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流人文化的载体:东北文化流人诗歌探析

2016-05-14林海曦

文艺争鸣 2016年5期
关键词:诗社东北诗歌

林海曦

流人是反抗封建统治者或触犯刑律,而被统治者强制迁徙至边远之地以服劳役,借以专政或实变,从而成为该地的一种客籍居民之人。有清一代,东北流人数量猛增,流人之众不下十余万,他们到达流放地后,或经商,或务农,或从军,甚至有的沦为乞丐。在流人群体中,不乏流放前为官绅或久负盛名读书人,可谓文化流人,他们或是名家巨子,抑或普通文士,诸如函可、陈梦雷、方拱乾、吴兆骞、方式济、戴梓、张贲等达数百人之多。这些文化流人到达苦寒的东北之后,或传道授业,或著书立说,为东北地方文明的开化做出了巨大贡献。流人诗歌就是他们在特殊环境下抒发内心真实情感的重要载体,他们或纵情山水,或借物言志,或豪迈吟唱,或低声哀思,为后人留下了丰厚的精神财富。由于当时条件的限制,这些流人诗大都佚失,流传下来的不下万首,主要散见于东北地方文献之中。流人诗作为流人文学的重要组成部分,丰富了东北流人文化;同时,诗中反映出来的流人精神,更是东北流人文化的精华,从流人诗可透视东北流人文化的内涵。

一、流人之诗社:东北流人文化活动的载体

有清一代,东北文化流人虽然身处“山非山兮水非水”的荒凉绝境,过着“生非生兮死非死”的困苦生活,但塞外异样的生活环境与生活体验,使他们“盖得塞外山川之助”,有了新的人生感悟,因此大都笔耕不辍,正如吴兆骞所言,“由来志士,遘此穷途,未有不凭柔翰以消忧,托长歌而申恨者也”,于是他们成立诗社,作为文化活动的载体,以诗会友,在消除心中愁苦的同时,也催生了大量流人诗歌的产生。

较为著名的有函可和尚创立的“冰天诗社”,该诗社的成员主要有李呈祥、左懋泰等“凡三十三人”,他们定期聚会,采取一人首倡、众人唱和的形式,如第一次聚会,函可“首倡为诗”,和者“僧三人,道二人,士十六人,堡中寄和及后者八人,合二公子”,最后“共得诗三十二章”;第二次集会则是函可的生日,由左懋泰先行“赋诗投赠”,诸公“和者亦如前数”。两次聚会所得诗歌66首,加上之前的招答诗20首,共86首,均收录于《千山诗集》的“社诗集”章中。这些文人志士在当时的境况下,只能以“尽东西南北之冰魂,洒古往今来之热血”来聊度“雪窖之余生”,着实使人心生怜悯,但正是这样的处境,才催生了影响深远的诗歌作,这也是令人欣慰之处。

张缙彦的“七子之会”也影响较大,是黑龙江地区第一个东北流人诗社,它的成立使得人迹罕至的宁古塔地区成为东北流人诗作的又一活动中心,是清代东北流人文化中不得不书的一笔。该诗社由姚琢之、钱虞仲、方叔、丹季、钱德维、吴兆骞及张缙彦等七人组成,他们每月集会三次,与“冰天诗社”的唱和方式不同,该诗社则以“分题角韵”为主,兄酬弟唱,解忧疗饥,使得他们在“穷愁中亦饶有佳况”,产生了诸多脍炙人口的佳作。另外,王性存的梅花、菊花两诗社也集结了较多同病相怜的流人,他们大都“工诗善画”,经常“以殇咏自娱”。

诗社活动是东北文化流人精神娱乐的重要形式,也是身心备受摧残境遇下的一种自我释放,吟唱附和成为他们诗歌创作的主题,甚至到了“坐拥万卷,无刻不以诗为事”的程度,催生了数量可观的流人诗歌。但由于历史的原因,大多都已散佚,据学者张玉兴统计,当今尚能见到的诗篇仍有近万首,出自数百文化流人之手,如函可和尚的《千山诗集》,是现存比较完整的流人诗集,成为东北流人文化的主要内涵。这些流人诗社及诗歌的出现,使得“彬彬乎冰山雪窖之乡”的东北,一时“翻成说礼敦诗之国矣”(,促进了东北地域文化的发展,集中表现为东北本土诗社的出现,如刘春蕙的“逸兴诗社”、刘建生的“塞鸿诗社”、韩小窗等的“荟兰诗社”,这也是东北地域文化自觉的标志。

