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农具书

2016-05-14宋长征

湖南文学 2016年6期
关键词:水车草帽

宋长征

袯襫:布衣之暖

“袯襫(bó shì)”一词可谓久远,穿过朦胧的月色,穿过千年的风雨,方能遇见其斑驳的容颜。从洞穴中走出的祖先,开始试探在田野上生存——旷地有茅屋俨然,屋内有暖暖的火光,忽而风至,才想起昨日刚刚驯化的家畜尚未回家。风是雨头,一转眼大雨倾盆如注,不得已,取下墙上挂着的一片简陋蓑衣,冲进肆虐的风雨。

那蓑衣便是“袯襫”的另一个称谓。陆游有诗《秋获后即事》:“秋获春耕力尚余,雨中袯襫种寒蔬。筑居正可茨生草,出市何妨借蹇驴。”是说一年到头春种秋收,还剩下一些力气,不妨起身披上蓑衣播种一点适宜秋冬季节的菜蔬,天气晴朗时用茅草翻新一下屋盖,想去赶集借一头瘸腿的驴子也未尝不可。这是对生活的一种淡然心态,断不像今日之人终日里忙忙碌碌,回头看时,却发现没有一点生活质量。

我对蓑衣的印象,源起于父亲。父亲将白茅收割,晾晒在场院里,用粗糙的大手将晒至半干的白茅揉搓,以彰显更加柔韧的质地,而后在寂静的仓房里点起黄香,褪去草叶本来的色泽。过些日子,打开门窗,让凉爽的夜风吹送,带走那些稍显刺鼻的气味,最后浸入水中搓洗一次,编织蓑衣的素材这才算完成工序。此时的茅草已经有暖色调的白与棉的质感,握在手心,宛若无骨,却依然能感觉出如丝线般的柔韧。

《国语·齐语》中也曾记载:“首戴茅蒲,身衣袯襫,沾体涂足,暴其发肤,尽其四支之敏,以从事於田野。”如此看来,身穿一件粗陋的蓑衣在当时应该是一种常态。雨来,可以护体,不至于沾染风寒;雪下,可以独钓寒江,映衬出一幅雪中独钓图;疲倦时,可以席地铺设,阻住虫蚁扰人的脚步。

有关袯襫的另一种解释——粗糙结实的衣服——我以为更为贴切。毕竟一件蓑衣的主要用途是在雨天,更多的时候我们的先祖需要在田野上劳作,用血汗换取历史前进的谷物。

扬州八怪之一的金农有诗:“观君牵犊扶犂去,好织青青袯襫衣。”说的大概就是我们村的织布场景。那时候几乎家家纺棉,纺成的棉线用来织布——鲁西南老粗布。织布其实很复杂,老祖母说从采棉到上机,共要大大小小七十二道工序,轧花,弹花,搓棉条,纺线,打线,浆线,扥线,落线,经线,刷线,做综,闯杼等等,估计没有人能一口气说上来。

这些都无关紧要,别看现在的人们一说起老粗布来,能说出一大套好来,诸如质地柔软,手感极佳,透气性好,无静电反应,持久耐用……但当时的我却有一种自骨子里的拒绝。母亲手工为我们缝衣,粗针大线尚且不说,穿在身上老觉得硬,硌得慌。买时兴的的确良又没钱,所以除了嘴里抱怨两句倒也说不出啥来——谁叫我们穷呢?谁叫我们生活在贫寒之家,只能穿粗布,吃粗粮呢?没有答案,只有挂在老河滩上的鲁西南织锦在随风飘扬。布衣,布衣,嘴里喃喃说出这个词语,便有一种毫无来由的暖在心中充盈。昏黄的灯光下,母亲嘤嘤的纺车声,使单薄的夜色更加安静。明净的小河旁,和母亲把刚从织布机上卸下来的布匹扥洗,水珠点点,有粉彩的虹在眼前闪现。把染好的布匹,挂上高高的木架,一卷卷,一匹匹,势如长练。

