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批评何为?20世纪中国的持续追问

2016-05-14殷国明

文艺争鸣 2016年5期
关键词:文学批评文学文化

殷国明

如果说20世纪是一个批评的文学时代,那么,批评何为自然也就成为这个时代持续追问的问题。也正是在这个问题上,中国文学不仅表现了自己与世界、首先是西方文化交接、认同甚至趋同的特点,同时显示了自己独特的文化语境与追求。

无疑,中国20世纪的批评时代,孕育、生发和发展于一个史无前例的大裂变、大变革和大变局的社会语境中,其所有的特点和特色都与这个语境相关。在急速发生和变化的各种文化世界性的交流和冲突中,中国社会对于文学更新的呼唤和需求,达到了前所未有的程度,由此也造就了20世纪中国文学更新的转捩点,不仅在创作中涌现出了大量不同反响的作家和作品,在文学理论与批评方面,同样造就了一个纠结、质疑、叛逆和渴望创新的时代,其历史足迹和印迹与中国传统文化形成了清晰可辨的不同和差异。

一、危患意识:进入批评时代的契机

这不仅为文学进入一个“批评的时代”营造了氛围和语境,而且也对文学功能和价值提出了新的期许,对以往的文学观发出了质疑和挑战。在这个过程中。20世纪的中国在呼唤和建构着自己的“批评时代”。随着中国社会和文化进入一个疑窦丛生、充满争议和争论的状态,在与世界交流息息相关的语境中,对于以往既定的“从来如此”的传统世界怀疑日甚,至少在思想观念和精神文化领域,很难延续以往“天不变道亦不变”的、带有循环往复性质的世界观和思维模式,不能不改换到新的、有自己鲜明时代印迹的、充满与世与势与时俱进激情的精神脉搏与节奏。

汤因比(Arnold Joseph Toynbee,1889-1975)在其《历史研究》中,考察和分析了世界上数种不同的文明和文化体系,并对它们的模式进行了分类,并由此认为,任何一种文化的特点和特色,都是在应对不同自然和社会环境中形成的,其内部都存在一种求生存和发展的应战与挑战机制,以彰显其生命活力与张力。这种发现,不仅揭示了人类文化发展与变迁的一条线索,也为我们理解和把握文学批评在人类文化发展中,尤其是在特定的文化语境中的功能与境遇有所启迪。

就人类文化的状态来说,启动这种应战和挑战机制的缘由,可能不尽相同,但是由于外部或内部原因所造成的生存危机,无疑是最普遍的现象。中国社会近代以来所面临的最大问题,就是这种日益加重和迫在眉睫的社会危机,其从民族危亡、国事日衰、社会腐败、经济破败、人民生活一日不如一日等等,一浪高过一浪,一波更盛一波,一次又一次挑战中国社会和中国人最后的生存底线,一次又一次把中国社会和中国人逼向不能不背水一战、放手一搏的状态。

“内忧外患”一词,历来是中国近代史叙述中最常用的,也毫不例外成了中国近代思想史和文化史的关键词之一,成为历史意识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然而,就中国危机和忧患意识的生发来说,内忧尽管一直未减,但是外患却是启动中国近代文化应战机制的关键因素。在这之前,中国文化人还沉浸在天朝帝国的幻象之中,以为普天之下唯我独尊,因而对于社会生活中盛行腐败奢靡之风视而不见,乃至西方社会可以借鸦片所产生的迷幻,打开中国门户,赚取中国大量的白银。只有到鸦片战争爆发,西方列强的坚船利炮打上门来,中国举国上下才真正意识到外患在即,其猛如虎,中国社会和文化的挑战与迎战机制才由此启动,而且从此外患内忧是一路直逼,从军事、政治、经济,一直逼到了安身立命的文化家园,终于爆发了中国历史上史无前例的社会和文化大变局。

由此来说,危机意识,忧患意识,始终是中国近代以来社会和文化变革的最重要的推动力,也是批评意识和精神不断增强和扩张的历史动力。

这种情景,袁进用了寥寥数语进行了概括:

