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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生命的知识

2016-05-14朱光潜

党建文汇·下 2016年5期
关键词:单字做学问学问

学问的生长是有机体的生长,必须有一个种子或幼芽做出发点,这种子或幼芽好比一块磁石,与他同气类的东西自然会附丽上去。联想是记忆的基本原则,所以知识也须攀亲结友。一种新来的知识好比一位新客走进一个社会,里面熟人愈多,关系愈复杂,牵涉愈广,他的地位也就愈稳固。如果他进去之后,不能同任何人發生关系,他就变成众所同弃的人,决不能久安其位,或是尽量发挥他的能力,有所作为。我们日常所见所闻的事物不知其数,但是大半如云烟过眼,因为不能与心中已有知识系统发生关系,就不能被吸收融化,成为有生命的东西存在心里。许多人不明白这道理,做学问只求强记片段的事实,不能加以系统化或有机化,这种人,在学问上永不会成功。我尝看见学英文的人埋头读字典,把字典里的单字从头记到尾,每一个字他都记得,可是没有一个字他会用。这是一种最笨重的方法。他不知道字典里零星的单字是从活的语文(话语和文章)中宰割下来的,失去了它们在活的语文中与其他字义的关系,也就失去了生命,在脑里也就不容易“活”。所以学外国文,与其记单字,不如记整句,记整句又不如记整段整篇,整句整段整篇是有生命的组织。学外国文如此,学其他一切学问也是如此。我们必须使所得的知识具有组织,有关系条理,有系统,有生命。

一个人的知识有了组织和生命,就必有个性。举一浅例来说,十个人同看一棵树,叫他们各写一文或作一画,十个人就会产生十样不同的作品。这就显得同一棵树在十人心中产生十样不同的印象。每个人所得印象各成为一种系统,一种有机体,各有它的个性。原因是各人的性情资禀学问不同,观念不同,吸收那棵树的形色情调来组织他的印象也就自然不同,正犹如两人同吃一样菜所生的效果不能完全相同是一样道理。知识必具有个性,才配说是“自己的”。假如你把一部书从头到尾如石块一样塞进脑里去,没有把它变成你自己的,你至多也只能和那部书的刻板文字或留声机片上的浪纹差不多,它不能影响你的生命,因为它在你脑里没有成为一种生命。凡是学问都不能完全是因袭的,它必须经过组织,就必须经过创造,这就是说,它必须有几分艺术性。

做学问第一件要事是把知识系统化,有机化,个性化。这种工作的程序大要有两种。且拿绘画来打比,治一种学问就比画一幅画。画一幅画,我们可以先粗枝大叶地画一个轮廓,然后把口鼻眉目等节目一件一件地画起,画完了,轮廓自然现出。比如学历史,我们先学通史,把历史大势作一鸟瞰,然后再学断代史,政治史,经济史等等专史。这是由轮廓而节目。反之,我们也可以先学断代史,政治史,经济史等等,等到这些专史都明白了,我们对于历史全体也自然可以得到一个更精确的印象。这是由节目而轮廓。一般人都以为由通而专是正当的程序,其实不能通未必能专,固是事实;不能专要想真能通,也是梦想。许多历史学者专从政治变迁着眼,对于文学哲学宗教艺术种种文化要素都很茫然,他们对于历史所得的轮廓决不能完密正确。

事实上,在我们的学习中,这两种貌似相反的程序——由轮廓而节目,由节目而轮廓——常轮流并用。先画了轮廓,节目就不致泛滥无归宿,轮廓是纲,纲可以领目,犹如架屋竖柱,才可以上梁盖瓦。但是无节目的轮廓都不免粗疏空洞,填节目时往往会发现某一点不平衡,某一点不正确,须把它变动才能稳妥。节目填成的轮廓才是具体的明晰而正确的轮廓。做学问有如做文章,动笔时不能没有纲要,但是思想随机触动,新意思常涌现,原定的意思或露破绽,先后轻重的次第或须重新调整,到文章写成时全文所显出的纲要和原来拟定的往往有出入。文章不是机械而是自由生发的,学问也是如此。节目常在变迁,轮廓也就随之变迁,这并行的变迁就是学问的生长。到了最后,“表里精粗无不到,然后一旦豁然贯通”,学问才达到了成熟的境界。 (摘自《朱光潜谈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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