有关布衣的描绘,随手一翻,就能在史册中抓来一个。“筚路蓝缕,以启山林。抚有蛮夷,以属华夏。不鸣则已,一鸣惊人。”这是古时的楚国先民,穿着破布衣衫,拉着荆柴做的大车,开垦了山坡林地,创建了楚国,可以延伸为楚文化的精髓。“庆历中,有布衣毕昇,又为活版。”一句来自沈括的《梦溪笔谈》,说的是发明了活字印刷术的毕昇也是一介平民。

这是袯襫的延伸,从一件莎草或者荆麻编织的蓑衣旖旎而来,让你看清楚历史发展的轨迹。我有时想,是不是曾经存在的每一件乡村物事都有它独特的气息、味道与文化价值,就如一块历经沧桑的老瓦,也曾站在故乡高高的屋脊,看透人世变迁,体味世态炎凉。

透过现象看本质,我所撷取的也许仅仅是是沧海一粟,但溯流而上,体悟的却是一种旧日之暖。譬如,袯襫。

台笠:被风吹走的破草帽

“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这是我很早学到的一首诗,读来摇头晃脑,却全然不知其意,只知道箬笠青,蓑衣绿,此外就是接天连地的斜风细雨。后来就想,张志和这人大概也是有闲阶级,就像现在的小资情调,一身纯棉手绘,荷花朵朵开,荷叶年年绿,到底不了解风情之外劳苦大众的生活场景。

“台笠“一词的本义是指蓑衣和斗笠,台同“薹”,“南山有台,北山有莱,乐只君子,邦家之基。乐只君子,万寿无期。”说的是南山上有蓑衣草,北山长满嫩藜一类的野草,只有君子才是治家立国的根基,只有快乐的有识之士,才能长寿安康。这是《诗经》的朴素理念,以一株普通的乡间野草起意,融解了君子的胸中块垒。

我们村里的人大多不懂这些,村前有条河,河水泛柔波,河岸之上是青青的蓑衣草,近乎大地之衣,冬衰而春茂,大有星火燎原之势。我和村里的黑妮,坐在草丛里,小小年纪就懂得用草茎扶乩。一根三棱形的草茎,剖开,若呈扭矩的平行四边形,明日必是春光潋滟,有好事接踵而至;若是一分为二,心中会怦然一震:难不是明天阴翳满天,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发生?

这说来只是小小的游戏,我祖母称之为“人小鬼大”,属小儿信口雌黄。祖母称蓑衣草为“香附”,其名香香暖暖,好像墙上贴画《张生私会崔莺莺》里的经典场景。香附子,《唐本草》载,可治未老先衰,取香附子一斤,用水浸泡,搓去毛,炒黄,加茯苓四两,共研为末,以炼蜜调末为丸,每晨服一丸,降气汤送下,顿时神清气爽。此方名为“交感丹”。单从名字来看,想必一定有不可预知的疗效。(等我老了,不成也布衣还乡,没事就去村前的小河滩上挖香附子,以验证其尚且存疑的功效。)

天气阴晴不定,二大爷出门一定会戴上一顶破草帽出门,晴可遮阳,阴可遮雨,有双重功用。有时在田里干了半天活,总想着有什么事不对劲,一摸头顶,才知道把草帽落在家里,遂返身回家,取草帽戴上,继续躬身锄地。后来出来一句歇后语:二大爷的破草帽——兜屁,说的就是二大爷有事没事就把草帽掖在裤腰里,一撅腚,头在下,草帽在齐腰深的庄稼地里徐徐而行。

梅尧臣在《和孙端叟寺丞农具·台笠》诗中写:“力田冒风雨,缉箨为台笠。”大概说的就是二大爷冒着风雨带着草帽劳作时的情形,只不过那时还不叫草帽,叫“斗笠”,是南方农家的必需品。“箨”是竹笋外面一层一层的皮,我去苏州大学时曾在校园的某个角落见过,竹笋见风而长,外面的皮也迅速枯萎,剥下来,编织成笠,摇曳间,可见江南朦胧烟雨。