当中国社会由于西方殖民主义的入侵而进入“近代”时,中国传统的文学观念受到巨大的冲击,首先是西方商业社会文化输入带来的文学运行机制的变化,其次是传统文学观念的承受者士大夫群体的衰落与消亡,最后则是西方文学观念的参照和冲击。

在这里,文学观念的变革,自然与文学批评的生成相辅相成的,它们皆毫不例外地经受了近代以来危机和忧患意识的洗礼。

但是,就文学批评来说,西方的入侵,外患的紧逼,尽管一度终结了以往天朝帝国的梦幻,冲击了中国传统的文化观念,但是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并未真正动摇中国文化人原有的文化信念,触动中国文化的深层结构,激发他们对于中国历史文化的反思和批判意识;相反,这种外患,特别是西方列强所采取的暴力入侵和掠夺的方式,伤害了中国全社会的文化自尊心,也激发了自信心,加深了对于中国传统道德文明的情感——当然,这也明显影响中国文化人从整体上了解、学习和接受西方优秀文化的心态,激发了民粹和民族主义精神,以至于在相当一段时间内,中国上下,尤其是官僚士大夫阶层,视西方社会为虎狼虫豸,自觉与西方文化保持距离,以至于最先到欧洲考察的清朝官员郭嵩焘(1818一1891),就因为说了几句西方社会和文化的好话,回国后就遭到朝廷上下的讽刺和冷遇。

这一史料的发现,在新世纪曾再度引起人们热议:

郭嵩焘在唾骂声中出使,又在唾骂声中回国。

出使之日,他还满怀壮志,期望引进西方治国之道,使中华振兴并臻于富强;铩羽而归之后,他已失去继续奋斗的信心,因而又称病乞休,归隐乡里。郭嵩焘于1879年5月5日乘船到达长沙。当时湘阴正好发生守旧排外风潮,形势颇为紧张;连用小火轮拖带木船到省城都受到长沙、善化两县的阻止,大骂郭嵩焘“勾通洋人”的标语贴在大街之上,,

尽管郭嵩焘钦差使臣的官衔暂时尚未解除,而自巡抚以下的地方官员都“傲不为礼”。他内心的愤懑和孤寂是不言而喻的。

可见,由于“外患”的压力,并且在同仇敌忾、一致对外基础上建立和达成的命运共同体,自然也是“排外”的,此时所激发的民族自强意识,必然会受到传统文化的限制,很难超越“中学为体、西学为用”的层面和层次。

在这个过程中,还有一个长期未被中国史学家注意的现象油然而生,这就是在短短数十年间,催生了满清与汉文化的深度融合——危难和危机意识使满清统治者与汉族士大夫阶层尽弃前嫌,他们同仇敌忾,一致对外,在救国保种基础上达成一致;清朝统治者以图借中国传统文化之力,激发人们保卫家国的热情,以民御外,抗击和击退西方列强的压力和入侵,维护权力稳固;而汉族士大夫阶层则通过朝廷和权力体制之威,调动全社会的资源和力量,来维护和张扬中国文化,以实现自满清入关以来就隐藏在意识深处的文化梦想。正是在这种特殊的历史语境中,中国社会出现了满汉一致、朝野同心的、以儒家文化为主轴的文化共同体意识。在这段时间,清朝不仅取消了一系列带有种族限制和歧视色彩的政策,不再仅仅“以汉治汉”而是完全以儒家学说治国,而且培养和任用了大批汉族人才,出现了像李鸿章(1823-1901)、曾国藩(1811-1872),左宗棠(1812-1885)、张之洞(1837-1909)那样的股肱之臣,他们的贡献不仅表现在主张学习和西方之技、发起洋务运动、实施实业救国等方面,还在于他们一意践行中国传统礼教、坚守文化家园的不懈努力。

二、文化对峙:文学批评的双重压力

这种建立在文化认同基础上的同盟,缔造了满清社会最后的一段传奇。如果说,清廷借助民间抵御外侮、保家护国的意识,利用“刀枪不入”的“义和团”来达到“灭洋扶清”,是这出大戏悲怆尾声的话,那么,当年曾国藩誓死讨伐太平军,则是这段传奇惊悚的开头:

