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颗子弹

薛涛

第四章 子弹失眠了

1

老兵浑身发冷，紧紧搂住叶子缩成一团，不久便睡着了。其实是浅浅地昏迷了。老兵似乎踏在家乡的一条雪路上，双脚软绵绵的，没有根基。北海道的雪有点儿粘，把双脚糊住了。老兵的梦境美好，却渐渐掺杂了寒冷、疲惫。满山突然像一条鱼滑进来，老兵疲惫、寒冷的美梦被这条鱼搅醒了。老兵睁开双眼，吃惊地看着满山，不知身在何处了。北海道吗？不是北海道又是哪儿呢？

“醒醒吧。”满山推了推老兵，发现他浑身滚烫，发烧了。

“搞到吃的了？”老兵一清醒过来就要吃的。

“嘘！”满山神色慌张，不许老兵说话。

2

两个人都紧闭嘴巴，一动不动，不让叶子发出一点儿声音。山窝上面传来一阵脚步声，还夹杂着几声低语。乌鸦停止演唱，“呼啦”一声飞走了。乌鸦也明白，这些人没心情听它唱歌，弄不好还要把命搭上。

老兵的双眼在树叶中间放出光芒，小声问：“是你们的人还是我们的人？”

满山把手枪抵在老兵额头：“你们的人也没用。你要是敢喊叫，我就开枪。这算枪杀俘虏不？”

老兵想了一下，低声说：“这种情况枪杀俘虏，基本合法。我答应你不声张。我不想死，小孩。”

老兵这回没称呼营长，满山注意到了，但是没跟老兵计较。现在是非常情况，需要老兵配合，只能先忍下了。什么时候叫营长，什么时候叫小孩，老兵的火候掌握得恰如其分。

上面的脚步声突然近了，交谈的声音也清楚了。他们说的是日语。老兵的喘息加重了，浑身微微颤抖，树叶发出“嚓嚓”的响声。

满山也紧张得浑身发抖，他凑近老兵：“你想喊吗？”

老兵的喉咙里发出一个浑浊的声音，好像说的是“不”。

满山一字一字说：“那就别发抖！”

树叶的“嚓嚓”声小了。

上面走过一支长长的队伍，脚步响了很长时间。这支队伍自东向西走去，脚步零散，能听出这是一支疲惫之师。满山断定他们就是昨夜在东边战斗的队伍。满山继续盘算着昨天战斗的情况。不过，他实在没有多少经验，没分析出靠谱的结论。讨伐队结束战斗没有继续向东追击，而是返回西部大本营。这是什么意思呢？意味着昨天的战斗他们获得了全胜？想到这里，满山心中飘来一片阴云。他们的第一军难道彻底失败了？第一军有杨司令指挥，没那么容易被打光的。讨伐队返回大本营，也许是回去补充给养和弹药的。这样一想，满山又释然了。这时候，要是能听懂日语就好了，他们的交谈里一定有宝贵的情报。

满山不敢问老兵上面在说什么。老兵紧闭嘴巴，也不吭声。

脚步声远了。满山没有轻举妄动，钻出叶子又仔细听仔细看。直到乌鸦的歌唱重新开始，满山才放心地站起来，抖掉身上的叶子。

“出来吧。”满山说。

老兵的脑袋孤零零钻出来，身体还在叶子里埋着，不肯出来。

“手脚都绑着，出不来。”老兵的嘴巴笨拙地动了动，说出苦衷。

满山给老兵解开拇指和脚趾上的鞋带儿。老兵先用手按摩脚趾，再反复握拳活动拇指。

忙活一阵老兵才说：“再不过血，拇指和脚趾都要残废了。”

满山还在分析刚才的军情，显得心事重重，根本没注意老兵在说什么。满山在意的是刚才的日本兵说了什么，便问道：“刚才他们说什么呢？”

老兵说：“我也没听清楚，好像是抱怨太辛苦了。他们太困了，肚子也是空的。”

满山嘟囔着：“不让别人睡觉，自己也睡不好吧？晚上就应该好好睡觉。你们去偷袭人家，大家都睡不好。”

老兵突然改变话题，没力气再顺着满山的话题说下去了。他必须说自己的愿望了。

“营长，帮我治伤吧。我的腿伤不是小事，再不治疗我就没命了。我要是没命了，你还怎么立功？”

满山这才注意到老兵苍白的脸色和急促的呼吸，他看上去要死了。

满山说：“我没有药。怎么治？”

满山现在诚心诚意要给老兵治伤了，他确实不希望老兵死。刚才，老兵没向讨伐队求救也算立功了，对立功的俘虏应该奖励。

老兵说：“长白山里的草药很多很多，帮我采些草药吧。”

满山摇摇头：“我跟老奎爷在一起净玩了，没学会采草药。我想想……”