我们村编草帽大多就地取材,因地属北方,很难看见竹子扶摇的倩影,倒是河滩上有蒲草,田野里有麦秸,皆可为我所用。有一段时间,一个村子里的人都学会了编草帽,亮闪闪的麦子秸秆,经水浸泡后晾晒在院子里,男男女女围坐在一起,说说笑笑间草帽挂满了山墙。

我们村的草帽大略有以下几种手法,一是正反结。将一束麦秸系在横线上,两股一组,打成一个套结,各组依次往下,用同样的方法系结。整排打完一个正反结后,再把相邻的两股作为一组,继续正反结的操作,这样就形成了网眼。另外一种叫百结法。将第一股麦秸逆时针方向转一小圈,同时捏住圆圈的交叉点,将另一股对折。从第一股圆圈下拉出一小截麦秸,形成一个小圈,向右压住第一个圆圈。然后将第二股麦秸顺时针压第一股,绕一个大圈,在余下的一股小圆圈上挑一股,压两股。往下拉,从第二股的小圆圈先压后挑,套过去,向下面拉紧。即为百结法。此法即为考验一个人的逻辑思维能力,像我这样混沌的脑壳,只能远观。而更为复杂的一种则叫“绕格铜圆眼”,据二大爷讲只有我祖母能熟练操作此法。烈日当头,戴上这样的草帽,既能遮挡太阳,又通风透气,劳作时,有幽幽凉风穿越发丝间。只不过这样的编草帽手艺早已失传。二大爷说完,从腰间抽出村里最后一顶这样的草帽扇着风,眼神飘向白云间。

我对老旧事物的迷恋,有时像喝了一坛陈年老酒,恍兮惚兮,不分魏晋,只觉得身影飘飘,头戴一顶破草帽走在故乡的田野间。麦子青青,梧桐更兼细雨,空寂的时空里走来的都是曾经熟悉的乡亲。他们有的荷锄在肩,走在晚归的路上;有的顶风冒雨,在场圃上来来往往;有的捏一支旱烟管,腔子里传出几声惊天动地的咳,夜就拉上了帷幕。没有人能复制出这样的场景,就如一场风从村庄的空隙吹过,此后经年,你听见的只是村庄落寞的喘息。

风吹走了我的破草帽,台笠已成时间台历上过去的一页,被风悄然撕去。

樵斧:从斧子开始,到哪里结束

樵是樵者的樵,身披一身月光走在蜿蜒的山道上。那是远年的远年,人无需太多的念想,有吃有穿,躬身于田亩间,便可度过清简的岁月。斧是金属,是铁,一块黑色的铁浸透水与火的筋骨,游走在民间。

《释名》说,“斧,甫也。甫,始也。凡将制器,始以斧伐木,已乃制之也。”是说有了一把斧子之后才是农耕文明的开始,“斫木为耜,揉木为耒”意即用斧子削削砍砍,就制成了一架简单的犁杖,将木头在燃烧的火焰上煨烤,就弯曲成趁手的犁柄。而后“木直中绳,輮以为轮。”农业的车轮就开始在大地上滚滚,载着太平与硝烟,载着失望与希望,将村落安放在我们的内心。

我们村小,但很久以前就有木匠宋庄的美誉,往往有人说起,说不知道在人烟稠密的鲁西南有那么一座村庄,但说起木匠,便会恍然一惊——哦,原来是那里。有木匠便会有斧子,我们村的木匠每人都有一把趁手的斧头,削,砍,砸,锤,把日子过成了斫木的叮当声,一声一声连贯起来,就像木头的纹理,杳然,清晰。

程咬金的三斧子,劈脑袋,鬼剔牙,掏耳朵。眼看着一位混世魔王抡着一把生铁板斧,骑一匹乌骓马驰骋在灭隋兴唐的康庄大道上。这与樵斧无关,是一把普通的农具在进化的过程中有了嗜血的本性,虽有悖于事物发展的初衷,但又有逻辑上的需求,在朝代更替中闪耀着不可磨灭的光辉。

