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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独的岛

2016-05-14萍蓬草

少年文艺 2016年6期
关键词:小岛芦苇哥哥

萍蓬草

我从村小学转到镇小学上五年级时,哥哥正好从镇小学毕业去上初中了。我现在上六年级了,姐姐上初三,哥哥上初二。他们从来就没跟我同校过。初中是所寄宿学校,所以他们也不跟我一起上下学。我仔细算了一下,等我上初一的时候,总算可以与哥哥同校一年,也不知到时是怎样一个情景。

放学时,有个瘦瘦高高的男生在校门口外拦住了我,“你是吴音的妹妹吧?你姐姐在学校崴了脚,叫你去看看她。”说完,男孩帅帅地跨上自行车,吹着口哨走了。

旁边有同学围上来问:“你有姐姐啊?怎么从来没听你说过?刚才那男生好帅呀,你认识他吗?”

我当然是有姐姐的,没听说过是因为从来没人问我。况且这不是问话的重点,重点在后面。我确定我不认识那个男孩,也不知他是怎么知道我的。我的身边还从没如此热闹过,我有点无所适从,只得说:“我得去看我姐姐。”

一条河从我家延伸六里到小学,又从小学延伸两里到中学,在这里拐个弯往远处继续延伸。我气喘吁吁地赶到中学大门时,三三两两的学生正捧着饭盒在里边走来走去。那个男孩捎了那么一句话就酷酷地走了,我都忘了问我姐在哪个班哪个宿舍。他一定认为我不可能连自己姐姐的班级都不知道吧。事实上,我和哥哥姐姐的学校生活没有交集,他们也不会跟我说起他们的校园生活。他们连父母都很少告诉。估计他们的同学也不可能知道他们还有个妹妹,真不知道那个男孩是怎么知道我的。

我随便找了一个面善的女生问道:“请问初三女生宿舍在哪里?”

她疑惑地问:“初三有三个女生宿舍,小妹妹你要找哪个班的?”

“要不您给我指一下,我一个一个地去找。”

她爽朗地笑了,“小妹妹你真可爱。这样吧,你说一下你要找的人的名字,看我认识不。我也是初三的。”

“我找吴音。”

“吴音啊,太巧了,我和她同寝室。她去井边打水了,我带你去。你是她的妹妹吗?怎么没听她说过?小妹妹你叫什么名字?”女生不由分说拉起我就走,一连串的问题从她嘴里冒出。

我想说姐姐崴了脚怎么还去打水,但还是先告诉她我的名字:“我叫吴桐。”

女生回过头一笑,“好名字!人也比吴音长得漂亮。这么可爱的妹妹,吴音居然还藏着掖着。”

我不知说什么好,只能尴尬地笑笑。长这么大,这是头一个夸我比姐姐好看的人。亲朋邻居都说:“吴音,你妹妹怎么看上去比你大?没你好看。”每当这时,姐姐总是一面很谦逊地说:“哪有?瞎说。”一面又骄傲地微笑。

快到井边,我看到姐姐跟几个女生在那儿说笑,把一桶水提上来。带我来的女生大叫一声:“吴音,你妹妹来了!”

姐姐吓了一跳,提上来的桶砸到地上,溅出无数水花。她直起身,蹙着眉头问我:“你怎么来了?”

我也吓了一跳,姐姐的脚压根就不像崴了的样子。我嗫嚅着:“有个男生说,你脚崴了,让我来看看你。”

我以为她听了这话一定会愤怒,怪我多事。但姐姐眉毛一挑,瞬间笑了,“他倒当真了。”又对我说:“我没事,他骗你呢,快回去吧。”说完,她招呼那些女生一起回去,也叫上了带我来的女生,提着水桶走了。我看到那个女生边走边回头看我一眼说:“你就这么把你妹妹丢这儿了?不送送她吗?天快黑了。”

