过来,掀去丝绒,顿时从桶里蹦出一群叮咚作响的铁皮猴。我欣喜若狂,高声叫着陈非陈非你睁眼看看,你有这么多铁皮猴吗?……”,梦是通往潜意识的途径,其实质是强烈欲望在被意识压抑的条件下而在潜意识里各种形式的发泄,因此韩桂心的这个梦实则是其真实的内心世界,是其内心潜意识强烈原始欲望的清晰展示:想要拥有现实中别人拥有而自己没有的东西,羡慕别人能够享受父亲的关爱,对自己父亲的幻想与依恋,只有在梦里她才能与陈非相比,才能见到和善可亲的父亲,当醒来时,韩桂心发现原来美好的一切只是梦,现实与梦的反差强化了她对铁皮猴的占有欲,加速了其嫉妒心向怨恨的转化,最终欲望由潜意识里强烈滑向了意识领域,韩桂心实施了罪恶行为,将陈非从滑滑梯推下致死。在对韩桂心的心理描写中,铁凝使用梦境展示的这一手法:一方面强化了韩桂心对自我本能欲望的肯定,另一方面也让读者更近距离地看到了韩桂心潜意识的真实内核。而在1999年创作的《永远有多远》中,铁凝则通过自卑情结从逆向展现了主人公白大省潜意识里对欲望的过度否定。

3.自卑情结:潜意识里欲望的过度否定

《永远有多远》以细腻的笔致描绘了一个鲜明生动且引人深思的女性形象——白大省,在整篇小说中,白大省都被注入了“仁义”的血脉,背赵奶奶回家,让表姐先吃一口冰棍,给姥姥倒便盆等,这样一个懂得谦让又善良仁义的女性在最后却发出了“我现在成为的这种‘好人从来就不是我想成为的那种人”的呼喊,一个内心并不想要成为“仁义”的人最终却也避免不了成为“仁义”悲剧,其中一个主要原因就在于白大省潜意识里隐藏的强烈自卑感,这种自卑感在她的爱情中表现得最为明显,工作成绩显著的白大省与其他女生一样,有一颗对待爱情执着坚持的心,但内心自卑情结的发展导致其最终不得不成了男权话语体系下的牺牲品。在白大省第一次喜欢上的异性大春对她伸出双手时,白大省回复的却是一迭声拒绝,就在大春准备用双手抱起她来鼓励她时,白大省却以晕倒结束了她的初恋,白大省内心明明就有很强烈的欲望想要接受大春的鼓励,但是由于潜意识的自卑感让她觉得自己配不上大春。成年以后,白大省一直在以“仁义”的执行去掩盖她内心的自卑,忘我地对她的三个男朋友不顾一切地付出,不料想迎来的却是他们一个个的离开,她以为只有按照别人想要自己成为的“好人”的标准生活才能拥有自己想要的,其实并不然,这种以“仁义”对自卑情结的掩盖只会让其在感情生活更加自我迷失。在铁凝看来,白大省的本能欲望并不是不合理,她能自食其力,她想要得到的只是男人的关心与爱护,但由于现实社会传统因素的渗透滋生了白大省的自卑情结,在白大省每一次想要去追求所欲时,“仁义”总会去叩问一遍她的心灵,使她潜意识里对自由爱情的向往,最终在意识里转变为了另一种爱情模式——屈尊与奉献自己。

鲁迅曾说:“灵魂的深处并不平安,敢于正视的就不多,更何况写出?”,《对面》《午后悬崖》《永远有多远》就是铁凝出于对个体潜意识关怀下的写作,她在传统的基础上从不同的角度全方位地对弗洛伊德潜意识理论在文学中的运用进行了创新,描绘了人类潜意识发展的多种姿态,在这种潜意识与意识背后,弗洛伊德压抑理论对铁凝的写作进一步产生了影响。