在我们村,“程咬金的三斧子”是用来形容一个人爱说大话,吹牛皮,但就是不落在实际行动上。代表人物就是住在大队部羊圈里的老程。老程本不叫老程,原名福海,福如东海。开始说养鸡,垒了半截鸡圈,又说去村东的池塘里养鱼。人懒,下大雨,缺了口子不去堵,鲤鱼跳龙门,一塘鱼苗直奔东海。后来又去打零工,雇主说你一天干的活儿还赶不上管的三顿饭钱,于是再发配回生于斯长于斯再死于斯的村子里。

我最后一次见老程叔,其时他正靠着半截土墙晒暖阳儿,花白的胡子,脸上沟沟壑壑,真像是自己刀砍斧斫。江湖岁月刀,刀刀催人老,老程叔用自己的方式读完了自己的个人史,想来是非对错还真难界定。

母亲也有一把柴斧,按说叫柴刀也许更合适。每次下田,将柴刀带在身上,割草,砍下树上的枝枝杈杈,青草、树叶用来喂羊,干枯的树枝用来当柴烧。这更贴近樵斧的本质,以铁的意念在植物的世界中游走,把时间过渡为燃烧的柴薪,薪火相传。

我读李锐的《太平风物》——“棕黄色的斧柄被手掌磨得通体光滑,两寸多宽的斧刃连着厚重窄长的斧身,锋利的刃口在柔和的僧衣上寒光闪烁,能当锤头用的斧背渐渐收成一个略带凸面一寸见方的凶猛的倒锥体。这把历经了无数杀伐的利器,有几分悲壮地突兀在优美如画的风景当中。”

这是一把凌空蹈虚的樵斧,在十五起连环杀人事件之后,以文学的语言静止在灰色的僧衣上。原本被机器切断了四根半手指的农民工已然了断了残生,可是又有谁来定义一把樵斧的前世今生?

水车:你为何如此思念水

我在端详一架旧年的老水车时,才发现村前的那条小河越来越瘦,纤细得像大地的一根毛发。月光下,沾染了霜花的苍白,河流寂静,此时水车无声,只剩下一具腐朽的轮廓,在遥想远年的水声。没有人知道一架水车苍茫的心事,正如历史的车轮滚滚,人们目视前方,从不曾想返回那些泛黄胶片的苦难现场。

老祖母在向我讲述前,将手中的银针在头发上抿了抿,缺失牙齿的嘴唇像时间的虫洞。

已经三个月了,种下的禾苗开始枯萎,从起始点点干枯的叶斑,继而一整片叶子失绿、变薄,像透明的纸片。日头烈,无名风起,趁势卷起尘土,在老河滩上形成一团一团裹挟热浪的风沙,一眨眼,卷走了薄如蝉翼的叶片。人们恓惶地看着,一任干旱割裂嘴唇,他们说不出话来,因为已经失去说话的力气;他们的眼里流不出泪来,因为泪腺已经干涸。村前的小河,此时干裂如失语的嘴,敞向天空。

好吧,怨是无济于事的,在农人的心中,天地代表准则,风雷雪雨是不可僭越的律法,只能求助于天。

老祖母说到这里,手中的银针就势落下,嘴唇兀自颤抖。我知道她将要说什么,在每一次表达前的感情酝酿里,泪水一定会不期而至。

“十二寡妇去扫坑,扫的扫来塕的塕,不出三天下满坑,再等三天你不下,十二寡妇一齐嫁”。这是我们村当年流行的歌谣,老祖母为首,带领着老河滩上的十一个姐妹,忘记屈辱,心怀虔诚,有的人拿着一把扫帚,有的人端着簸箕,走在祈雨的路上。不知祈求了多少次,也不知多少次仰望天空,日头还是日头,天还是天,终未见一滴雨落下。

从那年起,老祖母说村前的小河里就有了一架转动的水车。从那时起,我们村里每个人的记忆就有了一架日夜转动的水车。

在湘西,沈从文的故乡,我曾看见一架老迈的水车停放在岸边,或许是老了,或许是再也经不起流水的拍击,孤单地泊在沱江的水岸上。我想,每当这位“赤子之心,星斗其文”的老人伏在桌案前,拈起一支笔,脑海里一定会想起故乡的山,故乡的水,沱江畔的那架老式水车。水车缓慢转动,竹筒里的水流清澈,吊脚楼里的歌谣湿淋淋飞起,才有了那些如水般流淌的文字。