她们渐行渐远,我也没听清姐姐回答了句什么,大概是“没关系”之类的话吧。她对我从来就这么轻描淡写。我对初中的第一印象尚未完整,就被姐姐轻易地打发,又仓促地回去了。

毕业前夕,我后边的几个女生在谈论她们的未来。有的说:“我考不考得上初中还难说,而且还得看我家有没有钱供我上学。”另一个接过话头:“那你要是上不了初中,想去干吗?”“我想去学理发,我妈也有这个打算,正在问镇上哪家理发店的师傅手艺好。”这时有个人说:“反正我是考不上的,我对读书没兴趣。我妈早就跟镇上裁缝铺的师傅说好了,毕业后我就去那里当学徒。以后我要开间大铺子,你们以后的衣服要全都到我的店里来裁啊。”其他女生嘻嘻哈哈笑了起来,说她口气好大呀。又有人说:“也不知咱班能考上几个。”有人答道:“别的人我不敢说,但吴桐肯定是要考上的。她可是咱班第一呀。”她们或许还看了我一眼,我背对着她们,她们又热烈地讨论别的去了。

我毕业后注定是要上那所初中的,那是镇里唯一一所初中。可我此刻羡慕她们的活泛。有人替她们打算,表示有人在爱着她们。我的父母也早早为姐姐哥哥做好了安排,他们初中毕业后将要去上一所技校,从技校毕业后可以凭父母的单位内招指标直接进单位上班。多轻松的未来啊。可是父母说:“桐桐啊,你的成绩这么好,以后就上高中,考上好大学,为爸妈争口气啊。”父母可以为哥哥姐姐铺好未来的路,唯独要求我为他们争气,我不懂。

初中生活还是来到了。这是个全新的世界,第一次来因为匆忙未看清楚,以后我将有三年的时间细细体会。

姐姐已毕业了,哥哥还在这里上初三。我相信没人知道我们是兄妹。姐姐的同学大概知道她和哥哥是姐弟,他们两个还是很亲近的;他们也知道姐姐和我是姐妹,故而肯定能明白哥哥和我是兄妹。有点像数学推理,若A>B,又B>C,则A>C。可惜姐姐的同学随她一起毕业了,从此大概没人知道这复杂又简单的关系了。

我开始喜欢在放学后到河边的路上走走并发呆。这条路虽然是进出校园的唯一一条路,但放学后很少有人往校外跑,即使有,也很少有人往我这个方向走。他们都愿意往反方向走,那里有村庄,有种着瓜果的田园。

太阳下山了,将最后的几缕霞光也收起。河面变得朦胧起来,山和树都似被夺去了色彩,像灰色的剪影,只看见轮廓。几只白色的水鸟在不远处盘旋,然后缓缓落下。倦鸟也要归巢了。可是巢呢?落下的地方不是河水吗?我和河岸的中间还隔着一片稻田,为了看个究竟,我穿过田野,来到河岸。岸边长满了比我还要高的芦苇。我找到水鸟落下的大致方位,扒开芦苇丛一看,啊,是一个也长满芦苇的小岛!我在河边生活了六年,只看到过黑黑的礁石露出水面,还从没看见过岛。这个小岛真小,七八米的长度,离岸边不算远,除了芦苇,再没有高起来的东西。岛上的芦苇和岸边的芦苇在视觉上连成了一片,怪不得从我站的地方都看不到这里有一个岛。这么近的岛,我却从未发现。河上划舟的以及河对岸的人们,都能轻而易举地看到它。但他们又怎会对这么一个孤独的小岛产生兴趣呢?也只有我,才这么惊叹它的存在。

