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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秦岭

2016-05-14王选

湖南文学 2016年6期
关键词:小镇学校老师

我说的秦岭,不是山,是个小镇。为什么叫秦岭?好像是解放以后的事吧,我看过介绍,但忘了。

二〇一一年,我辞掉了第一份工作,一个在我所在城市的媒体干记者的行当。说不好吧,还行,同事多是刚毕业的屌丝,聚在一起,吃喝游逛,没有理想,没有未来,没有房子,没有爱情,更没有什么热水澡和空调,我们寄居在城中村,然后在城市的大街小巷跑出跑进,寻觅着所谓的新闻。日子就这么匆匆过了四年,也不错,天是蓝的,风是绿的,后青春的尾巴是透明的。说好吧,也未必多好,在那里,有人自嘲道,“女人当男人用,男人当驴用”,也并非言过其实。此外,人还被分成三六九等(当然是指待遇),什么正式的,招聘的,全额的,差额的,台聘的,部聘的,根据是否正式、工作期限、文凭等等,乱七八糟的东西,再用绩效考核,把工资拉开。那时,我是一个无名学校的师范生,大专,无疑,是部门聘用,工作期限短,只能领到最低的工资,可问题是我并不比正式的干得少。当然,各种福利,也是最低档。当正式工领着一沓钱蘸着唾沫数的时候,我开始为交过房租是喝东南风还是西北风而犯傻。于是觉得不公平,太不公平,于是更觉得一份正式工作的必要性和迫切性。

那时候我就决定了参加事业单位考试。可问题是我们是“3+2”大专生,后娘养的,不能参加考试,无法报名。后来我的同学,串联到一起,在政府闹腾了几次,换来了考试的机会。我搭上便车,参加了考试。第一年,没考上。不过也实在没有下多少工夫。一本书临到考前,粗略地翻了翻。临时抱佛脚,佛脚早已无影无踪了。当时抱的想法是,考上更好,考不上,至少还有混饭吃的地方。

第二年,也就是二〇一〇年,考上了。那时候看着同学一个个前赴后继,跟敢死队一样,踏进了体制,我也略有焦急,加之对那种不公深有体会,到后来,也不喜欢个别人,有了赶快逃离掉的心态。

我是一边上班,一边复习的。每天时间紧,工作量大,只能早上六点醒,看两小时书,去上班。中午,自己胡日鬼一顿饭,吃毕,翻几页书。晚上,八点到十二点,四个小时,全用来看书。整整一个月。当时看的是《教育学》《心理学》《教育心理学》,还有教育法规。我最反感的就是《教育心理学》,那些定律、现象、人名、观点、著作,实在看得人反胃。我把书从头到尾看了很多遍,抄了两本笔记,还有试卷。真是铁了心的。从初三参加完中考以后,我就再也没有这么认真的学过了。最后,把几本平展的书翻看得发胀了,虚哄哄一堆。不过比起我的同学,也不算什么。他们有的把书翻成了破烂,有甚者,能把整本书通背了。

笔试成绩还可以,面试,好像是第二名。反正上台一堆谝,大话、空话、套话全盘托出,评委们被征服了,就行了。

然后就是分配。我们“3+2”师范生,从我上一届,开始考试,不过那是形式,绝大多数分配到各地当乡村小学教师了,除非个别没笊捞的,就混迹于社会,隐没于体制外的江湖了。从我下一届,学校发的文凭跟我们不一样,又可以参加全省统一招考了。唯独我们,是二加皮里的。

分配真是一个大问题,一辈子,就被那一张纸判刑了。分的好,在城郊,或者交通便利的乡镇。分不好,在偏远的深山老林,连个班车也没,进个城,得两三个小时,到时候,估计就成了野人,说不准,一辈子都是光棍汉。所以,远近,对一个人的命运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于是,分配,这个时候,猫腻就出来了。怎么分?往哪里分?谁远谁近?里面有很多门道,说白了,就是后门,谁有钱,谁有人,事情就是明摆的。

当时,我也装了中华和五粮液,还有一些现金,背在黑包里,提着简历和文学稿件,三番五次找了一个领导。这领导是我一个亲戚的朋友。亲戚给说了话。当然,领导很忙,见面真难,一而再,再而三,最后终于见了人,他收下了我的简历,拒绝了我的行贿。我硬塞,他偏不要,几番推诿,他装出一副生气的样子,说,你这样就小看我了。无奈,我只好拎起东西,出门时,他说,好好干,小伙子,好好干。我云里雾里的出了门,我没搞清他让我好好干什么。他又说:你去吧,我知道了。我背着沉甸甸的东西,一会心虚,毕竟他没有收任何我的东西,他帮,是人情,不帮,是本分,一会又踏实,因为他说知道了,意思是这事他答应了,再说我给他放了一堆我的文章,我文章写得好,才情万丈,文思泉涌,提笔成文,他总得重视一个人才、一个笔杆子吧。

