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遥望寒山

2016-05-14金克巴

湖南文学 2016年6期
关键词:山子杨广寒山

金克巴

两年前,我从斯奈德《禅定荒野》一书中读到一段话,“初唐诗僧寒山被认为是真正的隐士,他的家宽敞得能延伸到宇宙尽头。”这是我第一次听说寒山子。此后我有过许多出神的时刻——眼前浮现出一个不拘小节、落拓不羁的诗僧形象,他身无长物,但他的风容像烟霞一样轻逸。我想,他能驾驭一缕轻风在山间、在云端、在天地之间,悠游自得。在物质文明无比丰富的时代,人的精神某些层面却没有与之成正比,我想象寒山子骤然出现,反差如此强烈。

中国古代隐士早说过类似于斯奈德说过的话——“没有尽头的家”。

“竹林七贤”之一的刘伶纵酒后就在家里袒裼裸裎,为人所笑,刘伶反诘:大地是我屋宇,屋宇是我衣裤,你怎么钻进我的裤裆?对于了悟生命的自然之子,家的概念被极大拓展,与浩瀚时空相接。无家并不意味着流离失所,就算身体在别处颠连,精神却始终驻守家园。我不因在一个外国人引领下走近寒山子而感到羞愧,他们的精神家园跟我们近在咫尺。

我知道当下许多人相信,网络搜索引擎能让他们成为无所不知的“知道分子”,因此他们对于低层次把握事物显得比以往任何时候更显得信心十足,知识储物间里塞满怪力乱神,只要乐意,所到之处都充斥着各种奇怪声音——股市房产、逸闻趣事、男女暧昧……只是,表面有知和实质无知差不多是一回事。网络神通并不能重构真实历史,比如寒山子姓甚名谁,生活年代和身世,一直以来众说纷纭,莫衷一是。我宁可相信在寒山子漫长的一生中,他经历脱胎换骨的新生,曾经是末代皇族,迁客骚人,林泉大隐,高僧大德,乃至被人认作文殊菩萨的化身。

寒山子自云写下六百首诗,他的身世依然付之阙如。我尝试从纷乱线团中抽出一个线头来。

隋开皇三年,隋文帝三弟杨瓒家第四个男婴呱呱落地,他是杨温。帝王之家从来就凶险得像一座危机四伏的原始森林,而隋皇室的腥风血雨早在开国之初便已酝酿。杨瓒浸淫北周浩荡皇恩,周武帝将妹妹顺阳公主下嫁给他,他一开始就不想当什么逆子贰臣。公元五八一年,北周皇权被手握重兵的杨坚架空,还威逼年仅八岁的周静帝禅让。然而令杨坚始料未及的是,明里暗地跟他唱反调的竟然是自家兄弟杨瓒。后者并没有吃错药,只因良心让他对篡位发出异音,加之他相当忌惮的是,一旦挫败,会令杨家累世功业瞬间灰飞烟灭。

现在,在金碧辉煌的皇宫,帏幕后面潜伏着甲兵,隐约听见盔甲摩擦发出轻响,篡权者已不再虚与委蛇,他举手投足间都带着不可违拗的强势。在冠冕堂皇的殿堂上,看不见流血的禅让在隋唐政权更迭中有着惊人的相似——一方面是禅让者的童騃无知或万般无奈,另一方面则是受禅者的垂涎已久和志在必得,而此时九泉之下先皇发指眦裂的怒气并不能渗透到人间并制止权位交接。

杨瓒无力阻止其兄驾驭下的权力巨轮。根据史料记载,杨坚践位后,捐弃前嫌,不忘从胜利盛宴中分一杯羹给杨瓒,封其为滕王。然而杨瓒一再违拗,让杨坚不得不与魔鬼拟定一份死亡名单,对皇权有潜在威胁的人都赫然其中,他们令他如芒在背,必除之而后安。毕竟让枣推梨的同胞情意在帝王之家只是一种虚饰。

