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与魅力:外交大家周恩来
2016-05-14乐楚
乐楚
在中国,周恩来几乎是总理的代名词。提起他,人们心目中总会浮现殚精竭虑、鞠躬尽瘁的形象。同时,他还是20世纪最伟大的外交家之一,在担任总理期间分管新中国外交工作26年,到他逝世前,总共有107个国家与中国建交,其中包括美国和日本;他提出的和平共处五项原则、求同存异等外交思想至今仍在指导中国的外交工作;在长期的对外交往中,他机智幽默的外交智慧令全世界为之钦佩。2016年是周恩来总理逝世40周年,外交无小事,重温周恩来的外交智慧,既是一种缅怀,也是为了让今天正在走向世界舞台的中国能够从中汲取营养。
“外交同军队一样,不过是文打而已”
1949年11月8日傍晚,政务院总理兼首任外交部长周恩来从中南海驱车前往位于北京东单外交部街31号的中央人民政府外交部,出席即将举行的外交部成立大会。
外交部的前身是成立于1947年5月的中共中央外事组。
1947年3月,因国民党军队进攻延安,共产党中央机关大队人马开始撤离延安,其中包括从南京、上海等地到延安的外事组和在北平军调处执行部工作过的一批外事人才。周恩来担心好不容易聚拢起来的这批外事人才被打散,于是决定成立一个机构,把人才留下来,以满足胜利后开展外交工作的需要。同年5月,中共中央外事组成立,组长是叶剑英,副组长是王炳南,组员有柯柏年、章文晋、凌青、曹桂生等20多人,并设有研究、翻译、新闻三个处。
随着解放战争进入决胜阶段,1949年9月,王炳南根据周恩来的指示开始正式筹建外交部。在选定外交部的办公地点——北洋政府时期的老外交部旧址(外交部街31号)的同时,王炳南还负责筹划了外交部的组织机构和选调部机关的工作班子。
拟定的组织机构名单是:副外长王稼祥、李克农、章汉夫;办公厅主任王炳南,副主任阎宝航、董越千、赖亚力;苏联东欧司司长伍修权,亚洲司司长夏言衍(未到任,后由陈家康代),西欧非洲司司长宦乡,美洲澳洲司司长柯柏年,国际司司长董越千(兼),情报司司长龚澎;办公室下设秘书处、人事处、总务处、机要处、签证处和礼宾处。
据解密的外交档案统计,新中国这第一批外交干部都非常年轻,10多位司级领导平均年龄不足40岁,其中年龄最长的是美洲澳洲司司长柯柏年,年仅44岁,最年轻的是情报司司长龚澎,年仅34岁,她也是外交部成立后的第一位女司长。
1949年10月1日,毛泽东任命周恩来为政务院总理兼外交部部长。10月5日,王炳南率领首批外交部工作人员搬进外交部街31号大院。当日,周恩来召集外交部负责同志开了首次外交部工作会议,会议决定于11月8日举行中华人民共和国外交部成立大会。
11月8日,面对在场的170多人的外交部全班人马,时年51岁的周恩来郑重宣布:中华人民共和国外交部成立。“每一个机关都要开一个成立会,我们也不例外,这也算是‘形式主义吧。”周恩来幽默的开场白一下拉近了和大家的距离。“开会表示成立,目的不是为了登一下报,而是为了彼此见见面……我们是外行人办外交,对外交这一门学问是没有的;外语学校的同志主要是学习外文,其他的少数干部虽然办过一些外事工作,但是把这些工作经验加以整理,使它科学化、系统化,成为一门学问,还差得远。”“外交工作者不能乱搞,不能冲动……真正成为一个外交战士,必须磨练自己……外交同军队一样,不过是文打而已,文打武打是一样的。”“外交是代表国家的工作。我们今天这一百多人,在开辟战场之初,应当在工作中锻炼培养,要求每一个同志一切从实际出发,不要骄傲,不要急躁,不要气馁,同时要有纪律……”在长达一个小时的讲话中,周恩来把外交工作的计划、任务、工作方法等做了全面细致的分析。外交无小事,在场的每一人,无不深感肩上责任的重大。
