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城
2016-05-14于芳
于芳
接到好友冬梅的电话时,我刚下手术。冬梅的话又急又快,但是最后一句我听清楚了,就是她的姐姐突发脑出血,医生下了病危通知书。我简单交代了一下,往内科跑去。
冬梅和我是一个大院里的出生的孩子。而且,我们同龄,一直相处得很好。冬梅的姐姐叫婷婷,小时候,她是大院里最漂亮的女孩子,年长我们两岁。用冬梅妈妈的话讲,是老天爷都嫉妒婷婷姐的模样了,所以让她得了一场大病。婷婷在六岁那年得了流行性脑膜炎,命是保住了,可是她的智商却永远停留在了六岁上了。
我十六岁搬离大院时,婷婷已经是一个漂亮的大女孩了,站在那,静静地,脸上带着天真的笑。和她说道别的话时,她居然哭了,和她妈妈嚷着要和我们一起走。冬梅哄了半天,她才停止了哭泣,眼泪含着泪跟我说着再见。后来,老屋动迁了,她们搬进了楼房,冬梅说,因为害怕见人,婷婷很少下楼。
因为各自工作的原因,我们见面的机会少了,只是偶尔会和冬梅通电话,有时候也会聊一下婷婷的事情。一九九六年的春天,我接到了冬梅的邀请,让我去参加婷婷的婚礼。我当时又兴奋,又吃惊。
在婚礼现场,我见到了婷婷的丈夫。一个看上去很老实的农村人,一说话,脸就会通红一片。冬梅告诉我,他叫建国,是冬梅舅妈的远方亲戚。因为家里穷,一直没娶上媳妇。第一次见到婷婷就被婷婷的美貌吸引了,即使是个痴儿,他也同意了。于是,就有了这场婚礼。
其实,还有一个原因是冬梅悄悄告诉我的。冬梅的妈妈去年年底查出得了胃癌,虽然做了手术,但是她担心婷婷的未来。于是,这场婚礼显得更加的顺其自然了。
婚后的婷婷是幸福的,建国是个不错的男人,平时寡言,对冬梅的妈妈照顾得也很周到,对婷婷更是细心,很快的,婷婷就依赖上了她的丈夫,而且寸步不离。
因为冬梅的妈妈一直病着,全家人一直反对婷婷马上要孩子,何况她还是一个“孩子”,没人能帮忙照顾。婷婷第一次来医院,是做人流手术。她表情还是一脸童真,一旁的建国眼里全是眼泪,很心疼婷婷的表情,看了让人感动。
冬梅母亲去世,我再次来到他们家里。建国忙前忙后的,冬梅的父亲,还有冬梅的男友对他都很满意,不停地对客人夸赞着建国。建国依旧很是腼腆,脸上红红的。
不久以后,冬梅出嫁了,家里只有冬梅的父亲和婷婷他们一起生活了。冬梅的爸爸是铁路局机务段的主任,平时工作繁忙,这个家就一直是建国撑着,打理着,一晃十年过去了。建国进城第七年,冬梅的父亲去街道申请,给建国办理了城市户口,建国在那一年成了真正的城里人了。第二年,冬梅的父亲把建国安排到了铁路机务段工作。因为他踏实肯干,一直表现不错,三年下来,得到了转正的指标。建国成了一名真正的铁路员工了,冬梅的父亲也退居二线,开始了养老的生活。有一次,我在小区门口遇见冬梅的父亲,他笑容满面,一手拎着鸟笼,一手拿着小木凳正要去街心公园纳凉。看着他的背影,步履从容,我真是为冬梅一家高兴。
这一幕,想一想才过去五年的时间吧,婷婷却突然发病了。我看着坐在我对面的冬梅,她一脸的愁容,眼里含着眼泪,说话也有了几分沙哑。“芳,你说,一个人为了进城怎么能隐藏得这么深呢?他是怎么忍受的,将近十五年啊,才说实话。”冬梅的语气带着几分悲愤。
原来,建国从去年开始不回家了,一直提出要和婷婷离婚。原因很简单,他不能和一个痴呆过一辈子。让人感到最吃惊的事情是,他在农村早已有了喜欢的人,他们虽然没有办理结婚手续,但是儿子已经七岁了。
我听到这个消息时,我的眼睛瞪得大大的,满脸都是质疑的表情。
