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花的岁月
2016-05-14胡炎
胡炎
心之门
很想,就这么融入宁静的时光。
挽着夜的长袖,抹去多余的色彩,只有星月。让生命化为沉默的幽水,灵魂斜倚于一方绿洲之上,与深邃的穹宇对望。
一只鹤衔去命运的符咒,牵牛与织女二星拭尽泪痕,复苏生命的光华。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度。没有语言的思念是最深彻的爱,心中的那叶舟,驶过莹碧的星河,载满舷情思,升华了岁月的唯美。千百年时光里的静守,成为人间咏叹的传奇和理想。
月是夜的睛瞳,还是心的宝石?满月如盘,是圆了夜浩瀚的梦想,还是圆了人间沧桑沉浮中的期愿?天涯共此时的海上明月,幽清淡远,深情绵邈,满含了皓月之境,怀远之情;举头望月低头思乡的李白,孤旅异乡,离愁绵绵,皎皎月色亦如霜;张若虚于春江花月夜,心中缠绕着“谁家今夜扁舟子,何处相思明月楼?”的悱恻意绪……始知,纵是圆月一轮,也未必圆了人间的美好期许。一个“思”字,道尽了月之真谛。华璨明澈的极致之美,若无隐隐的伤感和遗憾,定然少了生命的底蕴。江月有恨,流水无情,唯心中有思,方丰盈了心灵中那来之不易的月华。
最喜月牙,弯弯如镰,尖尖若船。月镰无刃,却可以让人在淡静超然中删尽芜杂,素心清逸,翩飞于生命的朗空玉宇。月亮船是童话的方舟,载着一切纯美的遐思和回忆,自心灵的码头解锚,驶离冗琐世俗的烟火红尘和浮华的欲望羁绊,荡进无涯的空灵和浪漫。山高水远的写意、净雪禅思的梦幻、牵手对吟的爱情、扶弦问心的悠然,尽寄予心灵的放逐。心随月行,心月合一,何虑采不到心中的那朵莲?
时光静默中,生命的回廊却萦绕着迷醉灵魂的天籁。流星划过的心语、明月幽远的浅唱、莲花孤洁的独白、逝水凝思的诘问,终而化为宇宙的启示和命运的交响。聆听时光的声音,该是最深邃的生命指向和心灵追索吧?
坐拥时光,一扇心门打开。那是素花扎起的时空通道,倚门望月,当澄明的月华在心湖涌起诗意的波澜,便是参悟了人生,静好了岁月。
灯
有一种温暖,是牵着岁月的手,看灯。
儿时,在乡下外婆家度过。寂黑的郊野,我常常是那个玩疯了的孩子。待猫头鹰的叫声提醒我夜深的时候,才突然发现小伙伴们早已如鸟归巢,独留我一个人没于夜暗,没于丛密的老槐、古老的寨河、起伏的荒冢以及黄鼠狼穿梭的野径。这时恐惧会像鬼魅一样袭来,仓皇跑着,四处来路不明的声响恍若沉睡的老鬼在磨着牙齿。汗毛倒竖时,远处某个村舍的灯光蓦然在夜色里升起一种彻骨的感动。那是驱散恐惧的灯。
成年了,独步长堤,目光在漆黑的夜暗里搜寻命运的谜底。路在何方?魂系何处?徘徊于谜面上的人,渴望一束撕裂黑色面纱的光。就在那一刻,前方出现一只手电,像一柄犀利的剑,刺穿了漫无边际的黑暗。跟着手电走,那是穿透茫然的灯。
孤独的长夜,于一盏橘色台灯下展开素笺,以笔为犁,深耕生命的裸野,迤逦深幽的心绪,播撒沉思的目光,种植精神的绿禾。寂静无涯,情思无限,那片橘色的光,便是慰藉心灵的灯。
偶尔,在某个众生酣眠的凌晨,饥饿啃啮疲惫的时光。走下楼去,步出小区,在一个小巷的拐角,一对须发斑白的老夫妻静静地守着馄饨摊,摊旁竹竿上挑着一盏默默燃烧的汽灯。坐在小凳上,吃着热腾腾的馄饨,穿过袅袅升腾的热气看着老人沧桑的微笑,心里漫过一阵别样的温暖。那是温抚生命的灯。