二、压抑

作为精神分析学建立的基础,压抑的概念首次在《癔症研究》中被弗洛伊德提出,他认为潜意识为被压抑之物,“压抑的本质在于将某些东西从意识中移开,并保持一定距离……压抑并不阻碍冲动代表在无意识中的继续存在,阻止它组织各种力量建立新的联结”。《性学三论》指出性发展中的创伤性经验造成了压抑的产生,并最终导致了不平衡的身心状态,即位于人类欲望之首的性欲构成了压抑的主要对象,当本能欲望被压抑排挤至潜意识的深层领域后,潜意识的原型即被压抑物并没有凭空消失,只是被隐匿在人类潜意识深处随时等待着发泄与逃逸的机会。也就是说,压抑成了个体实现自由人格的基本要素,因此,在对这种压抑理论进行建构与分析的基础上,弗洛伊德根据社会现象中人类健全人格的需要提出了人格结构理论,他将人格分为“本我”“自我”与“超我”三个部分,“本我”是一种动物遗传的本能,它在现代社会中被压抑在内心的最深角落,这种压抑下的欲望只能通过幻想和梦来实现;“自我”则是现实中的我,源自本我但又受着理性的控制,一方面它对“本我”的欲望进行压抑,避免与社会相冲突的“本我”产生痛苦,另一方面则又必须服从“超我”的理性强制规则。作为人格结构的最高层,“超我”是社会文化价值内化的结果,它作为个体最高追求与理想的代表始终对个体的本能欲望实行压抑,并执行着帮助“自我”完成压抑“本我”的任务。在这三个部分中,“自我”与“超我”对“本我”构成了两层压抑,这两层压抑都是出于通过对本能欲望的压抑而实现自由人格的目的。当自我的调节不能使三者达到和谐统一之时,个体的心理状态就会失去平衡,“自我”怎样选择都会产生一种畸形人格,当“自我”选择满足“本我”内心的欲望时,“超我”会发出良心与道德上的谴责,“自我”会受到精神上的折磨;当“自我”严格遵从“超我”的理性规则时。暂时退居的“本我”欲望因为长期强烈的压抑开始寻找不合理释放的出口,“自我”便会陷入生理的折磨。简言之,压抑理论构成了弗洛伊德提出人格结构说的前提,而人格结构则为压抑的存在提供了具体情形,本能欲望的能否成功实现就在于人格结构中“本我”能否在“自我”与“超我”的双重压抑下突出重围。

“真诚、善良、虚伪都深深埋藏在生活中,寻找、发现、开掘这也是我们的使命”,在充分挖掘个体潜意识的基础上,铁凝在写作中糅合了弗洛伊德的压抑与人格结构理论对人性的深度进行了积极探索。“人性结构的丰富性给文学带来了说不尽的视角,也许我们只找到了万万分之一。我们应该力求发现得更多”,铁凝以一种文学与精神分析强烈的契合性,从本我的释放与超我的压抑两个角度出发通过小说主人公人格结构的变化揭示了“自我”与“超我”对“本我”压抑下本能欲望能否实现的两种情形。《午后悬崖》中韩桂心因为“本我”对欲望的过度放纵而导致了畸形人格的形成,与韩桂心相反,《永远有多远》中白大省的不健全心理则是由“超我”对欲望的长期过度压抑所造成。

1.本我的释放

在韩桂心的人生经历中,“本我”始终放纵着本能欲望的逃逸,但最终韩桂心的“自我”也受到了来自“超我”的惩罚。在“本我”强烈嫉妒心与占有欲的驱使下,韩桂心通过一个有意的举动将陈非害死,张美芳出自母亲的本能为掩盖女儿犯罪的事实而歪曲了事实经过,陈非的死亡让韩桂心的“超我”产生了“做贼心虚”的心理,这种心理的畸形发展让其经常将现实生活中的一些东西与陈非的死相关联起来并衍生成一种被迫害妄想症。她将斜面的屋顶与滑滑梯联系,将普通的广告与死亡联系,将公交车里的安全提醒与别人对她的提防联系,弗洛伊德倡导病人通过自由联想的方式缓解潜意识里的焦虑与痛苦,因此现实中的这种自由联想使韩桂心“超我”的鞭策作用进一步微小,实际上她的内心并没有产生对良心的谴责与反省,甚至她拒绝接受惩罚并将惩罚转移在为其庇护的人身上,向周围亲近的人施虐,尤其对母亲张美芳,不仅不感谢母亲为自己的付出,反倒想尽一切办法去折磨她,在“本我”不断放纵的过程中,韩桂心选择了结婚来转移注意力,但结婚后的她依旧没有一点悔改之意,她向丈夫与陈非爸坦承当年事实也仅仅只是为了让自己解脱而怀孕。弗洛伊德曾将本我比喻成一口装满兴奋与激动的大锅,人类的各种本能欲望、激情都被包含其中,而道德逻辑等因素却被排斥在外,在韩桂心的家庭中,父亲与母亲都是任凭本能欲望放纵的人物,双亲的激情性格影响了韩桂心的成长,父亲的虚荣,母亲的仇恨将她推向“本我”的深渊,越陷越深,最终导致其人格畸形扭曲,自我迷失。铁凝通过韩桂心人格结构冲突中“本我”的过度放纵赤裸裸地展现了人性的丑恶,并借韩桂心最终未能实现所欲之求的结局表达了对善的美好渴求。在韩桂心身上,“自我”未能实现对“本我”不合理欲望的压抑,“超我”的道德伦理作用已成摆设,“本我”的本能欲望逃逸至意识领域,“自我”陷入了精神折磨之中,铁凝与弗洛伊德一样,都表达了对人格三元中“自我”的无限同情。在法制文明的今天,像韩桂心这种过度纵欲的行为终究要被社会抛弃,铁凝借题目“悬崖”表现了人类逃脱罪行后的普遍内心挣扎,但这并不意味着过度禁欲就能为社会所容,《永远有多远》中铁凝则通过白大省的人格塑造从反向证明了超我对本我过度压抑会导致人格的分裂与畸变。