我上着班,等着分配。就在分配消息出来的上午,那个亲戚还说,你放心,说好了,就是郊区。可当我下午领到分配单时,傻眼了——秦岭乡。我当时就懵了,不是说好的郊区吗?为什么是秦岭而不是别的乡镇呢?我的旁边,是我们宿舍的一个小伙,提着电话在咒骂那个给他办事的人,因为这几年,为了帮他搞份工作,那个人已经拿走了他们家四五万元,而在工作没有搞成的情况下,那人发誓说在这次分配时,一定搞成郊区。结果,我的小伙伴和我一样糟糕,分到了另外一个偏远的乡镇。我们两个走在春寒料峭的街道,看着狗屎一样黄的太阳,把街道涂抹得肮脏不堪。我们对未来的恐惧像一条河流,把我们淹没了,我们无济于事地挣扎了一阵,有气无力地坐在马路边,诅咒着万恶的不公,我们认为,这并不是分配,而是发配。

最后,我们一致认为,这是命吧。于是,从那时候起,我们就认了命。

后来,我才慢慢知道,那个亲戚压根就没给那个领导说上话,虽然他们十年以前曾同在一个乡镇当过同事,但十年以后,那个高升的领导早已不念旧情,不顾曾经了。

再后来,那个领导因为分配之事接受贿赂,但又没有办成事,被举报,换了闲职。而他没有收我东西,主要是我送的现金太少,而烟酒又那么招摇不便笑纳,所以拒绝了我。这当然是我后来陆续听说的。不过,最后,我一直私下里偷偷庆幸,幸亏那领导没拿我的血汗钱和烟酒,要不我真是蛋打鸡飞、人财两空啊。

至于我为什么会分配到秦岭,因为他们说这次是属地原则,哪里来的,哪里去(可有人偏偏是远乡里的,就分到了郊区,如何解释?)。我家是秦岭乡的,就该滚回秦岭去。

于是,如此,我回到了秦岭。那个一开始我并不喜欢的,生我养我的,沟深路远的,冬冷夏凉的,浅山半干旱山区。

我在学校待了最多三个月,就放暑假了。这三个月,我一直当替补。

八月底,秋季开学。学校给我安排了班主任,四年级二班。同时,带语文,还有一些副课,一周下来差不多二十节课。

我实在想不起我第一次走进那个教室时的情景了。我只记得,我站在讲台上,四年级的学生,十岁过点的孩子,睁着新鲜的、明亮的眼睛看着我,一个清瘦、戴着眼镜的人,一个新教师,他们现在的班主任。从那时候起,我第一次意识到,我成了一名教师,站在了三尺讲台上,我的一生将在粉笔、课本、教案之间度过,我不知道是高兴还是悲观,或许无喜无忧吧。没有可感恩的,也没有可抱怨的。就这样干吧,干成那些老教师的模样。我介绍了我自己,让学生推荐了班干部,然后谈了一些注意事项。好像这是一场班会。

在我的班上,有四十多个学生,男女差不多各占一半。

每天早晨,进学校的第一件事,就是跟自习。我在教室来回巡视着,看他们背诵课文。然后是语文课。我的教室,正好是学校的多功能视频室,配有电脑、投影仪。有些课文,我直接就利用这些设备。我是怀有私心的,给一班的学生不给看,怕他们考试超过我们。有些课文,我专门找了视频,让学生看。比如钱塘潮那篇课文,我上学时,也有,但作为一个只见过高山黄土的西北孩子,连个大海也没见过,更不要说钱塘江的大潮了。那时候,老师迷迷糊糊地讲,他也没见过,讲不出个所以然,我们也迷迷糊糊地听,没听懂个所以然,老以为钱塘潮就是发暴雨后,我们村涝坝里的水哗啦啦往外溢。老师说钱塘潮很壮观,我们觉得我们村涝坝溢了就已经很壮观了,老师说比那还壮观,我们摸着小蒜头,实在想不出世界上还有什么更壮观。还有爬山虎的脚,我们村没有爬山虎这种植物,一开始我一直以为爬山虎是一只绿色的老虎,可能爱爬山。后来才知道是一种像葡萄藤一样的东西。可爬山虎的脚是啥样的,又咋爬山的,挤破我那蚕豆大的脑袋也想不来,只能理解成老虎的爪爪,一步一步抓住墙壁,往上爬。可有电脑,就方便多了,再也不用费尽口舌也说不明白了。只要网上一搜,钱塘江大潮的视频很多,点一个,学生一看,多壮观雄伟,多气势磅礴,什么海天一线、万马奔腾,一目了然。再搜,爬山虎生长的动画,很细致地展现了爬山虎的脚是如何爬墙的,不用绞尽脑汁也说不清道不明了。真是嘴说千遍,不如眼看一遍,孩子们很容易就理解了课文内容。

有一小部分课文我上小学时学过,一些印象深刻的,还记着一点皮毛。但时光流转,曾经的那个学习者已成了教授者。时光究竟在我身上发生了什么,我一直没有搞清楚。

我小学时,老师上课,先是领读,老师读一句,我们拖着长长的腔调,唱戏一般,读一句。一遍下来,十几二十分钟就过了。然后是学生字、词语,老师再逐段讲,最后写作业。一篇课文学完,最重要的是中心思想和段落大意,老师口述,我们记在书上,然后抄在笔记本上。每篇课文都是如此,离不开中心思想和段落大意。可我们就偏偏总结不出来,于是就很头疼,于是就挨打。后来,班上有同学不知从何处学来了一段话,我们天天喊着,好玩极了。“屁是空气,在肚子里转来转去,这是屁的段落大意,屁一放就响,不放不响,这是屁的中心思想。”结果,被老师听见了,我们班上所有男生都领教了一顿笤帚疙瘩。可能是我们喊的内容严重侮辱了老师,那次他下手狠,打得我们屁滚尿流,哭爹喊娘。挨了打,在学校,我们就不喊了,回家去喊。