之后,外交部的工作有声有色开展起来,人员也得到不断补充,到1949年年底,人员总数已近300人。据一份1949年12月9日的解密外交档案记载,当时外交部有248名干部和37名勤杂人员,男女比例约为7∶3,这批外交官中还有57名曾是国民党的旧政府人员。
外交官在对外交往的工作中,也逐渐形成了自觉遵守的“四大纪律,六项注意”,其中“四大纪律”是“一切服从组织命令;绝对保守秘密;事前请示,事后报告;不与外人发生恋爱、婚姻关系”;“六项注意”则指:外交场合的公文以中文为主;少饮酒;少说话;服装整齐,作风朴素;不接受礼物;不轻易答应人家要求。
从1949年周恩来兼任外交部部长起,一直到1958年陈毅接任外交部部长,周恩来都主管外交部,不管是从外交方针、政策的制定和执行,还是干部的培养使用和考察;无论是设立机构,建立制度,还是礼宾、调研、翻译以及行政后勤等项工作,可以说,外交部的每一件事无不渗透着周恩来的心血。
“中国人使外交变成为艺术”
新中国成立初期,以美国为首的西方国家采取政治孤立、经济封锁和军事威胁的手段,企图将新中国扼杀在摇篮中。为打破封锁,周恩来在外交领域开始了艰难的破局之旅。
当时,面对两大阵营对峙的情况,年轻的共和国尽管确立了“另起炉灶”“打扫干净屋子再请客”和“一边倒”、不急于同资本主义国家建交的外交方针,但周恩来领导的外交部除了同苏联、保加利亚、罗马尼亚、匈牙利、朝鲜、捷克斯洛伐克、波兰、蒙古等社会主义阵营国家建交外,也特别重视同印度、缅甸、印尼等一大批“中间国家”开展贸易往来,建立友好关系。经过系列磋商和谈判,中印于1950年4月1日正式建交。
在与不同国家不断交往的过程中,如何正确处理不同社会制度国家之间的关系,成了摆在周恩来面前必须解决的问题。为此,周恩来创造性地提出了和平共处五项原则。
1953年12月31日,为解决中印两国在中国西藏地方的关系问题,中印两国政府代表团在北京举行了谈判。谈话中周恩来第一次完整地提出了和平共处五项原则,即互相尊重领土主权、互不侵犯、互不干涉内政、平等互利及和平共处的原则。自此,无论是在双边外交还是多边外交中,中国都始终遵循和平共处五项原则。正是在五项原则的指导下,中国成功地与尼泊尔、蒙古、巴基斯坦、阿富汗等国通过谈判,友好协商,解决了历史遗留的边界问题,并与印度尼西亚解决了双重国籍问题。到20世纪70年代,在同美国、日本打开关系并最终建交的过程中,中国同样坚持了和平共处五项原则。
虽然说,和平共处五项原则最初是用来解决中印双边关系的,但是它一经提出,即得到国际社会的广泛认同和推广,成为处理国与国之间关系的基本准则。
不久,随着国际格局的变化,周恩来又提出了新中国的外交方针要从“打扫干净屋子再请客”转变为“必须走出去”。此后,在世界外交舞台上,周恩来以他独特的个人魅力为新中国树立了良好的外交大国形象,他在日内瓦会议和万隆会议上的精彩表现让世界看到了一个不一样的中国。
1954年4月,旨在解决朝鲜问题和恢复印度支那和平问题的国际会议在日内瓦举行。这是新中国成立后第一次以大国身份参加的重要国际会议。历时51天的日内瓦会议,由于美国的百般阻挠,最终没有在解决朝鲜问题上达成任何协议。然而周恩来在此次会议上的多次发言,入情入理、深刻尖锐、机敏聪慧,展现了他作为一个政治家和外交家的胸怀和才华,赢得了与会代表的尊敬。
