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当代文学范式嬗变的辨识
2016-05-14徐玉松
徐玉松
中国文学艺术工作者代表大会(以下简称“文代会”)对当代文学的发生、发展、转型产生了重要影响,它宣喻特定时期党的文学方针政策,统一文学工作者的思想观念,规定文学创作与批评的理论方法,规划当代文学生产的方向,是建构中国当代文学范式的重要仪式。第一次至第四次“文代会”共构建了三种形态的文学范式,依次为社会主义过渡时期文学范式(1949-1956)、社会主义建设时期文学范式(1956-1976)以及新时期文学范式(1976-1985),文学范式的嬗变呈现了中国当代文学发展的轨迹。
文学范式是文学观、文学体制和文学范例的总和,指特定时期一定范围内文学工作者所一致遵循的文学观念、理论原则、制度规范、话语类型和应用范例。当代文学范式内容庞杂,为此,在建构中国当代文学范式模型的同时,我们需要清理历史现场,讨论文学范式共同体的边界、“常规文学”时期的“反常现象”和“文学危机”、文学范式嬗变的辩证性以及它的解体和再生,以便更准确地理解中国当代文学范式和更全面地了解这段文学发展历史。
一、范式的边界与阻抗
当代文学范式包含三个层面:首先是哲学范式或元范式层面的当代文学共同体的共同信仰,即文学观;其次是社会学范式层面所形成的当代文学体制;再次是人工学范式层面的文学范例,这三个层面是有机结合的整体。我们在理论上认为当代文学共同体存在共同信仰,文学共同体对某种文学观念持同样的看法,但实际情况远比这个复杂,不能排除他们当中的一部分是迫于外在的压力而被动接受文学观念的情况。当代文学范式统一文学共同体的文学观念依赖于文学共同体的特殊生存状态。建国后,中国当代文学体制沿袭了延安的做法,对作家实行“包下来”的制度。“行政经费由国务院机关事务管理局拨发,作家的工作和活动经费则由财政部拨发。说到底,那时候作协和作家基本上是由国家全给包下来了。”社会主义计划经济模式下的科层制和单位制的建立有利于文学共同体的形成,作家、批评家、期刊编辑、文学教授等在国家机关和事业单位工作人员普遍实行供给制或薪给制。文件甚至规定,“有家庭负担的青年学生实行薪给制”。供给制意味着可以得到伙食、服装、棉被等生活用品以及普通津贴费,薪给制则每月获得固定的工资收入。文学共同体内的成员划分为一级作家、二级作家和三级作家,级别不同,待遇也有相应差别。不过,计划经济时代提供的待遇足够解决他们的住房、子女教育、家庭开支等一切费用需要,因为文学工作者还可以获得部分稿酬,他们常常收入很高。在这种体制下,一个作家即使创作不出好作品,只要凭借作家身份即可领到“俸禄”。体制不但赋予文学工作者较高的经济收入,而且予以“人类灵魂的工程师”的光荣称号,文学工作者在社会上享有较高的社会地位和声誉。知名作家到地方“深入生活”,常常受到地方党政领导的隆重接待。因此,当代文学作家对于体制的依赖非常明显。1978年春,文艺界准备恢复中国作家协会,作为活动筹备人之一的张光年连日陷入到人事安排的事务当中,“除以上诸事有关同志外,多半是听到恢复作协消息来‘挂号报到的。”进入体制,成为体制当中的一分子,是文学工作者的积极追求。作为代价,文学工作者要付出文学观的承诺,服膺于当代文学范式统一的文学观念,这扩大了当代文学范式共同体的边界。
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文学,一个时代却可以有多个文学范式,但在建国后30多年的时间里,特定时期只能有一种范式。当代文学范式之所以能吸收全国的文学工作者进入到共同体当中,实际原因是政治意识形态的束缚。一旦外在政治束缚减弱,各种“反常现象”和“文学危机”则一并到来。
