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逸的灵魂
2016-05-14翟晶乔亚娟
翟晶 乔亚娟
这是一个谜一般的艺术家,简单到极致,但也极其费解;孤寂到远离人群,但也十分善于自我经营。
谈起贾科梅蒂,人们最津津乐道的,大概就是他和萨特之间的一段非同一般的关系。咖啡馆里的搭讪,艺术上的相互赞赏,共同的存在主义视角,火山喷发般的风波。因为这段关系,贾科梅蒂甚至被冠以“存在主义雕塑家”的名号,仿佛他的雕塑事业就是为萨特、贝克特等人的著作所做的注脚,而他为贝克特的哑剧《等待戈多》所作的梦幻般的布景,又似乎确证了这种关联性。
作为艺术家,贾科梅蒂经历过立体主义时期,又经历过超现实主义时期,对自己所处的时代的文艺风向十分敏感。他早期的立体主义和超现实主义作品皆极有品位。但是应该说,在这些作品中,已经显示了他后来加以发展的一些倾向:比如说对空间关系的独特的敏感,对精神世界、尤其是人类的孤独感的关注。他和超现实主义之间的关系,则是十分微妙的:一方面,他的作品回归了写生,且清除了超现实主义所特有的精神分析底色,但是另一方面,其作品梦幻般的品质又无时不在勾画一个超现实的世界,从他所刻画的一条狗,一只手臂,我们仍能敏感地触摸到他对人类潜意识世界的探求。
另外一点甚少被人谈起,然而十分重要,就是他和古埃及艺术之间的关系。实际上,要说他的那些体型瘦削的人像完全是原创,源于他对空间的独特敏感,这是极不准确的。如果仔细观察,会发现他的许多人像都有一个共同的特征,即腰肢极细,胸部及臀部略丰满,四肢又特别细长,看上去很“标准”,而这些都是古埃及小型彩陶女神像的特征,又可见于古希腊早期瓶画中的送葬队列。而他作于1936年的《伊莎贝尔头像》,其整体结构、面部刻画、发型特征,则明显模仿了古埃及雕塑,脖子的结构尤其接近著名的《涅菲尔提提像》。而贾科梅蒂本人,也曾经明确谈起过他对古埃及艺术的兴趣。
贾科梅蒂的才华就在于,他能够将这些来源十分广泛的影响,紧密地融合到他自身对物象、对人类精神的感受性中去。他的青铜雕塑,薄如纸片,带着刀锋般的锐利,远观则深入骨髓,近观则不甚了了,着墨无多,却将人类的宿命般的孤独刻画得入骨三分。他的一些作品,有着清晰的寓意:比方说几个被笼子困住的人,一条在低着头逡巡的狗。但他的更有品位的作品,却并没有直接的寓意,只是肖像而已,带着无言的孤独。那份孤独不在眉宇之间,甚至眉宇并不清晰;也不在动作,甚至动作是僵硬的。那份孤独,是人物的整体身体、以及包裹在这身体周围的空间所透露出来的,仿佛那扁平的、黑黢黢的、带着斑驳手痕的身体之下,真的藏有一个灵魂,会散发出莫名孤独的气息,气场如此强大,乃至吞没了四周的一切。
对于这份孤独,人们谈得很多。大多数情况下,会谈起战后欧洲的衰败,人们对现代性的幻灭感,消费社会的侵蚀,人际关系的变化等等,这些无疑都是很重要的视角。的的确确,二战对贾科梅蒂的艺术的影响是很大的。战后,他的剪影般的人像风格,基本上就算尘埃落定了,再也没有产生过大的变化,说他是那个时代的写魂者,应该还算是确切的。他的作品之所以受欢迎,大概也在于此。在他那终归于失败的计划中,他还曾经想过让这些孤独的剪影去孤独地行走于这个时代的象征地:纽约大通曼哈顿广场,让他们触目惊心的来来去去,提醒人们这时代的所谓繁荣是何等虚无。
今天我们如何评价贾科梅蒂?应该说,他拥有无尽的阐释可能性,将他塞进存在主义的框架,对他毋宁是一种局限。他那些风格极其统一、面貌十分模糊的人像,拥有着无穷的韵味。即便人们走近它、触摸它,试图把它抓住,它也会像空气一样从指尖溜走,永不可及。说它藏有一个灵魂,其实是不准确的,应该说,它本身就是一个逃逸的灵魂,永远躲避着人们的追索。而这永不可及的灵魂,恰恰就属于我们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