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入世与出世角度看曾巩前后期诗歌风格的变化
2016-05-14唐亚飞
唐亚飞
摘 要:曾巩前后期诗风有着显著的变化,前期诗作模仿痕迹较为明显,且有较强的说理性;后期诗歌却变得清淡自然。这种变化导致了曾巩后期的诗歌博得了不少学者的赞誉。本文从入世与出世的角度探讨曾巩诗歌前后期风格的变化,以选景、师法为例讨论前后期诗歌风格的差异,进而研究曾巩诗歌的意义。
关键词:前后期诗歌;风格;入世;出世
中图分类号:I207.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3-2596(2016)05-0148-03
曾巩诗歌的体裁、题材和风格在通判越州之后出现了明显的变化。根据现存资料可知,曾巩通判越州是在王安上台主持新法以后。其实曾巩一开始也主张变革从而实现国家的富强,然而王安石那种急于求成的改革存在着诸多的弊端,因此曾巩从支持王安石到走向了王安石的对立面。期望“结交谓无嫌,忠告期有补”[1](《过介甫归偶成》)的曾巩却无法对其进行制止,在这样的情况下,曾巩怀着失落的心情主动向朝廷请求通判越州。这种政治上的打击却使得曾巩的诗歌获得了崭新的面貌,以此为界,曾巩的诗歌发生了巨大的转变,使得前后期诗歌有着明显的的入世与出世的差异。
曾巩诗歌入世与出世的风格表现在描写景物上的不同
曾巩早期诗歌中的那些本应该是清新自然亦或是壮丽雄伟的景物却夹杂着诗人一丝丝的失落,从而显现出古朴而又凝重的风格。让我们来看看曾巩作于1046年的《苦雨》、1048年的《宿尊胜院》以及1053年的《山槛小饮》:
雾围南山郁冥冥,狭谷荒风驱水声。只疑日失黄道去,又见雨含沧海生。如催病骨夜寒入,似送客心衰思惊。扬州青铜不再照,应有白鬚添数茎。(《苦雨》)
朝寒陟山岨,宵雨集僧堂。蔽衣盖苦短,客卧梦不长。鸣风木间起,枯槁吹欲僵。向来雪云端,葉下百仞隍。起攀苍崖望,正受万虑戕。岁运忽当尔,我颜安得芳。传闻羡门仙,飞身憇苍苍。谁能乞其灵,相与超八方。(《宿尊胜院》)
变秋长云豪,洒雨北风壮。余熇尚争威,积晦颇异状,山回攒枫颠,屋立悬狖上。饮槛聚为石,歌筵注溪当。吹言久喧哗,兴罢一怊怅。旅人正飘摇,岂得谐放荡。(《山槛小饮》)
“荒风”、“病骨”、“白鬚”、“蔽衣”、“枯槁”、“变秋”、“余熇”、“旅人”这些景物显得幽冷灰暗。曾巩前期的诗歌中多次出现这些幽冷灰暗的景象,因此造成了诗歌沉郁的风格,这种沉郁的风格使诗歌显得有些颓废,然而这也是“酒酣始闻壮士叹,丈夫试用何时遭”(《一鹗》)的郁闷和“山榴浅薄岂足比,五月雾雨空芳菲。”(《山茶花》)的感叹。这些景物已经被涂上了强烈的入世色彩,它们是曾巩无法报效朝廷的真实写照。更重要的是从这些景色中我们并没有看出作者绝望的心情,作为一名醇需,曾巩不可能被现实所击败。从“惨错天运内,止戈信谁能?”(《冬暮感怀》)的诗句中可以看到在困境中的曾巩依然是那么地关心国事。因此从前期诗歌的选景上可以看出曾巩怀着强烈的入世之心。
后期诗歌多选择清新自然之景。此时的曾巩虽然不是什么封疆大吏,但他在地方上为百姓办实事,有着较为突出的政绩。当然一旦地方上的事物被处理好了,曾巩也就有了充分的闲遐来体悟大自然之美。这些景物也就披上了作者的恬然,所以这些清新自然的景观被营造成了一种清静平和的意境,从而烘托出了诗人的一颗恬淡之心。来看看1072年《北池小会》、1074年《闲行》、1078年《旬日过仁王寺》三首诗的景物描写:
笑语从容酒慢巡,笙歌随赏北池春。波间镂槛花迷眼,沙际朱桥柳拂人。金缕暗移泉流急,银簧相合鸟声新。幸时无事须行乐,物外乾坤一点尘。(《北池小会》)
