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菜园子

2016-05-14龚继岳

含笑花 2016年5期
关键词:亮子家庄菜园子

龚继岳

半边脸都贴在墙上,听听,隔壁确实一点动静都没有了,小亮子这才示意狗剩,赶紧蹲下。扶着狗剩的脊梁,小亮子前后脚踩上狗剩的肩膀。歪歪扭扭地,等狗剩扶着墙直起腰来,小亮子伸伸手,没寻思还是够不到墙头。只愣了一愣,小亮子猛地往上一蹿,一把攀住墙头,小脑袋瓜怯生生地刚一露头,迎面碰上常发牛一样的大眼珠子。

怪事——他不是去歇车庄了吗,咋还在家呢?一口气窜到徂徕山跟前,俩孩子才刹住脚。费了半天劲,甜杏没摘到一个,还差点被常发逮住。小亮子喘着粗气,窝火地问狗剩。

常发是要去歇车庄,给兰寡妇去送瓜。俩坏小子馋菜园子里的杏,不是一天两天了,常发早明情。出庄前,见他俩灰溜溜地有意躲着他,常发装作不在意,俩瓜先暂时搁到生产队队部里,悄悄跑回家,就等他俩出现。

生产队分菜园子时,宅子东面的那块地归了常发。常发寻思,种菜是个细腻活,麻烦,一个人又吃不下一星半点儿。就胡乱撒了些南瓜、北瓜种子。杏树、桃树、桑椹等都是从徂徕山上挪来的。

菜园子地儿不是很大,但土壤肥沃,不用天天浇水,一样瓜果遍地,树上果实累累。

常发还挪来花椒树、枣圪针等一些带刺的灌木,圈起菜园子。小亮子和狗剩几次扒开篱笆墙,往里钻,挨了多次扎之后,不得已选择跳墙。猪獾、兔子什么的,经常从徂徕山上,下来糟蹋庄稼。常发家就在常家庄庄边上,圈起篱笆墙,是对付它们的。歪打正着,常发也没寻思,难为住了这俩小家伙。

东院墙上,常发还掏开一个门,好方便从自家进出菜园子。

给你说个媳妇吧,常发?素日里,走个对面,快嘴媒人只要开口,常发一准送上几个南瓜或北瓜。菜园子让常发拾掇得一年比一年顺溜,瓜一茬接一茬赶趟儿结,圆鼓轮墩的满地滚。一开始,直接要,嫂子大娘们不好意思,后来也照葫芦画瓢,效仿快嘴媒人。常发明情,说是给他说媳妇,其实更多的是开玩笑,但常发一样送上几个,反正自己也吃不完。那些家里孩子多,或者有老人的,常发也不忘记送上几个。送的次数多了,庄里人都打起了哈哈,说你还是留着诓个媳妇吧,常发。

那一年,正赶上荒春。头一年地瓜花生大丰收是大丰收了,社员们都忙活大炼钢铁,全烂在地里。幸好,生产队食堂敛获了一些烂地瓜干,糊弄了一春。可夏天一到,能吃的就稀罕了。小亮子后来回忆,全庄听个响屁都难——你想啊,凡是能吃的到处都很干净了,甭说人了,连茅房里的老鼠,都急得吱吱直叫,集体食堂早已解散,多亏了常发叔的菜园子。

菜园子那时依然瓜果遍地。往年,都跟常发打哈哈。眼下,谁家只字不提这茬了。明摆着,常发能送你家一个瓜,或者一捧甜杏,这是什么?你懂得!问题是,常家庄老老少少百十来张嘴,瓜果再能结,也赶不上趟儿啊!

