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许金龙案蒙冤者的感恩之心

2016-05-14李蒙

民主与法制 2016年6期
关键词:许金龙冤案高院

李蒙

编者按

佘祥林、赵作海、张辉、张高平、许金龙、念斌等这些在鬼门关上转了一圈的蒙冤者回归了社会,可社会已经不是原来的样子。

办案指标、命案必破、结案指标、检委会、审委会等激励机制或者制度设计无疑都催生了冤案的出炉。应该迫责办案人员,又似乎不应该追责办案人员,两种声音在打架,又似乎都有理。

春节这个会放大欢喜和脆弱的日子,我们选取了一部分人的春节片段,借喜庆的灯来映照他们劫难之后的余生。

关注他们的生存现状,不仅仅是出于人道关怀的同情,更需要从深层反思冤案的节点。

本期聚焦关键词:劫后余生

迟到22年的无罪判决

2016年2月4日,福建省高级人民法院再审宣判,许玉森、许金龙、张美来、蔡金森无罪。这是对22年前的一起错案的改判,也是党的十八大以来第一个当庭宣判无罪的重大冤假错案。《民主与法制》2015年第23期《年复一年,四个家庭从申诉到期待》曾对此案进行过报道。

据许玉森的辩护律师王玉刚回忆,再审开庭的时间是在上午8时左右,由于前一天通过庭前会议已经充分交流过意见,加之此案是由福建省人民检察院发出再审建议才得以再审的,检察员、辩护人的意见高度趋于一致,都认为此案应该改判无罪,以致庭审进度大大加快,到中午12时就结束了。

审判长宣布休庭,同时说,合议庭将在休庭后马上展开合议,福建省高院审判委员会将通过电话会议对合议庭的合议意见进行讨论,并请四位再审被告人在庭审现场等待判决结果。这意味着,当庭宣判的可能性极高。

下午5时,审判长徐寿辉开庭宣判:许玉森、许金龙、张美来、蔡金森无罪!

随后,许玉森、许金龙、张美来的家属到监狱办理手续,将三人迎接出狱。而蔡金森已经提前一年刑满释放。

当晚7时,四位被告人的代理律师已经从福建高院拿到了本案的再审判决书。

从上午8点开庭,到晚上7点拿到判决书,福建高院在不到12小时的时间里将许金龙案审理判决完毕,不可谓不高效,得到了毛立新、王耀刚、王殿学和王玉刚等本案代理律师的高度赞誉。这次宣判使得四位蒙冤者都可以开开心心地回家过年,与家人团聚,共享天伦之乐。福建高院对此案的平反,确实人性化,是做了一件大好事。

但同2月4日这一天的高效率比起来,无罪的判决毕竟迟到了整整22年,这漫长的22年,浸泡了四家人太多的心酸。

蔡金森的新生

2月4日这天晚上,四家人和本案的八位辩护律师一起,摆酒庆祝冤案昭雪。在晚宴开始前,我接到了蔡金森的微信语音:“李记者,饭吃了没有?今天你可能都已经知道了……谢谢你对我这个案件的关注和帮助。谢谢你!年过后有机会到我们莆田来,到我家来做客!我现在要出去了,因为今天晚上要庆祝,所有的律师、记者都在这边庆祝,就差你没来,让我很遗憾!”

大年初一,蔡金森再次发来了拜年微信,使我感觉到他是个心细如发的人。我只是履行了采访职责,却让他牵挂不已,一再感谢,实则受之有愧。同第一次见到他相比,蔡金森的变化很大,简直判若两人。

2015年3月,我第一次见到蔡金森,是在北京尚权律师事务所举行的许金龙案法律研讨会上。当时的蔡金森,表情木讷,眼神呆滞,谈起自己的冤案,脸色平静,仿佛在谈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情。几位同行告诉我,采访蔡金森相当困难,很多时候他答非所问,甚至说的与事实有明显的出入,似乎记忆力也不好。

2015年6月再次与我相遇时,蔡金森的神色虽仍有些呆板,但比之前好了许多。与我交流时,蔡金森基本没有什么障碍了。他说,已经放弃了之前在天津的一份工作,回到了福建莆田,在一家工厂上班,虽然工资低了很多,但在老家呆着,就可以为案件申诉出力了。同时表示,为了案子能平反,他将不惜一切代价。

