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都想打败他
2016-05-14朱砂
朱砂
很长一段时间里,打败他一直是我心底一个不敢向人说却始终跃跃欲试的想法。
当然,所谓的打败,最多也就是在他面前趾高气扬、眉飞色舞一回,而并非是要打他个鼻青脸肿、腿折筋断。借我一万个胆,我也不会那么做,不敢,更不忍,毕竟,他是我老爸,尽管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不可理喻地把“只当我没生你”这句话挂在嘴边。
我知道他根本不是这么想的,至少生我之前不是这么想的,否则他也不会为了生个儿子把公职都丢了。据说,那个时候他一度是全局里最有前途的年轻干部,只是,他孝顺,爷爷说萧家的根不能断在他手上。于是,母亲一番东躲西藏后,便有了我,然后,他便重新开始了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生活。
他固执地把“棍棒底下出孝子”当成金科玉律,于是,在我的记忆里,他的形象基本等同于哼哈二将,除了横眉就是立目。全家老老少少加在一起20多口人,我唯独怕他。
7岁,隔壁的刘洋用几根棍子,将老王头儿家桃园外的铁丝网撑起一个洞,我俩钻进去,爬到树上大快朵颐。
后来,我们又如法炮制了几次,直到被老王头儿发现,每人的屁股都得到了不同程度的“问候”,理由是:我们吃得不多,却糟蹋严重。
老王头把这事儿通报了家长,虽然那顿打有点轻描淡写,但我却一直耿耿于怀。于是,3个月后的一天,趁着月黑风高,我和刘洋用一根火柴将老王头儿家麦场里的玉米垛点了。老王头儿倒没“刑讯逼供”,我老爸却心虚起来,知道我铁嘴钢牙的本事了得,于是诱惑刘洋,只三言两语,刘洋便屁颠着全招了。
接下来,他用一麻袋玉米粒换得了老王头儿的原谅,然后,我的屁股便呈现在了一家人的面前。
15岁,我疯狂地迷恋着镇上的那家游戏厅。现实再次印证了一句真理:人是铁,钱是钢,一分没有憋得慌。无奈,我的目光便不由自主地投向了路上那一个个背着书包、没有爸妈接送的娃娃们。
然而快乐的日子总是那么短暂,伸手来钱的日子持续了不到半个月,受害学生、学生家长、学校、老师、他,5点迅速连成一条直线。
那一次,他将“打折你的狗腿”的警告付诸了实践,以至于3个多月的时间里,我一直和床不离不弃。
那段时间我一直在想,什么时候我也能像他那样,能随心所欲地对另一个人扬起巴掌。长大了生个儿子打着玩?不行,我可不像他那么残忍,对自己的亲骨肉也下狠手。想来想去,唯一的出路便是,拉拢一帮兄弟当老大。
当十里八乡的人见到我都低三下四、毕恭毕敬的时候,我的自信膨胀到了极点。然而我很清楚,我并没有打败他,他看我的眼神既不是崇敬,也不是得意,而是哀伤,我隐隐约约感觉到,这一次,受伤的不再是我的屁股,而是他的心。
16岁那年,我最好的哥们儿被人打了,我带着几个人去给他出气,原本只想教训一下对方,不料一出手便控制不住,二十几个人打成一团,情急之下,一哥们儿拿刀捅了一个男孩的大腿,顿时血流如注。
一见有人倒地,大家四散逃走,我跑了几步又折回来,扯下衣服袖子帮那男孩包扎,喊人背那男孩去医院。作为老大,我责无旁贷地扮演起了替罪羊的角色。
不知谁报的信,他竟第一时间知道了。他打听到我的行踪,拉着我去医院。他给对方付了药费,还买了许多营养品,并让我跪下求男孩父母私了。男孩父亲不答应,非要报警,他阻拦不住,竟“扑通”一声跪在了那人的面前……
那个下午,我和他一前一后回家,他走在前面,一声不吭。进了院子,他停下脚步,回身,走到了我后面。
我瞅见门后那根棍子,心里一阵惶恐。
原以为他会抄起那棍子,像过去无数次的那样,上演一出血肉横飞的大戏,然而没有,他轻轻地关上院门,然后身体晃晃悠悠地蹲下去,双手捂着脸,不停地颤抖着,片刻,“呜呜”地哭出了声。我站在那里,不知所措。
那一刻,他那一头灰白的头发忽然就刺痛了我的眼。
我又回到了学校,发誓脱胎换骨重新来过,然而却终因学业荒废得太久,任我招数用尽亦无力回天。高考成绩下来,勉强够上个职业技术学院。
毕业后,他东挪西借,欠了一屁股的债,帮我开了一家汽车修配店。
很长一段时间,修配店赚的钱甚至不够支付两个修车师傅的工资,我要他辞退他们,至少辞退一个。他坚决不肯,说两个师傅各有所长,缺一不可,宁肯搭钱也绝不辞退。当我的修车技术突飞猛进、很快便能独当一面时,我才渐渐明白了他的良苦用心。
后来,我娶妻生子,我和他的关系竟一天天地亲密起来。有时,他会拎着一瓶酒过来,和我喝上两盅;抑或是阴天下雨没有多少活计时,两人车马炮杀上两盘。
我的事业蒸蒸日上,终于,他可以不再为一家人的吃饱穿暖费心了,他整天费力地修整着厂院里的一处空地,种上各式各样的青菜,不为果腹,只为喜欢。
然而,这样的日子只过了短短三年,他的身体便出了问题,医生问他曾经从事的职业,当听说他曾在锡矿上工作,而老板一点防护措施都不给时,医生问他:“知不知道锡是有毒的?”他点点头。医生忽然就来了火气,责怪他拿生命开玩笑,他不急,静静地听着,良久,幽幽一言:“锡矿上工资高,3个孩子得读书。”医生一下子没了脾气。医生叫二姐陪他去做病理,待他走远,医生对我说:“你爸的病80%以上是肺癌。”我的头忽然就有了片刻的晕眩。检查回来,他问我:“该不会是癌吧?”我摇了摇头,骗他说可能是结核。他笑了笑,像是对我,又像是自言自语:“癌就癌吧,反正你们都成家了。”
我强忍着泪,头一句脚一句地安慰他,二姐说要去卫生间,我却分明看到她在转身的瞬间泪落如雨。
回到家,母亲问我他的病怎么样,不及我说话,母亲一眼看到了二姐红肿的双眼,整个人瞬间崩溃。
手术前的早晨,他执意让二姐给母亲买了她最爱吃的灌汤小笼包,逼母亲一个个吃下去。他还是那么强势,说话粗声大气,只是这一次,那声音让我的心莫名地战栗。
帮护士推他进手术室,他抓着我的手,低声地说:“我要下不了手术台,照顾好你妈。”
我笑着点头,打趣说:“我会给我妈找个比你温柔的老伴。
他亦笑着拿手指戳我的头,却在手术室的门关上的一瞬间,两人同时落泪。
(摘自《婚育与健康》)(责编 小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