草软沙匀野路晴,竹枝乌帽称闲行。鸟啼绿树穿花影,风出青山送水声。转觉所忧非己事,尽徒多难见人情。闲中我乐人应笑,忙处人争我不争。(《闲行》)
杂花飞尽绿荫成,处处黄鹂鸣转声。随分笙歌与樽酒,且偷闲日试闲行。(《旬日过仁王寺》)
“春池”、“鸟啼”、“绿树”、“花影”、“青山”、“绿荫”这些清新自然的景象一反前期那些荒凉沉郁之景。由此我们可以看出诗人的心境已经发生了巨大的变化,这种变化直接将诗歌引向了自然的境界,从而摆脱了愁苦的情调压在诗歌身上的沉重负担,使诗歌回归了应有的本色。这种自然的诗风透秀出作者“黄金驷马皆尘土,莫诉当欢酒百瓯。”(《郡楼》)的那种恬然的心态。作者未必真心诚意出世,但是内心却有着这种倾向,因此其诗歌中的春池、青山、花影才会显得如此的淡然。
曾巩诗歌入世与出世的风格表现在师法对象上的不同
曾巩前期诗歌主要师法李白、杜甫、韩愈以及汉魏古诗。这种师承渊源首先得益于曾巩的老师欧阳修。张戒说:“欧阳公诗学退之,又学李太白。”[2]曾巩早年就曾拜师于欧阳修门下,且得到了欧公的悉心指点,曾巩自己也曾说到:“言由公诲,行由公率”,古人又重师承,因此曾巩受到欧阳修的薰陶是不言而喻的。其次也得益于曾巩“转益多师是我师”的做法。由此看来曾巩前期的诗歌创作处于众多先辈的影子之下。下面我们就以曾巩学李白诗为例,探讨曾巩前期诗歌在师法上的特点。
曾巩《麻姑山送南城尉罗君》有着明显模仿李白《蜀道难》的痕迹。两首诗都是写送别,李白劝友不去;而曾巩则是鼓励友人上任为百姓谋福,也暗含了自己的济世之思。单就风格而言,《蜀道难》是极富浪漫色彩的,《麻姑山送南城尉罗君》则是浪漫与现实的结合。李白开篇立意,直入主题。之后即是“六龙回曰”[3]卷四零九、“冲波逆折”的奇谲想象。借以“壮士之死”、“黄鹤之飞”、“猿猱欲度”的夸张手法来佐证蜀道之难。接下来从正面直接描写蜀道之险。首先是天险,连峰接天、枯松倒挂、飞瀑争喧、万壑雷鸣;其次是人险,劫匪当道,杀人如麻。这种排宕的气势是作者感情的真诚流露,在这种磅礴的气势中尽显诗歌的浪漫情调。再看曾巩之作,开篇即写麻姑山之险,路摩青天、峭壁直上、悬登屈盘、万仞飞泉、阶插斗牛虽也是险,却没有了蜀道连峰接天、枯松倒挂、飞瀑争喧、万壑雷鸣的绝险,逊色于《蜀道难》的夸张和想象。麻姑山被曾巩塑造成了“山中遗人耕紫烟”的世外桃园,这种桃园只是“偶来到此醒心目,便欲洗耳辞嚣喧。”由此,曾巩的笔锋便开始转向了现实,因此《麻姑山送南城尉罗君》的浪漫色彩远不及李白。就主题而言,李白借蜀道难行劝友人不入蜀,因而含有妥协退避之意;曾巩则是借描写麻姑山激励友人奋发有为。然而曾巩为了阐明这一主旨,进而绕开了麻姑山,进入了说理的层面。这样的描写故然使诗歌的中心思想得以确立,但是那种开篇时的浪漫和磅礴的气势便荡然无存,使得壮物与说理之间形成了巨大的鸿沟。本来就在浪漫手法上难以企及李白,又使诗歌在浪漫中结出现实的果实,这种衔接显得生硬而不自然。因此在模仿李白的诗作中,曾巩显然得到的只是李白的形,而没有得到李白的神。李白的《蜀道难》之所以成为千古名篇,就是因为其将浪漫风格贯串始终,却绝无刻意说理的痕迹,这也使得诗歌具有排山倒海的气势和一气呵成的顺畅与自然,这恰恰是曾巩师法的诟病所在。
就曾巩所师法的对象而言,都是大家精品,然而曾巩却在这些仿作中或隐或显地掺杂了儒家思想,而这种参杂却显得有些生硬,达不到“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的效果,因此使诗歌有了明显的说教气息。但是从中也不难看出曾巩的那颗虔诚的济世之心。后期诗风的这种儒学道统观却绝少出现在诗作中,那么此时曾巩的师法的对象又是谁?