而2015年12月,我第三次见到蔡金森时,远远地就听到他高声喊了起来:“李记者!”脸上露出笑容。蔡金森笑的时候,眼睛眯在一起。这是我第一次见到他的笑容,殊为难得。同行的许金龙的哥哥许金森说,蔡金森听说案子很有希望平反了,心情也好了,终于开始笑了。

其实那一天,蔡金森头疼得厉害,已经在家里昏睡了一天,什么人都不见。但听说我来了,特意穿衣起身,出来迎接,强颜作笑。21年的牢狱生涯,带给蔡金森一身的伤病,脾胃很不好,腰椎和关节问题也很严重,头疼更是时常折磨着他,经常失眠,整宿睡不着。但得知案子终于有希望了,蔡金森乐观起来。

我谈起当年的感受:“记得第一次在尚权所见你的时候,你显得木木的,现在正常了。”蔡金森说:“是啊,那个时候刚从监狱里出来,整个人都是蒙的.你们说话,我其实听不懂,不知道说的是什么意思。”“怎么会听不懂?”我很吃惊。“就是听不懂啊,一句话前半句还明白,后半句不知道说啥。你们问我问题,其实我也是听个半懂不懂,当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了。”

原来是这样!21年的监狱生活使蔡金森严重脱离了社会,要想重新融人,真的很难。首先要从听得懂别人说话开始。而这一关,一年之后,蔡金森基本算过了。他也学会了用手机,还会发微信,但操作不是很熟练。

我问他:“陈夏影案中的黄兴说,他出来后有时候甚至觉得不如在里面呆着,你有没有这种想法?”

蔡金森:“有啊,经常这么想。”

“为什么呢?”

“在里面生活很规律,几点起床,几点吃饭,几点干活,几点休息,过了20年,早就习惯了。现在出来了,生活变得没规律,当然不适应。更重要的是,在里面没压力,出来压力大了,主要是经济上的压力。”

蔡金森很缺钱,出来这一年多,他借新债还旧债,日子过得苦不堪言。本来家里就欠了很多债,亲人们还为他盖新房,花了不少钱。而他出来后娶了媳妇,还生了个宝贝女儿,奶粉钱不知道在哪里,靠他在工厂打工那点收入,不要说还债,维持日常生活都入不敷出。

说起蔡金森的这门亲事,也很有意思。村里人都说,可以拍一部电影了。当年新婚18天,他就被抓了起来。妻子在家苦等他7年,最后在他的提议和坚持下,两人离婚,前妻重组家庭,后来有了两个孩子。出狱后,蔡金森一直没有见到前妻。他说,不敢去见,害怕破坏别人的家庭。

出狱之后,家里除了老父亲,还有一个“妹妹”蔡丽萍。这个妹妹是当年蔡金森入狱后,他的父母思子心切,收养的一个女儿,当时年仅五岁。蔡金森出狱时,而萍已经是二十七八岁的大姑娘了,尚未婚嫁。

蔡金森出狱后,按照当地农村的风俗,亲属们张罗着给他说媒提亲。连着说了四五个,开始见面的时候女方对蔡金森的印象都挺好,觉得是个老实过日子的人。但一介绍各自的情况,尤其是讲到蔡金森坐过20多年牢,是因为抢劫杀人的罪名坐牢的,是个冤案,但还没平反……说完这些,基本上就没有下文了。几次说媒提亲的失败,也使蔡金森更加深切地体会到,虽然出狱了,但如果案子不平反,背着杀人犯的罪名,自己其实还在“坐牢”,永远也无法抬起头来。这更坚定了他申诉的决心。

就在提亲不断失败后,有一次蔡金森的婶子问丽萍,愿不愿意跟蔡金森在一起,蔡丽萍最终同意了。

在这个破碎的家庭里成长了20多年,蔡丽萍看着家里的亲人为了这个灭顶之灾的冤案相继离世,最能理解一家人的痛苦。她的生活早就与这个冤案息息相关,无法分割了。只有她最理解蔡金森,也能真正一起生活。