我一直觉得我不是一个优秀的教师,似乎也当不好一个优秀的教师。我还是按照二十年前老师教我的方法,先预习,再认识生字,再读课文,再讲解,再练习。唯一不像当初,每篇课文搞什么中心思想和段落大意了,因为那样实在摧残人。在我们的班上,因为都是农村孩子,他们胆小、闭塞,你提问,他们是没有人举手回答问题的,只有点名。你让小组讨论,他们就唧唧喳喳,说跟课文搭不上边的事。你让他们上台表演,他们站在同学面前低着头扭着衣襟,脸都羞红了。三四年的教育,已经让他们习惯了满堂灌。老师嘴皮翻飞,他们静静地坐着听,乖巧透顶了的样子。再改变,似乎已经很难了,就像地基,夯成了土木结构的,再想在上面来个砖混,已经很吃力了。我只有按照十几年前的方法,那样条条框框地来。只是在课堂上轻松一点,幽默一点,偶尔开个玩笑,或者给他们看一些相关的视频、图画,也或者讲讲我身上有趣的故事,让他们觉得这一课,不像顿顿浆水面那样难吃,而是换了个口味。我也不知道我这样上课的效果如何,也不知道别的老师还有什么高招。我是一个懒惰的人,没有创新,没有思考。

很多时候,在课堂上,我始终怕遗漏什么知识点,于是割草一般,这一镰刀,那一镰刀,割得寸草不生,土皮裸露,才觉得安心。有时候,担心学生没有听明白,于是反反复复,咬烂嚼碎,讲得我唾沫子都成小溪流了。后来,我想,一个小学四年级的学生真的需要那么多知识吗?我不厌其烦地讲来讲去真的有效果吗?这些难道真是他们需要的吗?我有没有站到他们的角度想过呢?

当然,我还发现,我讲课语速太快,一开闸,就稀里哗啦没有停息了。这可能跟我干记者多年是有关系的,记者的职业素养要求你必须口齿伶俐,而不是像个木瓜一样,在那里半天八棒槌打不出一颗冷屁。可我明明知道,在课堂上,要慢下来,但问题是,就慢不下啊。最终的结果就是我讲得天花乱坠而学生听得眼冒金星。一堂课下来,我讲晕了,学生听晕了。

还有,学生的作文,我是让分大作文和小作文的。大作文,大本子,主要是每个单元后面的作文练习。小作文,小本子,就是平时的小练笔了。我觉得我好歹也算一个写作者,在作文方面比不过其他老师,都不好意思的。于是,我把一节作文课,拉长到两节,甚至三节,同时,把写的文章给大家读,激励学生。这样下来,再给他们布置不少的作文,让他们去练,多练多写,虽然笨,但也是一种方法。这样的结果就是大量的作文抱过来让我批阅,差点累得我吐血,其他老师都以为我有自虐倾向呢。可效果并不明显,因为他们的底子太薄弱,二三年级基本就没有做过有效的训练,有些连一句话都写不完整,有些胡拉八扯,还有些笑话百出,一个学生写道:我爸爸长着一身乌黑的头发。我当时就醉了,心想,难不成你爸爸是毛驴吗?

唠叨这许多,我只是觉得,我不是一个好教师。其实,说真心话,我也是蛮拼的。但这拼,一是一种良心和责任,二是每学期末,全学区会评比,排名后面的,既丢人,还扣钱。

其实我应该听听学生们的想法,可后来,我走了,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在小镇上,几乎所有干公事的,每周五一到点,就迫不及待,齐刷刷进城了。其实不光小镇,所有的乡镇都是如此。平时,因为工作,因为一份养家糊口的工资,大家都待在乡里,各干其事。到周末,就进城,当两天城里人。周一,又回到乡下。周而复始。

我们小学也是如此。

每周五下午,大多数老师就按耐不住了,草草上完两节课一节自习,就赶回宿舍收拾东西,准备进城。大扫除完毕,有时候有降旗仪式,有时候,干脆就免了。

起初,学校没什么私家车,大家都坐班车。下午有一趟车,专门是拉干公事的,经过小镇。中学、银行、小学、乡政府等,依次拉上来,就挤满了人。没法坐,大家站着,脚底下堆满了大包小包。坐单趟车,从小镇到城里,十五元。以前五元,这些年,年年涨。

也有极个别不回去的,要么是老老师,家在乡下,去城里也没事干。要么就是城里没房,除寒暑假,常年住学校,去城里也没住处。周五放学,他们倒是消闲了,不慌不忙,洗洗衣服,干点家务。没有了学生的喧嚣,校园里只有几个人,安静极了。