我像发现了一个不为人知的秘密一样忐忑又兴奋。岛上也许不只有芦苇和水鸟,或许藏着什么珍奇的宝藏,又或许有人曾利用它藏过自己的心爱物品却忘了取。就像我小时候曾把心爱的玩具藏在屋子后边的荒草地里。因为我家要搬家,从遥远的山区搬到现在住的地方,我的玩具不能带走,只好找个地方藏起来。说是玩具,其实就是一把生锈且卷了边的菜刀、两只缺了口的破碗、一辆用算盘珠子和高粱秆做成的小车。菜刀和碗是我玩过家家时用的,姐姐和哥哥不屑与我玩,我一人分饰两角,既当妈妈又当女儿,玩得心酸而快乐。车是哥哥做的,有天妈妈带姐姐、哥哥和我去山上除草,哥哥就带着这辆他为之骄傲的车在山顶上玩。我求了好久,他终于答应借给我在一块大石头上玩一下。没想到我玩的时候用力过猛,车从大石头上飞驰出去,从山顶摔下去了。从此哥哥再也不许我碰他的任何玩具。我后来找了许久,终于在山脚下的河滩上找到。它几乎散架了,却成了我的珍藏。这些破败的玩具陪伴我度过了孤独的童年,也不知我家搬走后,有谁会在荒草地里发现它们。是否会像我此刻发现小岛一样兴奋?

到小岛上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游过去。对于从小在河边长大的我来说,游泳不是难事。可是学校禁止学生私自下河游泳,我从没干过一件大人不允许干的事。况且我要是一身湿淋淋地回去,不就明确地告诉大家我干了什么了吗?没有换的干爽衣服,今天是不可能去了。明天也不能去,明天是周五,我该回家的。我努力抑制住探求的冲动。回到学校,没有告诉任何人我的奇遇,当然,也没人问我。

周五这天,老师们似商量好的,每科都要进行摸底考试,让人慌张又忙碌。我疲惫地回到家中,发现哥哥并没有回来。妈妈念叨了两天,星期天下午我返校的时候,她给我两袋米两罐咸菜,说:“你哥没回来,你帮他带一份去,记得告诉他下次一定要回来。”我答应着,像负重的蜗牛一样出门了。

怎样把东西交给哥哥成了一个难题。我不知道他在哪个班级,就算知道,也不可能推开门叫:“哥,我给你送东西来了。”他肯定不乐意在全班同学众目睽睽下与我来个兄妹相认手足情深。他从来没叫过我一声“妹妹”,要么叫“喂”,要么叫“哎”,要么叫“矮子”。我想了又想,决定第二天上完早操给他,那时虽然人多,但都争先恐后地去食堂,应该没人注意我和他吧。

星期一早上,我提着米和咸菜去上早操。有人诧异地看了我一眼,但又行色匆匆,赶快站队去了。我吁了一口气,开始搜索哥哥的身影。从我往右的最后几队,应该就是初三的队伍了。我往他们的后排看去,哥哥果然站在最后一排,人群中他最高,而我站在顺数第二。

做完早操,人群开始一哄而散。我提着东西逆流而上,终于挤到他面前,举着东西对他说:“这是妈妈让我带给你的,还有妈妈让你下次一定要回家。”东西放到他手上,我不敢看他的脸色,逃也似的走了。

他身旁的几个女生像炸开了锅,“哇,你妹妹吗?”“怎么从没听你说过?”“咦,你妹妹不就是那个中考成绩全镇第一名的女生吗?”……

到了班里,我的前后左右同学齐齐凑过来问:“那是你哥哥吗?长得好帅哦,个子又高,做他的妹妹好有面子啊。”

我只知道我哥肯定不会因为我是他妹妹而觉得有面子,他此刻估计还在觉得难堪吧,就像千辛万苦掩藏的秘密被揭穿一样难堪。

各科的成绩出来了,班主任脸上绽放着夸张的笑容:“这次摸底考试,全年级前三名都在咱们班,尤其是吴桐同学以绝对优势斩获第一。我作为班主任也脸上有光啊。希望各位同学向吴桐学习,再接再厉。”