这是南方的水车,转动的是轻柔,是月光下的田园诗意。在北方,甘肃,兰州水车作为农业灌溉上不可缺失的一环,仍然在以母亲的温情,浇灌着黄河两岸。

西北风沙漫漶,有着更长的缺水期,据《重修皋兰县志》记载,兰州水车是由明代兰州段家滩人段续所创。“续里居时,创翻车,倒挽河流,以灌田,致有巧思。船河农民皆仿效焉。”这里的翻车就是《王祯农书》中记载的水转翻车,在流水的岸边挖一条狭沟,把水车安放在沟内;车踏轴的一端装上一个竖齿轮;竖齿轮旁边,架立一根立式齿轮,上下安装两个卧轮;上一卧轮的轮齿恰好跟踏轴竖齿轮的辐条伸出辋外的长齿交错。由此,逼水旁流,激射下轮,带动上轮,竖轮随即带动翻车,提水上岸。

这是人力解放的一次小小变革,也是水车转动一闪身进入农耕史的一刻。如今,当你走进地处黄河南岸的兰州水车园时,一定不要诧异,历经四百余年,段续所创水车日臻完美,形成了自己独特的风格,雄浑粗犷,悠悠旋转,日复一日倒挽河水,灌溉万亩良田。

老祖母走了,就像一阵风消失在老河滩上,那架孤单的老水车不知何时也消逝在我的视野深处。有时,我坐在村前的小河岸上,耳边时常还会想起哗啦啦的水声,转动的水车,清澈的水流淙淙,如一条细细长长的血脉,流进干渴的土地。

我知道,我为何如此思念水,只因一架老式的水车在睡梦中日夜转动,像母亲的摇篮曲,像遥远的歌声——怕快节奏的我们,来不及谛听大地的母语。

牧笛:和一头牛踏上回家的路

写这篇文字的时候,我刚看完上海美术电影制片厂一九六三年发行的动画电影《牧笛》。近乎天籁的牧笛声中,蜿蜒的山路上走来一头水墨的牛,团黑,弯弯的犄角,一个牧童骑在牛背上,吹奏一只长长的竹笛。这符合牧笛的定义,只身放牧一头性情温顺的牛,放牧童年。我想,但凡从那个时代走来的人,一定熟悉这样的场景,只是后来的离乡、嬗变、人事更迭,让我们渐渐忽略了一头牛的存在,忽略了曾经的乡村,忽略了自然曾经带给我们的灵魂上的愉悦。

不是废话,我也有一个这样的童年。应该在春天(我喜欢把很多场景定格在春天——柳树,河水,虫蚁,花花草草都在此时蛰醒。这是写作基调上的定位,我希望这个世界充满温暖与感动,而不是冷色调的背叛与屠戮,那样即使情节如何精彩,也违背了人性本善的常理),村庄里的柳依次醒来,毛茸茸,有及笄之年姑娘脸庞微晕的绒毛,有一场春雨过后清新的绿。爬树,是我的拿手好戏,腰里别着一把削铅笔的小刀,拧下一只柳笛。

我相信,这一定是牧笛的雏形,勿论声调是否悠扬,勿论你是否懂得那些飘忽的韵律,只是吹,鼓足了腮帮子,将积蓄了一个冬天的单调,憋闷,无聊,一起随着飘扬的柳笛飞升。这时,我们一般在老河滩上放羊,牛是无须放养的,鲁西南的牛喜欢在牛圈里对着日光出神,倒嚼青草的滋味。所以只有羊是忠实的听众,累了,躺卧在青草地,听不在调上的柳笛的声音。

羊是否将柳笛声视为了天籁?就如此时的我,总喜欢把儿时的场景统统定义为不可复制的天人合一。

王祯也曾写过牧笛,说牧笛是牧牛人吹的笛子。早晚吹响招来一些同牧人,犹如牧马人吹起胡笳。我对胡笳的感觉并不算好,可能在辽阔的北地听来太过忧伤,风沙的肆虐,硝烟的围困,太容易联想起铁马冰河入梦来的场景。