自唐虞三代以来,历世圣人,抚持名教,敦叙人伦,君臣、父子、上下、尊卑,秩序如冠履不可倒置。粤匪窥外夷之绪,崇天主之教;自其伪君、伪相,下逮兵卒贱役,皆以兄弟称之,谓惟天可称父。此外,凡民之父,皆兄弟也。凡民之母,皆姊妹也。农不能自耕以纳赋,而谓田皆天王之田;商不能自贾以取息,而谓货皆天王之货。士不能诵孔子之经,而别有所谓耶稣之说,新约之书,举中国数千年礼义、人伦、诗书、典则,一旦扫地荡尽,此岂独我大清之变?乃开辟以来名教之奇变,我孔子、孟子之所痛哭于九原。凡读书识字者,又乌可袖手安坐?不思一为之所也?

这篇发表于1854年2月的檄文,与其说是一篇军事讨伐令,不如说是一篇文化宣言,其之所以标志着一个“惊悚的开始”,就在于打响了中国文化战争的第一枪,是改变了人类自古以来的战争界说和概念,这就是战争不仅仅是政治和经济斗争的延续或者是更惨烈的暴力阶段,而且更可能是文化冲突发展到一定阶段的产物,其所导致的暴力方式和行径,绝不亚于任何一种战争状态。从此,中国的文化史不再仅仅以“温柔敦厚”的方式演进,而不时从“文化”转变成“武化”,上演极端惨烈的场面,而文人投笔从戎、武人论学说文,激扬文字,更成为中国20世纪文学批评中不可或缺的章节。

从更深远的跨文化角度来说,这或许预示着又一次更为深远、激烈和残酷的东西方文明碰撞与冲突的开始,意味着西方文明和文化向东方纵深发展延伸,开始与东方腹地的中华文明交接与对抗,由此拉开了新的文化战争的序幕。在这之前,只有由西方十字军东征开启的、至今硝烟未散的基督教文明与伊斯兰文明体系之间的交战,可以与此匹敌,只不过焦点已经从宗教文明方面,转移到了更加广袤精神的思想文化方面。

很难确切评估这种景象此后产生历史影响,但是,有一点毋庸置疑,这就是西方以暴力方式入侵和掠夺中国的方式,并未对于中西文化交流产生良性反应,甚至如同西方第四次十字军屠城所产生的效果一样,激发了中国人对于西方文化乃至西方人不信任、甚至憎恨情绪,阻碍了文化之间的交流和理解,对于中国社会变革也产生了负面影响。对此,不妨引用美国学者斯塔夫里阿诺斯(L,S,Stavri—anos)在《全球通史:从史前史到21世纪》中的一句评述:

“伊斯兰教比罗马教皇更好”,这就是人民大众对第四次十字军东征的暴行和意大利商人的盘剥做出的针锋相对的回答。

遗憾的是,西方列强19世纪在中国的行径,并没有比十字军东征时的罗马大军更宽容和仁慈一点,他们从鸦片战争到火烧圆明园等一系列侵略行为,续写了人类最不应得到宽恕的罪孽历史。

此处已经显示了西方文化所面临的致命危机,其同样来自西方文化本身。如果说,十字军东征源自于一种人类宗教激情、征服其他国家和民族的野心,以及以牙还牙复仇情绪的综合心理;那么,19世纪西方列强的殖民主义热潮,则不仅依仗工业化文明带来的经济和军事实力,还有建立在达尔文进化论基础上的历史发展观,其为西方的殖民扩张主义及其不可一世的傲慢态度,提供了思想基础和理性支撑;同时,也为此后欧洲接二连三的祸患,埋下了伏笔。显然,达尔文的理论揭示了自然界变迁的部分真实,但是绝不是全部;所谓“弱肉强食”,也只能在一定条件下才有存在的依据和合理性;而在大自然竞争的另一面,“强肉弱食”则在另外一个更加广阔的区域存在,所谓细菌战胜大象、病毒吃掉狮子的现象比比皆是。

