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影人生
2016-05-14纪尘
纪尘
今年春节前两天,母亲突然发来短信:“你姨妈不在了……”当时我正坐在德国乡下的一幢房子里,手中端着热茶——我刚吃过早餐。
望了望窗外——大地洁白安详,灰褐色的森林立于其间仿如巨幅水墨。一切与平时没什么不同,仿佛一个早已打算远行的人终于确认了离开的时间,而你的反应是:嗯,好的,知道了。
母亲共有五个兄弟姐妹(没算夭折的两个),这位姨妈是老大。按血缘,我们很亲,然而在我的生活中,她出现的时间却稀少之极。我甚至不知道她的确切岁数。“走日本鬼子前×年”“走日本鬼子那年”或是“走日本鬼子后×年”——这就是失落时代里在失落村庄出生的人们计算年龄的方式。按这个算法,姨妈大概生于1935年。
生日无足轻重,名字也是。姨妈从没写过自己的名字,虽然那几个字印在户口本上,偶尔用来代表她。“嫂子”“大姐”“妈妈”……家人和乡亲喊出的这些。才是证明她的最有效证件。当然,若实在有什么需亲自“认证”,她还是知道该怎么办的:伸出大拇指在印泥上按一下,再在那几个别人为她写下的字上按一下。
似乎这便是所有的印象,在这些模棱两可、漫漶不清的碎片中,唯死亡一气呵成——只几秒钟,空旷的生命便已休止。
是的,就在热烈喧闹的年关,地球的另一边,一个老人去世了。她的存在和离去都如此轻描淡写,如尘埃、如烟云、如许多其他孤独的生命。
死亡,让我铭记了一分遗忘。
还是得从童年说起——尽管在我童稚的心里,这位亲人的比重远不及那群总在身后叽叽喳喳的小鸭子。
童年的时候(20世纪80年代初),每逢赶集,家里便总是挤满各路亲戚。他们有的来县城卖点花生或大米:有的给小孩扯几尺新布:有的为了借钱——这部分总是占多数。
那时父母的月工资加起来也不过七八十元,而且要供两个孩子上学,但由于他们吃的是“国家粮食”,是有“铁饭碗”的,借钱者便总如债主般理直气壮。
那时班上的同学,比的不是谁更聪明好看而是比谁家更穷。记得一位上课总是瞌睡、成绩很差的常被老师骂的女生,由于她家最穷,便终于在同学面前有了骄傲的神色。那时候,“穷”就是“清白”,虽然这毫无逻辑可言。到家里借钱的亲戚,当然都很穷。
事情似乎总是这样:下班归来的父母马不停蹄地买菜做饭。然后在人们的大口喝酒大口吃肉中为难地跟他们“讨价还价”。有的亲戚会慷慨地答应下次再借,更多的时候则是:父母不得不无奈地从衣柜底抽出好不容易才攒下的几张票子。
借钱的人走后,忧郁的母亲便打开缝纫机抽屉——那本印有京剧花旦的小硬塑本,密密麻麻地记满借款详情。其中最大的单笔借额为五十元,其价值相当于,两个成年人在漆黑的河岸连洗二十个夜晚的军大衣,为了贴补家用父母正是这样挣到这些钱的。
这样的经济状况下,鲜少出现的亲戚便成了母亲的感恩对象。比如姨妈,嫁掉后似乎就真成了泼出去的水,别说我们家,就是外婆家一年也难得回一趟。她在那个偏远的村庄生育了四个孩子,每天起早贪黑。那些陌生表亲偶尔出现在家里,他们都比我年长,有着结实粗糙的乡下少年的身躯。他们沉默羞赧地吃上几碗饭,沉默羞赧地从麻袋掏出几块糍粑或几个红薯,然后安静地离开。
姨父偶尔也会出现,于我,他就如乡间小路任何一个擦身而过的普通农民,再回首已是模糊难辨。他对姨妈不好也不坏,过世时不到七十岁。他是个老实人。
母亲的小硬塑本上,姨父的名字鲜少出现,借的金额也小。
“因为你姨妈脸皮薄。”母亲说这话时,脸上有几分“理解万岁”的宽慰。
20世纪80年代中的某个春节,姨妈终于来了——那也许是她第一次到县城。那时整座县城最气派的建筑便是百货公司:占地上千平米且有上下两层。
有个在百货公司上班的母亲是幸运的。若她又分配在钟表柜台就更幸运了,那样的话,放学后你就可以将鼻头顶在玻璃柜上,尽情地在价格不菲的钟表间巡视:若某个位子空了(已卖掉),就意味着——很快,你便拥有一枚来自大上海的钟表吊牌。吊牌不是金色就是银色,大都是好看的梅花形状。它们除了能巩固友谊,其华丽光芒还有助于一个孩子去理解广播里整天歌颂的共产主义理想。
姨妈是稀客,母亲自然要带她上街开开眼界。走到百货公司,姨妈对着大楼注视良久,然后笑着问——是不是有个什么大勾子将地面的人给一下勾到二楼去?
