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

周羽

一

很想好好回忆起我和你是如何从疏离到亲近又到疏离的，近三年的时间让那些琐碎的过往变得有些面目模糊了。

依稀记得你在第一次课上说过：“我不在乎你们小学语文成绩如何，我只看中你们现在的学习态度和进步程度，站在初一新起跑线上，大家一切从头开始……”

我坐在教室的最后一排，专心地玩弄着手指头，漫不经心地听着你的话——每位科任老师第一节课都会有不同版本的“见面演说”，或激昂或煽情或语重心长或循循善诱，总之都是为了鼓励学生好好学习。

我对老师们的演说完全没兴趣，我觉得我和这里的环境一定会是格格不入的，因为我知道自己几斤几两。如果不是有我那神通广大的老爸，我是没法进这所学校这个班的。所以我主动挑了最后一排最角落的位子坐。

我还听到你说：“……你们放心，我不以分数评价学生，犯错的在我这里一视同仁。时间长了你们就会发现，亲近我的学生未必都是成绩好的学生……”

这话让我觉得好笑，每个老师都会说“我平等看待每一个学生，我关爱每一个学生”，但事实真如此吗？

我从小学起成绩就在班里摆尾，长得也是一副“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样儿，老师们对我一直都是“恨铁不成钢”式的关爱，让我很不舒服。

二

这所中学每周一次“周练”，每月一次“月考”，还有期中期末考试。很快，大家也都知道我的真实情况了——我各科分数都在班上摆尾。

我如同小学一样，每天独来独往。

不知啥时起，你的身边围绕了不少粉丝。每次你来班里上课前，总有一群人去接你：帮你抱教案本的，帮你拿扩音器的，帮你端水杯的——没东西可拿的就跟在你身边一路叽叽喳喳地走向教室。

晕，这是干吗呀？干脆把你抬进教室来多好！

我冷眼旁观，你的粉丝里居然也有和我一样语文不及格的人，每天照样乐呵呵地往你办公室里凑，心理素质够好！

不过，美女老师多半都是受学生欢迎的。你是我们学校公认的“校花老师”——身材高挑，皮肤白皙，相貌俊美，衣着时尚。

我有自知之明，我不往你那里凑，我活在自己的世界里。

三

一次你的课，我正在走神，你请我起来回答问题。

我站起身，坦然地看着桌面。我的心里一点儿也不紧张，很平静，因为任何老师提问我我都会一言不发，渐渐的，老师们就不再点我了。可是，你居然还没死心。

“怎么每次点你你都不出声呢？怎么想的怎么说，答错了不怕，都是自己人。”你对我说。

我对你的话没有任何反应。

沉默了一会儿，你没像以往那样说“先坐下，好好思考一下”，而是继续点了另一个同学。

我想，你终于也没耐心了。无所谓，大不了就是站到下课，有什么呢。

不知你提的问题是不是很难，在我之后的那个同学站起来也是一言不发。你又换了一个人，还是沉默。再换一个，传染病似的都站着没吭声……班里的气氛有点紧张了。

我有点幸灾乐祸地看你如何收场。

你走到我身旁，伸出手对我说：“来，梅雨，咱俩握握手，我要恭喜你。”

我抬眼看你，你的眼里有着孩子般的狡黠，我居然就真伸出手和你握了握。

你的手软软的，暖暖的。

我好奇地看着你，等着你的解释。

你说：“你瞧，你不动声色就带出了三个徒弟——誓不开口，我真是败给你了。”

哗，班里笑开了，气氛一下就缓和了。我也忍不住掩嘴笑起来。

“梅雨是女版唐僧，那么谁是大师兄？谁是八戒和沙僧？”有多嘴的人问。

“小毛贼，休得无礼，小心他们师徒四人修理你！”你警告那个多嘴的男生说。

班里的笑声更快活了。

“有劳你们师徒四人了，这个问题太‘现代，你们穿越过来还不适应，都快快请坐吧。”你客气地说。

我坐下了，心里有轻松，有温暖，也有点点愧疚。

下课了，我鬼使神差地走到讲台边帮你拿东西，只拿到水杯，别的东西早已被其他的手抢走了。

“哇，圣僧也来帮老师拿东西了？”有女生看着我夸张地嚷。

“瞧我多有面儿——不过梅大师，以后别再带出誓不开口的徒弟了吧。”你看着我笑眯眯地说。

我抿着嘴唇笑答：“哦。”