即使在19世纪的欧洲,风光一时的列强诸国,实际上已经在品尝单纯追求发展和强势带来的苦果。伦敦、巴黎等大都市,不仅人满为患,而且污水横流,环境脏乱,空气中散布着恶臭,霍乱、天花、疟疾等传染病不时暴发,夺去人们的生命,尤其是伦敦,因为开启恶臭致使国会多次关门大吉,人们怨声载道,而为建设新的排水设施的争论则历久不决——这种情形在狄更斯等作家的小说中都有所描写。熟悉了这种语境,也就不难理解当时很多商人和冒险家愿意到东方国家建功立业的另一个动机,他们不仅受到物质欲望的驱动,也在享受东方明媚的阳光和海滩,以躲避自己国家恶劣的空气和环境。

但是,在中国,此时的文化危患意识承受着双重压力,一是来自西方列强的弱肉强食,二是来自本国日益增强的反抗和自强的愿望,排外和拒外情绪不能不由此产生,在客观上延迟了思想和文化开放的时间和尺度。在文化和意识形态领域,由外患所引发的排外文化心理,不仅抑制了中国对外开放的趋势和选择,而且在一定程度上压制了对于中国社会和文化状态的反省和反思,以至于在思想文化领域更趋于采取保守姿态。而此时的“内忧”意识,也基本集中于防范举国上下日益增多的城乡暴乱和暴动事件,并未对中国社会体制和礼教传统本身产生怀疑、质疑和批判的文化声浪——即便有,也局限于民间、市井和青楼等文化边缘地带,尚未在文化和意识形态领域引起震动。

当然,在这期间,并非在思想文化领域毫无危机的征象,也并非无人感受到了这种危机。情形或许恰恰相反。此时的文化危机和思想动荡,已经逐渐形成“山雨欲来风满楼”之势。曾国藩对此就非常敏感,这也使他成为近代思想史上不能忽视的文化人物。他之所以生前、特别是晚年临终之际,格外强调践行修身养性的儒家传统,注重文化传承,是因为深深感受到了当时中国文化所面临的现实危机,特别是在思想学术领域面临后继无人的状况。他在《唐先生南归序》中,就借赞唐先生“特立独行,诟讥而不悔”的治学精神之机,述说了对于中国文化传承状态的担忧:

诗曰:“风雨如晦,鸡鸣不已。”诚珍之也!今之世,自乡试、礼部试、举主而外,无复所谓师者。问有一二高才之士,巨稽故训,动称汉京,闻老成倡为义理之学者,则骂讥唾侮。后生欲从事于此,进无师友之援,退犯万众之嘲,亦遂却焉。

不仅如此,曾国藩对于晚清科场腐败、文场靡顿的情形深有感触,经常在文中加以针砭,例如在《金殿珊光生六十寿序》中,就以中国古今何以“设科取士”为问,展开了对于当时文场乃至文化状态进行了反思。他认为,科举之法未尝不良,为人父母希望子孙读书做官“斯亦天理人情之至”,但是,在当时“世衰而俗敝”社会环境中,结果全然不仅如此,所谓应举者皆“不揆君公求士之本义,苟以猎取浮荣”,“眈眈于王畿势要之场”,且做官后也自顾自享富贵,毫无家庭责任,以至于“而父母以衰老子年,与子妇幼孙旷隔,音书阔疏;享封诰之虚名,受枯寂韩疾之实祸”。所以,他在文中呼吁:

故吾尝曰:“朝廷以忠孝求士未为失,而士之应之大相悖也!父母以仕宦望子未为失,而士之干亲大相悖也!噫!此岂细故也哉?”