开皇十一年也即公元五九一年,八月,又是一个大地上的收获时节,隋帝国在杨坚治下一派歌舞升平。隋文帝令杨瓒随行,一同前往栗园宴游。杨瓒时年四十二岁,历经政权更迭,从北周的杨三郎到隋帝国人望颇高的王爷,他的盛名有增无减。生性谦谨的杨瓒一向临渊履薄,栗园宴会毫无凶兆。自从杨坚登基以来,他与兄长相安无事,让他多少有些麻痹。再者“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他的命运早就牢牢掌握在皇帝哥哥手里。整个宴会气氛并没有什么异样,杨坚脸上一团和气,聊的也尽是些轻松话题,比如今年农业收成不错,某地发现一头瑞兽,各地进献不少灵芝仙草……杨瓒对杨坚看法早就大为改观,除了敬畏就是钦佩,有时在杨坚面前甚至因为当初反对禅让还多少怀有一些歉仄,本着以天下苍生为念,眼前的繁荣还是令人欣慰。杨瓒酒量一向不错,连他自己也记不清一连饮下多少樽佳酿。他明显不胜酒力,似乎有一队披坚执锐的骑兵在他的五脏六腑来回冲刺,有些兵马仆倒在地,血像泄堤的河水奔涌而下,污血从杨瓒七窍流出来。眼前事态让杨坚十分错愕,当三弟宣告不治,他在群臣面前显得十分沉痛,后悔没能及时制止皇弟过量饮酒,导致他过早薨殁。然而世间没有后悔药,隋文帝对杨瓒追封甚厚,以示他的恢廓大度。

杨坚做梦也想不到,即使手握至高无上的权力,也无力逭避喋血的人伦惨剧。老年杨坚身陷皇子权力相争的诡谲迷城,废黜太子杨勇,改立次子杨广。公元六〇四年,杨广急不可耐地为父皇敲响丧钟,使用四年的仁寿年号戛然而止。翌年,双手沾满父皇鲜血的杨广皇袍加身。

杨温时年二十岁,他对皇家内部的血腥倾轧早就耳闻目睹,只觉眼前黢黑内心晦暗。然而就算他极力掩饰对弑父上位的新君的不满,到底还是不能让杨广完全放下戒心。所以接下来,杨广就赶紧将叔父杨瓒六个儿子全部流放外地,让他们从此天各一方手无实权,唯有将各自的满腹牢骚烂在肚里带进棺椁。

杨温被远远遣送到零陵郡,关山迢递,万千离愁别绪令他不能自已,哀恸之余写下《零陵赋》。然而他连表达悲恸的自由都没有,马上就有绵密的耳目将此赋抄送给隋炀帝,这下触动了皇帝原本敏感的神经。杨广要处死杨温就跟踩死一只蚂蚁一样容易,但是表面崇佛的隋炀帝多少还相信因果报应;再说他谅杨温掀不起多大波浪,于是一时发了善心,但还需要一个前提条件说服自己放下戒心,那就是杨温从此遁入空门,不再掺和世事,他就且看佛面不再追究。让皇亲国戚彻底抛弃荣华富贵、切断尘缘,从此粗茶淡饭、孤灯寒照,多少有一点惩前毖后的意思。

寺院是难得的清净之地,杨温一开始并不像凡胎浊骨那样,将严苛戒律和艰苦修行视为畏途。他早已看破红尘,隐姓埋名、毅然决然地投入佛门,到距零陵几百里之外的荆州公安县玉泉寺出家。从此他姓“释”,而他的俗家姓氏在百家姓里,鲜为人知。

杨温的业师是灌顶大师,此师是天台宗的高僧大德,他洞悉杨温身世不同常人,为他取了个意味深长的法号——“寒山”,是杨温二字的反切——“温阳”的对仗。当然不排除某个夜晚,有个身着襦衣的僧人出现在我梦里,告诉我“寒山”乃是他的自号。

自南北朝至隋唐诸朝大多崇佛礼佛,皇族贵胄亦不例外,但是修行是苦差事,好在佛家也考虑到为一般人修行大开方便之门,这便是“菩萨戒”——戒律相对宽松。早在杨广还是晋王时,就久闻荆州玉泉寺住持智顗大师大名,杨广自小生活在一个崇佛的环境,但他与佛门关系的进一步拉近,离不开智顗大师。智顗是天台宗祖师,湖北公安人,俗姓陈,他为报答故地的养育之恩,最初在荆州玉泉山一带弘法,并筹建玉泉寺,使之成为南方一大佛教丛林。公元五九一年,晋王杨广诏请智顗大师赴扬州,为他授“菩萨戒”。当时整个社会都弥漫着崇佛之风,上至皇族,下至庶民,多以“菩萨戒”加身。杨广对智顗大师极为崇敬,尊其为“智者大师”。通过加持菩萨戒,杨广与智顗大师结下法缘,两人十分投缘。六年后,智顗大师涅槃。继承其衣钵的是灌顶大师,他将智顗大师留给杨广的遗书亲自送到扬州晋王府。杨广捧读遗书,五体投地,悲恸万分。遗书写道,“不见寺成,瞑目为恨”,杨广读毕十分动容,他下令设千僧斋为智顗大师祈福,随后派人护送灌顶大师返回天台山,并遵照大师遗愿斥资在五台山建寺,灌顶大师是筹建的主要负责人之一。寺成之初以山为寺名,后来取智顗大师“寺若成,国即清”的遗言之意,改名“国清寺”。