前些年,政府在西面郊区盖了保障房,每平米两千左右,很便宜,但地方僻背,没人买。后来资金套了进去,没辙,政府就以硬任务的形式分配到各乡镇,乡政府、学校、卫生院等单位就把这些房消化掉了。后来,那个地方随着全国房价形势,水涨船高,现在都六七千了。所以很多在乡镇干公事的人,全部集聚在了一起。小镇的老师们,大多数都住在那里。

后来,有些条件好的老师,手头宽裕,便买了双排座。因为便宜,装的人多,实惠嘛。有了车,中午,给打个招呼,放学后,就可以坐他的车了。实在挤不上的,就坐班车。双排座里装着一堆人,大家说说笑笑,像刚从笼子出来,解放了,自由,舒坦,心情大好。到了城里,每人给开车的老师十元钱,算是车费,那老师推辞一阵,就接了钱。

每周五,虽然离家只有二十里路,但我很少回去,就坐着车进了城。我一个人像孤魂野鬼一样,从乡下钻到了城里。不是不回家,是回去实在太无聊,在城市的人堆里挤惯了,回家,感觉被全世界抛弃了一般。于是,一放学,就火烧火燎地逃离了乡村。像一只老鼠,生怕迟一步,会被一只手又捉住,重新塞回笼子。

因为要进城,我在名叫南城根的城中村的房子就一直没退。周一到周五空着,周末我住。用别人的话说,我人走了,但根据地一直没放弃。我是算过一账的,每次进城,没处住,睡宾馆,最便宜,八十,三晚上,二百四。一个月假设来三次,就要七百二。我如果租个房,一月也就二百元,而且爱怎么住就怎么住,爱睡到几点就几点。

有了南城根的出租屋,我似乎还觉得在这个城市有个立锥之地,还不是局外人,还没有被淘汰。说什么怀念乡村,回到故乡,也只是嘴皮上说说,要真在乡下待个一年半载,早就憋疯逃跑了。在城里过惯了,即便是寄居,是漂泊,但早被乱花迷了眼,被红尘糊了心。看着那些妖艳而过的女人,看着那些琳琅满目的商品,看着那些人潮翻滚的街区,即便跟自己没有一根毛的关系,但看看,过过眼瘾,心里也是踏实的。是贱么?是嫌贫爱富么?或许是,或许不是。

周末,我们小镇的老师,就跟城里人没有区别了,你从他们的相貌上根本看不出一丝在乡下上班的痕迹。他们穿着时髦,挎着眼镜,要么在步行街逛达,要么在高档商场买衣服,要么带着孩子去游乐园,要么约三五好友吃火锅打麻将。他们完全拥有着城市人的所有脾气和架势,其实他们本来就是城里人,只是在乡下待几天罢了,他们打死也没有把自己当做乡下人。待在乡下多好啊,空气新鲜,没有雾霾,人又自由,过得轻松,他们这般安慰着自己,求得心理平衡。唯独我,在城里,没有家室妻儿,像个流窜犯,从乡下逃到城里,完全是一种躲避。窝在南城根,我也不知道我是怎么打发时间的,翻几页书,上一阵网,或者和那些跟我一样逃进城的在乡村当老师的同学,坐在公园的啤酒摊子上,挖几坑,斗一阵牛牛,然后被初夏的太阳晒蔫在塑料椅上。

周日下午,有些有事的老师,提前坐班车就走了。大多留着周一早上走,因为这样可以多当一晚上城里人,多逍遥一会,多睡一觉。

周一早上去上班,实在是一件痛苦的事,因为走得太早,睡不醒。早上五点半,就得起来收拾,晚上睡得晚,五点半起床,眼皮都粘到一起,犹如坠了千斤石头。六点,眯缝着眼,走到开车老师家楼下。等人,几分钟,大家到齐,就又向乡下进发了。七点多,要到学校,因为学生七点半就到校了。在车上,一屁股坐下,就开始睡二觉。去小镇的路,糟糕透顶了,到处坑坑洼洼,刚刚睡着,续上出门前的梦,车开过去,颠得人瞬间惊醒,如此反复,想要睡着,又被颠醒,加之车的靠背不合适,一路过去,都是醒醒睡睡,迷迷糊糊,实在受罪。

到了学校,一切又开始了老样子。上课,下课。上课,下课。日子长得像二楼办公室墙角那只蜘蛛吐出的一根丝,单调,无奈,怎么扯都扯不完。

接下来的日子,所有当了两天城里人的人,又成了乡下人,被西秦岭的山风吹着,被海拔一千六百米的阳光晒着,被五谷杂食包裹着,被孩子们的鼻涕和吵闹缠着。人们开始盼望着周五,盼望着,再一次的逃离。

在小镇,住得久了,我便成了一个孤独的人。

每天,放学后,吃毕饭,我就回到表姐家空无一人的院子。我不是那种爱游逛爱串门的人,何况,在小镇上,我也不认识几个人。

回到院子。我坐在廊檐下,看着院子里的草一天天长高,似乎要翻过院墙,逃跑了一般。它们要是逃跑了,这里就真的只剩下我了。我坐在廊檐下,看着院子里的草一天天长高,像疯了一般,毫无节制地生长着,我常想,使劲长吧,长到把我淹没,我在荒草深处疯子一般游荡,像一只蚂蚱,唱着九月悲伤的歌,那会多好。