这种不满和忧虑,也渗透到了曾国藩的诗文评论中。他在《唐镜海先生七十生日,同人寄怀诗序》中,赞扬了唐太常先生甘于寂寞,“唯自治其身心之急,或不沾沾于文艺之短长”的为诗之道,同时批判了当时文坛的浮躁“谀媚”之风:“民之情好声利而恶澹泊,浅者趋死禄仕,深者博文多艺,猎取浮誉,亦足以降其好胜之私。”

这是一种失去精神家园的忧患,同时也是一种试图通过文学追寻和重建文化依托的努力。

三、批评何为:文化家园的失落与重建

可见,当时并非没有文化忧思,只是这种忧思还拘泥于传统政治与文化体制之内,纠结于进退得失的人情世故之间,尚未能出乎其外,对于中国传统文化本身进行反思和思考,因而也不可能形成具有世界视野的文化批判视野与意识。

这种情景直到甲午战争之后,才出现一个大的转机。历史学家徐中约曾用寥寥数语总括了这次战败对于中国日后政治运动的影响:

战败无可置疑地证明了满人无力应付时代的挑战,自强运动那种表面的现代化,无法使江河日下的统治获得新生。而且,新的帝国主义危机产生了瓜分中国的危机。此时,中国的思想界认识到,只有一场激进的改革,甚或革命,才可拯救中国。进步人士倡导效法彼得大帝与明治天皇,进行体制重组;极端分子,则主张革命,以中华民国代替满族王朝。在战后中国,政治运动主要由这两股潮流构成。

不仅如此,当时号称“亚洲第一海军”的北洋舰队的全军覆没,不仅意味着洋务运动的失败,以及中断了清廷与中国传统文化人在危患中结成的命运共同体,而且催生了国人对于中国社会和文化状态的反省、反思和批判意识,变革的焦点也逐渐转向对于“内忧”的关注和思考,于是,中国内部的政治体制、科举制度、启蒙教育、思想文化、婚姻习俗等等问题,开始逐一进入公共文化视域,不断引起人们的议论。

除了中国社会排满灭清的民族主义情绪再次高涨之外,这一转机的显著标志,就是思想和文化领域的变革开始引人注目。在这之前,已有一批主张社会变革的文化人,例如冯桂芬、王韬、郑观应、何启、胡礼垣、陈虬等,不再把希望寄托于旧的思想体制,而是开始另寻出路,他们的思想和主张不尽相同,但是都把变革转向了中国社会体制方面,再加上西方文化此时通过沿海一带开设的报馆、学馆、学会得以传播,文化语境和气氛也有改观,有关时事评论、社会评论和文化批评之类的文章也逐渐增多,不仅为日后发生的戊戌变法营造了氛围,也为中国文学批评进入20世纪鼎盛之期打下了基础。

所以,说中国20世纪的文学批评生于危机、长于忧患意识,似乎毫不过分,而正是由于这种特殊的文化“胎记”,使中国文学批评一直承受着不同的历史重负,经历了不同的文化境遇。

对此,谢冕在《一八九八:百年忧患》一书中据此对于中国20世纪文学进行了总括性推断,认为“忧患是它永久的主题,悲凉是它基本的情调。”他继续写道:

它不仅是文学的来源,更重要的是,他成了文学创作的原动力。由此出发的文学自然地形成了一种坚定的观念和价值观。近代以来接连不断的内忧外患,使中国有良知的诗人、作家都愿以此为自己创作的出发点。

这段文字写于20世纪末的1998年,新世纪的钟声即将敲响,但是中国的文学批评似乎还没有从上个世纪末悲哀、悲壮和悲怆的气氛中走出,意味着其所承担的变革中国的历史使命,还远远没有完成。

其实,就人类既定和积存的文学遗产和理论资源来说,批评何为原本是一个无须探讨和争论的问题,因为文学一旦发生,一旦进入人们的公共文化场域,就自然成为传播、欣赏、认知、探究、评论和阐释的对象,批评就会应运而生,其功能、目的和价值就显现在这个过程中,况且在历史上已经有无数理论家、思想家,都对这一过程的各个层面和环节,有过精当和精辟的论述,已经足够可以服膺人心了。