给你说媳妇你又不要,还是送给别家吧。那天,快嘴接过常发的俩南瓜,很不落忍。快嘴为了要儿子,直到生了第四个“招弟”之后,才招来一个带把的。早先说媒,也就是糊弄着一家人吃吃喝喝。食堂解散后,用快嘴的话说,家里七张嘴都顾不过来了,谁还有心思说媒?单单给常发操心,老是惦记着。常发不要是常发的事。

可是,快嘴介绍一个又一个,常发就是不松口。三岁上常发没了娘,直到快嘴发现,常发的鞋都是兰寡妇绱的,快嘴这才明白,常发心里一直搁着小兰。

临时搁队部里的那俩南瓜,八成熟,顶多。常发等不得熟透了。吓唬走了小亮子和狗剩,常发没有直接去歇车庄。生怕回来晚了,耽误喂牲口,挨个牛槽加满草料,这才走的。兰寡妇开大门一看,见常发还是来送瓜,说以后别送了,俺宁可跟庄里人一样,饿死。你要是不娶俺。兰寡妇说完,塞给常发一双宽口布鞋,咣当一下,插上大门。常发只得提溜着俩瓜回来,没了魂似的,走到队部门口时,才想起快嘴家人口多,也该轮到给她家了,就送了过去。

抽空跟队长说说,你都三十多的人了,小兰守寡也有几年了,你俩搭伙过吧,成分不成分的。送常发出门时,快嘴无奈地说,小兰她爹是地主,又不关小兰的事。

常发爹咽气前,咬着三胜的耳根子嘀咕,成了寡妇她也是地主的闺女。咱常家祖祖辈辈老贫农,跟地主富农不是一路人啊!我走后,你当队长最合适,可得好生给我盯着,就是一辈子打光棍,常发也不能娶她。

老队长,你放心,俺记下了。三胜激动地抹着泪使劲点头。

一旁的常发,哑巴吃豆粒,不用听,心中也有数。

瓜少人多,瓜即使熟了,也要一家一家轮着。一时轮不上的人家,就要先饿着。先饿着的,能不提意见?

常发,饲养员就得以队部为家。别光顾着菜园子。队长那天去公社开会,临走前,路过队部,顺便提醒一下常发。队长耳朵里早灌满了,庄里人一个劲地给队长上话,咱常家庄都分不过来,常发还想着那个寡妇。

你和小兰的事,快嘴说的也在理。只是眼下,形势逼得紧,咱村高炉忒少,上边老催,钢铁不出产量,大跃进上不去,等等吧。我先去开会。

出弹弓啊!出得再少,还能出不来几个弹弓?小亮子和狗剩一再央求民兵排长,直接从高炉里淌出几只弹弓来。今儿个挨了凶,明儿个放学后又来央求。俩孩子厌恶高炉,又惦记高炉。队长走得急,等不得菜团子出锅。蒸熟后,娘让小亮子撵了过来。常家庄但凡粘一点铁的营生,都装进了高炉,当然也跑不了他俩和小伙伴们的弹弓。一听爹说出得少,就急着接话把儿。

一边儿去。知道个屁。炼钢铁,是要超英国、赶美国的。三胜接过菜团子,揣进包袱,又提醒常发,再上菜园子捣乱,狠揍。熊孩子,不知道大人心焦。

常家庄中间一条小河,上游是徂徕山。小河蜿蜒而下,流经常家庄、歇车庄,最后流入大汶河。菜园子东面紧挨着小河。收工后,社员们来饮牛或者洗把脸,顺便闹腾几句洗衣服的小媳妇们,当然也不忘记对菜园子夸上一番。

要是让瓜多结、快熟,浇水也得赶趟儿。常发动开了脑筋——可小河里的那点水,像人上小肠火似的,攒大半天浇不上几棵。寻思来寻思去,最后,常发决定在小河沿上,建口水井。建水井,其实也不是多费事。挨着小河的一面,在水面以上,横一块大条石,下面与小河通着,截住上游的水,拦进井里。大条石上面,跟其它三面一样,再垒上石头。

甃起井来啦,不孬是不孬。常发,得先尽着生产队使啊!三胜队长嘴里不说心里话,要不是常发的菜园子,说不定也得跟歇车庄一样饿死人。三胜觉得,全庄的老少爷们谁不明情?这也不用说。