文学范式建立以后,进入“常规文学”时期,随着文学的发展,必然会出现新的文学观念、文学理论或方法的革新等“反常现象”。“常规文学”为了捍卫文学范式的权威,要付出一定的努力去压制“反常现象”。一般意义上,“反常现象”是累积式的,接二连三的“反常现象”不断突破范式的规则,造成“文学危机”。当代“常规文学”时期,文学的“反常现象”并不是累积式的、不断突破式的,而是爆发式的,对立式的。每次“反常现象”的发生,简直是不同文学观之间的直接对话。产生这种现象的直接原因是文学受制于当代政治形势的变化,根本原因在于当代文学范式的统一性与文学本质上创造性之间的矛盾,从社会主义过渡时期、建设时期到新时期,文学范式以统一的观念、唯一的理论、严格的话语成规要求文学家整齐划一地服务于国家的政治事业,这违背了文学艺术重在创造的本质属性。一旦时机适宜,文学回到常态化的合理要求便会与范式产生冲突,这种“反常现象”恰恰是“正常现象”。所以,每经历一次这样的“反常现象”,文学界就会进入短暂的繁荣时期。
“百花时代”是社会主义过渡时期的“反常现象”,它质疑了反映论文学观,批判了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的理论,冲破了第一次文代会所确定的文学范例和话语规范。1956年4月,毛泽东提出“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方针,“双百方针”促进了学术界的思想解放,开创了自由讨论学术问题的言论空间,长期以来,禁锢的思想界开始解冻了。质疑社会主义过渡时期文学范式的名单可以开得很长,姚雪垠、秦兆阳、刘绍棠、陈涌是当中的急先锋,他们从思想观念上质疑反映论文学观,从理论上反思奉为圭臬的社会主义现实主义,这直接触动了社会主义过渡时期文学范式的根基。干预文学的出现是对第一次、第二次“文代会”所树立的文学范例的拒绝。第三次“文代会”召开后不久,1961年前后,随着政治路线的调整,党对国民经济进行调整,开始“纠左”,文学界获得了短暂的喘气机会。周扬等人在周恩来的支持下,制定和出台了“文艺八条”,为这一时期极左思潮笼罩下的文坛开了一扇窗户。“文艺八条”有限度地伸张了文学艺术工作者的权利,提倡尊重文学创作的基本规律,这是对社会主义建设时期文学范式的反拨,但却促进了文学创作的短暂复苏。
不过,即使政治意识形态并不松绑,文学范式也不可能涵盖所有文学工作者。在三种文学范式的“常规文学”时期,总有一些文学共同体之外的边缘者没有放弃自己的文学观念,形成一股与“常规文学”颉颃的力量。
社会主义革命不仅是政治、经济的革命,也是文化、文学的革命,经由第一次、第二次“文代会”,文学完成了范式的嬗变,确立了社会主义过渡时期文学范式。与此同时,常规文学时期的“反常现象”接二连三地涌现。《武训传》所体现的改良主义立场,对农民起义失败的描写,违背了工农兵作为历史主体通过革命推动国家建立的规定性,因而武训“不足为训”。文学观是文学共同体的精神信仰,是作家哲学观点、政治立场和审美观点的总和。影响到文学的创作、批评和研究,俞平伯《红楼梦研究》与李希凡、蓝翎《关于(红楼梦简论)及其他》的矛盾在于思想观念的差异。在唯物主义者看来,俞平伯以及胡适的研究方法就是“唯心主义”的,是“资产阶级唯心论”体现,势必要接受批判。胡风认为,工农兵肩负着封建因袭的重担,他们身上还存在着“精神奴役的创伤”,文学仍然要承担改造国民劣根性的启蒙任务。胡风在文学观念、创作主体和话语类型上与社会主义过渡时期文学规范相去甚远,1955年,胡风“反革命集团”案的定性意味着胡风的影响力在当代文学史上的终结。社会主义过渡时期文学范式正是通过对“反常现象”的逐一批判维护了自身的稳定性。
社会主义建设时期,工具论文学观不是也不可能是文学工作者的唯一“信仰”。在此时期,一批被拘禁在监狱中的成名作家、生活于农村的知青以及散落在各地的“无名”作家依然进行写作,创造了中国历史上独特的文学景观“地下文学”。与工具论文学观的单一、专制相比,“地下文学”在文学观念、话语类型、文学成规上全面突破了社会主义建设时期文学范式的各种限制。创作者涵盖了丰子恺、李英儒、李锐,郭小川以及知青群体等,他们普遍摆脱了“根本任务论”“三突出”“革命现实主义和革命浪漫主义相结合”的束缚,以真实的情感和饱满的情绪反映个人在特殊时代的体验和认识,产生了大量的以手抄本等形式流传的诗歌、小说、戏剧、散文以及通俗文学。