2.超我的压抑

《永远有多远》中“超我”对“本我”的压抑同样也造成了白大省的人格结构冲突。白大省从小就深受传统文化道德观念的熏陶,像她在作品中发出的呼喊那样,她的“本我”中有着对自由的向往,她“常常站在梳妆镜前,学着西单小六的样子松散地编小辫,再三扯两扯扯出鬓边的几撮头发……”她崇拜西单小六的自由,她希望像她一样成为男人心目中受欢迎的好女人,但作为一个知识女性,“超我”的存在使得传统仁义观念无时无刻地在束缚着她,在提醒着她,因此在“超我”这种强烈的主导作用下,“本我”欲望被压抑至潜意识的深层次,白大省的人格呈现出一种畸形发展,即对自我与他人价值存在着误解:她以为是西单小六的“那几下子”吸引了男人而没有看到她身上的自由主义情愫,她以为只要以牺牲自己的代价不断地执行“仁义”就能掩盖住自己在恋爱中产生的焦虑与绝望。这种误解在白大省的爱情生活中表现得尤为明显,使得她在每一次爱情中总是处于被动地位。“仁义”就像一双眼睛时刻在盯着她,她单纯地以为只要以一颗仁义善良之心对待男人就能像西单小六与小玢那样俘获男人的心,无论是将其作为为了留在北京的工具的郭宏,还是学历比她低的关朋宇,还是一无所成的夏欣,他们都只记住了白大省的善良,而无法与她产生爱情,就连曾经抛弃过她的郭宏回来找她时,处于“本我”与“超我”之间挣扎的“自我”最终却因为一块馊了味的手绢对孩子心生可怜之心从而重新接受了过去的男友,就如白大省自己所说,对郭宏的拒绝会使“我的良心永远不安”。永远有多远?铁凝以发自肺腑的一声疑问揭示了人“自我”的迷失,在“超我”的强烈压抑下,假如我们不能使“本我”欲望得到合理的释放,自身的价值不能被正视,“自我”便落了个过于自持而迷失的结果,倘若“超我”对“本我”一直进行压抑与监视,永远便没有了尽头,这也正好解释了白大省对自身存在合理性的呼喊:我成了自己不想成为的人!

与《午后悬崖》和《永远有多远》相比,小说《对面》则凸显了弗洛伊德升华理论对铁凝的影响,“我”与韩桂心和白大省的不同之处就在于“我”是在冲动的欲望被不合理实现后走向了自我反省与觉醒,而且这种觉醒来自于社会道德与规则对“我”本能性欲的替代性满足,即性力的自我升华,这种人格的升华最终使男主人公的精神家园得以改造与重塑。

三、升华

对于“自我”与“超我”对“本我”的双层压抑,弗洛伊德认为要实现对欲望的纯粹压抑或满足是不可能的,个体“本我”中潜藏了太多根本无法压抑的内驱性欲望,它们不仅不能被完全压抑,也不能被完全满足,只能通过文化或者幻象等替代性满足的形式实现合理宣泄,这种被压抑物向高级文明的转移便是弗洛伊德所说的个体自我心理的防御机制——升华。弗洛伊德认为升华的实质就在于个体通过追求社会更高的价值理想排遣“本我”的本能欲望,即被压抑物对较高社会性文化的转移,与转移的替代对象不一样,升华中被压抑物转移的替代对象一般是远离性欲并处于社会较高层次的文化活动。与人格结构变化相对应,被压抑物的升华意味着“本我”“自我”“超我”实现了三者和谐统一,即“超我”层面上的人格升华。