“还有个办法。不知道营长能不能同意？”老兵不太自信地望着满山。

“你只管说，同不同意是营长的事。别磨叽。”满山站在老兵对面。

“你还有几颗子弹？”老兵试探着问道。

满山马上警觉起来，回答：“这是军事机密。你是俘虏，过分了。”

老兵却不以为然：“连几颗子弹都不敢说出来吗？听说你们抗联现在快弹尽粮绝了，是不是？”

满山用枪指着老兵的胸口：“我实话告诉你把，我的子弹不多也不少，正好够要你命的。这么说满意不？”

老兵对这个话题的兴趣不减，继续说道：“我要一颗子弹就够用了。除去给我留的一颗，还有多余的吗？”

满山肯定地说：“还有呢。还够给你弟弟用的呢。”

老兵松了一口气，说：“那就好。你把我弟弟的那一颗给我，怎么样营长？”

满山不解其意，没吭声。他不想被老兵牵着鼻子走，这个家伙看似老实其实老奸巨猾。老兵变成哀求的目光看着满山，等满山回答他。那样子是真诚的，没有算计满山的意思。

“一颗子弹消灭一个敌人，多给你就是浪费子弹。”满山没同意。

“子弹能治疗腿伤，治好腿伤行军速度就快了。不然，我会死的。我要是死了，你怎么立功？”老兵的话听起来很有道理。

“用子弹打断伤腿，太浪费了。不用子弹也行，用一根木棒也能打断你的腿。”满山也是很狡猾的，差点儿上了老兵的当。

“错了，小孩。你不知道，弹壳里的火药能消炎。”老兵苦笑着。

“注意称呼。你又忘记了，我不是小孩，我是抗联的营长。”满山及时提醒老兵。

“营长，火药能治疗枪伤。你们新兵不知道。”

“我不是新兵，我在抗联半年了。”

“跟我比你就是新兵。我来满洲当兵一年半了。”

“你不是老兵，你是俘虏。别弄错身份。”

老兵又无话可说了，伤口又肿又痛，老兵忍不住哼了几声。

“你好好说话，说明白了我就同意用火药给你治伤。还有，你别跟我耍坏心眼儿。你的腿有伤，逃跑也跑不远。你的队伍走远了，追不上。”

“不复杂。把弹头拔出来，再把火药撒在伤口上……”老兵说到这里，呼吸急促起来。

“这就行了？”满山判断着老兵话里的真假。

“还没完。再点燃火药，就完成治疗了。”老兵说到这里，咬紧了牙关。想到这个治疗过程的痛苦，他真怕熬不过去。

满山琢磨了一会儿，决定牺牲一颗子弹试试。满山先把老兵的手拇指绑起来，再退出弹夹，小心地抠出一颗金灿灿的子弹。退出这颗子弹，弹夹里只剩一颗子弹了。满山抚摸子弹犹豫了一下，然后用力扭动弹头把它拔出来。

“你真浪费。浪费吃的，还浪费子弹。”满山心疼地打量着子弹。取出弹头，这颗子弹也就没用了。

老兵谦卑地笑着。

老兵右腿的伤口在膝盖下面。它不是枪弹伤，伤口外翻，明显出自抗联的大砍刀。血把半截裤腿染红，一直流到裤脚。满山刚看了一眼又开始干呕，差点把吃掉的蘑菇吐出来。老兵嘴里不停说着抱歉。满山没理他，按照老兵的说法把弹壳中的火药撒在伤口上面。

做完这些，满山盯着老兵，“没有火啊！白瞎这颗子弹了。”

老兵端起双手指着右侧的衣兜。满山把手伸进去，居然摸到一盒火柴。

满山不可理喻地看着老兵：“你是个大烟鬼吧？”

老兵说：“我不吸烟。火柴是我的工具，我的工作离不开火柴。”

满山没去想老兵说的工作是什么。

“划着火柴点燃火药，对不？你忍住，千万别喊。”满山担心喊声引来老兵的援军。

老兵闭上眼睛，狠狠地点头，然后牙关紧咬，做好心理准备。“嚓！”火柴头儿爆出一团火焰，变成一个小小的火把。老兵知道火柴已经擦着了，心猛跳起来。满山举着小火把接近老兵的伤口。满山迟疑一下，微微闭上眼睛，火把在伤口上面颤抖。

老兵说：“动手啊。再不动手，我要放弃了。”

“嗤！”老兵的腿上燃起一团蓝色火焰。焦煳的味道和老兵的惨叫同时扑面而来。惨叫还在山谷中激荡时，老兵已经昏厥了。

（未完待续）

下期预告：天底下最可怕的事情是，老虎在附近，偏偏矜持的老虎迟迟不肯露面。满山和日本老兵将如何应对这只可怕的老虎呢？敬请期待下期连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