记得当时母亲的笑声。那种破土而出的无拘无束真令人吃惊——她可从没在父亲面前这样笑过。
“你姨妈虽没文化,讲话却好有意思的,村里的年轻人总是争相挨着她做工。开心呀……”
母亲的话对我毫无意义。姨妈这么土(连怎么上二楼都不知道),而我差点决定送她一枚上海表吊牌!要知道,桂林的百货大楼不仅好几层还有电梯,并且所有柱子和天花板都镶满镜子——我紧紧抓着父亲的手,惊奇地看着自己的影像散布在四面八方。那年我十岁,第一次感受到何为荣华富贵。
尽管这位客人没给生活带出什么新意,但在饭桌上的表现却令人印象深刻:她吃得很慢,细嚼慢咽的,夹菜频率很少且基本只要素菜。
那时候,每次跟父母回乡探亲,亲戚们总是挤作一团争相邀请吃饭,“争抢”过程常常持续十几分钟甚至更长,然后通常会有个响亮声音突破重围:“我们家今天有豆腐!”随着这句底气十足的声音出现,人们很快安静下来,就仿佛收到不容置疑的裁决。这句话的意思是:我们家有拿得出手的招待贵客的菜,谁与争锋?!
虽然家里也不宽裕,但比起乡下我们的日常菜谱还是丰盛得多。挑食的我常惊讶于客人们怎么总有那么好的胃口——包括身形单薄、多看一眼就羞得满脸通红的年轻姑娘——她们甚至能一气吃下好几块大肥肉!
姨妈嫁去的村庄是有名的穷得叮当响。可她吃饭的样子简直像大户人家来的:不多、不快、不贪。“小姐”,也就是戏剧里的大家闺秀——这是那时的我所能想到并领会的表示高度赞美的词。若某个人举止端庄优雅,母亲便会称赞:“就像小姐一样斯文好看。”
戏台上的小姐是装的,而姨妈,不装。浑然天成。
若说我童年时代的乡下,一块豆腐即可令人自惭形秽、哑口无言,那么父辈的童年,一无所有则是常态。父亲村里有位年轻人,直到十七岁都只有一条满是补丁的裤子,某次因拉肚子不慎弄脏,年轻人不得不羞愧地躲在屋里,直至裤子晾干。
生活窘迫至此,过节便成了人们最迫不及待的狂欢。当节日到来,人们便可以幸福地盯着即将慰藉他们肉体(或许也慰藉心灵)的食材:某只为整个家族共有的珍贵的猪或牛,或是男人们猎回的野生动物(一般为野猪和狍子)。
只有一位姑娘例外。她面色苍白,不安地朝人们的反方向匆促前行,仿佛身后有什么怪物正在追赶。随着人们的欢呼声越来越响,她的脚步越来越快。然后,在荒寂的野径,她开始奔跑——紧捂双耳、不顾一切。她跑过坡地,跑过溪流,跑过竹林——跑过一切脚步可以抵达的地方,直至世界只剩寂静。
她并非胆大之人,有时就连家里的阁楼也要拉上姐妹才敢上,但那时,她宁愿孤身待在荒郊野外。
她跑,是为了一个有些匪夷所思的原因——避开屠宰动物的场面。其实别说血淋淋的现场,仅是动物的惨叫便足以令她如坐针毡魂飞魄散。这便是她的痛苦之处——对动物满含怜悯又无力阻止杀戮。自她年纪小时。她只能躲在被子里一边颤抖一边抽泣。长大后,为了彻底避开震耳欲聋的悲鸣(声音依然能透过被子),她开始往山里跑,一次比一次远,待的时间一次比一次长。偶尔,“逃跑”前她会被弟妹们发现并跟住,但最后小家伙们总是只能沮丧放弃——姐姐跑得实在是太快太疯狂了。
“糯米都没她的心软”,一些人说。
时光荏苒,童年一去不复返。
花季年华时期,我离开故土,懵懂又心甘情愿地在异乡流连徘徊,一如烦恼的少年维特苦苦寻求自我救赎之路(幸而我手里没枪)。那些年间,跟许多其他遥远的亲戚一样,遥远的姨妈不过是片模糊标贴。她生过几次病,但每一次,那瘦小的身躯就像一场绵绵细雨,孱弱、单调又不可思议地坚韧。