“吃惊吧,我爸爸一下子就病倒了,现在还在医院里。姐姐因为姐夫这么多年的照顾,根本离不开他了,每天哭。一开始血压升高,我们给她治疗。现在是整天不睡觉,满世界地去找姐夫。昨天她半夜回来,嚷着说头痛。我们把她送到医院时,已经这样了。医生说,没有抢救价值了,而且病人根本没有求生的欲望。”冬梅说着,一滴滴的眼泪落了下来。
第二天凌晨,婷婷走了。她的容颜依旧靓丽,带着几分天真,像睡着了一样。看着这样的她,我在想,此刻,她应该是幸福的吧,她应该在梦里已经找寻到了自己的幸福吧。病房里传来了一阵阵高高低低的哭声。
我回病区,在楼梯口看到了建国,这让我很是意外。“你还好意思来?”一句愤怒的话脱口而出,我用眼睛瞪着这个负心汉。“你听我说。我不敢进去,害怕冬梅和爸爸受不了,求求你,听我把话说完。”建国的声音依旧是诺诺的,没有男子汉的勇气。
建国跟着我来到了医院楼下的休息区,因为是凌晨,那里静悄悄的,还有一点点的寒。我看着坐在我对面的建国,胡子拉碴,双眼通红,两只手不停地搓着。
建国的语速很慢,足足讲了两个小时的时间,他的故事同样让我震惊。窗外,是深秋的早晨,雾蒙蒙的天未见一丝阳光。
建国,这个地道的农村娃子,文化水平不高,只有小学毕业。他有一个喜欢的女孩子,是邻村的,可是因为家里拿不出彩礼,女孩的父亲不同意,一直僵着。冬梅的舅妈是从村子里嫁出去的,她一次回家探亲,和建国的母亲提起婷婷的事情。建国的母亲居然想让儿子娶了婷婷进城,从而改变自己的命运。几经商榷,冬梅的舅妈出面保媒,这桩婚事也就成了。
进城七年,建国有了城市户口,偶尔回到村里,腰板也直了,无巧不成书,建国的原来喜欢的女孩,听从父母的话,嫁给了城里一个有点残疾的男孩子。男孩的家境不错,但是心理有点扭曲,总是打她,每次回娘家都是遍体鳞伤。结婚两年,她实在忍受不了,离婚又回到了村里。女孩听说,建国日子过得不错,而且已经是一个城里人了,她再一次找到建国。两个人第一次见面还没什么,只是互相问候了一下。渐渐地,两个人不满足这种交往了,于是,他们悄悄地在一起了,这个女孩叫秀娟。
建国自从来到冬梅家,一直受到全家人的照顾,他内心还是有感激的。可是,每天看着腻着他的婷婷,长得虽然漂亮,但是一直无法正常沟通,他也十分苦闷。几次张口想离开,看到婷婷乖巧的模样,话到嘴边又收回去了。事情,就这样一直纠结着。可是,没多久,秀娟怀孕了。建国从最初的欣喜,开始了犯愁,因为那时候,冬梅的爸爸在给他安排工作,左思右想,为了能在城里立足,他再一次沉默了。秀娟是一个执拗的女人,她躲回了娘家,一个人把孩子生下来,就等着建国接他们进城了。这五年,秀娟开始闹建国了。隔三差五地去建国单位找他,有一次还抱着儿子去的。建国很害怕自己失去这个工作,他一直跟秀娟解释,婷婷很可怜,离不开他的,让秀娟再等等。可是,现在面临着孩子要上学,他不得不做出决定,给孩子名分,也让孩子进城读书。
我看着建国沧桑的面容,几滴泪水挂在他的脸上。我一直看着他,他到底爱的是谁?因为贫穷,“进城”成了他一生奋斗的目标。爱,渐行渐远了。亲情,也带上了几分薄凉。让他能够坚持走下去的,仍然去奋斗的,又转变成了为了儿子进城,为了儿子能在城里有个立足之地。建国走时,背影萧瑟,步履也有几分蹒跚。或许,那一刻,他正在接受着良心的谴责;或许,那一刻,他或许也在问自己,进城终究是为了什么?
天,渐渐地亮了。
这一天,没有阳光,等着我们的是一场让季节变得更寒的秋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