二、流人诗之精神:东北流人文化的精髓

“诗言志,歌咏言”,诗歌承载着诗人的经历、见闻、感受等丰富的内容,是他们内心感情的真实流露。东北文化流人是特殊环境下的一个特殊群体,他们丰富的生命阅历、迥异的人生遭遇、奇特的异域见闻等陈情之物,都化作了其流人诗歌的抒愤题材,其中所反映出来的思乡与爱边统一的客乡情结、爱家与忧国并重的家国情怀、互助与互励偕行的朋友之义、乐观与抗争结合的生活态度,正是东北流人精神的重要内涵,也是东北流人文化的精髓。

1.客乡情结:思乡与爱边统一

东北文化流人在独自一人被流放到偏远之地时,虽大都抱有“此生拼永别,那意得生还”的心理准备,但心灵的孤独是不可避免的,加上东北“日月倒行人海底,白昼相逢半人鬼”的生存环境与关内形成强大的反差,更是激发了他们的思乡念亲之情。因此,初到流放之地时,大部分人是做着“岁岁还乡梦”,的,生怕“骨肉深怜人面改”,虽然“万里归心乡月冷”,但没有皇帝的召回,也只能“一天愁望岭云多”,即使在繁花似锦的季节,也觉得“异乡风物总凄凉”,思乡之情溢于言表。对于亲人,他们是自责的,深觉“独怜多难累衰亲”,因此常常“一望乡园一黯然”。

长时间的异域生活,虽然东北还是“牛车仍杂沓,人屋半荒芜”,但东北文化流人通过积极适应边地环境,逐渐“殊方风俗渐相安”了,对于思乡,他们有了“莫言穷塞苦,随俗即吾乡”的人生体悟;对于念亲,他们发出了“天南地北总为家”的感慨。在这样的情况下,他们诗歌也是笔锋一转,认为“龙庭亦是豪游地,海月边霜未觉愁”,于是常常“相逢乐事夸边土,翻笑书生苦忆家”。可见,思乡念亲之情已然转变为对边地的热爱之感,这是一种人生态度的转变,对现实的接受胜过重重的抱怨,是高境界的思乡。

2.家国情怀:爱家与忧国并重

东北文化流人虽身处绝境之地身心备受煎熬,痛不欲生,但闻得国家有难,均表达出了极大的爱国热情与忧国情怀,这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一是对于外敌的入侵,东北文化流人纷纷表露出了愿亲赴边关、洒血疆场的决心,如吴兆骞面对沙俄的入侵,随即喊出了“朔漠自来争战地,欲将书剑一立功”的豪言壮语,同时积极为收复失地做准备,所谓“可怜豪气在,长啸学从军”,足见其爱国之心。

二是即使不能亲赴战场,但也表现出对边境战事的极大关注,充满殷切的期待,如对清军平叛准噶尔部的战争,戴梓就高呼“定远勋封今再建,凯归应笑贰师功”,并强调此次战争的重要性,即“一击开疆三万里,不教兵甲守龙沙”,虽身处东北,但对战争仍有自己的担心,所谓“遥遥西望黄云外,深入还须慎始终”,一旦战争胜利,随即发出了“从此恩膏敷绝漠,九天九地一人扶”的赞美之辞,而且表露出由衷的喜悦之情,“军威歼劲敌,贺捷报长扬”。虽大部分因政府的黑暗统治而蒙冤流放,但东北文化流人在逆境中仍不忘忧国,把心中的愤恨化作了对国家深深的热爱,这是他们高尚情操的表现。

3.朋友之义:互助与互励偕行

东北文化流人相似的经历,一样的境遇,相同的文化底蕴,加上远离亲人的形单影只,使他们很容易走到一起,并成为亲密的朋友,在物质与精神方面互助互励,彼此慰藉,共度“雪窖”生涯。关于朋友之间深厚情谊的作品,是东北流人诗歌的最重要题材之一,有关朋友的离世表达深深的哀思,如函可的《遥哭玄子》《遥哭美周》《遥哭未央》《遥哭巨源》《哭吴岸先》等,季开生的《哭李龙衮》孙呖的《哭吴芯如》等;离别送往表达依依不舍之情,如李呈祥的《初冬送剩师往沈阳》《剩师言别》等,陈之遴的《送剩公人塔》、孙旸的《送吴汉槎之宁古》等,几乎每一个东北文化流人都有关于朋友之义的作品,可以看出朋友在当时他们生活中的重要性。