相比,黄庭坚的《牧童诗》就思辨了许多。“骑牛远远过前村,短笛横吹隔陇闻。多少长安名利客,机关用尽不如君。”这是典型意义上的将哲学意味融入文学的叙述,是说一个人无论如何的忙碌,机关算尽,有多少财富红颜,也不如一个骑牛的牧童。这无可争辩,尤其在名利堪比身家性命的今天,不知有多少脑瓜子钻进了钱眼里,忽略了亲情、友情、自然的情怀,看似一身荣光,实则行尸走肉。

瑞士的阿尔卑斯山一带流行的约德尔唱法,依我看来也是牧笛的一种。虽无具形的实物,单凭舌尖、唇、颚、口型之间的音频输出,竟发展出一种十分有趣、令人叹为观止的悠扬旋律。这种唱法的特点是在演唱开始时在中、低音区用真声唱,然后突然用假声进入高音区,并且用这两种方法迅速地交替演唱,犹如一条舒缓的河流,在漫步群山峡谷之后骤然跌宕起伏,其声婉转、清脆、明媚,碎银般洒落在青青的山野。

《牧笛》中的牧童,在与一只黄鹂斗过婉转的歌喉之后,恍然入梦。这是一个短暂而让人惊悸、惊讶的梦境,在梦里,那头水墨的牛翻山越岭,在抵达一挂垂悬的瀑布前陷入沉默。在听瀑,还是在遥想曾经身处野生族群里的自由时光,我们不得而知。心急的牧童一边在群山中呼唤,一边急急忙忙寻找,问一起放牧的伙伴,问砍柴归来的樵夫,问山野里的花草树木,也找不到水牛的行踪。我看见他用衣角擦拭眼角的泪珠,我听见他赤脚走过山野的脚步,我听见小小的胸膛起伏,一阵紧似一阵的心跳。仿佛年少时的我。 年少时放羊,只顾在老河滩里捉鱼玩耍,归家时却发现少了一只羊。母亲问,不知,撩开夜色在河滩上、树林中寻找。为了给自己壮胆,口袋里摸出一只柳笛乌拉吹,咩,听见羊叫的声音。却原来,在与一群羊和睦共处的时光中,冥冥中维系的竟然是一只小小的牧笛。

当然,牧童最后还是在梦里找寻到了那头水牛,在一方平缓的岩石上,斫竹为笛,呼唤那团水墨回到身边。此时,黄雀停歇在枝头,兀鹫收回高翔的翅膀,一群白鹤缓缓落下,麋鹿站在高岗上静听牧笛悠扬。

这是天籁的力量,天地,万物,有时只需轻轻回望,便会留住生命中的那份纯真,和一头牛一起踏上回家的路。

扬扇:借一场风度过荒寒

七月流火,我知道必有一场风潜伏在麦田深处。此时,布谷的鸣叫嘹亮而高远,牛圈里的那头牛圆睁着双眼,望向村外的田野。昨夜,父亲在月光下打磨镰刀,认真的程度不亚于即将厮杀疆场的士兵。但我明白他的心有余而力不足,就像一位负伤的战士,只能递过手中的钢枪,说,兄弟,替我多杀几个鬼子,别让血白流。

我极为厌恶那样的劳作,将腰身躬至到最低,将眼光瞄准手下无辜的麦子,拼尽全身的力气收割。我不能拒绝那样的付出,就像母亲即使疼得直不起腰来,仍然手持一把明晃晃的镰刀,向无尽的麦田进发。所以,在乡村,我始终以为我们是前生有罪的人,不能有一丝的怨怼与退却,好像只有这样才能收获赖以果腹的粮食,只有这样才能洗清我们前生的罪孽。