公社会议上领导讲得很死,饿死人,事小,一切要服从当前的大好形势,多炼钢铁,这是当前压倒一切的大事。从这层意思上讲,三胜觉得,不说又对了,这是他当队长的本分。

那是。我用常家坟上的大石板子,把上面蓬起来,牛饮方便。

常家坟是常家庄的祖坟,公社一声令下,全平了。拆出的大石板,垒了坝堰。剩下的,摞在坝堰下面。起高炉时,坝堰下面的,正好派上用场。

五月的风,热乎拉地一吹,只一晌功夫,黄了麦梢,熟了杏儿。满园子大黄杏,一串串,饱盈盈的,坠在枝条上。风一吹,摇来荡去,阵阵香飘。小亮子和狗剩的魂儿,早勾走了。

用作井台的四块大石板,给雨水冲刷的像镜子一样。星期天,小亮子和狗剩写完作业,撒目了菜园子一圈之后,手就痒得难受,还直咽唾沫,只挪了挪脚,就怏怏地来到井台上。因为常发那牛一样的大眼珠子,浮来浮去。

蹲在石板上,心心念念地,小亮子又撒目菜园子。对面的狗剩,随手扯一片扁豆叶,对折、再对折之后,一下一下,舀水喝。

你不渴?舀了一下之后,狗剩发现小亮子皱着眉头,踅摸来踅摸去,还使劲吸鼻子。

真香啊!小亮子答所非问。

香什么啊?

小亮子朝菜园子努了努嘴。

狗剩也使劲吸了吸鼻子,忘记了扁豆叶,结果扁豆叶连嘴带鼻子都糊住了,一把薅下来,扔进井里。

吆——都老实了,不去跳墙啦?快嘴看到了他俩。狗剩这时已趴到井台上,伸着手,打算捞起刚刚扔井里的扁豆叶,快嘴就警告他们,小屁孩,小心啊!要是掉进去,可就捞不着说媳妇了啊。

快嘴的玩笑,启发了他俩。演练了多次之后,趾高气扬地来到菜园子,小亮子学着大人口气说,常发叔,俺也给你说个媳妇吧。

真事啊!常发叔。狗剩也装模作样地附和。

其实,他俩的眼神,早飞到杏儿最稠密的那棵树上了。

是——吗——

常发佯装应着,实在憋不住了,才笑着说,给我说媳妇?知道媳妇是个么儿?小屁孩。是我的杏把你们给馋坏了吧。

心里话,上次跳墙没得手,说媳妇?还不定怎么骂我哩。

常发随手捡起一捧熟透的杏,一边给他俩分,一边在他俩的小脑瓜上,轻轻一弹,小馋猫,给我说媳妇,好啊!再来,可得把人家领来,让我瞧瞧,要不,杏核也没有。

俩坏小子不是没得过手。树下的瓜秧子,被踩的蔫儿吧唧的,一塌糊涂,大半天还生不过个来。眼下不行了,多结一个瓜,是个什么概念,你懂得。

草青草黄,转眼就是秋天。杏、桃早落干净了,但胖乎乎、黑黝黝的桑椹,做梦,他俩都想过过馋瘾。再给常发说媳妇,俩孩子都觉得腻歪了。隔三岔五地,还挨大人一顿凶。挨凶,大风刮跑了,让他俩失落的是,树上,常发都抹了大粪。

常家庄西边生产队场院上,矗立着四座碉堡一样的高炉,被一夜秋雨淋塌了三座。

公社会议上,三胜队长是下过保证的——在原有四座的基础上,再建六座。眼下塌了三座,公社一旦知道了,这不是破坏大好形势吗?只有偷偷地修复之后,再建新的。雨一停,三胜立马指派民兵排长,原来造炉用的石头,要统统换成耐烧材料;外面,尽量少用土坯,多用石板。并一再强调,这不光是公社会议上定的调子。这样,耐烧。

用光了全庄的石头,包括坝堰下的石板,常家庄才建起了那四座高炉。眼下再建,现做土坯,来不及,只有拆坝堰上的石板,再不够,就拆闲屋闲墙。这倒不难,让三胜队长头疼的是,到哪里收敛耐烧材料呢?

派完工,见民兵排长还杵在那儿,不动弹。三胜就耷拉了脸,意思是,你领着壮劳力去备料就是了,还等个什么劲儿。蓦地,三胜大腿一拍,真笨,毛主席他老人家不是教导我们,要活学活用吗?能弄到砖更好,实在不行,大瓮、小盆什么的砸碎了,搁碾上一轧,不就是吗?

