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里克·西迪贝:巴马科之眼
2016-05-14郑浓
郑浓
2016年4月14日,被誉为“巴马科之眼”(Bamako,马里共和国首都)的非洲摄影大师马里克·西迪贝(Malick Sidibé)去世,享年80岁。马里克的侄子证实了他叔叔死亡的消息,并称马里克已经生病了一段时间,但是并没有向外界透露。马里克身后留下3个妻子和17个子女。
“这是马里共和国的一大损失,”马里共和国文化部长得知消息后宣布:“他是我们文化遗产的一部分,整个马里都在哀悼。”“马里克经常被称为非洲摄影之父,他是非洲摄影的象征。”法国文化部长奥黛丽·阿祖莱在得知马里克的死讯后说。位于巴马科的马里克摄影工作室挤满了前来悼念的顾客,这里已经由他的儿子接管。马里克生前的客户包括巴马科人、马里的艺术家、歌手等,以及国际上的名人要人。这些人多是在欧美的画廊及博物馆看到他的作品慕名而来,或是通过哈苏摄影奖而知道他(他是首位获得哈苏摄影奖的非洲人)。
从上世纪50年代以来,马里克·西迪贝的作品对后世艺术家和流行文化都产生了巨大影响。在他镜头下,年轻人随着摇滚乐疯狂扭动,拿着自己的心爱物品摆出胜利的姿态,他们有的拿着卡带录音机、有的带着样式夸张的太阳镜,有的骑着摩托车、有的拿着雷·查尔斯(Ray Charles,美国灵歌音乐家)的唱片……这些照片展现出一种年轻的活力,记录了1960年从法属殖民地转向独立之后的马里所呈现出的乐得其所的氛围。
马里克·西迪贝1935年(或1936年,他自己并不确定出生日期)出生于当时法属苏丹(现为马里共和国)Solaba地区的一个牧羊人家庭。少年的时候,马里克干农活儿、放羊,后来被村长选中,送他到位于Yanfolila的一所白人学校读书。在学校中,他开始画动物和树木,这些曾让他赢得一本法国画家德拉克罗瓦的画册,马里克的绘画才能让他在学业完成后能继续去苏丹手工业学校(现为国立艺术研究所)深造。当时住在巴马科的法国摄影师杰拉德·吉尔拉特(Gérard Guillat-Guignard)去学校找一名学生装饰他的工作室,马里克因为在班里个子最高,被选中并随后成为吉尔拉特的摄影助手。
在1962年成立自己的摄影工作室前,马里克一直为吉尔拉特工作。多年后他回忆:“杰拉德没有教我如何拍照,但我看着他工作,我知道了如何拍照。杰拉德拍摄欧洲人的事情,球类比赛、官方晚宴等,我拍摄非洲人,和非洲人的事情。” 1956年,马里克购买了他的第一台照相机,和一个布朗尼闪光灯(Brownie)。据他后来回忆,在当时的年轻摄影师中,他是唯一拥有闪光灯的,这可以让他在夜晚拍摄各处的派对。很快马里克就在当地小有名气,他被年轻人争相邀请去拍摄他们与女孩跳舞的场面。
马里克·西迪贝的祖国、曾作为法国殖民地的马里于1960年独立。1950年代末期,扭腰舞、恰恰舞和摇滚乐开始传入马里,但音乐才是真正的革命。随着1960年的独立,首都巴马科的夜晚开始变得热闹,“我们正在进入一个新的时代,人们想跳舞。”马里克说, “音乐释放了我们。突然,年轻男孩儿可以靠近年轻女性,把她们揽入怀中。这在之前是不允许的。每个人都希望被拍到自己与女性亲密的舞姿!”在殖民地时代,姑娘们是不允许晚上外出的,更不要说与异性跳舞了。那个时候,女孩们在父亲的杯子里放上睡觉的药,晚上她们偷偷溜出家门,妈妈们则负责望风,并在凌晨为她们悄悄打开房门。
“当年轻人跳舞的时候,他们仿佛是被音乐的咒语魔住了,在那种氛围下,人们根本注意不到我。”他最有名的一张照片“快乐俱乐部”(Christmas Eve, Happy Club) 拍摄于1963年,表现了一对衣着光鲜的年轻情侣头对头在投入地跳舞。照片拍摄于一个圣诞派对,画面上一对年轻的黑人舞伴,女孩儿穿着西式晚礼服,赤脚,男孩儿穿着平底皮便鞋,一身活泼的白西装。他们正在忘情地跳着摇摆舞,并没有搂在一起,但是他们的头贴得很近,脸上满是害羞的表情,以及不易察觉的微笑。这是一张精彩的照片,充满着亲昵与活力,喜悦与期待,被认为是马里克的代表作,实际上,在他影室的底片档案中,类似这样的照片多极了。从1960年代开始,马里克用自己的相机所记录的巴马科流行文化,特别是这片土地上别具一格的夜生活和舞厅文化,将当时经历着重大社会和政治变革的马里留存于这些黑白照片中。