会议期间,为了让西方人了解中国文化,了解中国人的感情,周恩来将中国戏剧片《梁山伯与祝英台》翻译成《中国的罗密欧与朱丽叶》,请与会的各国外交官与新闻记者欣赏。外交官们感慨说:周恩来不仅用艺术促进了外交,同时也把外交变成了艺术。会后,朝鲜代表更是赞赏不已:“苏联人将外交变成科学,而中国人使外交变成为艺术。”就连有30多年外交经验的英国外交大臣艾登也情不自禁地称赞:“我一生搞外交工作,还没有遇到一个像周恩来这样杰出的外交家。”在日内瓦,全世界通过周恩来看到了新中国的形象,看到了中国人的自信、乐观和组织能力,看到了中国的大国风度。
1955年4月在印度尼西亚万隆召开了第一次亚非会议,也就是万隆会议。中国应邀参加这次盛会。
大会开幕后,29个与会国虽然意识形态不同、政治制度迥异,大多数依然表达了和平、独立、团结、协商的愿望,但是仍然不乏质疑新中国及其政策,甚至攻击共产主义的声音,如称共产主义是“独裁”,是“新殖民主义”,对邻国“颠覆”等。在这种情况下,周恩来果断放弃原先准备好的发言稿,将它作为书面发言稿散发,利用会议中午的间歇另外赶写了一份发言稿。就是这个发言语惊四座:“中国代表团是来求团结而不是来吵架的”,“中国代表团是来求同而不是来立异的”,短短18分钟的发言吸引了会场上的每一个人,楼上楼下座无虚席,但此时此刻却安静得仿佛能听到一根针落地的声音。周恩来话音一落,全场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跟随周恩来出席万隆会议的蒲寿昌(1922 年生 ,曾任外交部副部长)回忆说:“我从来没有看到过这么好的文章。不仅仅是文字,主要是它的内容。……完全是既有原则性又有说理性,摆事实讲道理,对于所有的攻击一一答复,可是没有谩骂,指导思想就是最后很有名的一句话:求同存异。”“求同存异”也因此成为万隆会议的主导精神。
周恩来在万隆会议上所表现出的高超外交艺术,以及他所倡导的独具中国特色的外交风格,再一次得到与会国家的肯定。正如黎巴嫩代表团团长马立克在会议期间对周恩来所说的那样:“虽然我们在好些问题上有分歧,但我们同你们建立了一种亲密的关系。你同亚洲和非洲的重要领袖们做了愉快甚至是有收获的接触。我们有机会看到中国共产党人是怎样办事的,而且你们看来和我们是一样的人。围绕你们的神秘性部分消散了。你在会上获得了成功,比别人都大的成功。”会议结束后不久,中国先后与尼泊尔、埃及、叙利亚、也门、柬埔寨、苏丹、老挝等10个亚非国家建交。
在26年的总理生涯中,周恩来一直分管外交工作,也一直在为中国走向世界而努力,到他逝世前,总共有107个国家与中国建交,这其中包括美国和日本。在周恩来的努力下,新中国的外交局面不但没有被封锁,反而走出国门,赢得了赞誉和支持,更在亚非国家的大力支持下恢复了在联合国的合法席位,成为国际外交中举足轻重的力量。
出访中的神秘皮箱
新中国成立初期,一些留用的前外交人员介绍经验说,外交人员在不同外交场合要穿不同的礼服,还介绍了一些繁文缛节,使一些刚走上外交战线的同志无所适从。
周恩来针对这种情况提出,讲究必要的外交礼节,同时要注意勤俭节约;我们国家初创,以朴素为传统,不要过分讲究,要反对资产阶级的铺张浪费。在1952年召开的一次世界会议上,周恩来针对当时“苏联热”的倾向,说跟苏联学习,却没有研究苏联的实际情况。苏联刚建国的时候,齐卡林办外交,穿了一身破大衣,夹着一个破皮包,人家一望便知,这是无产阶级革命家。现在维辛斯基和罗申都穿着带花纹的料子服,因为这个行头符合苏联当今的经济情况。如果当年齐卡林也像他们现在一样,人家反倒觉得滑稽可笑了。我们今天不能提倡这些形式,因为它不适合我们的经济情况,过那样的生活,于心不安啊!又指出,现在干部受资产阶级影响,喜欢买资本主义国家的东西,如照相机、自来水笔、手表等。外交部要负起责任,制定严格的制度,生活要俭朴,不要摆空架子,不要让人家钻空子。周恩来说到做到,他出国访问或接见外宾时,穿着朴素大方,还常常指着手腕上的手表对外宾说,我这表是上海产的,走得很准。