咱全庄就剩下您家山墙上的砖了(那年月只有建正房时,仅在山墙上贴几十块砖),再找不出第二家有。民兵排长小声提醒。

甭管谁家的,扒。再不够,挨家敛。盆、瓮、缸、碗,还有队部里牲口用的,也甭管大的、小的,一律敛获来。

一天的工夫不到,家家户户的大瓮、小盆、饭碗之类,砸碎后堆积在场院里,一起碾碎后甃高炉。

民兵排长带领众人随后来到队部,稀里哗啦,几下就砸碎了几个大瓮。常发正在喂牛,等回过神来,已剩下最后一口大瓮。顺手抓过钢叉,他跑到大瓮跟前,晃一晃明亮的钢叉,怒视着民兵排长,谁再砸一下,试试?

甭瞪着牛眼?是队长的命令。还有,过几天,石头不够了,就拆你那口井,你先有个数。民兵排长很是主壮。

你敢?常发又晃一下钢叉。

敢不敢,你说了也不算。得问队长。

常发当饲养员,社员们意见纷纷——说常发凭么当饲养员?不下地参加劳动。

几任饲养员不是偷饮牲口用的糁饼,就是把种子揣回家。大家伙肚子里都清汤寡水的,能当上饲养员的重要意义可想而知。换一个又一个,除了常发,换谁,队长三胜都不放心。1938年徂徕山起义之后,一姓洪的干部在常发的爷爷家养病。常发爹没少去学校作报告,把洪干部讲的大寺起义的故事,添油加醋地,给孩子们讲了一遍又一遍。常发爹那年咽气前, 除了交待三胜要接他的班、监督常发不能娶小兰外,还告诉常发,你爷爷宁肯饿死了你大伯和大姑,也没饿着洪干部。歇车庄饿死人的消息传到常家庄,在社员大会上,上任不久的常发黑着脸说,我大伯和大姑是咋死的,我记得。要是有谁发现,我哪怕偷吃生产队一口糁饼,或一粒种子,枪毙。这么着,队长觉得,派常发当饲养员是自己的明智之举。

民兵排长提醒三胜连常发的井也要拆的时候,三胜没吱声,没吱声是公社会议上领导讲的话也在提醒他:完不成高炉建设任务,就是破坏大跃进。

操——三胜没头没脑地蹦出这个字后,瞅瞅民兵排长,后面的话就不好说出口了:拆井?这口井可装着咱一庄人的命哩!

听说要拆井,常家庄老少爷们眼都红了——家家户户连个吃饭碗都没剩下,别说锄镰镢锨了,连墙上的钉子、门鼻子、锁,等等,一股脑儿都投进了火红的高炉里。

井再拆了,还让大家伙活不活?围住高炉旁的队长三胜,社员们纷纷质问,要不,你发个话,咱都去要饭!

社员同志们,要看到当前革命形势一派大好;社员同志们,是大好,可不是小好。没有了碗,只要我们炼出钢铁,超过了英国,赶上了美国,天天吃香油果子蘸白糖,白面馒头都不稀罕啦!谁还使碗?啊——是吧?三胜双手叉腰,满嘴喷洒着唾沫星子,越讲越激动,一如幸福生活就在眼前或召之即来。后来,被自己美好的愿景激动得不行,干脆把手一挥,说,到那时,都(实现)共产主义了,咱家家吃香的、喝辣的,还要锁干什么,是吧?啊——

渐渐地,三胜空中舞动的胳膊缓缓下落,落下去后还想使劲往上抬,试了几下都失败了,脸上还直冒虚汗。社员们以为,队长讲话累着了,加上炉火的烘烤,就悻悻地散去。井,到底拆还是不拆?队长虽然讲得墣土降天,还是没说出个子丑寅卯来,社员们也不刨根问底。等大家伙散去后,三胜踉踉跄跄地来到队部,从仅剩的那口大瓮里,哩哩啦啦地捞起糁饼,也顾不得上面的牛毛,一个劲儿往嘴里塞。

少吃点,给牲口留点。挑起水筲,常发正准备去担水,看着队长狼吞虎咽的样子,不咸不淡地开了腔。

你——三胜心里话,我是队长,我吃点儿你还心疼啊?话到嘴边,却换成——你撑得住吗?

