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那收垃圾的兄弟
2016-05-14陈寿新
陈寿新
“垃圾”兄弟是在我住的小区拖运垃圾的,我们年相若,个头相当,体重也差不离,我是虚胖,他精壮,不同的是他理个寸板。兄弟的工作是清理小区垃圾,小区有33个垃圾桶,他要把桶边垃圾清理干净,倒进板车,再把垃圾拖到垃圾站,一车约七八百斤重,我掂过,上午三趟下午一趟。兄弟要拉着板车经过三个红绿灯,还有一个长长的上坡,到了坡顶,用时约20分钟,他停下来,擦一把汗,抽上一根烟,哼着曲子再走,可能离终点不远了。
结识这兄弟可有些年头了,当时女儿才刚进青阳中学读高中,我们也就在那江南美丽的小县城里安家。小区里,一位姓孙的老板娘雇她姓吴的丈夫开了个小小便利店,针头线脑杂七杂八,小两口待人热情,没事我就坐在那儿不咸不淡地说会儿话,为吸引人气,小吴弄些小凳子小椅子找块木板画上棋盘置个小棋摊,还是我支的招。小棋摊吸引了退休的或陪读的老头老太太们,他们楚河汉界车轮战,闲人们围着观战,好不热闹。很快,“搞”垃圾的来了,他居然常常成为擂主,那时我俩还不以兄弟相称。
“搞”垃圾的每每胜过一个对手总是得意忘形,高声叫喊,“赢了,我赢了,哈哈,你死了,哈哈!”还左右四顾,有时仅胜局在望就开始了手舞足蹈,把衣袖捋起来,裤子也挽过膝盖,嘴里唱着“东方红,太阳升,中国出了个毛泽东”,手在空中舞着,抓着什么就是什么,那么使劲地挥,双脚跺着地面点拍子,“大海航行靠舵手,万物生长靠太阳”,一连赢了几个对手,就对店主高声吆喝:“拿烟来,拿好烟,拿小皖,十二块五的!”小吴就屁颠屁颠地去拿烟,他用拇指弹开薄膜封皮,迅速撕开锡纸,熟练地抖支香烟点上,深深地吸上一口,两三秒后才吐出急急的烟雾来,很是享受的样子,看到相熟的,也散上一两支。“拿酒来,好酒,雪花啤酒。”小吴有点不愿意,小心地说:“你还有账。”他自己就去拿,“明天一把付!”一口咬开瓶盖,咬得我牙酸流口水,他那嘚瑟样儿,在我这儿还没什么,总让对手灰头土脸怏怏不乐。
说实在话,我俩棋艺不分伯仲,能赢他,无非看多了,看透了他的套路,就那么几手。“搞”垃圾的心有不甘,看到我下班回来就大叫,比画手势,要跟我杀一盘,我们就对弈,成棋友了,拿着他的将,我也就贴着他的耳朵吼:“社会主义好,社会主义好,社会主义国家人民地位高。”这时候只有开心,没有报复。一般三局他也能胜一局,在能完全确定我无路可逃时,他才双手拍腿,“缓(反)动派,被打倒,帝国主义夹着尾巴逃——跑——了!”有点克制,不再手舞足蹈。一旦我的一步棋他没想到,他就竖拇指,“高”,吓我一跳。一次,他突然问我姓什么,我也冲他竖拇指,他说:“哈哈,我晓得了,你姓高。”我给他让烟,他反复在裤腿上搓几下才接过去,“耶,又抽你好烟。”对小吴喊:“拿烟,拿好烟……”我就按住他的手,说:“把烟比比,你的我的都一样长。”他口袋里装的是“盛唐”。有时他陷入长长的思考,我逗他,伏在他耳朵边说“你老婆叫你家去吃饭”,他说“我没老婆”头也不回,于是再来三局,到了饭点,我就在小摊上弄俩小菜比画着和他喝两杯,也仅限于碰碰杯。