尽管儿时的一次事故让马里克·西迪贝的一只眼睛失去了视力,但从1958年开始,他骑着自行车,游走于巴马科,拍摄这座从法属殖民地独立的城市中新兴的青年文化,这些亲密的图像经常是在宵禁之后拍摄的。每天从午夜开始直到凌晨,马里克跑各种场子,一晚上最多可以去4个派对。如果某个夜晚全城只有两场派对,对他来说简直就像休息。有时候他还要返场,因为派对上又来了好多新人需要他拍照。早上,马里克回到影室,开始冲洗胶卷、印制照片,一晚上大概有300-400张底片需要冲洗,既有6×6尺寸的接触印相,也有24×36寸的放大照片。他将这些照片贴在影室外面,年轻人马上聚拢来挑选他们各自喜欢的照片。能在照片上看到自己与女孩跳舞的瞬间,对每一个年轻的马里男孩儿来说都是非常重要的事情,这些照片被拿来向朋友展示,就算照片中的女孩儿不是自己的女友,也可以告诉朋友,他们已经得到了她,她现在是他的马子了。马里克的影室始终是热闹的,每天都会有年轻人来看照片,他因此结识了很多人,至今仍记得他们的面孔和名字。
天性使然,马里克喜欢参加这样的派对,并从中发掘摄影题材。在他的照片中,年轻人充满着活力,对生活充满期望、相信未来一切都会好起来。马里克因此十分受欢迎,几乎各种派对都会邀请他参加,如果他因时间安排不过来而不能参加某项活动,活动的组织者则会改变派对时间甚至是日期,以便马里克能够参加。
这种情形一直延续到1960年代末期。进入1970年代,马里克·西迪贝决定停止参加那些在巴马科市内和河边举行的派对,开始转向摄影工作室的方式,拍摄正式的、舞台化的肖像,他在随后这一时期创作的作品,成为了见证这个国家和时代变化的重要文献。
摄影在马里有着广泛的基础,当时去影室拍摄一张肖像很便宜,人们穿戴整齐来拍照,然后向朋友及家人展示,甚至有人想与自己的羊群合影,展示自己的家产,肖像照在这里是一种具有广泛社会性的风俗习惯。但马里克的影室作品并非通常意义上的照相馆肖像,延续了他的派对摄影风格,依旧充满了轻松与活力。“我的影室不同于其他。在我这里,是放松,当然我也拍摄正式的家庭照,但是更多时候这里像是一个派对。人们路过时会进来坐一下,吃东西。我就睡在暗房。每个人都尽力追逐着巴黎的新时尚,以前马里人从不穿黑丝袜,但是突然之间女人们以黑丝为荣,那可是直接从巴黎圣日耳曼德佩贩来的!那是一个梦幻般的年代,独一无二。”
在当代非洲摄影史谱系中,马里克的肖像作品被认为是记录了马里的后独立时代的精神面貌。在这些已经泛黄的黑白影像中,人们穿着宽脚喇叭裤与艳丽衬衣,戴着新帽子,还有各种首饰和太阳镜。手里拿着偶像歌手的唱片,或者与自己心爱的摩托车合影,还有的朋友一起彼此摆出奔跑的样子……这里和其他摄影室的氛围是明显不同的,只要一切看上去是美的就OK。一些人来取照片的时候,还经常会得到马里克的邻居图雷(Checkna Touré)精心手绘的相框。“每个人的脸孔,就是一个世界,当我用相机捕捉到它的时候,我看到了世界的未来。”的确,马里克的影像与同时代的另外一些优秀的非洲摄影师有着明显的不同。塞杜· 凯伊塔(Seydou Ke·ta,1921-2001)是另一位非洲摄影的代表性人物。从 1949年起,凯伊塔也一直在巴马科经营着一个照相馆,同样拍摄了成千上万张马里人的肖像。囿于当时的简陋条件,凯伊塔也和马里克一样,用富有民族特色的几何图案床单作为拍照背景,因此,他们两个人的作品时常会被混淆。仔细对比后,会发现两者之间的不同点:塞杜·凯伊塔的影室肖像照,从不使用人工布光,人物大多姿态端庄,目光直视镜头,而马里克将娴熟的闪光灯技术从派对延续到了影室,顾客在他镜头前也放松得多,甚至摆出难以置信的姿态,这应该与摄影师的性格有很大关系。问及自己与顾客的关系,马里克说:“我不希望我的拍摄对象看起来像木乃伊,我亲手绘制背景,在影室里做了很多布置,我希望为他们带来活力。”他总是亲自为摄影对象设计造型和姿势,并与他们进行简短的交流,按动快门之前他总是不忘对镜头前的人说一句:“笑一笑,生活是如此美好,别忘了微笑!”马里克认为要成为一个好的摄影师,除了需要具备“天才的观察力”,还要“知道你想要什么,那些构图和瞬间要足够美,使你愉悦。同样地,摄影师还要足够友好、热情,这会让拍摄对象放松。当我拍摄的时候,我将自己的灵魂投注其中,你还必须善于交际,我很幸运,这是我的天性”。