没有人跟我说话。我需要一个人跟我说话。我把院子的每一个角落都翻遍了,除了我住的偏房,其余的门都锁着。西侧,是厨房,锁着。正屋,锁着。东面的土屋,人死房空,锁着。就连房后装麦草的柴房也锁着。我给每一把锁说话,说关于钥匙的事。我给院子的那棵榆叶梅说话,说春天的事。我给一晃而过的野猫说话,说狸猫换太子的事。我甚至给墙上挂着的一根绳子说话,说秋天麻子成熟了,打下来,炒着吃,麻丝剥下来,拧绳子,做新鞋,过大年。最后,我给我自己说,为了混淆,我用右手给左手说。

我又回到廊檐下,坐着,枯寂地坐着,把自己也坐成了一株草。看着虚弱的光线在日渐倾颓的土屋上被黑夜一根根抽去,看着满院的青草披上黑斗篷和夜色簇拥在一起。看着我的眼眶里装满黑色的液体,但那不是眼泪。

进屋子吧,七月的乡村夜晚依旧是冰凉的。进屋子,也是我一个人。房子里一台老旧的电视,炕头一组过时的板箱,除此,再没有别的物件了。电视连着屋外锈迹斑斑的铁锅,起初,能看电视,后来就坏了,无论我怎么捣鼓,都无济于事。我放弃了看电视的欲望。板箱一侧,放着我的书,我胡乱翻着,没有一个字是入眼的。

黑夜完全盖住小镇时,大地上所有的声响都销声匿迹了。我在昏黄的十五瓦灯下,影子那么长,那么黑,我真想拉起他,叫一声兄弟,咱们今晚喝两杯,就最便宜的一星金辉,十二块钱,几盅子下肚,天昏地暗,天大的孤独都会成为半夜翻身而起的呕吐物。可当我伸出手后,我只抓住了一把地上的灰。

此刻,世界远去,人类把我遗忘了。

有一天,当我回到院子时,大门掩着。我那表姐的邻居蹲在院里,竟然认认真真,一株不落地把所有的草拔掉了。看着光秃秃的院子,好像有人剃尽了我的头发,我的头皮凉飕飕的。我坐在廊檐下,听着许巍的歌,一遍一遍,都听得烂熟于心了,但还是听着,除此之外,我还能听到别的声音吗?一切都是那么辽远,装在别人的屋里,就连山鸟的吼叫,也是远处山林的,跟我无关。我的院子再也没有草了,有人在我心上拔去了羽毛。我掉落进连根带起的泥土里。蚯蚓咀嚼着七月的尾巴,蚂蚁搬走童年的家,唯独我不知该向何处,没有野草,我一无所有。

我盼望着,盼望着,有人来看我。

那些曾经在我的南城根胡吃海喝的人呢?那些跟我朗诵诗歌装模作样的人呢?那些我曾经喜欢过的姑娘呢?他们都到哪里去了,他们就这样把我忘记了,像忘掉小时候的一件玩具一样。这该死的世道。

没有了草,山鸟不再来,夜猫也消失了。有时候,摸着夜色,像摸着一段木制扶手,我就出去走走。我不是那个梦游的人,莫怕。我就是走走而已。有一个晚上,我来到离中学不远的地方,那里的路边,正放映着露天电影。电影独自演着,黑白的老片子,落满了米粒大的斑点。没有人看,空空的荧幕下方,除了飞舞的蚊虫,就没有什么了。放电影的人坐在一侧的铁皮箱上,昏昏欲睡,月光落在他右边的肩膀上,他穿着蓝色的衣裳。我在脚底下摸了一片砖,摆在路边上,坐下。月光也落在我的右肩上,我穿着蓝色的衣裳。我一个人看完了一场电影,我不知道演了什么,反正结局依旧那么悲惨,男主人公死了,女主人公也死了,只是那个跟剧情毫不相关的人还活着,像个傻瓜一样,朝我扮了一个鬼脸,吐着舌头,眯着眼睛,然后电影就完了。我看着那个放电影的人收拾完所有的家当。他说,你好。我说,你好。他递给我一支烟。我接过手,没有抽。抽烟的人是孤独的。

另一个晚上,我来到了小镇的一块打麦场上。几个河南人在耍把戏,炽白的灯光把整个麦场照得阴森森的。人们头顶着白光,像顶着一头雪,围着圈,在看那些河南人的把戏。他们把我挤在人圈外,他们高大的后背一堵墙一样用黑沉沉的影子压住我,我挤不进去,也看不到里面。人群中爆发出一阵又一阵的惊叫和赞叹。我只能窝在影子下,一个人待着。最后,把戏耍完了,河南人开始推销他们的药品。所有围观的人一哄而散,就好像他们不曾来看过一样,麦场上空荡荡的,除了我,再没有观众。河南人为我表演了一个节目,一个小姑娘在脖子上放了一根筷子,一个男人用大铡刀劈了下去。我以为小姑娘会死掉,但没有,只是筷子断了。但我明显看到那个挨刀的小姑娘眼角挂满了泪水。她是一个像我一样悲伤的人吗?我鼓了鼓掌,为所有热爱流泪的人鼓掌。那个小姑娘送了我一瓶他们的药。有人关了灯,夜是那么黑,都快把人类淹死了。