新时期文学范式虽然不再提文学为政治服务,但并不意味着文学可以脱离政治,文学仍然要“为人民服务、为社会主义服务”。不过,改革时期的政治具有包容性,新时期文学范式为现代主义的传播提供了土壤,“现代派”的理论探讨一时成为文坛的热点。自1978年开始,袁可嘉、柳鸣九介绍西方现代主义理论,引进欧美国家从一战以后至20世纪80年代出现的象征主义、未来主义、表现主义、意识流、意象主义、超现实主义以及后现代主义。20世纪80年代初的“四只小风筝”为中国当代文学借鉴现代主义方法提供了合法性论证。现代派实现了从“写什么”到“怎么写”的转折,这是对新时期文学范式的一次疏离,它作为一种崭新的理论原则和话语类型与新时期文学范式产生对峙。现代派的讨论虽然在1983年前后受到“常规文学”的压制,但它影响了1985年后文学的发展路径,这一“反常现象”最终演变成“常规文学”的危机。
二、范式的断裂与承续
处于两个范式之中,仿佛生活在两个不同的世界,文学范式的嬗变带来了文学观的革命,范式之间的区隔自不待言,具体表现为文学观念、文学体制和文学范例上的种种差别。区隔范式的主要标志是文学范式的本质特征——哲学范式或元范式,即文学观。反映论、工具论和审美论三种文学观主导下的文学范式形成泾渭分明的文学图景。反映论文学观基于毛泽东的《讲话》,反映论文学观认为:“作为观念形态的文艺作品,都是一定的社会生活在人类头脑中反映的产物”,反映论文学观在尊重文学主体性的前提下,要求文学为政治、政策服务,为国家全民动员服务。工具论文学规则取消了文学的主体性。在社会主义建设时期,文学丧失了自身的主体地位,沦为阶级斗争的工具,思想性被艺术性取代,其所传达的思想观念和社会内容完全由政治意识形态左右,它的存在形态和价值高低完全以阶级利益为根本依据,文艺一度成为政治“阴谋”的工具。审美论文学观则又不同,文学重新获得了独立的主体地位。新时期,文艺界普遍接受了文艺的审美特性理论,一致认为文学作品是对社会生活的审美反映,“审美是文学的特质”,“文学和现实生活的关系由此被纳入了审美的轨道”,而且“文学是以审美情感与心理中介来反映现实”,这些观点和主张“恢复了长期以来被扭曲、篡改的反映论文艺观的本来面貌”。
范式区隔背后必然存在着延续,中国当代文学三种范式的嬗变实则为社会主义文学道路的不断探索。社会主义文学这一概念的提出虽然迟至1956年,但自1949年开始,社会主义文学就已经开始了它的实践。自社会主义过渡时期到建设时期,再到新时期,社会主义文学发展的连贯性自是一目了然。
不同时期的文学范式提出了各自的理论原则,从社会主义现实主义至革命现实主义和革命浪漫主义相结合,再到新时期革命现实主义的回归,我们仍然能在其中发现内在一致性。1953年的第二次“文代会”援引了社会主义现实主义概念,并把它视作文学创作和批评的最高原则。但社会主义现实主义并不排斥浪漫主义,因为它是从发展中把握现实,把真实性和倾向性结合起来,它本身就包含了浪漫毒义的基质,因此“革命的浪漫主义应当作为一个组成部分列入文学的创造里去”。在这个意义上,社会主义现实主义与毛泽东在1958年提出的“革命现实主义与革命浪漫主义相结合”的概念并无本质上的差别,“实际上,从根本精神上说,它与社会主义现实主义并无二致,其理论主张是相通的”。毛泽东在《讲话》中就已经阐述了社会主义现实主义当中的浪漫主义因素:“文艺作品中反映出来的生活却可以而且应该比普通的实际生活更高,更强烈,更有集中性,更典型,更理想,因此就更带普遍性。”之所以提出“两结合”的口号是出于策略性的考虑,是建立我国独立建设社会主义文学道路的尝试。新时期“两结合”被抛弃,启用“革命现实主义”的概念,“进入新时期的我国社会主义文学,经历了一个革命现实主义传统从迅速恢复到发扬光大的过程”。综观“社会主义现实主义、革命现实主义、革命浪漫主义等,但其内核和实质却是无甚差别的,即现实主义重视现实,强调客观,重视细节,强调典型,重视目的,强调功利。”可以说,社会主义现实主义、“两结合”、革命现实主义都是现实主义的分支,是现实主义在不同时空的发展,同源异流的客观实际让它们在各具形态的同时也保持了内在的一致性,“尽管‘社会主义现实主义有时被称为‘革命现实主义,有时又被称为‘革命现实主义与革命浪漫主义相结合”。
