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猫知道

2016-05-14顾相栋

岁月 2016年6期
关键词:流浪麻雀外婆

顾相栋

声音常常优于身形而存在。我好久没有听到猫叫了,更不用说欣赏它优雅的身姿,慵懒地在视线里晃悠。对猫的念想只停留在汉字的造型上,从豸苗声,去构思一只猫的形声。

我的生活已经不太需要猫了。钢筋混凝土森林里,一片凌空的安静,素雅整洁。没有满仓的粮食,就没有成群的老鼠;就算偶尔混进城的老鼠,也早已迷失在喧嚣的街头。猫也一样,城里的生活也不太需要猫,楼群里根本没预留给猫打盹的空间。躺人怀里的猫不是猫,只是名叫猫的一种宠物。城里的猫和老鼠互相不认识,或者索性就是汤姆和杰瑞。猫就这样逐渐淡出了我的视线。

但猫的身影一直在流浪,它们为失业承担着悲悯。忽隐忽现,如狡兔般敏捷。傍晚走过校园的小径,草地上窜出一只灰褐色的猫,在我眼前划出一道模糊的身影;或者从垃圾箱里翻出,又是一团灰褐色,留下惊怔的突兀:城里静谧之所,我时常与猫不期而遇。它们没有主人,没有窝,居无定所,是黑夜流浪的精灵。飞鸟狐兔已经尽了,良弓走狗各自归匿。没有鼠患的城市,猫只分得一个忐忑的黑夜。

于是我珍惜与猫的每一次对视,哪怕只有几秒。我绝不会大声呵斥,以吓到它本已怦然的心脏,用静止换取它的安然经过,目送它翻墙钻缝,直至消失。猫不只是一只猫,猫是储存往事的硬盘。

猫离开了乡村,却不属于城市。我相信猫会继续在城里出现,因为许多人需要看到它们的存在。猫流浪多久,我们的记忆就能贴得多近。猫承受着无言的苦楚,但从来没有二话。它们只通用“喵呜”一个单词。

猫有自己的忠诚,绝不逊于一只被人称道的狗。

流浪开始成为猫存在的常态。

猫不只是在流浪。猫喜欢生命结束之后,装在一只竹篮或畚箕里,高高地挂在树枝上。它们喜欢树木的高度,却不喜欢城市的高度。小时候,经常看到林树的枝柯间挂着一个竹篮,里面卧着猫安耽的尸体,秋风中的摇曳平添几分凉意,它们在时间成熟之后坠落。我看着家里的第一只猫被父亲放进破竹篮里,挂在了枝桠上。猫的天堂很近,我的头顶之上。

这是一只全身褐色的猫,一道深一道浅,它勤奋地抓老鼠,守护着谷仓的每个夜晚和白天,而且领地扩大到隔壁庵里的孤寡老人家。老人是五保户,目盲无子嗣,独居着,六十多岁,我称她为庵里外婆。她寓寄在庵里,靠念佛和接济为生。猫死的那一天,庵里外婆特地为猫烧了几张佛纸,表彰它捉鼠的功劳。一只猫的死亡和佛纸银白的灰烬一样轻盈,无声无息。

猫每天去庵里外婆家串门,我也常常去。我家紧贴着庵寺,冲出低矮的木门,转一个弯就是庵里外婆的家。猫不走这条路,习惯翻窗而入。

那是一个逼仄的空间,屋子有曲浅的三进,门口是一口单眼的土灶,熏黑的墙面和时间一样古老;乌黑锃亮、崎岖不平的泥地上,倚墙放着一张同样黑色的小方桌。中间的是卧室,粗厚发黄的纱帐戴在一张吱呀作响的木床上,上面有一方小小的阁楼。最里间只有一扇双推的窗户,外面是庵寺的院子,高而欹侧的围墙,青石板之余的泥地上长着稀稀疏疏的杂草,阳光从外面掉进来,很是温暖。我不敢轻易爬出窗户,猫不怕。屋子里没有灯,庵里外婆并不需要灯光,她心中佛光普照,那就够了。

庵里外婆家没有多余的粮食,但有一些细碎的什物,以及搁在中间阁楼上的一口寿材。老鼠喜欢磨牙,饥饿时爱眷顾这些家什,庵里外婆的听觉一直警戒着,老鼠欺负她失明,肆无忌惮,我家的猫经常出手相助,在鼠患的猖獗中,东西竟然完好地保存了下来。