同学们的眼光是羡慕还是嫉妒,我已无心理会了。刚刚还兴致勃勃谈论我哥的女生们都撇了撇嘴。明明是极荣耀的事情,为何我每每都有种为之羞愧的感觉?似乎这不是荣誉而是耻辱。

最后一节课是化学,化学老师让我站起来回答一个问题后,说:“别以为你是第一名就有多了不起,你看看你的化学才多少分。全靠其他科拉上去。虽说别的老师都对你赞赏有加,但你化学学不好,我就看不起你。”

化学老师这番话一定憋了很久,要不然也不会在我已经回答出问题之后还这么不留情面地训斥。我的化学和物理相对于其他科确实是不算好,可能是我没这个天赋吧,但我也没放弃过努力。我不知道老师何以这么愤怒和嘲弄,只是因为我是第一名,就理所当然所有科目都能拿第一吗?我听到了幸灾乐祸的声音来自四面八方,“还以为她多牛,原来也偏科。”“她的化学也许还不如我。”“第一又怎样?还不一样被老师训。”……

老师大概认为我这时应该羞愧地掩面哭泣,或者奔出教室失声痛哭。可我没有,我继续沉默地坐着,没有一丝脸红。这样的冷嘲热讽我经历过,不算什么。而这时我在想什么,老师和同学一定都不知道。我在想跟课程毫无关系的事情:阳光下的小岛,是否还和黑夜里一样神秘?阳光下的小岛,是否能遮盖住不愿被人知道的秘密?可惜我看不到暴露在太阳下的岛,我只能在今晚去探求一番。

终于放学了,我迫不及待地用塑料袋裹着一身干净衣服来到了昨天的地方,把衣服藏在芦苇丛里,然后坐等天黑。其实我最讨厌天将黑未黑的时候,朦胧的天色渲染出一种孤独忧郁的气氛,仿佛天地间就剩我一人。不远处的学校里还是人声鼎沸,有人吃饭有人洗澡,有人打球有人游戏,活力四射热闹非凡。所有的声音离我很近,但那热闹里没有我,我在他们的世界之外。我从小就小心翼翼恪守规矩,不做任何错事,努力做一个好孩子。而现在,我将做一件规矩以外的事,我要游到那个小岛上去。不知我的父母、我的老师和同学们知道了,会是怎样一种表情。我站起来,呼出一口气,抬脚下到河里。

河水清凉,淌过身上,感觉柔柔的,很舒服,燥热一下子被它赶走。如果因为它舒服就由着它带我走,那么我会被带向危险的地方。所以说,温柔的未必就是无害的。若是白天,我还得担心水下是不是有很长的水草会将我的脚缠住,但现在天黑了,水下一片漆黑,我看不清也不敢看清,一心只想着不远处的小岛。

没有想象中的困难,我一路顺畅地游到了小岛。心里有些失望,但又立刻点燃希望,小岛就在我的脚下呢!我扒开芦苇,从一端上岸,慢慢地朝另一端走去。每走一步,我都瞪大眼睛看着,期望能找到点什么。但我走完了整个小岛,除了地上一个鸟窝里几个白色的蛋,我再也没发现什么,连那天看到的水鸟也毫无踪影。探险过程的艰难,探险结果的喜悦,在这里,什么也没发生。我呆呆地站在小岛上好几分钟,才转身下水,游回岸边。

我在岸上换好衣服,把湿衣服拧干水,装进塑料袋里,朝岛挥了挥手。它还是孤独地伫立在水中,并没因我的到访而有一丝一毫的改变。它其实并没有秘密,若是白天,它在阳光下应是一览无余,但黑暗给了它神秘感。小岛孤独得像我的未来,但这不是我想看到的,我不要这种同病相怜。我之所以踏上它,其实是想证明它和我不一样,它并不孤独。然而我没有得到证明。

以后我应该不会再来了,就让它孤独地留在那里吧,直到有另一个人去发现、去探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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