从社会学范式层面来看,范式的承续还表现在当代文学体制的稳定性上。中国当代文学体制的存在是范式存在的保障,没有当代文学体制,则没有文学范式产生的可能。当代文学的体制又是不断发展的,社会主义过渡时期的文学体制是初创阶段,借鉴了苏联文学体制的管理模式,也独创了文联这样的综合性管理机构。国家管理文学主要依靠文学共同体这个中介来完成的,文联作协、期刊杂志社的具体管理者基本上是文学专业人士,但他们无一例外地要接受党的领导。各文学机构设置党组织,负责管理本单位的意识形态工作,同时又要接受上级党组织的管辖和监控,以此保障文学工作的意识形态方向。社会主义建设时期一度取消了文学共同体的中介环节,政治领导者直接插手文艺工作的组织、管理和创作实践,以政治领导者的好恶决定文学艺术工作者的命运、文学作品的形态,形成专制化的管理模式。进入新时期,政治进行后撤式管理,改变了干预文学发展的领导方式,党不再采取行政化的方式,而是采取社会化管理方式,通过评奖等手段引导文学为社会主义服务。社会主义文学体制发生变化的同时,却又保持了内在的一致性,即党始终把文学当成社会主义意识形态的重要组成部分,认为文学事业是党的事业不可分割的部分,因此,党从来没有放弃过对文学的控制、领导和管理。在社会主义文学的三个时期,作为创作主体的文学工作者被统一纳入到文联和作协的组织当中,接受党和国家的统一管理,他们在获得物质供给的同时,也要服从于政治意识形态的需要,生产符合国家利益的文学作品。在不同的历史时期,社会主义文学体制严格控制文学生产、传播和消费各个环节的措施只有方式的不同,并无本质的差别。
三、统一范式的解体
1985年是中国当代文学史上一个特殊的年份,这一年,发生了众多文学事件,文学界的“‘革新能量,开始得到释放,创作、理论的创新出现‘高潮”,文学研究者用“雪崩式巨变”“转折的重要时期”来形容这一系列的变革和创新,文坛再一次进人了“大变革的时代”。这次大变革首先由经济体制全面改革而引起,经由政治体制改革而影响到文学体制的改革,作协四大倡导了创作自由观念,吹响了文学体制改革的号角,商品经济逐渐渗入到文学创作、出版和批评当中,各种文学观念、表现手法和文学范例蜂拥而出,1985年后的文坛告别了新时期文学范式,一个多元化的文学时代来临了。
范式的解体一般最先从文学范例开始,继而出现体制的动摇,最后是文学观念的变革。但受制于社会主义文学范式建构的特殊性,它的变革却先是从文学观念开始的。1985年,作协四大的召开是文学界应对经济体制改革给文学带来新课题的探索,它标志着党建设有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文学的开始。创作自由并不是新的概念,列宁在《党的组织与党的出版物》中就已经强调了社会主义文学创作自由的必要性和重要性。作协四大对创作自由的理解不止于此,代表中共中央书记处为大会作祝词的胡启立首先肯定了创作自由是马克思列宁主义的基本原则,继而他指出,“作家必须用自己的头脑来思维,有选择题材、主题和艺术表现方法的充分自由,有抒发自己的感情、激情和表达自己的思想的充分自由。”在他看来,创作自由不仅是文本形式的自由,更是表达思想的充分自由,这一点已经突破了社会主义文学长期以来对文艺作品“倾向性”的限制。作为党的领导人,他同时从官方的角度保护了这种创作自由,“我们党、政府、文艺团体以至全社会,都应该坚定地保证作家的这种自由”。创作自由的结果就“要出新”。1985年是一个“出新”的年份,经济体制改革的“出新”,带来了各条战线上的“出新”,“难道我们这些写小说、写诗、写戏、写散文、写杂文评论的人能原地踏步、左顾右盼,用一种固定的模式把自己框住吗?难道我们不应该追求用我们的作品来传达时代的新意,生活的新信息,人们心灵新的萌动,科学知识的新成果与艺术的新探求吗?”