弗洛伊德的升华理论在铁凝的小说《对面》中得到了充分实践,正如铁凝所言,“性本是人性、人的生命中不可回避的,性的描写伴随着对人性的深度开掘,是荡涤人的精神而不是污损,最终是为着提升人的灵魂而不是降低,和为性而性有本质的区别”,虽然小说以男性的叙事视角展示了“我”的性本能欲望以及欲望畸形发展下的性窥视行为,但小说最后却通过“超我”压抑下“我”的自发向善与“我”自由健全人格的升华传达了一定的积极意义,即个体不仅应该理性面对正常的性本能欲望,而且要以一颗向善的心合理排遣与宣泄欲望,实现人格的升华。

《对面》中虽展现了一个男性叙事者性窥视的丑恶心理,但小说最后“对面一片清明”体现了铁凝意图通过社会规范与社会道德原则升华个体人格的欲求,即社会理性认可下“自我”最终完成了“本我”与“超我”之间的协调,人格得以健全协调发展。在“我”的“本我”中潜藏着需要得到发泄的性欲望,在和前几位女性的性行为中,“我”的“自我”与“本我”达到了一种双重愉悦,即灵与肉的飞跃。但在与尹金凤的交往中“本我”的情欲被压抑,因此在后来偶然见到对面女性的那一刹那,原来被压抑的情欲瞬间得到畸形释放。伴随着“超我”的监视,“我”只能侥幸地选择了一种保全——窥视,即“自我”既能不压抑“本我”,又能躲过“超我”的道德伦理,随着窥视过程的发展,当“我”看到了对面女性的两个男情人,“我”嫉妒他们对她的性占有,“我”内心邪恶的种子开始发芽,“本我”的欲望极度膨胀,“本我”在强烈地驱使着“我”去向他们示威,于是“我”“拉动了电灯开关,同时把录音机打开。骤然间刺眼的光明直奔对面而去,紧接着‘红太阳照边疆,青山绿水披霞光……响彻夜空”。这个恶作剧的实行让“本我”一直以来被压抑的欲望得到了发泄,“我”获得了一种邪恶式的快感,但在恶作剧结束之后,“我”却“把窗户关上,拧下所有的灯泡,重又过起黑暗的日子”,并“时常感到我的低下,我的卑鄙,我的丑陋,我的见不得人”,这时“超我”的压抑开始起作用,尤其是在“我”发现是自己的恶作剧行为间接导致对面女性之死时,“超我”反超“本我”并占据了主导地位,“我”不想再去伤害林林,“我”终于意识到了爱需要耗费心血,而不是简单通过“睡”就能获得。在整篇小说中,铁凝通过“我”的故事讲述传达了一种积极的精神意义:尽管“我”曾经道德沦丧,沉溺于欲望,但经过自我调节,“我”也可以重建自己的精神家园,这对于每个人,整个社会来说都是适用的。

综上所述,铁凝将弗洛伊德的潜意识、升华、压抑理论与文学写作相融合,使文本具有更深层次的意蕴。如铁凝坦言,“正如千变万化的生活中总有不变的东西,我的前后看上去差异很大的小说中也潜藏着本质上始终一致的精神,这便是对人类和生活永远的爱和体贴㈤”,在《对面》《午后悬崖》《永远有多远》三部小说创作历程中,弗洛伊德精神分析理论始终贯穿其中,铁凝通过三部小说主人公的不同精神境遇从多角度多方位运用了弗洛伊德精神分析理论,展示了人类人格心理的各种状态,而这种精神分析背后潜藏的是铁凝对人性的深层次挖掘,不管人性多么复杂,不论是《对面》中“我”的“善”与“恶”,还是《午后悬崖》中韩桂心的“恶”,或是《永远有多远》中白大省的“善”,铁凝的写作使命与追求始终表达了对人类生存价值的深刻思考与对人类精神家园的深度关注,这种关注下对个体自省的要求与个体生命自由的呼唤也正是铁凝小说震撼人心的力量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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