一群人说说笑笑护送你回了办公室。

四

从那以后，我也加入了你的粉丝团，每天没事就往你的办公室里凑。

我开始认真听语文课，开始认真写作业。

你在我的作业本上批：我始终都用期待的目光注视着你，别让我失望哦！

我学得更卖力了。

破天荒，我的语文也能考及格了。

为了能和你多接近，我买了《现代文阅读》《文言文阅读》，每天在家做一篇，然后带到学校去给你改，听你轻言细语地给我讲解。

渐渐的，你的粉丝团里有人不高兴了，说我总霸占着你，说我这架势是想篡夺“语文课代表”的职位。

我本来没这个想法，但她们这么一说我还真动心了，因为你说过，当你的课代表只要有对语文的热情，只要能对工作认真负责就行。这两条我完全具备嘛。

现在的语文课代表吴昕是班主任指定的，虽然成绩是蛮好的，但听说她有时上语文课也会悄悄做数学、背单词；也经常因为缠着数学老师问题目而忘了送语文作业去办公室。

你好几次提醒吴昕：“尽快把作业本送来呀，我好抓紧时间改。你总是拖到快中午才送作业，影响我的工作呀。”

吴昕总是能找出各种理由搪塞。我看到你微微地皱眉了。

于是我就留了心眼，当发现吴昕又没送作业时，我就把她桌上的作业本抱到语文办公室去。

次数多了，你问我：“咦，吴昕安排你送作业本的？”

“不是，她太忙了，顾不过来，我就来做了。”我回答。

“哦？她每天忙什么呀？”你问。

“忙着学好数学、英语呗，她说语文是她的强项，不用再多花精力了。她恨不得每个课间都要往数学、英语办公室钻。”我淡淡地说。

这话不算瞎编，吴昕确实因为语文连续两次考年级第一就张狂地说：“语文嘛，学着太容易了，稍不留神就弄个第一。我现在得花精力把我的数学和英语也打造成第一。”

她的确是进数学、英语办公室比进语文办公室勤快无数倍。

过了几天，当我再次帮吴昕送作业本去语文办公室时，你说：“你倒像是我的课代表了。你愿意当我的课代表吗？”

我压住内心的欣喜若狂，忙点头。

你当天就在语文课上宣布了：“因为吴昕比较忙，为了减轻她的负担，所以我决定新增一个语文课代表——梅雨，专门负责收发作业本，以后组长就把作业交给梅雨吧。”

班里没有异议，好像这是大家意料之中的事。

我有点小失望，我以为我可以取而代之的，却只是平分秋色。

吴昕在班里放话说：“嘁，她怎么可能威胁我的地位？就她那成绩，也只能做做收发作业的体力活罢了。”

我想，虽然没法和她拼分数，但我迟早要取代她。

五

你终于发现吴昕在你课上的“小动作”了，你点她回答问题，她却连问题是什么都不知道。你走到她身边，发现她的语文书下压着翻开的英语书，她在偷偷背英语呢。

“一个人对母语的掌握深度决定了她学习外语的广度，我想，你还是不要固步自封的好。坐下吧。”你冷冷地说完，继续讲课。

我们第一次看到你这么不高兴，大家大气不敢出。

吴昕坐下去后，把头埋进臂弯里，她一定是在哭泣，肩膀一抽一抽的。你连看都没看她一眼，平静地讲课。

我们以为你下课后肯定会找吴昕谈心的——对于那些好学生老师们多半都是呵护备至的，更何况像吴昕这种骄傲得跟公主似的好学生呢。

可是你没有。下课铃响了，你连目光都没扫向吴昕那个方向，依然在粉丝团的簇拥下回到办公室。

你让我把语文家庭作业写在黑板上（这本是吴昕负责的工作），交代说如果早自习吴昕没领读就由我负责。我在心里有点窃喜，吴昕“离任”的日子不远了吧。

吴昕和你僵持了两天，终于扛不住了，在一个中午，哭着给你写了封足足三页信纸的信，拜托她的同桌转交给你，她都没勇气进你的办公室了。

信送到你手里时我正在你旁边订正自己的作业。我看到你平静地看完信，微笑着把信放进抽屉。

“老师，你打算理她么？她太狂了，该给些教训。”我脱口而出。

你轻轻地一笑，说：“怎么，不给别人改正错误的机会么？”

我的心凉了半截。

下午，你的回信被人送回到吴昕手中，她如获至宝似的反复阅读却不让旁人看一眼。然后她就“活”了，又屁颠屁颠地往你办公室跑了。

我的心里有说不清的失落与不满，我觉得你对她太“宽容”了。

六

一日，我的语文家庭作业忘带了，你知道后，用手指点着我的头说：“小脑瓜想什么呢，怎么会犯如此低级的错误呢？”