作协四大释放出一个强烈的信号,就是要“改革”。“改革”首先从观念人手,作协四大通过开展新的思想解放运动,破除了建国以来社会主义文学的种种条条框框、束缚和禁区,破除“左”的种种做法。这种种的束缚和限制根源只有一个,即是政治对于文学的召唤和动员,反映论、工具论和新时期的审美论文学观都是这一观念的产物。而在经济体制改革的背景下,党和国家解除了长期以来施之于文学身上的种种负累,让文学回到市场,使之作为商品消费的物化产品。商品经济作为市场经济的前身,开始逐渐消除政治在文学场中的主导作用,这带来了文学观的彻底变化,一个全新的文学时代来临了。作协四大以后,商品经济介入文学的生产、流通和消费各个环节,改变了人们对文学的认识,文艺界逐渐认同了新的文学观,即:“文艺是一种具有审美意识形态的特殊商品”。连胡乔木都说:“在社会主义社会,精神产品和物质产品一样,多数是要作为商品进行流通的。”承认文艺是一种特殊商品,这种观念的改变是对社会主义新时期文学范式的致命一击。
我们看到,作协四大召开的这一年,文坛不断“出新”,各种新思潮、新方法,各种类型的探索性作品纷纷涌现。以1985的作协四大召开为界,80年代中后期的文学偏离了新时期文学范式的轨道。李陀等人认为,1985年以前的当代文学可以概括为“左翼文学”或“32农兵文学”,真正意义上的“当代文学”是从1985年开始的。1985年作协四大的召开宣告了80年代文学的转型,文学与政治的关系重新得到处理,处于改革时期的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文学想象“对文学独立性的选择也保留了体制所能容忍的自由与弹性,西方现代主义、文化寻根、文学的主体性等各种文学观念自此令人应接不暇,作为前范式成员的冯牧不由得感叹“现实主义在受难”。新时期文学理论原则的统治地位在发生摇晃的同时,新时期文学范例也丧失了示范意义。
文学观的变化与文学体制的改革唇齿相依,建立于50年代的文学体制已经不再适用于经济体制改革的需要,文学艺术工作者在体制外有了生存空间。文学工作者的聘任制、文学机构的企业化管理激发了文艺界的生产力,它在斩断文学工作者与“单位”物质供给链的同时,也切断了“单位”所施之于他们的全面控制。文学体制的改革是摧毁新时期文学范式的最后一根稻草。新时期以来,文学体制的改革就已经陆续展开。早在1980年6月,《文艺报》编辑部就召开了改革文艺体制座谈会,目的在于“把文艺工作搞活”。1984年,作协开始了讨论已久的体制改革,首先是《人民文学》编辑部进行体制改革的试点,实现了编辑人员聘任制,引进企业化管理。其次是对专业作家队伍体制进行改革,黑龙江文联成为改革文化体制的先行者,他们精减专业作家队伍,改革作家的稿费补贴方式,按照作家创作的作品数量和获奖组织给予补贴。1985年4月,全国文化厅(局)长会议召开,会议提出:文化艺术单位的工作人员如艺术表演团体的编剧、导演、演员,出版单位的编辑、翻译人员,艺术院校和研究部门的教师、研究人员,一般要采用招聘制、合同制。与之相应的,文化艺术单位要改革组织和人事管理制度,实行严格的按劳分配原则,打破“吃大锅饭”“铁饭碗”的制度。经济体制改革改变了作家生活资料和物质资源的获取方式,激发出文学工作者追逐高工资和自我实现的热情。文艺工作者生活资源的获得不再依靠政府再分配,他们逐渐离开了政府的襁褓,转而投向了市场的怀抱,以迎合读者的审美趣味而获得报酬和彰显价值。1985年后,“单位”对文艺工作者的控制能力已大大削弱,文艺工作者的“职业化”身份日益彰显,其思想和理论更加自由和个性化,他们,以青年文艺家为主体的体制外人士成为破坏新时期文学范式的主力。
结语:范式的再生
新时期文学范式的解体,并非意味着其后的文学不再存在范式。范式是变动不居的,新时期文学范式的解体,意味着一个时代的结束,即意味着具有垄断地位的、统一的文学范式的解体。统一的范式解体之后,文学工作者根据各自的文学知识、文学观念和审美取向,组成这样或那样的新范式,反而会产生多个文学范式。在这个意义上,文学发展呈现出新的可能性。“虽然,‘奇理斯玛中心的解体不过是‘文化失范的一种表述,但这种解体对于文学艺术却绝不是坏事。表面上中心价值体系的崩溃导致的是文化脱序、道德混乱,但殊不知这种脱序和混乱正为文学艺术的创新、蜕变、实验创造了一种较为宽松自由的文化心理空间。各种名目的艺术观念、小说样式、文学潮流都获得了名正言顺的登台亮相的机会。”80年代中后期以来,市场经济的充分发育改变了文化与文学的形态,文学范式也处于嬗变当中。当前,我们如果用范式理论来描述转型以来文学形态的话,那么大体上可以将之分为“主流文学”“精英文学”和“大众文学”三种范式。范式革命是自然科学进步的标志,也是人文社会科学转变思想观念,形成新的理论原则、话语类型的标志。未来,范式革命不可避免,新的文学范式也会随之诞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