终于,蔡金森成家了,一年之后,有了可爱的女儿。女儿成了蔡金森最大的希望,女儿的照片是他的微信头像。

家徒“三”壁,不忘恩人

蔡金森的女儿刚刚降生,而许玉森的儿女早已长大成人,孙子孙女都好大了。许玉森平反出狱,回到了家中。别人的家再穷,还可以说是“家徒四壁”,而许玉森的家连四面墙壁都没有,有一面墙用一块巨大的红布替代。幸亏福建的冬天不太冷,即使家徒“三”壁,也不会冻死人。

许玉森的妻子唐玉梅,20多年来一直在为丈夫的冤案申诉上访,曾经因各种原因被七次拘留。她是莆田市的重点维稳对象,乡政府的人多次对她说:“你可怜可怜我们吧,你一闹,害得我几年都升不了官。”唐玉梅说:“那我也不能为了你们不替丈夫申冤啊!”多年下来,回顾自己的上访生涯,唐玉梅说,其实县里乡里的干部总的来说还是很同情她,没有太为难她,每次把她截访回来,或者关起来,也总是让她吃好住好,对她还可以。

而唐玉梅最近几年上访,不仅仅为了丈夫的冤案,还为了被拆掉的“家”。莆田市港城混凝土搅拌站就修建在她家所在的莆田市秀屿区月塘乡联星村顶井,占用了该村大量农田,但与村民的补偿谈判一直谈不拢,唐玉梅家被强行拆除了80%,仅存的20%,也只剩下了三面墙,让他们老少四代七八口人暂时栖身。唐玉梅上访20年,家里欠债几十万元,哪里有钱盖新房?而他们家的地,被莫名其妙地变成了别人的地,她想盖新房,别人告诉她,她的承包地已经不是她的了,被卖给了别人。怎么卖的,她一无所知。

2007年,混凝土搅拌站开始生产,她家就紧贴着搅拌站,发电机组日夜轰鸣,粉尘污染遮天蔽日,唐玉梅、儿子儿媳、孙子等老老少少就长年在这样的环境下生活,除了上访,她还能有什么出路?许玉森从监狱出来,发现家中的居住条件其实远远不如监狱。

尽管如此,但冤案能够平反,毕竟是天大的喜事12月4日这天,唐玉梅还是高高兴兴来到福建高院门口,站了一整天,直到把许玉森从监狱里接出来,接回家。家属中的好几位女性都穿着红色的外套,因为是喜事,图个吉利。许玉森的女儿许燕琼接受采访时,念念不忘20多年来帮助妈妈、帮助他们家的恩人,希望我一定为他们写上一笔。

1994年9月,就在莆田警方就许金龙案向当时的莆田县检察院提请逮捕时,遭到了检察官戴建成的拒绝。后来莆田县检察院更换了检察官,许金龙等四人才被批捕。

唐玉梅回忆,许玉森等人当年没判死刑,要感谢唐文桂和一个市里的干部。他们都是唐玉梅的娘家霞塘村的人,曾经在案件审理到最关键时刻,十天之内拿到了证人陈国太的真实指纹,交给了法院,才使得法院“刀下留人”,改判四人死缓。唐文桂当年说,看到死缓判决书,他一个大男人都哭了。许燕琼也已经有快20年没有见到唐文桂,与他断了音信,最近总算联系上了,唐文桂已经92岁了,许玉森全家准备春节期间一定去给他老人家拜个年。

之后,帮助他们、的是莆田市秀屿区老厝村一个叫阮新发的人,帮忙写材料、写法律文书,鼓励唐玉梅一定要坚持申诉。几年前,阮新发因病去世。临终前,唐玉梅去看他,问:“新发,你还认得我吗?”阮新发点点头,艰难地留下最后的遗言:“你一定要坚持!”谈起阮新发,唐玉梅说,一定要跟洗冤归来的丈夫一起到新发的坟前去祭奠一下,告诉他这个好消息。

阮新发走后,一直帮助他们的是莆田市荔城区新度镇姜乡村张元贞老人。我2015年6月在福建高院门口见到了张元贞老人,已经70多岁了,还陪同几位家属到福建高院来申诉。张元贞懂很多法律知识,知道该去哪个部门申诉上访,一直为唐玉梅等人指路。福建省检察院为许金龙案向福建高院发出再审建议,其中有张元贞老人做的不少工作。