从未有老师对我如此宽容亲近过，那一刻我的心都化了。

“那我中午把作业重做一遍交给你。”我说。

这是你的规矩：第一次忘带作业中午将作业补起来；第二次加做一遍；第三次加做后还要打手心三下。

你不像其他老师那样：作业没带？家长送来！你说，自己犯的错凭什么家长埋单？自己对自己的行为负责！

“算了，看你这段时间语文进步不小的分上免你重做吧，别有下次啊。”你对我说。

“哇，老师你偏心！”旁边有粉丝吃醋地喊。

我的心里却无比甜蜜。

很巧的是，过了两天我的作业再次忘带了。

你叹息着说：“哎哟，你的脑瓜干什么使呀，怎么又忘了？”

你没说让我“按规矩办”，我也就装马虎。

班里有人嘀嘀咕咕，我却很得意：谁说老师只偏心成绩好的？我就是特例！

第三次，我故意不带作业，想象着你无可奈何地说：“梅雨，我完全被你的脑瓜打败了呀。”

可是，想象没能变成现实。

吴昕拿着本周的作业记载情况对你说：“老师，这三个人都是三次没交作业的，你说过要一视同仁的。”

吴昕押着两个调皮的男生骄傲地站你旁边，而我正好送作业本去你那里。

记载本上是我和那两个男生的名字。

两个男生立马伸出手说：“老师，先打，中午我们补作业，我们知道规矩。”

吴昕在旁边幸灾乐祸道：“老师，不可以手下留情哦，他们是惯犯呢。”

轮到我时，我以为你会找个理由“赦免”我，可是你没有。你示意我伸出手，我不肯，并不是怕疼。

你的表情有些不耐烦了，我犹豫着伸出手，想：或许教鞭只会轻轻在我手心点三下。

“啪啪啪”，干净利落的三下，和前两个男生的力度差不多。我的眼泪冲上来，不是手疼，是心疼，心里一直精心呵护的某个念想瞬间支离破碎了。

走出办公室，我听到身后的吴昕不知对谁说：“老师怎么可能偏心她，不过是对弱者多些同情心和耐心罢了。唉，差生还是要懂得正视自己的差距才好哇。”

我的心灰了。我倔强地不让眼泪掉下来。

七

第二天，我赌气不收作业本，吴昕大包大揽地把我的工作干了。

我不再去语文办公室，不再黏在你的身边。

我希望你找我谈心，告诉我你其实不忍心打我，只是“形势所迫”；或者希望你在某个课间走向我幽默地说一句“丫头，再怄气人就会肿起来哦”。可是，你没有。

我故意不再交语文作业，你让人唤我去办公室我也置之不理，我拒绝和你正面接触。你再点我回答问题，我又恢复了“誓不开口”。

我等着你和我“文字交流”，因为你说过文字最能慰藉人的心灵，我期待着你也能给我写一封信，不管信里是质问还是批评我都愿意，只要是你给我的信就好。那么，我一定将我的心思袒露给你，重新成为你不离不弃的粉丝。可是，你没有。

听说你去找了班主任，向她寻求帮助。班主任找我轻描淡写地谈了谈——这不是我想要的，所以我依然如故。

然后你们找我家长，他们忙得压根没时间来学校，他们在电话里敷衍说：“老师，孩子不影响课堂纪律就别对她太高要求了，她就这个性，我们也没办法。”

然后，你就不再做任何努力了。

于是，我和你越离越远，我又回到了自己的世界。

……

时间像踩着滑板跑得飞快，转眼初三年级四月月考结束，再过两个多月就要毕业了。也许我一走就不会再回来了。回想起我曾经和你的短暂亲近，是那般让我心痛。

班里好多同学都在相互写毕业留言了，我也买了本留言册，可我知道，我并不在乎其他人的留言，我最想要的，是你的留言。我犹豫着给不给你写，我怕你会找借口拒绝写，我更怕你敷衍地写几句套话在上面。纠结了一个多星期，我终于在一个中午，趁你不在办公室，把崭新的留言本放在了你的办公桌上。留言本上我没写自己的姓名，我只在姓名处画了一只“抽象兔”，原先和你亲近时，每次完成了语文作业我就在后面画上它，因为你称赞过“好可爱的抽象兔啊”。

放了留言本，我做贼似的溜出办公室，出校门吃午饭。整个中午我都心神不宁，设想着留言本的种种结局：你会不会在班上问：“谁的留言本，都没名字，我怎么写？”或者你就当没看见它，一直沉默下去。如果是这样，我也就不要那册留言本了！

吃完午饭回教室，我一眼就看见了躺在我桌上的留言本——它是怎么回来的？我迫不及待翻开它，在第一页，有你的笔迹：

亲爱的小朋友，你还在较劲吗，我俩还要这样较劲下去吗？时间不多了，让咱们放下过去，重新缩短彼此间的距离好吗？

你的并不成熟的大朋友

捧着留言本，我突然就潸然泪下了，心里却无比轻松与喜悦……

发稿/庄眉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