周恩来的勤俭办外交思想还体现在他的出国访问上。1966年,周恩来出国访问罗马尼亚,这是一次十分重要的访问。外交部原来计划的代表团由44人组成,但周恩来要求精简,后来压缩到19人(包括医生和警卫人员在内),随行记者只有5人。为了简化领导人出国访问的迎送仪式,周恩来倡议制定了《关于我国领导人出国访问迎送的几项规定》,规定除少数负责人外,不组织群众迎送、不献花。在他出访罗马尼亚途经新疆和田时,当地为表示对周恩来的爱戴,组织了部分群众欢迎,还在车队经过的路段洒了水。对此,周恩来当即对地方领导进行了批评,同时也自我批评道:“头一站就犯了错误。”
周恩来在国外访问,总要抽出时间去使馆看望工作人员。他担心使馆盛情款待,铺张浪费,所以总是事先约法三章,到使馆只吃汤面,外加几碟小菜。使馆不敢违命,常常备家常便饭招待他,他吃得津津有味,饭后还不忘面谢厨师。
关于周恩来出国访问还流传着一只神秘皮箱的故事——这只皮箱是周恩来在1954年出席日内瓦会议时购买的。从那以后,周恩来每次出国访问,都要带上这只做工考究、样式别致的皮箱。
20世纪五六十年代,周恩来出访亚非国家,他的卫士长下车时手里总会拎着一个皮箱,而且牢牢地锁着。在场的很多记者不由议论纷纷,想要知道那箱子里到底装的什么。他们有的猜测说,箱子里可能装的是核按钮,有的说箱子里装的可能是保密的通讯工具……虽然没有定论,但都一致认为,这只箱子肯定装着中国的最高机密!而且更让人惊奇的是,这只箱子每天晚上都会神秘地出现在中国大使馆,然后又立即返回周恩来的下榻处。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直到多年以后,周恩来的卫士长成元功才道出这只皮箱的秘密——
我们都知道,周总理是民国四大美男子之一,他仪表堂堂,风度翩翩,绝对的高颜值!他穿的衣服也是有棱有线、整洁干净。他以这样的仪表风范向世界展示中华民族的文明。
但周总理又是一个十分节俭的人,他穿的衣服从来都是“外表华丽,内衬节俭”。他的衬衣衬裤从来都是穿破了补,补了再穿。但是总理的衣服缝缝补补是有讲究的,比如领口、袖口这些易磨破的地方,自然不会补丁摞补丁,因为穿这样的衣服见外宾,肯定有损形象。于是,他就把磨破的领口、袖口换上新布做的。但用久了又会磨损,有时甚至到了一洗就会破的地步,如果把破旧的衣服在访问国宾馆洗的话,会很难堪。怎么办?后来工作人员就把衣服拿到中国大使馆,请大使夫人用手洗,并叮嘱要轻洗,如果用力过猛,衣服会容易破。
而这只箱子正是承担了把周总理每天换洗的破旧衬衣拿到大使馆去洗的保密任务。因为周总理的一言一行、穿衣戴帽都在记者的火眼金睛之下,如果稍有不慎,坏衬衣被哪位不友好的记者发现了,容易引起不必要的流言蜚语:看,说中国人民穷得没衣服穿吧!连他们的总理也穿得这么破破烂烂!说到底,这箱子装的不是什么国家机密,而是总理每天换洗的破旧衬衣。
一个文雅睿智的人
翻译、外国记者及友人眼中的周恩来始终是一个文雅的人,“是一个温文尔雅、通达人情、永远对人面带微笑、彬彬有礼的人”;一个博学睿智、细致严谨的人,“是一个有高度才智,非常令人喜爱的人物,而且有动人的风度”。
美国前驻华使馆官员谢伟思在回忆1941年至1945年与周恩来的交往时,对周恩来所特有的外交风格、智慧和魅力的描述非常有代表性:“他温文尔雅,心情愉快,机警而不紧张和急躁,诙谐而没有讥讽或恶意,他令人惊异地迅速领会你的想法,但从来不在你结结巴巴表达自己想法的时候表现出不耐烦。他头脑灵活而不耍花招,机敏而不夸夸其谈。他总是开门见山地谈问题,而又总是去寻找共同点。”“他试图使我们赞同他(和他的党)对中国和世界的看法——他对这些看法是深信不疑的。但是,他这样做时依靠的是冷静的说理,用有分寸的措词所做的清晰地阐述,广博的历史知识和世界知识,以及对事实和细节的惊人的了解。人们会被说服(或受到教育),但不会被压服,也不会因为持有不同意见而受到责怪。”