对大多人而言,长寿无疑是他们梦寐以求的,但姨妈不然,她为自己的生命还在向前延续而颇感失落。每次病愈后她总有些担心——若还得再活十年八年怎么办?据说当姨父仍健在而她身体也还行时担心就已开始。她一直认为——人活到六十岁就够了。
没人明白这是为什么。她从不抱怨,人际关系良好,至于生活环境,她的村庄与其他村庄并没什么不同: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有一批旧房子被推倒,取而代之的是崭新的瓷砖房。一年大部分时间,这些复制品般的房子的忠诚房客兼守门人就是老人。电视上唱得热泪盈眶的“常回家看看”,那些帮老人拍背捏腿的画面都太精致太脱离实际,没人会要求这些,没人会因为孤单而活不下去——在这些村庄,人们的一生就是这样过来的。
家里二楼客厅的墙上有张姨妈的相片:鲜艳的三角梅下,她身着蓝灰色盘扣粗布衣裳,脚穿黑色平底布鞋,双手规正地放在膝上,笑容淳厚,目光善良。
在那棵三角梅下,我曾祝她健康长寿,她呵呵一笑,似回答又似自言自语:嗯,嗯嗯,就是不懂活那么长做什么呢,我总想,什么时候天上有把大铲子一下把我铲走就好了,人要活那么久做什么呢……
相片拍摄于十年前。那是她在世间仅有的几张相片之一。
由于即将长久离开中国,去年夏季,我与母亲一同下乡看望姨妈。
正是那一去,我发现一件令人吃惊又羞愧的事——那个童年只去过一次、记忆里到处是滑湿的牛粪和泥泞的村庄,那个得上坡趟河、远得让人双脚发抖的村庄:那个姨妈生活了几十年并将成为她永远归宿的村庄,离县城竟如此之近——仅仅四十分钟车程!多么荒唐!仅仅四十分钟。
一切如此陌生。没有任何事物与童年的场景相呼应,一切又如此熟悉——污水横流的水泥路边竖满“中国新农村式”瓷砖房。房子那么多,人那么少,偶尔一两只小狗友好地跑来,几个衣着鲜亮目光迷茫的孩子跟在后面——这些常年见不着父母的留守儿童就如田间地头散落的种子,以一种简陋粗糙的方式成长。
进屋前,先是听到很大的电视声,母亲说必是耳聋的姨妈在看电视。没错。久未谋面的姨妈正歪斜地倚在沙发上,电视的喧哗更显出那背影的沧桑寂寥。
姨妈独自住在一幢三层的新楼里,不远处的另一幢新楼住着她的儿媳和孙媳。健壮精明的儿媳不过四十出头,却已为人祖母,之前也一直在外打工。怀抱婴孩的孙媳妇,稚气未脱,身份证上十九岁但据说其实只有十七岁。小姑娘是外地人,到村庄不久,本地话能听懂一些但说不来。她的主要工作就是带着娃娃在寂静的村庄闲逛。这种情况是如此普遍:年轻男孩在外打工,结识年轻姑娘后带回家生儿育女,孩子稍大后,年轻的母亲便再赴城市打工,有的会跟孩子父亲一起再回来,有的则一去无踪……流淌祖先汗水的土地开始一块块出租或售给商家,严谨的家谱变得暧昧可疑杂草丛生,回望故乡的深情目光变得越来越不确定……
姨妈的生活一如既往:仍用柴火煮饭用搓板洗衣,仍睡木板床用木盆洗脚。哪怕脊柱已弯成九十度,但她还能动,神智还清醒,何况亲戚隔三岔五还是会过来看看。情况就是这样,年轻一代的做法完全符合村庄对待老人的标准:有吃有穿。
那次我特意带了个小电饭压力锅并指望老人能学会使用,这心愿注定要落空——老人对柴火的熟悉和信任要远超过对这简单的现代化电器。所有的家电里,只有两样东西姨妈会用:电视和冰箱。因为只需开和关。