梅尧臣在《扬扇》中写,“田扇非团扇,每来场圃见。”我理解团扇的意思,起源于中国,是一种圆形有柄的扇子,传统工艺品,扇面常织绣山水花卉,款式争奇斗艳,也叫“宫扇”或“纨扇”。宫廷,代表帝王阶级的优雅与闲适。纨,纨绔的纨,只能属于有闲、有钱阶级的附庸。这有悖于劳作的场景,当扬扇与团扇相遇,你能体会那种自卑至死的心情。

而那场风还在无边的田野上游荡,一边是与权势、休闲相关,一边却是我的父亲母亲,场圃上心急如焚的等待。它不能做出决定,一场风无非是这个世界的观望者,始终保持中立态度。我无权责问一场风,就如站在故乡的田野上,不去奢望灯红酒绿,那是隔世,是与农耕无关的事件与话题。

当我的写作陷入困顿,我会时常站在村前的田野上,冥想。那风在蛰伏了一个漫长的季节之后,走过花红柳绿,走过城市与山野,莅临我们的村庄,并非期翼,一场风所带来的是清醒、酣畅,与淋漓的雨。站立在雨中,那是一场风带来的感动,泪水顺流而下。而书写正如一粒种子在雨后萌发,左边是劳作,是亲人,是祖先生活了千年的土地;右边是现代,是城市,是花团锦簇,烟火迷离。很明显,我和一场风学会了如何界定泾渭分明的生活,有接近,但绝不沾染一丝奢靡。

从《齐民要术》里走出的那把杴,在乡村也叫“飏篮”。“飏”,《说文》中“随风飞扬”的意思。篮形颇似一把小小的簸箕,前有木舌,后装木柄。农人在收获之后,场圃上打下的禾谷秕屑相杂,以飏篮抄取,向风中高掷,扬去秕糠,剩下净谷。(这是去伪存真的过程,就如写作时的选材,芜杂的,颓废的,无聊的,背弃文义的全都抛撒,留下饱满的,明媚的,童贞的颗粒,在纸页上闪烁滚动。)

我无数次经历那样的场景,一家老小在麦场上汗如雨下,而风如影如魅,栖在草间,卧在枝头,藏在墙角。父亲哀叹着,偏瘫的身影纸片般一闪飘回了家,剩下母亲和年幼的我们。远处黑云压城城欲摧,我们的心里像积郁着一场火,找不到出口。风来,抓紧最后一刻时间,将麦子抛撒于空中,洁净的麦子落下,落下,是收获的喜悦一点点堆积。雨来,慌忙中不能守住即将到嘴边的粮食,大雨倾盆,只能眼睁睁看着麦子在雨水中浸透,发芽,哀伤不绝如缕。

飏篮进化为扬扇,据史料载,最早出现在西汉,距今已有两千一百多年历史。《天工开物》中绘有闭合式的风扇车,机械内部扇叶装于轮轴,轮轴上亦装曲柄连杆,在装有轮轴、扇叶板和曲柄摇手的右边,是一个特制的圆形风腔。曲柄摇手的周围圆形空洞为进风口,左边有长方形风道为出风口。人以脚踏连杆或手摇使轮轴转动,可产生强气流,旋转鼓风四面流动,使来自漏斗的稻谷通过斗阀穿过风道,饱满结实的谷粒落入出粮口,而糠等杂物则沿风道随风一起飘出风口。

就在几年前,我们村仍在沿用用木锨扬场的习惯,看着风中落下的麦粒大珠小珠落玉盘,丰收的喜悦写在眼角。我知道,无论是竹篾做的扬扇也好,还是木质的木杴,抑或使用了两千多年的扬扇,都已成了过去时态,只能作为一种念想存在于村庄的纹理。

不能忽略的是潜伏于麦田的一场风,曾经如期而至,降临我们简陋的家园,去伪存真,让我们度过无边的荒寒。

牛衣:随风飘落的无字天书

说起牛衣我最先想到的是《诗经》里的《秦风·无衣》,诗情饱满,画面真实可感,充满了乐观英雄主义的豪情。没有衣服,可以和王同穿一件衣服,没有战袍,可以和王同享一件征袍。这彰显出王的伟大,也显示出作为一介平民的献身精神。如此这般,一个王朝的身影怎能不高大起来?