在周恩来身边工作过的张颖(曾任外交部新闻司、西欧司副司长)也回忆:我曾多次随周恩来会见外宾或是参加高层谈判,他总是用真诚平等的态度,即使是完全对立的意见,他也总是心平气和,从不表现出傲慢和咄咄逼人的大国总理形象,而是以理服人,以礼相待。客人离开的时候,即使没有解决问题,留下的记忆也是美好的。
日本评论家高木健夫对1965年随日本新闻界访华团访华时与周恩来的一次握手印象特别深刻。他描写那次握手:“临别时他同我们握手。握手时,他紧紧握满别人的手,直视着对方的眼睛。这样的握手好像是在说,我的握手并非敷衍了事。”
在外事活动中,周恩来还非常重视调查研究。李留根(曾任中国驻也门大使)大使回忆,他曾作为工作人员,于1965年6月陪同周恩来出席原定于6月22日在阿尔及利亚召开的第二次亚非国家首脑会议。在去非洲途中,突闻阿尔及利亚发生政变。当时专机上的主要成员和专家立即被总理召集起来,研究分析阿形势。会后,周总理得知李留根是现场唯一曾在阿工作过一段时间的人,便找他去谈阿政变事。事情过后,李留根在回忆录中写道——
第一,我是随团翻译,刚刚参加外交工作不久,但是周总理并不因为我年纪轻、职务低而忽略我的存在……第二,周总理历来注重调查研究,实事求是。在召集代表团领导成员会议后,对阿政变,总理已了然于胸,但他仍坚持要直接听听在阿工作过的普通工作人员的看法。这充分说明,周总理对外工作中,处处身体力行,坚持调查研究,一丝不苟。第三,周总理对年轻干部要求严格,谆谆教诲。在外交部工作的同志都知道,周总理喜欢“考问”工作人员,为了不被考住,工作人员必须过细准备,久而久之,在潜移默化中,就自然而然地生出一种要老老实实学习,不敢丝毫懈怠,积极向上,努力进取的强烈愿望。
在外交场合,周恩来对翻译的工作也很重视。前驻法国使馆参赞董宁川回忆——
20世纪60年代的时候,有一次,刚果(布)一个政府代表团来中国,总理亲自接见了他们。后来他们也想见毛主席,总理把工作安排好后,就让我陪他去长沙见毛主席。我们一行在经过韶山时,特意去参观了毛主席的故居。
当时从韶山到长沙是土路,一路上颠颠簸簸,总理就在车上继续同刚果(布)特使交谈。刚开始总理同代表团的特使坐在后排,我坐在前排给他们翻译。谈了一段时间之后,总理觉得我一直坐前面把头掉过来翻译太累,就要求跟我换位,让我坐在后面,而他坐前面。我说不行,哪能让总理受累,可总理一直坚持,最后还是换了。
总理扭回头来讲话,而我在后面翻译,就这样差不多持续了半个小时。后来,我一再要求跟总理把位子换回来,他不答应,这让我很感动。刚果(布)的特使也对总理佩服得五体投地,说从来没有见过如此体贴下属的国家领导人。
翻译过家鼎(1931年生,中国著名资深翻译家,曾任外交部翻译室主任,中国驻葡萄牙大使等)回忆,20世纪五六十年代,那时在国际社会上,翻译人员薪水很高,但地位较低,到出访国,宴会上一般都不会安排翻译人员的座位和食物。然而,在周总理眼中,翻译人员是他的参谋、助手。为此,他专门指示礼宾司司长跟对方礼宾司交涉,让翻译也要上桌、也要吃饭。在随后出访埃塞俄比亚为周总理举行的欢迎宴会上,过家鼎等翻译也收到了出席邀请,“这是从前从未有过的破例安排”。