后来,有人来看我。四波。第一波是我的姐姐,那个从老旧画儿里走出来的人,那么稀薄,泛着淡黄的韵,只是寥寥几笔的体态,让七月的中午都在飘动。我们在没有野草的院子里坐了坐,说了说话。然后她就走了,她又回到了她的画里。然后是我的两个同学,我们在戏场里喝了一场酒,东倒西歪地回到院子。我们并排躺在炕上,说起我们犯病的师范光阴,说起毕业后可怜的生活,说起无处安置的未来,说着说着,我们都睡着了。再然后,是我的朋友。我带他到小镇的山上走了走,他摘了一把野草莓,红得像心脏的野草莓,在他的手上跳动着,他带着它们,坐上班车走了。最后来的,是一个姑娘,她来了,又走了。没有带来什么,没有带走什么。我说,你还能不能来看我,她咧着嘴笑了。夕阳站在树梢,纵身一跃,就死在了山背后。

那个姑娘趁着夜色走了,我守着空旷的马路,像我送走别人后一样,守着空旷的马路。我把一条马路扛回屋,抖一抖,看有没有来看我而未回的人,落下来。没有。他们来了,又走了。没有人留下来,陪我说更多的话。他们似乎不曾来过,只是我假设他们来过一般。

我还是我自己,我坐在廊檐下。孤独像一只茧,将我裹起来,挂在房角的房檐上。风吹来,我摇啊摇,风吹来,我摆啊摆。直到有一天,风把我吹干了,我唱的歌谣四散了,我就不再孤独了。

我在小镇当老师时,在学区,也就是中心小学,学生有四百多。学前班一个,一到四年级,各两个。每个班四十个学生左右。前段时间跟另一个老师说起,现在中心小学只有二百来学生了。或许有一天,就没有了。他瞅着远处莽莽青山,说,没有了,我们该咋办?我说,没有了,你们就都进城当老师了。我们都笑了。这笑,五味杂陈。

不是孩子没有了,是都进城了。

我记得小时候,我们来小镇参加统考,那时候,光中心小学就上千人,一下课,波涛汹涌的人冲出教室,瞬间把校园的每一个角落塞满。而现在,下课,校园里总是稀稀拉拉的。曾经震耳欲聋的喊闹声消失了,曾经做早操时密密麻麻的阵势消失了,曾经繁忙并快乐的日子消失了。曾经嫌学生多,太吵,太闹,太烦,要是少点,多好。如今,真少了,满眼望去,像秋天的庄稼,这搭一棵,那搭一株,心中便生满了无限的伤感和失落。

孩子们一个个跟着父母进城上学了。这些年,尤其是近几年。农村的所有青壮年都外出打工了。他们带着孩子,来到城里,在城中村租一间房,每个月二三百元的房租。屋里留下女人,给孩子做饭,早晚接送。男人早出晚归,在市场上找零活干。

我有两个侄子,大的在中心小学上到四年级,小的刚在村小上了半年学前班。学生放暑假前,我的表哥就给我打电话,让我给两个孩子在城里找一所学校。我托人,找了所。他们在学校附近租了民房。女人负责孩子的一摊子,表哥外面贴地砖挣钱。

我在小镇当班主任的那学期。第一天报名,近四十个,过了两天,少了两个,又过了一天,又少了两个。他们的父母来取课本,才知道转学到城里了。我跟一只老母鸡一样,领着自己的一群小鸡,越领越少。最后只有可怜兮兮的不多几只跟着我。

其实,在小镇,至少还有二百来学生,更惨的,在村学。比如我们村子,我上学时,算是后鼎盛时期,五六十个。接着就越来越少,主要是计划生育,原先生三五个,后来大多生两个。原先生一堆姑娘非要等个儿子的,后来也是两个。再后来,两个孩子长大到了生儿育女的年龄,一个姑娘嫁出去,儿子生一个,村里的孩子便减少一茬。前几年,村小的三四年级只有两三个孩子,没法教,便合并到邻村了。没有学前班,只留下了一二年级,也不足十个。二〇〇〇年时,还没有进城上学的风气。打工的多是二十来岁的年轻人,没有孩子。五年后,在外打工的八〇后娶妻生子,十年后,孩子开始上学。这时候,大规模的孩子大军开始涌进城市,在城里接受教育。现在,我们村的小学彻底倒闭了,没有一个学生,一个老师。站在梁上,朝下面,黄泥土夯起的教室摇摇欲坠,地震后搭起的活动房蓝色的屋顶开始掉色,满院荒草丛生,山鸟、老鼠、野兔,在教室里的破课桌里安家落户了。