从内容上更能看出他们互助互励的朋友之义。精神方面的鼓励是东北文化流人朋友之义的主要形式。平常的日子里,他们“土床横茗梳,笑语杂书声”,朋友在一起的快乐显而易见;每逢佳节倍思亲,如在中秋佳节,为互聊思乡之苦,函可和诗社的朋友们“塞外亦团圆”,同集雪斋,同餐同食,互相唱和,“宛然一家人”。朋友离别时“欲嘱浑无语,徒将泪几行”的情景,更能显现出彼此之间的深厚友谊,离别后的相互思念往往以“书来泪又频”的形式呈现。他们的友谊是纯洁的,不夹杂任何的个人私利,每次都是“寄君一卷新诗句,每到愁来读一回”来聊表情意,因此他们之间的情感是可贵的。

虽然东北文化流人都过着穷苦的生活,但物质方面的相互帮助也是常有之事,如戴遵先,生活实在无计之时,即会“无食但解衣”㈤,最后竟沦入“独有老身无卖处”的境地,只能“好携破卷共僧扉”,幸好有函可和尚的帮助,才渡过难关。可见,互助互励的朋友之义是东北文化流人在荒凉绝境中唯一的依靠与支撑,也是他们一生的财富,彼此之间深厚的友情经过雪窖风霜的锤炼,显得更加单纯、洁净,使人向往,因此成为流人精神的重要组成部分,构成了东北流人文化的精髓之一。

4.生活态度:乐观与抗争结合

在当时东北地域恶劣的生存环境下,大部分的东北文化流人过着衣不蔽体、食不果腹、居所不遮雨避寒的艰苦生活,穿衣方面经常是“寒暑惟凭破衲衣”,有的竟然没有鞋子,只能“跣足三冬冲朔雪”;饮食方面常常出现“山厨昨日已无烟”的状况,如戴梓只好“拾榛子以疗饥”;他们的居所更是“残败几间屋”,夏季不遮风雨,一下雨即“夜半滚滚浮枕头”,冬季无法御寒,常有“泥床如水衾如铁”之感,甚至有时冻到“骨战唇摇肤寸裂,魂魄茫茫收不得”的程度,着实可怜。

在这样饥寒交迫的艰苦境况下,东北文化流人并没有失去生存下去的勇气,而是以乐观的态度积极与残酷的现实抗争。函可和尚认为被流放东北是人生的一大幸事,其《解嘲》道,“莫笑孤僧老更狂,平生奇遇一天霜。不因李白重遭谪,那得题诗到夜郎”,面对寒冷发出了“谁能直劈天门开,放出月光一点来”的调侃,乐观向上的态度显而易见;陈梦雷更是“幽明度尽笑颜开,此心便为极乐国”,以笑颜面对困难,表露出内心的强大。在此种生活态度的指引下,他们积极投身边地建设,或传道授业,或著书立说,或农业生产,为东北边疆文教事业及经济的发展做出了巨大贡献。

三、艺术之特色:东北流人诗的文化价值

流人诗作为东北文化流人抒发内心感情的重要形式,它们托物言志,或咏山川河流,或颂风土人情,或关注民生疾苦,或注意战火形势,使其成为东北流人文化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具有鲜明的艺术特色。

1.体裁灵活而不拘形式

东北流人诗歌数量繁多,突破了传统诗歌的条条框框,在体裁方面呈现出灵活而不拘形式的特点。其中,既有字句、平仄、用韵皆严格的绝句、律诗,又不乏不受声律限制的古体诗、乐府诗及民歌的形式。从函可和尚的诗作即可管窥这一点,其《千山诗集》收录诗歌1500余首,体裁多样,有《初到沈阳》《忆丽中法兄》之类声律讲究的绝句、律诗,结构工整、韵律整齐,使读者在朗朗上口之中,体会语言的优美以及作者所传达出来的思想感情;又有《老人行》《赠戴三》这种不拘声律的古体诗,语言看似随意,但也遵循一定的规则,此种形式更易于表达作者的情感。

方登峄是东北文化流人中乐府诗的代表人物,其创作的流人诗篇大都采用乐府的形式,如《长城行》《王干哥》《打貂行》及《将军猎》等,均收录在《葆素斋集》中,其形式自由,有三言、四言、五言、六言、杂言等,叙事性强的特点,使得该类流人诗歌具有较大的存史之效。吴兆骞“课徒之下,间有吟咏”,但由于“塞外之乱”,诗歌体裁“失五古、七绝二种”,自觉“安敢与六代三唐,竞其优劣哉”,可以看出东北文化流人是在恶劣的环境下揭露现实,而非于书斋中舞文弄墨,因此在平仄、用韵方面不十分严格地考究,这也正是流人诗群的特点。