庵里外婆吃素,青菜、萝卜、咸菜;香干、素几、豆腐,那时候很少有水果。她每次淘米拎水,都拄着一支圆溜溜的木棒——木棒是她的眼睛,到庵寺后面的河埠头。米放多少,埠头的石阶有几级,她了然于胸,像一只猫攀越一堵墙那样有把握。庵里外婆常常来我家,陪伴着我和编草垫的父母。夏夜满天星辰,凉意如水,她摇着蒲扇给我讲民间故事,呆女婿或者两兄弟分家,那是我人生第一部无字书,我喜欢在呢喃中沉沉睡去,如一只贪图暖阳的猫。庵里外婆紧闭的双眼挣扎出一丝缝隙,停顿于每个故事的结尾。周而复始,一个就够我听好久。我也常常去庵里外婆家。她家最丰富的声音不是猫和老鼠的骚动声,而是使人昏昏的念佛声,村里的老太太汇聚在庵里,虔诚地诵着她们并不知晓的文字,她们用声音的模仿寄存着善念。这是我听闻的《般若波罗蜜多心经》的第一个版本,猫也听到了。

声音从某种层面上说,比有形的文字更可靠。猫的叫声比猫的身影更切近。

某年冬天,大雪压顶,母亲生妹妹连夜送进了医院,我被寄在庵里外婆家。蜷在床后沿,木然盯着窗外一缕缕白色,安静空前丰富。不记得庵里外婆安慰过我什么,我没有哭,那个清冷的夜晚一直在我记忆中温暖着。家里的猫不知所向。

庵里外婆几乎没有亲戚,只和一个远地的侄女用书信维系着讯息,由隔壁的民办教师代写,那时我大字不识半个。书信并不讲究速度,似生活不徐不疾的节奏,匀调也是一种安然。

猫死之后没几个月,庵里外婆也过世了,她在床上瘫痪了大半年,生活由村里的另一位老人打理。除了一日两顿饭,门口的铁锁沉重地挂着,就像庵里外婆缄默的目光。上初中了,我很少探望近在咫尺的庵里外婆,只在初夏一个阳光泛滥的下午,采摘了一捧野草莓送去,她用手抓着,饱满的汁水渗透下来,她一把塞进口里,言语中有份莫名的喜悦;最后一次见到庵里外婆,她已直挺挺地躺在木板上了,我的目光湿漉漉地搁在了满是青苔的围墙上。那天雨滴滴答答地拉扯不断。一个人的死和一只猫一样,那么容易。

我没有送她归山,这是种遗憾。庵里外婆葬在了挂着猫的那片山林里。他们相互熟识。

猫一生很吝惜声音。

无论死亡的安静,还是夜晚的活动,悄无声息。它们柔软的肉垫和柔顺的绒毛,粉饰着自身的柔媚,忽略柔字,因此背上了媚的恶名。猫攀岩走壁,踏着瓦片黑灰色的琴键,协奏一曲月光,它并不会惊醒主人的美梦。猫在白天蹙缩着身子,在墙角窗沿,或在柴堆草窠上爱理不理,静静聆听,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像拉着一口老旧的风箱,不温不火。猫积蓄的声音总是在春天决堤,湮没整个村庄的夜晚。

猫不挑食,主食老鼠和鱼之外,它们也爱吃番薯、土豆和玉米。良好的饮食习惯博得了主人的青睐,丰腴着每个贫瘠的日子。我也不能挑食,家境窘迫,父母紧凑地安置着每个日子。

我想起了另一只猫,从三叔家要来的一只猫。它黑白两色,黑色如小夹袄裹着腹背,顶上一簇犹如贝雷帽,清爽干净。要来的小猫异常烦躁,新鲜的喵呜声散满着屋子,母亲拿一根细绳套住猫的脖子,另一头拴在桌脚上,绕上三圈,叨念着乖巧之类的话,没几天,小猫果然乖乖地留在了我家。我和妹妹都爱猫。吃饭时,猫就贴着我们的腿脚,一圈一圈地转,等候着恩赐;母亲责怪我们把地面弄腥了,就在厨房里为猫准备了一只碗,很少涮洗。缺鱼少肉时,猫一直缠着我们,翘着尾巴,叫声愈紧;它也去守候老鼠,在柴房间里,而且一蹲就是几小时,没老鼠,它就仰望天空,等待一只麻雀的降落。它静静地蜷缩在草丛里,消灭了咕噜咕噜的声音,目不转睛。麻雀啄着秋阳下安静的谷粒,慢慢地落进了猫的目光中,猫清澄的瞳仁洗尽了黑夜的厚度,白天纯薄透明,适宜投射一个麻雀的影子。当目标逐渐移近,猫扭着屁股引而不发,反复的扭动中,突然射出,一撮挣扎的灰褐色羽毛堵在嘴中,像猫的两撇胡须一样散开。这是一起秘密的谋杀事件。一个生命填补了另一个生命的声音,中止了的安静在断点延续。猫借助血腥的捕杀接近了天空的高度,超越了死亡后的位势。