还有一些时候,星月满天,灯火璀璨,而情绪的阴翳却遮蔽了一切。有灯无光,有光无亮,灵魂的黑暗令人窒息。这时,一脉静柔的呼吸,一句隔空的问候,一行深情的文字,一种心灵的陪伴,如月华照人,流萤入梦。那是点亮灵魂的心灯。
人生,即是一路寻灯、赏灯、点灯。点亮了岁月,便点亮了生命,烂漫了心境,温暖了长夜里的浮生。
壶与盏的爱情
这莹润的瓷,有着翡翠的质地,让我想起春天,那翠绿通透的湖水。难以想象,它曾在千度的烈焰中涅槃,从粗陋的泥坯,脱胎换骨为审美的极品。
因此,沸水烹茗,于它来说,便是绵绵的温柔了。
我和你,也许都曾是那一季落红成泥后、浸着花香的泥土。今生,我为壶,你为盏。瓷心里,刻着烈焰不能吞噬的记忆。
茶在我的胸中,浴着思念的温度,舒展、漂浮、渐渐沉落。记忆中的花前月下,你我相依,眼里闪着斑驳的疏影,爱情的芳菲和地老天荒的祈愿,沿着紧扣的指尖流淌。月无声,花无语,那张古朴的石桌,载着两颗心走进岁月深处……
此刻,我低下头,斟茗入盏。深情依旧醇酽,饮下吧,这千载不渝的壶中风月。
我知道,你是不甘的,我也一样不甘。今世的你我,同为瓷,却再不能拥依交融。无足,难行;无口,难言;无臂,难拥……近在咫尺啊,却只能默默相望。一只手拎起我,一只手端起你。我们的栖所,在别人的家里;我们的命运,在别人的手中。
此刻,我低下眉,淌一盏幽怨。饮下吧,这挚爱缱绻却又无奈伤感的泪滴。
也许,你我就这样守望到老;也许,你我终将分离——瓷易碎啊!静好的时光中,那个失手的噩梦,总也挥之不去。然而,烈焰炼狱,瓷心未改;流年沧桑,痴情不移。亲爱的,我们不怕,纵使有一天化作碎片,心仍在一起。本是泥,复归泥。那温厚的大地,是我们生命永恒的皈依。
此刻,我躬下身,洒一盏心曲。饮下吧,这热腾腾的誓言。让岁月见证,壶与盏——那份坚执的爱情,一部时光漂洗、水浸火烤、瓷心永结的传奇!
时光尽头
秋风起,萧萧淡淡,如岁月洗净的天。
疏枝,黄叶,寒水。你一袭白裙,独坐,拥一怀寂然。
思绪漫过水湄,一溪落叶,淌入岁月深处。
时光尽头,谁在凝眉凭栏?
那时,你在汉。天生丽质,文采斐然。成帝恋你,光阴里一大朵一大朵的风月,开成生命的蔷薇。然而,飞燕来了。那真是一只会飞的燕子,牢牢地缚了成帝的心。于是,诗书千古,薄命红颜。
人生若只如初见,便是你滴在青史中的泪痕吧?
浮云变幻,再世,你便是玉环。回眸一笑百媚生,于是,三千宠爱在一身。骊山盟誓,连理永结。然而,终是逃不过命运的符咒,马嵬坡三尺白绫,香消玉殒。徒留夜雨淋铃,琵琶弦咽。
此恨绵绵无绝期,便是你刻在岁月中的情殇吧?
汉代婕妤,唐朝玉环,两个不同的你,演绎了两段不同的爱情悲歌。婕妤贤明,进辞同辇,以礼臣君;玉环骄纵,华清笙歌,霓裳醉舞。终了,不过是雁唳浮云,风扫残红。
此生,寂寂的你,盈一帘秋意,拨着岁月的弦,追思爱恨旧梦。情为何物?是初见的惊艳,是两心的缱绻,是花前的迷醉,还是永恒的誓言?
是,也不是。卿卿我我,是爱;淡淡相守,是情。爱是酒,醉人;情是茶,养心。
汉唐浓情,光阴含于酒中,独缺清茗一盏。
不要离得太近,不要离得太远。一藤相思,染绿时光,便是最美的爱情。
独坐清秋,你只想执一管萤火,与遥远的时光,再见,依然。
心 海
不冷吗,躺在礁石上的你?
也许,你只为倾听海的声音,抑或,看海浪与礁石的激情一吻,便开出洁白的花来?