已近旧历年底,文友相约聚聚,刚出门,看到“搞”垃圾的在小区门口来回走,似乎在等什么人,我跨上自行车,就被他拉住,差点被掀翻在地:“晚上到我家喝酒。”一时心急,也怕他缠住,我应付说:“好,好”!骑出几十米,他还在后面追:“港(讲)好了哟,高师傅,好酒,狗(口)子窖,醉三秋。”和文友们谈天说地,接下来少不了要推杯换盏,都坐上酒桌了,我这才想起我答应了“搞”垃圾的,我说明原委:“得罪你们这些家伙无妨,我可不敢得罪新朋友。”
来到他家,三个大火锅已摆上了桌,袅袅热雾中,发现还有两个人影在晃动,他介绍,这位是垃圾分站的,那位是垃圾总站的,是他的领导,“他们都是来陪你的,你上座!”江南居家客厅里都有条供桌,上面摆祖宗,吃饭人少,四方桌一头就塞在供桌下,只在重要节日或宴贵客才拉开来,供桌一方是上座,他不用手拉,用胳膊肘肘我,“上座,上座!”嘴里还嘿嘿笑,说这桌子过年才拉开来,上面都是他妈妈坐的,为了不吵着他妈妈,特地把老人送到他姐姐家去了,我自然不肯,说:“拿身份证,我们报岁数,年纪大的坐上位。”他真掏身份证,这时我才知道,我俩同年的,另两位不看身份证也知道比我大,发现上当了,他不干了,再找理由,他们三人都没老婆,老婆都跟人跑了,我有老婆,于是分站、总站的一个拉,一个推,他用肘肘,用身体挤,一不敌三,我坐了上位,他另外专门备双筷子给我夹菜,酒喝深处,我就用他的筷子在火锅里捞,用自己的筷子向他碗里捣,喝,喝,喝,喝得畅快淋漓,喝,喝,喝,喝个人仰马翻,他的同事们先喝高,趴在桌上哼哼,他就挤过来,摇着我的肩膀叫哥哥,“哈哈,你是哥哥,高哥哥,哥哥干”,于是哥俩碰杯。他说他爸爸曾在民政局工作,小时候吃得比别人好,可那时却经常饿肚子,于是哥俩再干一杯,他说因为吃了什么药变成聋子,但“文革”中一些歌曲还残留在他的脑海中,我们唱着“红歌”又干一杯,他说他的收入,工资多少,低保几何,拿出所有的证件给他“高哥哥”看,干!他说有时把垃圾中废品清出来卖卖,那是额外的收入,“哈哈,我就买酒喝!”干!他说他顶职进厂,干!讨了老婆,干!后来老婆给他生了一个女儿就跟人跑了。干!说到女儿,他两眼放光,还泪光闪闪, “女儿好耶,懂事,小小年纪就上班了。”正准备为他女儿再走一杯,下夜班的女儿回来了,我的兄弟马上噤声,女儿“哐当”关上房门,他才让我走。出门兄弟俩勾肩搭背紧紧搀扶,他坚持要把我送回小区,好像失散多年才相聚,“哥哥,高……高……哥哥……”,我说我不高,“不不对,高哥哥……高”。我的兄弟,你不知道,在你摇摇晃晃回去的路上,我悄悄地跟在后面。
小孙小吴把小店关张了,棋摊也就散了,女儿上了大学,我也很少回青阳,但哥俩情谊没散,他知道我住哪栋楼进哪个门洞,可从没进过我家的门,我夫人孩子进进出出他都客气地打打招呼,问他那“高哥哥家来没有”,看到她们手拎重物,他就搭把手,自行车没有气了,他打上气。我能做的,就是每年临近元旦,都要给他捎本挂历,回青阳看到时他递上一根烟,听他拉拉家常,他女儿找朋友了,男方是哪儿人,他说她女儿领结婚证了,女婿在哪儿买了房子,他说男方送日子了,他要准备什么陪嫁。
写到这里,我想对兄弟说,你也年逾半百,体力活千万不可逞强,一车拖得吃力,多跑一趟,你耳聋,眼睛多留意点,不走机动车道,少抽点烟,适量喝酒,比起那些出有车、食有鱼、工资无需持家、在会所纸醉金迷的土豪权贵们,你纯净富足,理应比他们更健康长寿。
责任编辑:黄艳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