拆了井,瓜跟不上水,真要饿死人的。这个理儿,常发觉得队长又不傻,很明情。三胜的意思,常发也不傻,不让拆,是撑不住的。全庄连摊煎饼鏊子都砸了个干净、门鼻子扭了个精光……胳膊还能拗过大腿?

转眼间,那三座高炉修好了,另外六座的摊子也陆续铺开。公社得知后,不但没有批评,反而予以充分肯定——常家庄在队长常三胜同志的带领下,不但没有被塌掉的三座高炉吓住,还要再建六座。

为表彰常家庄坚决落实公社会议精神,公社在这里召开大炼钢铁现场会。

领导在讲话的最后说,你们常家庄发扬愚公移山的精神,以山可搬、海可填的气势,土法上马,发明了自制耐烧材料的方法。更难能可贵的是在全庄的石头、石板用光后,打算拆掉庄里保命的一口水井。你们常家庄是化马湾公社,不,是泰安县大炼钢铁的典型,就像种地一样,人有多大胆,地就有多大产,大炼钢铁也一样,可以放卫星嘛……

放屁还差不多,还是饿得轻。全体社员参加了在场院里举行的现场会,不等领导的话讲完,常发就嘟囔着回队部了。心里话,看哪个孙子敢拆?

赶明儿俺跟着大伯、还有俺大大、娘要饭去。黑夜里,狗剩把小亮子约出来,坐在井台上,问小亮子,你走不走。

俺不走。小亮子说你走了,谁跟俺去菜园子偷桑椹啊?

挨揍不说,坏蛋常发都抹上屎了,谁跟你去!狗剩很不满意小亮子说不走,抬头瞅了瞅满天星空,再瞧瞧黑洞洞的井口,又念叨,俺娘说了,别看你爹是队长,不走,井拆了,也得饿死。俺娘还说来,人家歇车庄都快走没人了。

狗剩说的没错,当天夜里,兰寡妇来找常发,你要不娶俺,俺也要饭去。

喂完牲口,常发刚回家,说你来了正好,反正队长吐话了,等忙过这阵子,就商量咱俩的事。只要你不出门,都忙着大炼钢铁,没人知道你来了。

打小,小兰就跟邻居常发要好。在早,逢年过节,地主家也才吃上一顿白面馒头。吃饭时,小兰拿起馒头就往常发家跑。馒头一掰两半,一人一块。常发咬两口,就不吃了,装进口袋里。小兰一看,硬逼着常发吃下自己的半个。吃完后,常发舔舔嘴唇,咬咬牙说,等长大了,你要是当了俺媳妇,俺天天让你吃白面大馒头。小兰说,你要是忘了呢?常发说,哪能哩,白天里黑夜里俺都记着。眼瞅着都大了,窗户纸该捅破了,小兰却嫁给了歇车庄富农的儿子。快嘴恨不得一天给常发介绍一个,常发爹倒是每次都点头,常发却不点头。富农的儿子脑膜炎前脚死后,常发后脚就提出娶小兰。到死,常发爹不但都没有点头,还让三胜替他监督着。

快嘴自打找了三胜,三胜掂量来掂量去,觉得老队长虽然托付了自己,可眼瞅着常发三十往四十上数的人了,任他一根筋拧下去,光杆一辈子,也不是个事啊!

两天以后,常发赶化马湾集,晌午时分,买糁饼回来。一早,常发着急去赶集,喂好牲口就走了,肚子早叫唤了。这工夫,常发寻思,小兰在家差不多该蒸熟瓜菜饼子了。到生产队放下糁饼,锁好仓库,往家奔。回家后,兰寡妇正躲在东院墙门后,从门缝里盯着菜园子。

民兵排长领着一伙人在拆井。周遭还围了一些收工回来的社员。

常发跑过去一看,朝向小河的一面,已经拆完。甃井时,常发为了拦住小河上游的水,在大条石下面,留出一个窟窿,跟小河连着。眼下,条石及条石上面的石头都拆了,呲牙咧嘴地,露出一个大豁口子。蓬在井台上的另外三块大石板,只剩下靠近小河北面的那一块。