2010年11月,许金森、唐玉梅在去北京申诉上访的途中,遇到了福建同乡许国珍。许国珍为这个案件投入了巨大的时间、精力和心血,他找到了河北承德退休警察刘广智,找到了律师赵毅,还有《南方周末》记者钱昊平。刘广智警官用近两个月时间研读了600页案卷材料,书写了7万字的阅卷笔记,还两次到福建莆田案发现场附近进行了多项模拟试验,走访十几位相关知情人,并将此案推荐给王耀刚律师。律师赵毅几次到莆田,为推动申诉的进展做了大量调查取证工作。《南方周末》记者钱昊平在国内率先发出许金龙案的报道,对促进此案的平反起到了重要的舆论监督作用。

对推动此案平反的审判长、福建省高院审监庭庭长徐寿辉,四位被告人及家属也由衷地表示感谢。张美来的女儿张珍烟说:“冤案不是徐庭长办的,但平反冤案却要靠他,他做了大量的工作,是我们的恩人。”

“诗人”许金龙

许金龙是当年入狱时唯一没成家的,22年后平反出狱了,许玉森、张美来早就当上了爷爷,蔡金森也新得了宝贝女儿,他还是孑然一身。出狱以后,许金龙过去的家年久失修,已经无法住人,只好住进了三哥许金森家中。

尽管暂时还没有家,但许金龙依然很高兴,毕竟洗清了冤屈。想起这20多年来最可怕的时刻,就是面对死刑的恐惧。他所在的监室里最多的时候关三个死刑犯,每次拉人出去的时候,许金龙都担心自己会被拉出去枪决,害怕得躲在被子里哭:“妈妈,我这辈子无法孝顺你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来拉我出去。”

而全家人最大的遗憾,还是妈妈一年前就去世了。临死前,许金龙妈妈在家里哭着闹着,要许金森带她去福建高院,要在临死前最后再为儿子申一次冤。实在没办法,许金森就将妈妈从轮椅上抱到车子里,等开到福建高院门口,才从车子里抱到轮椅上,帮母亲完成了最后为儿子申一次冤的心愿。

如今,儿子洗冤归来了,而母亲已经长眠在地下。许金龙只能到母亲的坟前,长跪不起。

而许金森还在为这个弟弟的未来操心,虽然现在恢复自由生活,但连居住都成问题。弟弟应该尽快成家立业,融入社会,但许金森担心农村的高彩礼,讨个媳妇可不容易。家中大哥二哥,在这20多年里为弟弟申冤,早已债台高筑,无能为力。自己现在也欠着几十万元的债务。他强烈要求政府部门对弟弟今后的生活起居等具体问题给予关照。

大年初一,许金龙在微信群里给大家拜年,首先感谢自己的三哥许金森和三嫂郭春姐。他说:“是他们给我活下来的希望,有一句格言说得最实在:无论有多少财富,也比不上有一个自己可以相信的人。”他也感谢所有帮助自己的人:“羊有跪乳之恩,鸦有反哺之义,人有感恩之心。”

张美来的女儿张珍烟晒出了全家出门游玩的图片以及父母分别22年后重聚的合影,许玉森的女儿许燕琼则晒出了父亲许玉森回家第二天清晨给老母亲整理床铺的照片,许金龙感叹道:“有了亲情,家才是温馨的港湾。”

看了他的这些话语,钱吴平感叹:“许金龙是个诗人。”

“诗人”许金龙继续说:“钱记者你过奖了。我是被无情打人人间地狱里,在成熟中走向衰老和死亡,此间的感受,确实难以言说。”“记忆是我难咽的苦酒,回忆是我刻骨的伤痛。”

毛立新律师说:“许金龙,生活会加倍地补偿你,幸福的日子才刚开始。”

猜你喜欢

许金龙冤案高院
聚焦张玉环冤案
躲在床下的冤案
操控明宫三大冤案的女人
《纽约公约》精神之伤——再评英法两国高院关于Dallah案之裁定
测谎仪协助平反“呼格冤案”
借力从严从重打击环境污染犯罪——两高院《关于办理环境污染刑事案件适用法律若干问题的解释》的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