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离中产有多远
2016-05-14王小妮
王小妮
无意中看到两条和“钱”有关的新闻。
一条据称来自外媒的报道:中国成为仅次于美国的、全球排名第二的有钱国,中产阶级数量已经过亿,每十个中国成年人中就有一个是中产阶级。
另外一条是一起命案:某人在聊天群里抢了个3分钱的红包,没有按聊天群的规则及时派钱给别人,自顾自去睡觉,引起群友不满,找他理论,冲突从虚拟空间升级到现实中,他们见面后由争执演变成打斗,没按规矩及时派钱的人被刀刺伤后身亡。
两条新闻,涉及的数值,大到了亿;涉及钱的金额,小到了分。
钱能兑换安逸、安全吗
有钱是什么概念,不同的人群有不同的理解。
向几个年轻人问这问题,他们几乎都不假思索地回答:“有钱好,想吃什么吃什么。”
吃,真的这么重要吗?
他们反问我:“如果吃不重要,还有什么更重要?”
前不久,应约去一个年轻人家里吃饭,10年前他读大一的时候,我给他上过课。记得有人在作业里写他主动借钱给同宿舍里没钱为饭卡充值的同学,他自己吃干馒头,因为他家里也贫穷。
我曾经请过他和几个同学来玩,是我做饭。现在轮到他亲自下厨招待我了。
端上从四川乡下老家里带来的腊鸭烧土豆,他说:“现在想吃什么终于不是个问题了。”
一般说来,一个来自农村的大学毕业生能做到想吃什么吃什么,要在毕业后努力工作3年到4年,这期间从事任何一份职业都要任劳任怨,不挑肥拣瘦,特别是实习期的第一份工作,什么苛刻条件都要尽量接受。可以跳槽,最好不是被辞退。家人都得健康,不能意外生大病。一点点地改善租房条件,不要不切实际地幻想贷款做房奴,人总不能一步登天。最好留在大城市,虽然花销高,但收入也会相对高,主要是机会多。
这么多条件都聚合在一起,假以时日,才可能想吃什么吃什么。
按前面新闻里说的,中国已经取代日本成为全球第二富裕的国家,在我们前面的只有一个美国了;这条新闻还说到,中国的中产阶级人数总量已经达到全球之首,有1.09亿人,占全国成年人口的11%,在绝对数字上,已经超越了美国,美国的中产阶级只有9200万人。这里给中产阶级的定位标准是:拥有5万到50万美元的财富,折合人民币大约32万到320万元。
再看看百度百科给中产阶级下的定义:中产阶级(中产阶层),是指低层次的“生理需求和安全需求”得到满足,且中等层次的“感情需求和尊重需求”也得到了较好满足的人群。
我把百度这条定义说得再通俗一点:“吃饱穿暖,活得安全、安逸,又有尊严。”假设数量超过一亿的人都不再为吃穿发愁,紧接着就必然追求安全、安逸和尊严。和金钱相比,这些不好量化的感受的界线在哪儿?安全和不安全、安逸和不安逸、有尊严和没尊严之间的弹性究竟有多大?
不再教书以后,时常联系的学生还有十几个,他们在最近几年里先后进入了社会,正是对人生有最多憧憬、浑身充满活力的年纪,可我常从侧面感到他们的烦躁、焦虑、苦恼,除了挣到了可自由支配的钱以外,他们好像缺少20多岁的人天然拥有的单纯和快乐。
如果不是平时对他们有所了解,可能会简单地说他们“少年不识愁滋味”“为赋新词强说愁”。
前几天教师节,一位同学留言问好,我随口问她:“每天高兴吧?”