我看谁还拆?几个民兵正准备抬走最后一块石板,常发一把把他们推搡开,一腚坐上去。

你最好一边去,常发。要不,我告你破坏大炼钢铁的革命形势。民兵排长气势汹汹。

滚一边去的是你,有种你把我塞井里,你就拆。

常发,快起来。见常发坐在石板上,兰寡妇三两步跑过来,站在常发背后,不住声地要他快起开。常发不听,兰寡妇还拉了常发几下,常发不仅不动,还故意向前挪挪身子,双脚耷拉进井里,兰寡妇就够不到他了。石板上只留下常发的屁股。重心偏离,石板开始松动,明显向井口倾斜。

常发——危险!三胜也来了,老远就提醒他。

吓死人啦,常发——快起来。社员们也跟着喊。

常发——你——常发不听劝,兰寡妇只好也踏上石板,还是打算把常发拽下来。然而就在兰寡妇踩上石板的瞬间,石板加快了倾斜速度,朝向井内。把常发拽下来,显然已不可能。猛地一下,兰寡妇侧身将常发推进河里,而她自己,连同石板坠入井内,井筒子跟着轰然坍塌……

第二天,小亮子放学后也不回家,拽着狗剩直奔菜园子。

今儿黑夜里去要饭,狗剩说,不想去菜园子。

小亮子说耽误不了你走,常发叔把菜园子毁了。其实,狗剩也听说了。

远远地,他俩发现,周遭的篱笆都砍光了。走近后,看到了被拔掉的瓜秧,堆在一隅。正中间添了一个土堆,堆尖上压着黄纸。向阳的一面,用几块小石板,像祖坟那样,垒成簸箕一样的台子。台子上摆着几只鲜嫩的小瓜,瓜蒂上还流着“泪水”。挨着小瓜的茶碗里,盛了大半碗土,里面插着三炷香。香正燃着,烟雾袅袅升腾……

鞋——还有一双鞋。狗剩哈起手,指指台子。台子前面是一双崭新的宽口布鞋。

常发就跪在台子前面的空场上。

常发叔跪那儿,怎么啦?又不磕头?狗剩纳闷。

别出声。小亮子用胳膊肘捣他一下,磕头了,磕头了。

撅起屁股,常发使劲磕了仨头,起来,趴在土堆上,恨不能把土堆揽进怀里。最后,双手插进土里,嗷地一声嚎了出来……

常发叔疯了吗?狗剩问。

谁知道来。走——

狗剩一家,不,常家庄所有想去讨饭的人家,一家也没有走成。鉴于歇车庄外出讨饭的人家太多,其他村也跟着学,公社调集全体民兵,成立了若干巡查队,派驻到各村各庄,日夜围追堵截。半夜三更,狗剩大伯被巡查队截回来之后,等第二天一早,常发送瓜的时候,躺在土炕上的狗剩大伯,身子已经凉透。头天晚上,常发去送瓜,狗剩大伯说什么也不要,僵持不下,才悄悄告诉常发,半夜里就走。被巡查队截住后,狗剩大伯死活不回头。拉死狗一样,巡查队员连拽加推,拖了回来。本来就饿得天旋地转,折腾了大半宿,一进家门,狗剩大伯就歪倒了。

早知这样,就不该放他一家走。狗剩大伯死后,三胜那个后悔啊!更担心的是常发的井拆了,下一个饿死的将是谁?常发不敢往下寻思。

除了修复好的高炉,那六座始终没有建起来,用今天的话说,成了半拉子工程。然而,修复好的,很快也不再冒烟了,晾在那里,路过的人,连看一眼都懒得看,只有队长三胜天天守护着,魔怔了一般,爬上爬下,咋咋呼呼。

高炉里能淌出弹弓的奢望,小亮子和狗剩一刻也没有丢下,尽管通红的炉火早已熄灭。放学之后,他俩总围着高炉转来转去,还生怕被三胜抓住。一旦抓住,就指挥他俩抱柴火,往炉内塞,三胜自己则站在高炉之上,使着老劲喊,开——炉——小亮子和狗剩其实早窜了。那天,他俩假装抱着柴火向炉口靠近,听到三胜的喊声后,扔掉柴火,钻进去一看,上面是锄镰镢锨等,还没有完全熔化,下面是黑乎乎的铁疙瘩。下手摸摸,凉飕飕的,还剌手。这工夫,他俩才明白,出弹弓,是指望不上了。钻出炉膛,俩孩子一脸魂儿画儿的,还不死心,径直奔向徂徕山。