懂得,那是一种深深的恋。
躺在海边,你听出了幸福。是海?还是岸?无尽的柔,依在岸的臂弯里。阳光下,岸与海牵手;月色里,岸与海呢喃;涨潮时,海与岸共舞;落潮时,岸与海同眠。海去了又回,而岸始终静守。幸福,便是没有疏离的心灵合抱吧?
枕着礁石,你听出了忧伤。是海?还是岸?毕竟,海是流动的,蓝色的洋流,在岁月的底部漂游,轮回着生命的迁徙,没有尽头。时光很瘦,思念很长。岸固守着坚韧的静默,任时光磨蚀粗砺的肌肤,手捧鸥鸟的啼鸣,等待返程的珊瑚。那星光中的海啸,是海的呼唤,还是岸的心潮?
沐着海风,你听出了深邃。是海?还是岸?不知道,要用怎样的尺子,才能量出海的深度和岸的长度。深深的情,长长的念,正是情深意长的最好注脚吧?点点滴滴的爱,跨山越涧,万里迢迢,融汇成川,百川归海;丝丝缕缕的念,风雨兼程,晨昏相连,披星戴月,流年成岸。光阴无尘啊,还有怎样的深邃,会呈现得这般明澈,一汪蔚蓝,洗净铅华;盈盈深情,瀚瀚素颜?
浴着浪波,你听出了永恒。只要海在,便会永恒歌唱;只要岸在,便会永恒拨弦。天地间不息的抒情,尽在这无尽的弦歌。冷暖何忧?风霜何惧?但凭时光砥砺的信念,直教铁树绽蕊,岁月开花!
海之恋,澄碧,晶莹。
海之恋,深沉,恒远。
若,真的有一天,地老,天荒;海枯,石烂,那么,你便是海,我便是你一世相依的岸。
我的水
我说:我渴。
我在对谁说呢?那片褐黄色的焦裂的土地,让风扯着忧郁钻进岁月的伤口。风干的鱼骨头刺穿生命的芦苇,同烂醉的秋天一起搀扶倒伏的记忆。水呢?从疲倦的酒杯跌入龙卷风的畸恋,在灵魂的岔道上一路狂奔。我是这土地上的一棵树还是一株草?一尾鱼还是一只鸟?当时光失忆之后,所有鲜润的曾经,都同逝水一起远遁。你可听到我焦渴的呼唤吗?我的水,你在哪里?
我说,我痛。
我在对谁倾诉?无涯的死寂啃啮着年轮的缝隙,光阴的獠牙寒光森森。这片溃疡的泥土,是我被伤感切割的肠胃吗?没有血和泪水的疼痛,失去了生命的意义。思想的鸦群啄着历史的腐肉,在弯曲的时光上留下荒诞的投影。我是这土地上的一个流浪者还是哲学家?是落魄的诗人还是妄想狂?当岁月抽干了灵魂的血浆,所有的内涵都在迷途匍匐。你可听到我痛苦的呼唤吗?我的水,我的血管和生命里的波影,你在哪里?
我说,我爱。
我在对谁表白?这苍茫的褐黄,似乎已退变为故事的背景。所有那些与爱情有关的词汇,都成了走失的色彩和温度。可是,我爱,我的生命已化为这片龟裂的裸野,并蒂莲、连理枝、比翼鸟、同心结……它们以卵的形式,潜伏于我的地心,被悠长的岁月和思念顽强地孵化。有爱,心灵不死,生命不灭。我爱记忆里的天籁和跫音,我爱一切向上直立的脊梁和向下沉思的花朵,我爱深情的月光和心弦上的蝴蝶,我爱夜暗中的黑色瞳孔和撕破冬幔的那一声春鸟的亮啼……你可听到我啼血的呼唤吗?我的水,我的亘古不变的守望和牵系,你在哪里?
我听到,一场雨,匆匆的步履……
荒 诞
阳光破了一个洞,也许是被一只黑暗的老鼠咬了一口。很好,我蛰伏在暗处,找到了观察的角度。
小和尚盘坐的姿态令人仰慕。喧嚣中的禅定超然红尘。二目微闭,口诵经文,双手合十,然而在某个时刻,那双手居然翘出了美丽的兰花指。指上兰花,可与宗教有关?
两匹卧伏于荒漠中的马一声长啸,抖落岁月的黄沙,以骸骨的姿态凛然而立。风穿过残缺的肢体,发出空洞的回响。不知什么样的乐器,可以在骸骨上敲击出历史的黄钟大吕?