上面说的是人衣,与牛衣无关。在《王祯农书》里,作者将牛衣设置在最后一辑的最后一章,显然看轻了牛衣的用途。若让我重新排版,则有可能与耕牛一章放在一起,最起码,也要给牛衣一个名分。牛衣,说白了就是专门给牛穿的衣裳,颜师古《汉书注》中说,牛衣,编乱麻做成,就是现在俗名叫“龙具”的。就这么简单,将一件牛衣悬挂在农耕时代的驿站路口,南来北往的风猎猎地吹,一件简陋的牛衣在等待一头牛披挂在肩。

我家世代种田,种田就离不开耕牛,有耕牛想当然就会编织一两件牛穿的衣服。这事儿大多是祖父来做。南岗子上种了一片青麻,入秋,打了麻杆,放在村东的池塘里沤。“沤”是一个嬗变的过程,是草木之变,将纤细的纤维呈现,摈弃累赘,就变成了可以编织绳索、牛衣的素材。

一头黑色的犍牛在牛圈里倒嚼月光,一间破旧的房屋沉陷在飘渺的树影下,我的祖父,这个曾经读过几年诗书毫无建树,后来却染上烟瘾的土著,粗针大线,正在月光下编织牛衣。也许他已习惯了这样的生活状态,也许诗书传家的古训在他身上已经了无踪迹,也许命中注定,他将要依靠一头耕牛耕耘完最后的岁月。牛衣甫成,祖父收起月光下的身影,踅回身,走进牛圈,在牛身上试了试拙劣的手艺,竟有小小的成就感。

我理解,作为一头乡间的耕牛,注定与劳苦和土地结缘。有青铜的鼻环,限制了牛身自由;有弯弯的牛轭,负重在肩;有长长的皮鞭,鞭挞与驱赶;有沉重的犁铧,深深插进无边的土地。这牛衣,只是农人一种象征性的悲悯,风霜雪雨中的蝇头小利。即便是这样,牛的眼神中依然充满了感恩,看祖父从灯影中走过,报以一声粗重的喘息。

有成语,牛衣对泣,说的是睡在牛衣中,相对哭泣。后来比喻贫寒,夫妻共同度过穷苦的光景。

典故出自《汉书》,说在西汉时,有一个叫王章的人,是我的山东老乡,泰山矩平人。年轻时到京城读书,是学校里的一个穷学生。王章和妻子住在一所简陋的房子里,家徒四壁,生活的清苦自不必说,想来现在的北漂一族也比他们强,只要愿意出力,哪怕捡破烂,也不至于混不上一口饭吃、穿不上一件暖衣。有一天,王章得了风寒,躺在从长安郊区捡来的一件牛衣里哭,其声哀痛四野。王小伙一边哭,一边和妻子诀别,大意是说我实在对不起你啊,做了几年京漂,别说一官半职,连温饱问题也没能解决,干脆死了算了。幸好王妻是个坚强的女子,看着这么一个不争气的废物点心,不得已用激将法:“仲卿!京师尊贵在朝廷人谁逾仲卿者?今疾病困厄,不自激昂,乃反涕泣,何鄙也!”这小子一个激灵爬起来,奋然将牛衣抛到窗外。后功成名就,汉元帝时官至左曹中郎将,汉成帝时又从司隶校尉选拔为京兆尹。

这是个典型的逆袭神话,看来睡在牛衣里的人也非注定未来无望,关键是看一个人的世界观、价值观,是否拥有一个明确的长安梦;还有,要找个关键时刻能激励你的老婆,不管河西河东,一通吼治好你的软骨病。

我家的牛衣岁月可谓漫长,但这不是叙述的重点。自从父亲去世之后,我才发现自己一夜间长大成人,面对一穷二白的家境,面对逐渐苍老的母亲,决定承担起为人子的重任。

皮之不存,毛将焉附?牛之不存,牛衣也无。

而今,我们村再无一头耕牛,月光下的村落空空荡荡,只剩下一个名义上的村庄,在谷歌地图上宛若一枚无路可走的星子。

责任编辑:刘 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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