高炉上的三胜,照旧黑头黑脸地,对着常家庄,挥动手臂,一遍一遍地咋呼——

放卫星了——

吃香油果子来——

白面馒头都不稀罕啦……

天慢慢黑下来的时候,从徂徕山大寺里,小亮子和狗剩回来了。距离常家庄老远,就听到,高炉上的三胜,还在扯着嗓子沙哑地嘹嚎。

常发爹作报告时说过,徂徕山起义时仅有三条半枪(其中一支没有枪栓),就用豆粒粗的铁丝弯成抓钩,一样能钩死小鬼子。高炉让小亮子和狗剩失望后,记起常发爹的报告,寻思要是能在大寺里,哪怕找到一个钩子,再不济也能弯出两个弹弓来。结果,当然是失望而归。

常发,你说过你要娶我。

常发,你说过你要娶我……

井塌了之后,老人们都说,黑夜里只要常发一上香,兰寡妇的魂就出来哭闹。不过五七,得闹一阵子。狗剩大伯跟三胜是从小光腚长大的。那天一早,三胜去狗剩大伯的坟上,打算拉会儿呱,谁知一拉就拉到太阳下山了,才记起回家。回来时天才刚擦黑。三胜总觉得对不住狗剩他大伯。三寻思两寻思,不知不觉走进常发的菜园子,一下子被兰寡妇抱住,脸对脸地对他重复一句话,常发,你说过你要娶我……吓得三胜大喊救命。常发在祭桌前刚上完香,听到三胜叫喊,急忙从屋里跑出来,一看,死死地,三胜搂住一棵抹了大粪的桑椹,正满头大汗地喊着。

俩孩子回到常家庄时,天已黑透了。

俺害怕。路过常发家时,狗剩一下抱住小亮子。

怕么?

俺娘说,天一黑,兰寡妇的魂就闹腾常发叔。

没价啊,那是俺大大在疯哩,成天也不知道往家走。

三胜整天不回家,累了就睡在炉膛里,一睁眼也不管白天黑夜,再接着咋呼,整个人浑身上下黑乎乎的。

后来发生的事情,小亮子这样回忆:那一年,他娘的老天爷忒反常了,临秋末了,还阴雨连绵的,一连几天,老天爷就是不睁眼,直下的徂徕山山洪暴发。洪水顺河而下,漾出了河床都。

你是没见啊!小亮子继续回忆,眼看就要淹没菜园子了,常发叔死死抱着那土堆,愣是不挪窝,大水过来好像他能挡住似的。俺娘唉——常发叔怎么想的来?一个浪头打过来,一眨眼的工夫,他和土堆,一家伙就没了影儿。紧接着,菜园子西面一股浓浓的黑水,夹杂着砖头、瓦块、石头等等,从生产队场院那边滚滚而来,跟泥巴汤子一样的大水搀和在一起。先是黑黑的一溜,格外扎眼;洪水撒欢一样奔着,不一会儿,那一溜就淹没了。

雨后,高炉包括半拉子工程全被冲毁,只剩下炉底冲刷得干干净净的铁疙瘩。

第二天,大汶河下游的戴村坝水闸里,别住了两具尸体,除了常发,另一具是三胜。

常发叔和队长还算命好,留了个全尸,要是出了闸,顺着大清河进入东平湖,再进了黄河,恐怕连人毛也找不着了。小亮子补充说,只是常发叔那双大眼,怎么合也合不上,倒是队长跟睡着了一样。

小亮子说这话时,常家庄要在菜园子建小康楼。说完,小亮子还抹了一下眼睛。狗剩抬头望望,一面面彩旗并没有闪动,明明没有风,小亮子咋会眯眼了呢?事实是,一挂鞭炮响过,小亮子分明看到一对蝴蝶被惊飞了。可一会儿,双方又飞了回来,在彩旗中间飞来飞去,一只紧跟着另一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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