周恩来常常告诫身边的翻译人员,翻译不是“传声筒”,而是他的参谋和助手,是中国与各交往国沟通的桥梁。曾任中日友好协会副会长的王效贤(1930年生,长期从事对日工作)回忆说,周恩来常常教导他们,翻译绝不是“传声筒”,而是传播、沟通的桥梁。搞国际统战工作,没有翻译就等于没有嘴,话就讲不通。好的翻译不仅要把领导同志的讲话准确地传过去,而且要能加工整理,使之逻辑性更强,还要当好领导人的现场参谋。所以,翻译不仅要掌握熟练的外语,还要了解所讲内容的背景和全貌,理解领导讲话精神,这样的翻译才能传神。所以翻译同志不仅要苦练基本功,还要有政治水平、文化水平等。
另外,翻译还要熟悉中外历史、地理,掌握对象国情况,了解国际上每天发生的大事。为了督促翻译们及时了解时事,掌握情况,总理指示给每人订一份《国际动态》。
不仅如此,周恩来还利用一切机会同外交部驻外使馆工作的同志接触。驻外使节休假或回国述职,他都要亲自接见,谈工作,谈生活,以了解第一手资料。
尼克松为周恩来脱大衣
周恩来不仅有外交家的头脑和魄力,更富有个人的人格魅力,他的正直、谦逊、耐心、优雅的君子气质,他的设身处地、理解为先的外交风采无不让世界各国政要深深叹服。
周恩来从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到他逝世前的20多年里,共会见外宾6620次,年均265次,其中出访和会见各国元首、首脑539人,3770人次。那些与周恩来有过交往的各国政要,不论是东方人,还是西方人;不论是白种人,还是黑种人、黄种人;不论是代表大国,还是代表小国,他们对周恩来的外交艺术和人格魅力都是钦佩不已。
美国前总统尼克松在《领导者》一书中说:“我1972年访问中国期间,周恩来无与伦比的品格是我获得的最深刻印象之一。他待人很谦虚,但沉着镇定。他优雅的举止,直率而从容的姿态,都显示出巨大的魅力和泰然自若的风度。”书中,尼克松还写道——
我与周恩来除了一起吃饭、参加宴会和其他公开活动以外,正式进行单独会谈也有15个小时以上。我留下了4点不可磨灭的印象:他有旺盛的精力,周密的准备,高明的谈判技巧和遇事不慌的镇定态度。
他的精力充沛得惊人。在我们的一些时间比较长的会谈中,我注意到,随着时间一小时一小时地过去,听着译员低声翻译的单调的声音,双方一些年纪比较轻的人露出了倦意,但是73岁的周却始终头脑敏锐,精神抖擞,聚精会神。他从不离题,从不讲废话,也从不要求休息。如果我们对公报措词有一个分歧在下午会议上没有解决得了,他并不把问题留给助手,而是在当天余下的时间亲自与基辛格会谈来解决。次日上午他看上去就像在乡间度过了一个宁静的周末刚回来一样精神。他日理万机,工作越繁重,精力越旺盛。权力和责任使他永葆青春。
他是我见到过的领导人中准备最充分的一位。他在会前已熟悉了情况,只有在技术性很强的细节上才问他的助手。
……在我们所有的会谈中,他始终镇定自若,从未失态……
关于尼克松访华还有一个细节让人回味:1972年2月21日,尼克松访华时,周恩来在人民大会堂为尼克松一行举行国宴。周恩来为了让尼克松有宾至如归的感觉,特地挑选了尼克松就职时选的歌曲《美丽的阿美利加》。事后,尼克松在回忆录中写道:“当我听到这首我熟悉的美国民歌时,心头不禁涌起一股暖流。”
正是有感于周恩来的细致体贴,尼克松在访华期间,了解到周恩来一只手臂受过伤,不太灵活,因此,当周恩来到钓鱼台拜会他时,他不仅满脸笑容站到楼厅门口迎接,还主动走到周恩来身后,为周恩来脱呢子大衣。
无独有偶,日本前首相田中角荣访华期间,也曾为周恩来脱过风衣。1972年9月,时任日本首相田中角荣应周恩来的邀请访华并与中国政府签署《中日两国政府联合声明》。当周恩来陪同田中进入下榻的房间时,由于知道周恩来的右手在抗战期间受过伤,每逢脱风衣或其他外套时,总少不了在场的人帮他一把。这次不等翻译出手,田中就奔上去替周恩来把风衣脱了。