一只沉寂在光阴里的孔雀开屏了,记忆的风景被曼妙的尾部镀亮。然而这是一个迷人的假象,在斑斓的底部,匍匐着一只千年老龟。是梦开了屏,还是昭示我们,当浮华的尾巴高高翘起的时候,低下的却是头颅?
好大一棵树,好小一个人。人想像树一样高大,但他做不到。于是,人处心积虑,把一根绳子抛上树冠,打结,套住了自己的脖子,并且点燃了预先浇在身体上的汽油。生命大亮,一盏拒绝平庸的灯,洞穿了世人的瞳孔。没有做不到,只有想不到。还有怎样的惊世骇俗,可以颠覆日常逻辑?
一个阿拉伯数字玩起了倒立,但是,它发现这是徒劳的。即便乾坤倒置,它还是“8”;而把自己平放下来,不过是两个“0”。企图从形式上改变自己,要么一切如是,要么什么都不是。
一只河蚌失去了灵魂的潮汐,搁浅在岁月遗忘的滩涂。饥饿的水鸟凿开了变质的蚌壳,里面蜷缩着一个风干的思想家。水鸟不假思索地吃掉了他,这个在封闭世界里意淫哲理的人,不知能否让水鸟的心灵得到升华?
老蜗牛爬上历史的影壁,在乱蓬蓬的杂草中迷了路。谁借我一把梳子,梳理岁月的迷径?也许,当蜗牛丢掉世袭的壳时,时光会告诉它,何为真实的荒诞,何为荒诞的真实……
阅读岁月
这世间,最难读懂的,是岁月。
那张褐色面庞上,花白的胡须里褪色的是青春还是热情?干瘪的眼窝里黯淡的是爱情还是憧憬?皱纹的梯田上播下的是艰辛还是无奈?命运以苍老的形态,演化成谜。喜乐悲欢,开合沉浮,在石雕般的表情里难觅萍踪。
那匹暮云下的老马要去哪里?失色的鬃毛被风揪起,但长风猎猎的英姿不复再现。古战场上的狼烟、浴血的铁蹄和悲壮的嘶鸣,湮灭于岁月的废墟。那个横刀跨马的英雄,已经在摔碎的壮行酒坛里成为被遗忘的历史。暮风飒飒,徒留疲弱的老马,化作一幅苍凉的剪影。
那个佝偻的背影在青苔铺满的老巷里寻找什么?风剥雨蚀的石头保持着一成不变的沉默。也许,曾有一次怦然心动的“遇见”在此开出生命的花朵,曾有惊鸿一瞥漾动了一生的心海,曾有悲伤的泪滴淋湿了一个千回百转的故事……寻梦吗?一支开裂的拐杖敲击着岁月的余音,为生命的尾声伴奏。
那个锈迹斑斑的锚链孤独地躺在干旱的土地上。远逝的浪波和轻盈的木舟摇曳于记忆深处。渔歌唱晚的画面粘贴在谁家的窗棂?还有,那个背着小竹楼的渔家女子是变作灵动的水妖,潜入岁月的河床了吗?波影里的眸光,温抚着锚链的百结愁肠,就这样沉入寂凉的时光,化作一抔红锈,融入无言的黄土。
那枝干枯的树杈依旧顽强地挺立,荒野阒寂,无雨的岁月榨干了生命的血脉。根枯了,枝断了,叶落了。朗朗晴空成为命运的诅咒,温暖的鸟巢和欢乐的鸟鸣一起凋零。鸟的家没了,鸟的爱没了,鸟的依恋和归宿没了。那么,一枝干枯的树杈还能做些什么?也许,无谓的期待和虚妄的梦想,便是它在天火焚烧前的最后一丝慰藉。
阅读岁月,沧桑只是一种形式,成熟、沉静、练达、从容不过是世人的注解。一段老去的时光,悲欢荣辱仅供好奇的目光猜测和臆想。它的唯一意义,是让我们的心灵走入岁月,掂量生的方式与死的分量。如果,在某个光阴的节点,你无意间邂逅了一件奇异的化石,那便是岁月最深刻的昭示——两只干枯的手,跨越岁月的沟壑,依然紧握,那风雨中的冷暖,那人世间的炎凉,那压弯时光的沉默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