那次我决定接手平常由母亲来做的事:刮痧。母亲趴在姨妈肩头不断大声重复:姐,你外甥女要帮你刮痧,你外甥女要帮你刮痧……清楚记得姨妈当时的表情:不解、惶惑、欢喜。在曾经的路上——那些荒凉的沙漠和山岗,那些过着几乎与世隔绝生活的人们,当他们换上过大节才穿的美丽衣裳,头次站在相机面前,表情正是如此这般。
第一次如此接近这位亲人:在一幢空荡的大房子里,在其垂垂暮年之际,那具枯涩躯体伸手可及。随着一声声放松的呼吸,我想刮痧至少在当时相当地缓解了她的腰酸背痛,但每过几分钟,面前那位听不见的老人便说:累了吧,这身体就这样,不要紧的,哎!你快休息快休息吧……我从没如此渴望听到一个人提出要求,发出抱怨。
由于脊柱严重变形,姨妈不得不始终用手撑着椅子以协助身体平衡,另一只手则不时拉扯滑下的衣襟——为遮盖干瘪的胸膛。
在德国人眼里,人体是再普通不过的自然之物,夏天的许多湖畔林间,常能见到赤身裸体的男女老少怡然自得地走来走去。他们永远不会想到也不可能理解,在遥远的中国南方的一个村庄,有一位古稀老人,即便在至亲面前也怯于裸露——那贫瘠、辽阔、无尽隐忍的——东方母亲的胸膛。
去年夏季,我一共探视姨妈两次。
之后,到德国,不久便听说她因不慎摔倒而瘫痪在床并彻底失语,一个多月后去世。据说临终前晚,耳聋嘴哑的老人突然号啕大哭。那时候,四个在外打工的儿女都已回家,他们无奈地守在床头,焦急地想弄明白为什么,但一切徒劳——除了一串串纵横老泪和淋漓哭声,没人能聆听到任何一个字。
母亲说。哪怕在最困难的几乎要讨饭吃的日子,姐姐也从没这样哭过。从没。
半年过去了。
在德国的乡下岁月,偶尔,丈夫的弟弟和父亲会从森林扛回一两只鹿、野兔或者狐狸。他们是猎人,在狩猎季节可以按规定猎杀掉部分野生动物。他们总是善意地尽量避开我,总是快速进入屠宰房然后将门紧闭。事实上那些动物早已死亡,猎人的脚步到达之前,它们的鲜血便已在雪地凝结——经过严格训练的猎人大多都能做到“一枪毙命”。尽可能减少动物承受的痛苦,是合格猎人的准则之一(这也应当是合格人类的准则之一)。
猎人们总是早出晚归。我常被楼下的机动车声惊醒,有时会很快再入睡,有时干脆披衣起来——每每这时,脑海中总禁不住浮现一个画面:在那遥远的中国村庄,一位少女,在节日的清晨不顾一切向着旷野狂奔,她的身后,是被风高高掀起的辫子和散落一地的柴……
一切的青春妙龄、悲欢离合——八十年弹指一挥。除了脑海里的奔跑身影,姨妈再无迹可寻。
这从未亲眼目睹的身影,如铜版画般清晰坚定。
几十上百年来,在中国,至少在我生活的地区,“活着”一直是不容置疑、成绩斐然的成就。至于人们内心的需求、精神世界是混沌还是清明,要在这骚动时代将之分辨和聆听,并非易事。
但我还是仿佛辨析出什么:在那遥远的南方大地,在那简陋湿润的村庄,我所认识的一位妇人,她的灵魂有着一些与众不同的东西——一些令人感伤的、晶莹剔透的东西。那具佝偻的身体,在还没残损的多年前,它的主人就希望能离开这个世界。只是它没与主人达成共识,硬是一天天撑下来。它是勇敢的,它的主人则更勇敢,因为她高贵的透彻。
尽管,在一个只需粗糙活着便是成功的社会,这分精致附在一位大字不识的农妇身上,似乎不合时宜。
姨妈走了。姨妈终于走了。她终于——如愿以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