我想猫是逼不得已的。猫有猫的难处。

猫舌苔的味蕾粒粒可见,毫不挑剔,能适应食物的改变:腥味的鱼头,更为腥味的老鼠、鸟雀,或者寡淡的蔬食和白米饭。

真的遇到猫食难以为继的时候,母亲执拗不过它的纠缠,就会大声呵斥:“自己找吃去!”母亲的话猫懂。我也懂。

她不只是说给猫听。

猫消失的那半天里,我认真做家务,淘米烧饭,火苗舔舐出一锅焦香的饭,外圈黑黄,里面一团白,像极了猫的毛色。薄暮时分父母才从田间回来,沾着满腿干涸的泥巴,父母一直种在田里。我盛饭端菜,驱蚊逐蝇,夜色静谧;猫找食回来了,舔着爪子和毛,也不出声。我和猫达成了默契,清贫之中,应该多做事少嚷嚷。

猫也有自己的操守。如屠格涅夫笔下的那只猎犬。

一九八八年八月,七号台风正面肆虐安分守己的村子。半夜时分,风雨骤然增大,平屋后面是一排枝叶繁茂的树,其中一株抵敌不了狂风,哗地扑在屋脊上,枝柯那无数的手,捋着瓦片,雨水跳进了屋子。父母准备送我去四叔家躲避,在摇曳的手电光中,我看到大门锈渍的门环上停栖着一只麻雀,湿哒哒的羽毛粘在一起,战栗于自然的伟力。然而,在不远处的矮凳上,居然蹲着一只猫,扫视着惊疑的目光,定格成静止的画面。物质的饥饿臣服于自然的脾性。我顺手捉住了麻雀,它却异常的安顺,柔顺的羽毛贴着手心,温暖直沁心底。四叔家是一座幽深古旧的老宅,我藏进了楼上张着苍黄纱帐的床里,麻雀一直在我手里蜷着。四合的纱帐里,我放开了麻雀,它茫然地扑棱着翅膀四处逃窜,在纱帐上撞个满怀,那种依旧平静的突围消解了我对外面风雨的恐惧,就连隔壁堂兄家一面墙被吹倒所引起的尖叫也只朦胧着耳鼓。麻雀俨然成了封闭的小天地间最亲密的伙伴,它的舞姿是风雨那五线谱上最动听的音符。麻雀有时勾留在角落,轻轻摇曳着蚊帐;有时落在竹席一角,似乎喘息着;有时柔滑的羽毛划过我的臂膀,在我周围躲闪。我和麻雀谁救赎谁,已经不再重要。这个小生命让我忽略了屋外摧朽拉枯的威力,夜晚陡然短暂有味,一种喧腾的宁静。

那晚,猫坚守在家里。猫不会轻易离开,它有自己的原则。

我的家就是猫的家,叶落也要归根。

猫死在一个血色的黄昏,天色和流淌在它身上的血一样鲜艳。它是中枪而死的,冬日村子里饕餮之徒对狗的垂涎,伤及了更为无辜的猫。子弹并不认识我家的猫。猫中弹后,忍受着剧痛,攀越高高的围墙,进入院子里,它没有呻吟,像西沉的太阳一般,藏进了角落。猫又被挂在了高高的树枝上,像是同一片树林。那个夜晚特别深。我哭了。

猫的机灵无法忖度人类的阴险,但猫依然是机灵无比的。它谄媚着主人,用柔媚的声姿和抓鼠邀功,等候着赏赐。只有在主人的训斥之后,它才会走歪门邪道。

那是我记忆中养过的最后一只猫。和前一只猫同样的毛色,黑白分明,不避对前任的一份念想。那时我已经上高中了,在长者山下挥霍着小青春,毫无节制。母亲一直喜欢养猫,猫已然成了生活的一瓣。