但是,这也并非意味着一切一成不变,不同时代、不同国度的文学批评都能照本宣科,沿着传统路径行进。尤其是在社会生活发生变动和转机之时,文化正在跃人一个不同文化与文明相互碰撞和交流的时代,文学批评的历史境遇全然不同,不仅意味着要面对各种不同思想、理论和观念的交叉相搏以及横向穿插与连接,也不仅自然会对过去的答案产生怀疑,而且还会催生新的问题,把文学推向一种新的场域和状态;还在于文学批评本身的地位已经发生了变化,在社会文化和意识形态的整体格局中,它已经不再仅仅是文学活动的一部分,甚至就其对于社会影响力来说,已经不再与文学创作平起平坐,而是开始以自己的力量引导、甚至左右文学,继而引导和左右社会,所以关于批评何为的追问,不仅关乎于文学批评本身的存在与特点,还关系到其在整个文化和意识形态场域的话语权,关系到其价值和意义是否有效,是否在社会生活中得以实现。

显然,从更深的文化心理层面而言,对于批评和批评时代的呼唤,来自于在一个大变局时代人们所面临的这种困惑和危机感,迫切需要某种与现实生活、特别是最接近内在心灵的启迪来解惑排忧,正如朱自清所感同身受的:“这是一个动乱时代,一切都在摇晃不定之中,一切都在随时变化之中。人们很难计算他们的将来,即使是最短的将来。”——连朱自清那样的大学者尚且如此,身陷动乱之秋的大众就不用说了,这无疑也为批评在2l世纪中国的登堂入室创造了历史机遇。

这也显示了中国人特殊的文化心理状态和需求。在长期求生存的历史变迁中,中国人很早就养成了务实、通变和与时俱进的精神禀赋,能够在任何一种文化环境和语境中求生存和发展;与此同时,长期稳定的农耕社会又赋予这个民族一种特定的品质,即把文化当作安身立命的基础,在随波逐流、甚至四处漂泊的生活变迁,坚守和维护精神家园的稳固和稳定——这在20世纪人类文化大交流和大变化的时代,似乎显得格外突出和显眼,对于文化、历史乃至意识形态的过度依托、器重和强调,为这是时代的文学和文学批评打上了明显的中国烙印。

所以,中国的批评时代的孕育和生发,既与西方文化及其文学理论的传播有关,同时又有与西方决然不同的生成语境与问题导向。可惜,至今为止,中国学界就批评时代一说还拘泥于西方的相关理论之中,尚没有对于中国情景进行足够的关注和探讨。

例如,一般来说,谈及批评的时代,人们最会首先提及美国雷内·韦勒克(Rene Wellek,1903—1995)等人的研究成果。确实,韦勒克在自己著作中多次提到“批评的时代”,并且从知识谱系和理论话语方面阐述这个时代到来的理由和意义。在这个过程中,韦勒克等人不再拘泥于批评在欣赏、揭示和发现文学作品方面的价值和意义,而是伸展到文学传播和阐释领域,发现和赋予文学批评以价值和意义“再生产”的功能——而这种“再生产”很可能是决定以往所有文学作品价值与意义实现的终极要素。

这无疑不断在提醒人们注意,以往那种以作品及其含义为中心和基础的文学时代已经过去,文学批评不再是作品的衍生品和附庸;相反,随着文化语境的变迁,作品的价值与意义,甚至其存在和传播的可能性,都史无前例地依赖文学批评和研究,由后者来决定和衡定。

对此,韦勒克和沃伦用了一个通俗的例子加以说明:

倘若我们今天可以会见莎士比亚,他谈创作《哈姆雷特》的意图很可能使我们大失所望。我们仍然可以有理由坚持在《哈姆雷特》中不断发现新意(而不是创造新意),这些新意就很可能大大超过莎士比亚原先的创作意图。

很明显,这里的文学批评已经可以完全独立于作家和作品意图之外了,作家作品在这里其实只是一个观照的对象,批评家从中所发现的新意,实际上就是一种创造。对于这种超越作家作品的现象,我们可以理解为文学批评和研究的过度阐释,也可以归属于一种独立的文学发现。

无疑,中国20世纪的文学批评,同样经历了一次突破旧的文学观的变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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