2.内容饱满而生动形象

东北文化流人是一个庞大的知识群体,东北特殊的风土人情、流人不幸的人生遭遇等,都成为他们笔下诗歌创作的生活源泉,形成了多种类型的诗篇,如怀古咏(讽)今诗、送别寄怀诗、借物言志诗等。在诗中,他们描绘东北山川形势,他们赞美抵抗外敌侵略,他们记录人间疾苦,他们感叹个人遭遇,总体来看,这些流人诗实际上是一幅反映清初东北边地生活的完整画卷,同时,感情丰富、内容饱满的特征显而易见。

这些流人诗歌在反映现实的同时,也善用修饰,呈现出生动、形象的特征。如函可在《解嘲》中表达来到东北庆幸时,不直抒胸臆,而是借李白自比,所谓“不因李白重遭谪,那得题诗到夜郎”,运用类比的手法,收“隐约吞吐”之效。象征手法的运用使得流人诗歌更加立意高远、含蓄深刻,如流人蔡础在其诗《春燕秋雁吟》中,以春燕、秋雁及飞鸿象征流离失所的流民,并表达深深的同情,所谓“燕来燕去何所之,家山雨深无屋住……何如振翼辽海东,辽东老鹤惊飞鸿”。

运用典故也是东北流人诗的主要艺术手法,如戴梓的“空啼蜀魄怨吴钩,老大无端倚戍楼”,运用“杜鹃啼血”的典故表达凄凉哀怨;“冰天诗社”成员也是用典的高手,如涌狂即有“难期苏子看羝乳,长伴支公听马嘶”,运用“苏武牧羊、支公养马”的典故,表露自己安居塞外的决心;狂封的“采薇已见叔齐死,抱器何妨微子存”,运用“叔齐不食周粟,饥饿而死”的典故,呈现高尚的民族气节。当然,诸如此类的诗篇还有很多,这不仅增强了诗句的艺术效果,而且也使得作者的感情得到进一步渲染。

3.风格独特而形式多样

东北文化流人由于来自大江南北,他们的出身经历、人生阅历等各不相同,但又同时在东北大地会合,受到同一生存环境的影响,因此流人诗歌风格多样,但感情基调基本统一。就表露的感情基调而言,抑郁哀怨、直击现实是流人诗歌的主体基调,吴梅村评说吴兆骞之诗为“极人世之苦”即是此意,这与他们的不幸遭遇有直接关系,但也有边塞的豪放之旬,如“旌麾八部蔽霜空,万马奔腾喜逆风”之类,但为数不多。

就东北文化流人个人而言,其诗歌呈现出多样的风格,吴兆骞对“七子之会”中成员的诗歌风格有过总结,正如钱德维之诗“议论雄肆,诗格苍老”;三钱兄弟(钱虞仲、钱方叔、钱丹季)则是“才笔特妙”,魏耕则以“四皇甫目之”,认为其诗“英姿磊石可,皎皎若仙,不愧王谢家风”;姚其章“诗如春林翡翠,时炫采色”,张缙彦之诗则“河朔英灵,而有江左风味”。另外,杨越“诗甚清丽”,陈志纪之诗“唱酬亦富”,足见东北文化流人诗作风格多样的艺术特色。

结语

清代东北文化流人开创性地把东北地域的人文地理、风土人情、历史事件纳入到诗歌的创作之中,不仅丰富了东北流人诗作的内涵,而且也推动了东北文学艺术的发展;它是关内汉民族文化与边疆少数民族本土文化交锋与融合的结晶,东北流人诗的文学之功、存史之效,蕴涵厚重的文化积淀。具体表现在流人诗社、流人精神、流人诗作艺术价值等方面。流人诗社是东北流人文化活动的重要载体,流人精神是东北流人文化的精髓,其艺术特色彰显流人诗的文化价值,把东北流人文学艺术推向了高潮,自然也丰富了东北流人文化;就各表现形式之间的关系而言,流人诗社催生了流人诗歌,流人诗歌体现了流人精神,而流人精神又反映了流人诗社及流人诗歌价值之所在。因此,从流人诗可透视东北流人文化的深厚内涵。

猜你喜欢

诗社东北诗歌
MADE IN CHINA
Make ’Em Laugh
每到冬天,东北就变成了“冻”北
诗社撷英
“新”“旧”互鉴,诗歌才能复苏并繁荣
大东北的春节
诗社撷英
诗社撷英
诗社撷英
诗歌岛·八面来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