在乡下,本来教学条件就简陋,师资力量有限,没法跟城市相提并论,一些家长在外打工,思想观念变得活泛起来,也看重了孩子的教育,为了让自己的孩子有个良好的学习环境,享受到更好的教育资源,便选择进城。学生一进城,农村学校人数越来越少,老师也就慢慢失去心劲,不再好好上课,开始打逛,心不在焉。老师教不好,家长有意见,留守的几个,也给孩子转了学。学生越少,老师越没有动力。这样,便形成了恶性循环。慢慢的,能转学的基本全转学了。

有些村小,还剩一两个学生,一个老师带着。感觉实在是可怜兮兮的。去学校吧,偌大的校园,野雀乱飞,不见人影。老师只好把学生带回自己家上课。这已经不再是传统意义的教学了。但只有一个学生不转学,附近又没有村小,无法合并,就只能这样存在着。不能因为人少就放弃了这个学生。正常的课还得上,学区要的各种资料还得报送填写。麻雀虽小,五脏还得俱全。在乡村,这样的学校大量存在着,显得怪异和尴尬。

而另一头的城市,因为农村学生的进城,各个学校爆满,一个班甚至八十个学生,严重超负荷运转着。农村学生进城里的小学,每个学生因学校优劣不等,要交两千到一万的入学费。此外,介绍人中间还要敲一杠子。进城上学,成了一种众人皆知、熟视无睹的贿赂产业了。

为了缓解城市教学压力,也为了调配闲置的农村教师,这两年,政府举行了教师进城的考试,五年以上工作经历的农村老师考进了城。这是解决这种现状眼前看着还可行的一种办法了。

我跟那个老师坐在山顶上,说起这些事。他可是当了一辈子老师的人了,看着日渐稀少起来的学生,就像看到了日渐凋零枯萎的果园,他内心翻滚的失落是我难以理解的。他说,按照这样的速度,三五年,这二百人也就没有了。我不是一个思考者,我只是凭着感情模糊地判断着事物的走向。我想,在城市化的浪涛中冲击中,乡村小学终会淹没于滚滚潮水中,消亡掉,成为回忆。

我说,到那时,乡村老师就全部进了城,再也不用费尽周折花钱求人调动了。

他说,那时候,进城是年轻人的事,跟我没有关系了。

而这又让我想起另外一个问题。

我问,农村会消失吗?

他说,到消失的那一天,我早就死了。

夜幕降了下来,青山暗淡,森林迷蒙,像有人从远处拉上了天和地的拉链,黑夜卷来,染黑了他粉笔末浸泡了一辈子的白头发。

我去小镇上班之前,有朋友践行。大家围一桌,猜想着我当老师以后的生活。有一个人说,王选,你下去,时间不长就又回来了。

当时,我只是一笑,谁知道这一去就是多久,或许,也可能是一辈子的事了。我端起酒杯,给他敬酒,说,借你吉言。酒水溢出来,倒满了手心。

我在学校待了两个多月,七月,放暑假了。暑假,我在家里待了几天,就在城里瞎晃荡了。我跟一个无业游民一样,无所事事。

我应该安分守己,应该安于现状,做一名好老师。但事实似乎并非那样。我是一个干了多年新闻的人,整天都在四处行走中,一直“动”着。而当老师,活动空间一下缩小到巴掌大的地方,站上讲台,就需要“静”下心来,好好上课。我由动,一下子变成了静。这里面的反差,让人心慌,无所适从。一个活动惯了的人,让突然安静下来,似乎两条胳膊都要长成翅膀,逃跑掉。还有,我似乎真的不是当老师的料,干惯了新闻,想的事情深,说话嘴巴子快,而小学生,正好相反,不需要你多么深刻多么机智多么尖端,只要明白即可。他们也不需要一个嘴巴子溜得跟说相声一样的老师,他们需要的是苦口婆心,三番五次。我站在讲台上,用尽浑身解数,口若悬河,唾沫飞溅,似乎要把我的脑仁挖出来给每个人分一块,我觉得我尽力了,他们应该也有所收获了。然而,然而我从几十双眼睛里看到的是迷茫和困惑,他们不知道我天花乱坠了一堆,究竟说了什么。我试着让自己慢下来,让所讲的话直白起来,我一句一句地说,隔三差五就问听懂了没明白了没,但似乎收效甚微,他们依旧不知我所云。讲着讲着,我也就忘了,又开始进入了自己的状态,或许真的是积习难改吧。

我开始认为我不适合当老师,我也不会是一个优秀的老师。就这样,在全世界对我失去信心之前,我先对我失去了信心。

我每天就那样在学校出出进进,只想着眼前的事情,关于未来,是那么遥远,我都懒得去理它了。我给我的狐朋狗友说,别跟我谈理想,爷戒了。直到有一天,我跟另外一个老师在操场打篮球,他把自己搞得满头大汗,满脸涨红。最后,抡起胳膊,使劲把球砸在了篮板上。他说,王选,有没有啥打算?

我没有反应过来,我不知道待在黄土高原的皱褶里,还需要有什么打算吗,日子不就是这么一天天过去的么。

他坐在篮板下,嘴皮干裂,双眼呆滞又说,我的意思是你就这么一直待下去吗?一辈子?