从1950年代至1980年代,马里克· 西迪贝所积累了大量的巴马科青年文化以及当地家庭传统生活记录的底片,由于所涉猎题材的宽泛、以及有序的照片档案,1990年代马里克被西方策展人和艺术经纪人“重新发现”,被认为是久被埋没的艺术摄影家。1994年,在首届巴马科摄影节(Bamako Rencontres, the photography biennial)上,年近60岁的马里克第一次被西方艺术家和评论家所发现,他那些为客户印放的尺寸不大的照片开始在全球的画廊和艺术展览上出现。巧合的是,在马里克和凯伊塔被西方策展人发现、并为当代艺术界所接受的同时,也是马里当地的音乐代表人物阿里·福卡·图雷(Ali Farka Touré)及萨里夫·凯塔(Salif Keita)在世界范围内声誉鹊起之时。
被誉为“巴马科之眼”的马里克现在是最重要的非洲摄影师之一,曾在芝加哥当代艺术博物馆、阿姆斯特丹市立博物馆、日内瓦当代艺术中心等机构举办个展。2007年的威尼斯艺术双年展上,他获得了金狮终身成就奖,这也是威尼斯艺术双年展首次将将金狮终身成就奖颁发给一位摄影师。艺术家、评论家和策展人罗伯特·斯托(Robert Storr)曾这样评价道:“20世纪后半叶到21世纪初,再没有哪位非洲艺术家能像马里克·西迪贝这样,不断扩大着摄影这一媒介在非洲的影响力,记录着当地的历史,扩充着这里的图像档案,使我们得以感受到非洲文化的质感并注意到它的变革。”马里克还于2003年获得“哈苏摄影奖”(Hasselblad Award)及2008年获得ICP国际摄影中心终身成就奖( Infinity Award)。
马里克的照片也影响了摄影之外的其他流行文化。1997年美国摇滚女星珍妮·杰克逊(Janet Jackson)的MV单曲Got til Its Gone就明显从马里克的影像中得到灵感,褐色的影调再现了一个当年非洲的派对,人们拍照、跳舞,传看着当年的Drum杂志。2015年,法籍马里女歌手Inna Modja的歌曲Tombouctou干脆直接在马里克的影室取景拍摄。2010年,马里克拍摄的时装照片获得了当年的荷兰世界新闻摄影比赛“艺术与娱乐”类单幅一等奖,照片中的模特儿都是马里克的亲朋好友,他们身着各种时装大牌,在获奖的单幅照片中左侧那位身着Viktor & Rolf外套及Bottega Vegeta衬衣、脚蹬Dolce& Gabbana皮鞋、头戴Burberry的帽子是马里克的好朋友、塞内加尔非洲鼓大师阿卜杜拉耶迪亚基特(Abdoulaye Diakité),这是《纽约时报杂志》特地请马里克为他们的时尚版掌镜。一些时装品牌,如Pennybalck也与马里克合作,希望将摄影大师的独特视角加入到品牌设计中。
如今,马里克·西迪贝的影室在马里可谓是家喻户晓,尽管已经主要由儿子打理,但晚年的马里克一直在为顾客拍照,同时在自己的摄影生涯中不间断地见证着时代的巨大变化。同时,他还拍摄了一些少有人知的作品,这些作品可以看作是他艺术上的尝试。其中一组名为《后视图》的作品开始于2001年,这组以女性后背为拍摄对象的创作,标志着马里克职业生涯的重大转折。此前,他从未把自己当成艺术家,尽管他的影室作品和派对作品极具艺术效果,引起了数十年的社会共鸣。而在《后视图》中,西迪贝拍摄了艺术史上最经典的类型—女性裸背,在富有民族特色的几何图案背景前,黑人女性均背对镜头,让人想起了西方的典型绘画图式。考虑到社会风俗问题,马里克生前拒绝在本国展出这部分作品。
时代在变迁,和上世纪年轻人追逐欧洲时尚不同,作为世界重要的棉花产地,现在的马里人更喜欢穿着本民族的传统棉质服饰拍照。还有一些客户来自欧洲,专程来这里拍摄马里克风格的肖像照。在如今的时代,影室的肖像照需求不比以前了,因为人们都有了自己的数码相机,但是马里克从来没有尝试过彩照或者数码拍摄。“我坚持用黑白拍摄,一直使用胶片,这是我能了解的,我可以自己显影和放大,一个好的摄影师应该始终做到这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