曾巩后期诗歌俨然自成一家,如果说还有谁能最能影响其诗歌创作,那么这个人就是陶渊明。韩愈《送王秀才序》:“吾少时读《醉乡记》,私怪隐居者,无所累于世,而犹有是言,岂诚旨于味邪?及读阮籍、陶潜诗,乃知彼虽偃蹇不欲与世接,然犹未能平其心,或为事物是非相感发,于是有托而逃焉者也。”[4]欧阳修曾说:“晋无文章,惟归去来辞。”[5]曾巩自己也曾说:“一尊且勤设,勿负头上巾。”(《闻喜亭》)。就师承上来说,从韩愈到欧阳修再到曾巩都对陶渊明倍加欣赏。基于此,虽然后期曾巩以创作近体诗为主,但这丝毫不影响其对陶渊明的学习。古人讲求神似,而非形似。在这一点的领悟上,曾巩已经很有心得,因此放弃了前期形似的模仿,而达到了神似的境界。纵观陶渊明的诗歌,直白的说理和激切的表白是绝少的,但是却又达到了规劝世人之意。因为陶诗的淳真具有强烈的感染力,使读者无时无刻不在受着他的感召,从而发自内心的产生共鸣。试看曾巩1078年作的《夜出过利涉门》与陶渊明的《饮酒五》:
红纱笼烛照斜桥,复观翚飞入斗杓,人在画船犹未睡,满堤明月一溪潮。(《夜出过利涉门》)
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饮酒五》)[6]
两首诗都在写清闲。首先看陶渊明的诗,诗人首先营造一个安闲的意境,再自问自答,再来解释“心远”的内涵。在这里,我们看不到陶渊明的愤慨,也看不到陶渊明的劝诫,有的只是一幅祥和的画面。然而那时的东晋王朝已经处在日薄西山之际,覆亡前的种种离乱景象早已开始滋生,加之刘裕的权势日渐扩大,其野心也日渐显露,陶渊明为此而感到十分忧虑。因此“道丧向千载,人人惜其情。”(《饮酒三》)表露出一个已经归隐的人还是心恋着国家,这种“而无车马喧”的背后不是诗人的欣喜,而是一种无奈,由此而论,陶渊明的出世是迫于无奈。再看曾巩的《夜出过利涉门》,诗人在利涉门看到了笼照斜桥、翚入斗杓、船人未睡、堤月溪潮的景象,这些都显得格外清新自然。这首诗作于1078年,而是年闰正月曾巩因“迁延不之官”罪罚铜十斤。之前的1077年,曾巩因为侍奉母亲的缘故而延迟了赴任日期,但刚上任的曾巩就采取“一则谕以招纳,一则戒以剪除”的办法平定了福州饥民叛乱。这两则材料透漏了两点信息:第一,曾巩已经厌倦了官场的生活。“集贤自笑文章少,为郡谁言乐事多……还有不随流俗处,秋毫无累损天和。”(《戏书》)言明自己的独树一帜不入流俗已经被俗世所排斥,所以作为知州的自己也很少有乐事。第二,一旦上任,又开始践行自己的儒家思想,济世扶民。由此我们再回来看《夜出过利涉门》,这种清闲不是陶渊明的无奈之闲,而是有为后的清闲。由此可以看出曾巩不再只是形式上的相似,而是在深层次上去探寻陶渊明诗歌的本质,这种本质就是“闲”的背后是为国效力的情怀。因此从这一点出发,曾巩和陶渊明在思想上有着本质上的共同之处,其诗歌也就有了本质上的共鸣之言。
在得意的时候,曾巩尚且能效法陶渊明;在失意的时候,更是把陶渊明当做一剂良药。有了“四时云然了安慰,吁吾有愁谁可语。”(《多雨》)的感慨,于是用“自古幸容元亮醉,凡今谁喜子云书。”(《羁游》)来释怀。两首诗皆作于1075年。是年曾巩所作诗歌都表现出了苦闷的情怀。试看曾巩1075年的几首诗。