我有点蒙,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我一个刚来不久的人,貌似还没有思考过这么深远的问题。

他说,你看到我了吗,是不是很屌丝,是不是很寒酸,是不是很颓废,其实,我跟你一样,刚来的时候,也是充满了激情和幻想,觉得这里天地虽小,可舞台不小,完全可以干一番事。但是,但是十年以后的今天,你看到了,我还是我,但一事无成,唯独把当初一个心怀梦想的少年变得萎靡不振,把当初穿戴整齐、注重外表的少年变得衣衫不整、邋里邋遢,把当初心地单纯、无忧无虑的少年变得圆滑世故、心事重重。

他说,我为什么喜欢打篮球,因为每次把自己搞得很疲乏的时候,我就觉得我一辈子活得就跟打完篮球一样疲软乏力,我就想着,我都这么活了十年,难道还要再活这样的十年,再接着当十年的娃娃头,最后把一辈子葬送在这黄土里?我常常对自己说,是该换一种活法的时候了,再不折腾,过了四十,人这一辈子就完了。可我这么想的时候,我依旧是迷茫的,我该怎么做,我也不知道,调进城,我渴望着进城,这样我们两口子就再也不是两地分居了,多少人跟我一样,也渴望着调进城,但问题是我一没人二没钱三没过人的本事,我怎么进城?辞掉工作吧,可辞掉我又能干什么,想来想去我只会哄哄孩子,辞掉工作我在社会上估计也就是一个废人了。我不知道我该怎么办?

他说,王选,我的今天,或许就是你的明天。

那一刻,我突然胆战心惊。太阳明晃晃地刺着大地,眼前一片煞白。那个坐在地上的人,真的就是十年以后的我吗?我感觉寒冷从脊背逆流而上,钻进了大脑。

从这一次谈话起,我就常常想,人该怎么活?是寻找机会,找到更适合自己的方式,还是随波逐流,在这里安然度过一生。虽然我也无法回答自己,但我开始忧虑。我觉得我应该是一个有更广阔天地的人,是一个能做更大事情的人,是一个拥有好前程的人,而不是站在三层讲台,发出蚊虫之声。(我并不是看不起教师这个行业,而是我实在不喜欢干这个行业,真的。)话虽如此,可我究竟该怎么办,我也跟那个老师一样茫然无措。

假期里,正当我无所事事的时候,一个陌生电话来了。

因为我在媒体有过多年从业经历,工作还算优秀,口碑也算不错。当时,我们本地的县级电视台正处于发展期,急需人才。他们了解到我辞职之后参加了考试,分配到了农村任教。便跟我联系,问我是否愿意到县级台来工作,我说了自己的想法,觉得这是好机会,若工作需要,完全可以。我去见了单位负责人,他了解了一番我的家庭情况,说,干这行,你也知道,人辛苦。我说,干了很多年,习惯了,我是农村出身,吃苦不怕。

事情也很顺利,我从来没有想过,有这么一个机会会摆在我的眼前,我也没有想到如此之快我就离开了学校。

假期,开始办理有关手续。九月初,开学,我在学校上了三周课,所有手续办理完毕。我向校长汇报了此事,并把课程做了交接。晚上,我去老师宿舍,打招呼,说要离开的事。他们都很吃惊,说你来才几个月就走啊。我说工作需要。他们笑着质问我背后究竟有什么大领导。我说真的没有,都靠我自己。他们一点都不相信,好多人挤破头往城里调,花了十年二十年也没有成功,而我刚来不久就调走了,肯定背后有人。我只有苦笑,我一个出身农村,亲戚父母都是务农人,又不会巴结他人,不懂看人眼色,能有什么人啊。要说有贵人,也就是自己踏实勤快罢了。跟老师们闲聊一阵,他们说了一阵祝贺的话,开着玩笑说,以后当领导了,把我也调动一下啊。我说,我一辈子就是跑腿的命,哪能当什么领导呢?十点多,夜色黑透,我便起身告辞了。

出校时,我折过身,看了一眼我的学校,校园里一片寂静,被漆黑笼罩。唯有侧面的一排教师宿舍,亮着灯,隐隐能听见电视的声音。我不知道该对我的学校说声什么,我就那样出了校门,回到了小院。

第二天,收拾完衣物,把小院的钥匙交给表姐的公公,坐上班车,进城了。

我是在四月来到了小镇,又在九月离开了小镇。我的离开如同到来一般,在小镇,除了老师和学生,再没有人知道一个人回来又走了。我没有带去什么,也没有带走什么,如一阵风,在山头停留了一阵,又刮走了。那是九月,秋田收割完毕,田野安祥,一片空旷。藉罗路依旧,破烂不堪,颠得人肺疼。沿路三月的花儿,早已零落成泥,樱桃早就卖了,梨杏也卖了,苹果挂着枝头,鲜红欲滴。

我不知道是带着什么样的心情离开小镇的。我就那样离开了小镇,离开了我的学校。后来,学校择了新校址,在中学对面。两年后,盖了起来,搬了下去。原先的老校区闲置了下来。我那曾经的过往,也被闲置了下来。

昔我来时,春风把我吹成了什么模样,今我去时,秋风,又会把我把我吹成什么模样。唯有时间知道,时间是一枚果核,替我埋藏着内心的流年。

责任编辑:胡汀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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