她回答:“不高兴也装得很高兴。”
知道她是大咧咧的人,我调侃她:“装着装着,就有点真高兴了才好。”
她回道:“是的,自己不高兴,别人会更高兴。”
看着最后这一行字,我心里忽然跳出萨特那句“他人即地狱”。
深陷在被毁坏的、逆向恶化着的人际关系中,才能发出这样的感慨吧。
我们曾经有过人人自危、人人揭发检举的年代,那噩梦终究过去了,在看上去还正常的生活里,相似的紧张并没有缓解,甚至有进一步恶化的态势,比如连“老人能不能去扶”也要讨论。
不久前从香港回深圳,过了闸口,只看见滚滚人流,他们不是涌上来的,几乎是直接踩过来。随时有人目光发直地拖着箱子横冲直撞而去,高声呼喊同伴的突然斜冲出来,黑车拉客的迎面拦截行人,四面八方都是噪音。
这些近旁琐事,如影随形地紧跟着我们,在无意中勾逗着无名之火。
三分钱有价值吗
分值人民币大约在20年前就失去了使用价值,不再流通了。
3分钱在50年前,也只能买一根最便宜的冰棍。谁会想到在二十一世纪,它竟成了一个人的“命价”。
有人会说,新闻中这个人不是因为3分钱而死,是因为他破坏了规则。可看看我们周边,无视规则的事少吗?规则真被看得比性命还重要?不如说是某种无名之火要找个发泄口,被一个领了3分钱红包就去睡觉的人撞上了。
我问一个熟人:“最近看你好像不高兴?”
他说:“是,因为我发现,没有人对我好,即使有人帮我,也说不定带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
我问:“平时你对别人好吗?”
他反问:“凭什么我要对别人好?”
我得说明一下,这只是两个人心平气和的闲聊。
各种各样的不如意,使得身边坐着的某个安静的人在看了一会儿手机后,忽然恼怒起身。
挑战我们想像力和接受力的新闻总是不期而至,荒诞和刺激的大事总也不缺。它们虽然大,却离我们远,那种感同身受常常只是短暂地被触动。我们可以自我安慰说,它离我们很远,可以推托说我们很无力,但它似乎还是在潜移默化地侵害我们。
消化那些让人懊恼的事情,成了我们的日常生活,成了我们自己的日课。
而真真切切发生在自己近前的事情,当然只能由自己面对和解决。
面对这么多、这么密集的真刀真枪,我们好像还没学会良性地处理和排解,这时候最简捷有效的方法就是迎头反击。
3分钱或者30万都不过充当个引线,张口去骂,伸手去打,已经不知不觉中成了自卫和反击的新常态。想出手时就出手,不只是梁山好汉的行事方式,所谓中产阶级时刻可能成为暴力施加者,也可能是受害者。看起来我们离安全、安逸、有尊严真是远着呢。
善的存在
曾经是矿难,后来是动车事故,再后来是野蛮拆迁,再后来有城管和小贩,感情好像也在习惯,它会随着时间的推移逐渐麻木。现在电视里再直播井下救援,观众还会看吗?这一页已经被我们大家一起翻过去了。
悬念剧轮换场次,更刺激的下一幕总在边幕候场,而日出日落,生活继续着,我们在不知不觉和淡忘里,变得脆弱易怒,对于坏事情的应激反应或者过度,或者麻木。有人身处一触即发的状态,被不明火气搅扰着,谁知道我们这些气球还能撑多久。
那么,善还存在吗?
更多的时候,是伪善常见。
有人戴上假面、披了“马甲”立刻浑身是胆,一旦卸掉掩护,重又变回生活中的唯唯诺诺,见风使舵;很多崇尚暴力的人心里跟明镜儿一样,只在超级安全甚至有利可图的状态下,才发出恶言恶语——这时候的言语已经和愤怒没多大关系了,因为它脱离了个人情绪,替代以更加强悍有力的群体情绪。
如果愤怒甚至咒骂成了一门生意,受害者自然会增多。更多人对恶语伤害避之不及,会退却去求助于“鸡汤”,好像泡在“鸡汤”里才能得到补偿和慰藉。可被搅痛过的神经却像不可愈合的疤痕,总要揭开,总会一次次以不同的疼痛方式来侵扰我们。
我们不是特殊材料制成的,我们本能地以物喜,以己悲,常常感觉到物伤其类和兔死狐悲。
这时候急着命名说那个人是中产阶级,是准备指着那位的鼻子去激怒他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