作为推动美中关系正常化先行者、践行者的基辛格在回忆谈到周恩来的外交风格时,说那是“非常典雅”的。他说:“我和周恩来的会谈通常都是从下午3时开始一直谈到晚上,甚至半夜,只在吃饭时才停下来。在这么长的会谈时间里,从来没有人进来请他去接电话或送文件要他批示。他总是显得那么从容不迫。这不仅说明他能力非凡,而且也是对客人的尊重和礼貌。”他说,他曾开玩笑地对周总理说:“如果你到华盛顿来,我会感到难堪的,因为那里的高级官员做不到这样。”他还感慨地说,“周恩来对人谦虚礼貌是处处都体现出来的。尽管我们之间级别不同,周恩来却不拘礼仪,坚持会谈要在我住的宾馆和人民大会堂轮流举行。这样,他来拜访我和我去拜访他的机会就会一样多。我当时只是总统国家安全事务助理,而不是国务卿。”
伊利耶·维尔德茨是罗马尼亚前社会主义劳动党主席,1975年9月7日,维尔德茨率领罗马尼亚党政代表团访问中国,在北京见到正在生病住院的周恩来,这也是周恩来生命中最后一次接见外国元首。
1998年,在周恩来诞辰100周年前夕,伊利耶·维尔德茨深情地回顾了周恩来。他说:“那次见面令人终生难忘。当时周恩来病情十分严重,却不顾医生反对,坚持要接见我们代表团。他站在门口迎接我们,显得十分消瘦。他引我们走进客厅。我现在还清楚地记得他当时说的话:‘维尔德茨同志,咱们先和代表团一起照张相。这张照片在《人民日报》头版刊载。我现在还保存着这张珍贵的报纸。然后,他请我单独和他到旁边的房间谈话。他说:‘医生不让我多说话,所以你说,我听。”
“医生在旁边提醒陪同的中国同志,让我说话尽量简短。我说到大约20分钟时,便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看了一眼手表。周恩来始终认真注视着我,立刻发现了我的迟疑,便说:‘看来咱们的谈话没意思,否则你不会看手表。我立刻说:‘不,很有意思,只是医院有规矩,而我是守纪律的。他说道:‘医生不会惩罚客人,咱们接着谈。就这样,我们的谈话又持续了将近1小时20分钟。”
周恩来的外交魅力不仅征服了世界各国的政要,也征服了这些政要的亲属,不少政要的亲属成了周恩来的崇拜者,美国前总统肯尼迪的夫人欧纳西就是其中的一个。著名英籍华裔女作家韩素音(1917-2012)说:“我要写《周恩来和他的世纪》这本书的时候啊,是怎么想起来要写的呢?是欧纳西夫人,就是肯尼迪的遗孀,是她鼓励我写的。她是我挺好的朋友,她常常给我来信。她是美国人哪,她说:‘全世界啊,我只崇拜一个人,就是周恩来。我吓了一大跳!我说:‘你崇拜周恩来?她说:‘Yes,我只崇拜周恩来。她也不提她自己的丈夫。”
柬埔寨国家元首西哈努克亲王的夫人莫尼克公主也说:“周恩来是我唯一的偶像。”1976年1月8日周恩来逝世,三年后的1979年1月9日,西哈努克夫妇再次抵达北京时,安顿下来后的莫尼克公主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在她的书架上设了一个牌位,以纪念周恩来总理,并每天都在周恩来的肖像前摆放鲜花,焚燃香烛,以表达对周总理的思念。
“选贤与能讲信修睦,体国经野辅世长民”,不管是作为总理,还是作为共和国外交第一人,“周恩来”这三个字,无论以何种语言出现,都代表着尊敬与荣誉,他永远是“中国人民的道德,中国人民的恒心,中国人民能吃苦的榜样,中国人民的英雄模范”,他无与伦比的外交魅力、幽默风趣的外交智慧、灵活高超的外交艺术永远是后人宝贵的外交遗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