于是我常常听闻母亲为我积累的关于猫的趣事。我家的猫会偷跑到木船上,用爪子捞取水仓里的鱼,全然不顾水的浸润,而且往往所得颇丰;有时也用脚拨开邻居家的橱柜,舔舐满碗的猪油,干得天衣无缝;关出门外时,用脚敲打着窗玻璃,乞求开门。然而母亲选择性遗忘了它饥饱不接的实情。猫从来不诉苦,依旧只用清脆的“喵呜”回答。我要隔一段时间才能见到猫,但它和我很熟络,会在寒冷的冬夜蜷在我的被子边取暖,猫也有梦。

我朝独木桥上毅然地走着。历经了高考的煎熬,直至流火七月,命运似乎尘埃落定,注定要穿越一条河流,在黄土地上摊开青春的画纸,任我涂抹。我的心事起落,也从不对猫提起,但它看在眼里。猫每年生产一两次,常常是三只,也规避了猫仔被遗弃的痛楚。(农村习俗,猫仔数不能成偶)两只秉承母亲的模式,另一只承担着毛色创新。我的家书中多了几行关于猫的文字,它们支撑了书信的部分骨架。我对家的印象开始由猫承担,直至它的消亡。

满月的小猫馈赠给了人家,母猫的悲鸣或许是最为真挚的叮咛。猫视野的延伸就在它生命的延伸之中。黑白色或者金黄色的小猫,终究要独立。猫不大,但一个家仅容得下一只猫。

人可以有多个家。工作后,父母离开乡村老屋随我蜗居小城,猫前所未有的孤独,猫只认得第一个家,它还留在老家,饥一顿饱一顿,自己照顾着自己,株守着自己的日子。猫从来不属于谁。母亲每星期回一趟,在猫碗里放上几天的食物,猫会合理安排自己的食量。它依旧白天晒太阳,晚上溜达,踏着孤独的步履。

猫不太需要人的照顾,它有自己的生活。

人类的豢养对猫是一种溺爱,否则不会有猫在城里流浪了,而是旅行。猫最后一次生了一只仔,金黄色的毛发,煞是好看,它却异乎寻常地随着小猫,猫也需要膝下有儿女。小猫像一团金黄色的毛线滚来滚去,在阳光下熠熠闪光,然而这多是我的想象。猫守护着老家,自力更生。儿子出生后,偶尔回去,会抚摸甚至捏着猫,猫用新鲜的眼光审视,绝没有半分凶相,儿子和猫一样单纯、易信。

日子过得很轻易,猫在我家有十二三年了,这等同于我离家的日子。猫有多老,时间就有多厚。时空的距离消弭了猫的存在感,为工作和生活计,我经常忘了它在乡村的滞留。

母亲最后一次提及猫,却是一个残忍至极的死讯,它被邻居打死吃掉了。天罗地网无法逃逸,猫有猫的苦衷。纵有过错,它何以承担如此罪愆。冷漠的人只会用胃来消灭生灵。

我欲哭无泪。

一只猫的死亡没有增加一只挂篮,这是意外;或许可以挂篮子的树所剩无几,这并不意外。从此猫那柔软的叫声消散在了时间里,家里再也没有养过猫。

猫有九条命,那是戏谑之言。一只猫只过一生。

猫也该走了,村子里不太需要它们。村里的田地减少了,村人也不种稻了,破旧的屋楼已焕然一新,捕鼠的手段愈发高明,最为关键的是屋顶早已撤下黑灰色的琴键:这个世界不太需要猫的声音。村人宁可忍受脏乱差,也忍受不了一种多余的声音。猫只适宜做宠物,这是它的悲哀。

从不喜欢养狗。狗没有我记忆的证据,猫有;狗太高调,猫不会张扬。我的某段人生是在猫的目光中穿越的,我知晓或不知晓的事情,猫都知道。一场回忆犹如遭遇一只流浪猫般,不可淹留,却牵扯着我的思绪。散落城里的流浪猫,是我乡村踪迹的一枚枚影子,难以拾掇。

猫在继续流浪,像那清脆的叫声在我听觉中流浪,亲切而悠长。

喵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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