楚泽荒凉白鹭根,盈虚无座问乾坤。虫虫旱气年年有,寂寂遗人几户存?盗贼恐多从此始,经纶空健与谁论?诸公日议云台上,忍使忧民独至尊。(《楚泽》)
团扇频挥到此亭,他乡愁坐思冥冥。空羞避俗无高节,转觉逢人恶独醒。岁月淹留遂日老,乾坤狼狈几时宁。预知事事今何似,万里波涛一点萍。(《西亭》)
粗饭寒斋且自如,欲将吾道付樵鱼。羁游事事情怀恶,贫病年年故旧疏。自古幸容元亮醉,凡今谁喜子云书?何由得洗尘埃尽,资贾沧洲结草庐。(《羁游》)
自曾巩通判越州以来,1069年11月妹夫王无咎卒,12月岳父晁宗恪卒;1070年侄儿曾觉卒;1072年2月好友刘伯声卒,8月恩师欧阳修卒;1073年10月吕升卿搜罗曾巩过失无果;1074年3月,妹曾德操卒,7月弟曾布因直陈市易法之弊而遭贬;1075年2月王安石官复宰相,8月韩琦卒;自己也从通判越州改知齐州再改知襄州。这一连串的打击和改迁最终在1075年爆发了,诗人的情感如涌泉般喷薄而出,但很快诗人又趋于平静,因为还有陶渊明在支撑着自己。虫灾、旱灾历朝历代都时有发生,为何盗贼从此刻起就增多了呢?因为诸位官员只在官署高谈阔论,只顾自己的升迁而忘却了百姓。自己独自醒来之后发现世道非常黑暗污秽,万事都像波涛里的一点浮萍漂泊不定。再结合上面的史料来看,显然诗篇在影射王安石的变法屠害百姓,而自己却又无力挽回这一局面;多次改迁和不习惯于官场的人情世故使得自己贫病交加,亲朋好友也相继去世或者疏远,更使自己萌生了效法陶渊明之归隐。在人生的失意中,曾巩发现只有陶渊明的醉是被世道所容许的,因此子云的奋发又有什么用呢?还是在沧洲归隐吧!事实上曾巩并没有隐居成功,而是在之后历知洪、福、明、亳,之后受知朝廷,任职京师。然而陶渊明的神,曾巩已经继承了。1075年之后的诗篇多以清丽见长,绝少抒发郁勃之感,无论是失意还是得意那种平和之气已经灌注于诗篇,已经有着明显的的脱离尘世纷争的面貌。
结语
从选景、师法两个方面,我们都可以清晰的看出曾巩诗歌前后期有着明显的入世和出世的变化。曾巩诗歌之所以能在文学史上被认可,得益于他的后期诗歌的创作。首先,这种出世风格的诗篇的一个最大的亮点就是把儒家的说教在无形中注入诗篇,从而不至于使诗歌因为说教而破坏了其自身之美;其次,作者不再限于模仿,而是结合自己的实际情况进行创作。王禹偁、苏舜卿、欧阳修、梅尧臣、苏轼、黄庭坚、王安石这些大诗人都是沿着自身所特有的人生轨迹才开创了属于自己特色的诗歌。曾巩诗歌的正真价值就在于此,这种创作倾向使得曾巩成为了宋调的开创者中的重要一员,这种创作倾向更使得宋诗能够成为一座异于唐诗的丰碑。
参考文献:
〔1〕曾巩.曾巩集[M].北京:中华书局,2004.
〔2〕丁福保.历代诗话续编[M].北京:中华书局,1983.
〔3〕李白.唐诗三百首[M].北京:中华书局,2014.
〔4〕韩愈.韩愈全集校注[M].成都:四川大学出版社,1996.
〔5〕邓瑷.井观琐言[M].北京:中华书局,1985.
〔6〕陶渊明.陶渊明集[M].北京:中华书局,1979.
(责任编辑 徐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