灌顶大师同时执掌玉泉寺和国清寺两大丛林,他也是寒山子的业师,寒山子最初就在荆州玉泉寺出的家。狐性多疑在大多数帝王身上都表现得十分突出,弑父篡位的隋炀帝亦是。有一种说法——杨温到玉泉寺出家并非偶然,杨广与寺院住持关系一向十分密切,让杨温拜在灌顶大师门下,正好可以打消自己的疑虑。那是大业元年七月(公元605年7月),距杨广登基还不到一年,他十分忌讳皇族成员对自己的所作所为说三道四,连一丝对自己不利的风言风语也难以容忍,当初要不是看在佛面上,他早就送杨温上了黄泉路。杨温二十一岁,显然,佛于他恩同再造。

杨温在杨瓒六子中排行老四,少时即才华出众,文采斐然,后来差点因文致祸——先是因为对杨广弑父篡位有所不满而被贬谪到零陵,接着又因为一篇饱含沉郁之情的《零陵赋》转徙南海——反正隋炀帝希望梦魇中出现的对手在受到钳制的同时离自己越远越好。

杨温与诗僧寒山子的生活轨迹大致相吻合。天台山在东海之滨,东海与南海相连,或许杨温并未止步于南海,而是再向前一步,踅入天台山。公元六一八年,外戚李渊拥兵自重,胁迫少年天子隋恭帝杨侑禅让于他,一如三十八年前御前一幕再现,当时杨侑的祖父杨坚也那样逼迫八岁的北周静帝禅让。禅让的政权更迭形式在中国历史上早就不乏先例,如尧禅让给贤人舜,舜又禅让给治水功臣大禹——禅让制的本意是让天下的最高权力掌握在贤者手中,当然也有人把最高权力看作烫手山芋——当许由听说尧有意将帝位禅让给他的时候,旋即躲进箕山;尧后来又想让他出任九州牧,他听了觉得耳膜也给玷污了,连忙跑到颖水去清洗耳朵。

杨温对隋朝爱恨交织,它的功败垂成维系着一个显赫家族的命运。然而皇族内部血腥且丑陋的明争暗斗、政治谋杀,令他既无奈又憎恶。二十一岁那年,国与家都令他万分失望,但他正当年轻气盛,本是一个开启锦绣前程的时候,他站在生命上游,河水势不可挡奔流而下,一路上他还要历经许多意想不到的坎坷——生活的修行,才能令他从此义无反顾地将余生交给至大光明的佛,托付给蓊郁的青山。他来自当时最显赫的家族,热血在血管里奔流,他原本渴望像先辈那样,在沙场征战,运斤成风,搴旗斩将,孰料此生似乎冥冥中早已注定与世间功名无缘。他心意茫然。不甘,又能如何?只能让一轮温暖的太阳冷却下去。

在秉性上,他差不多跟同时代的同样超凡入圣的“茶圣”陆羽颇为相似,两人互为对方的影子而不自知,因为历史上没有记载这两个人有过交集。他们都特爱作诗,身体都被一种叫诗歌的液体所浸润,梦里也不忘吟诗作赋;他们知道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他们的言行举止一度若痴若癫,陆羽被时人称为楚狂接舆再世,当杨温后来隐姓埋名变成“寒山子”时也被人视为疯癫;他们的佛性与生俱来,陆羽与佛有缘却不喜经卷寒檠,杨温一开始何尝不是如此!他们一个生于屈原故国,一个在荆楚大地的山里出家。杨温偶尔也吟几句楚辞诗句,后来在他所作的诗里面,也出现了楚辞风格的诗句。现在他虽然遁入佛门,身着非红非紫的襦衣,胸膛里却有一颗温热的诗心在跳动,直到有一天与佛相遇。

世上已无杨温,但最初的寒山还不是“心无半点尘”的出家人,他觉得自己在尘世还有未完成的事情。他把自己一分为二,另一半且留红尘,他朦朦胧胧地预感,有一天他得去寻回自己的另一半。

智顗大师示寂前,在写给杨广的遗书中,希望有朝一日天台寺建成之后,从玉泉寺迁出十名僧人到国清寺。寒山到玉泉寺出家不久,就前往天台山。没有人知道,寒山迁往国清寺后发生了什么。或许他有一段时间离开了寺院,到各地云游,意外跟家人重逢,在他们反复劝说之下,他一度还俗,娶妻成家。他从前是皇亲国戚,过的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优裕生活,成家之后他不擅庶务,生活很快难以为继,身心纠缠于日常必需的柴米油盐无异于人生枷锁。他的家庭生活过得很糟糕,直到有一天搞得众叛亲离,连妻子也不愿答理他。还俗后,他隐约听到佛的召唤和大自然的声音,最终他选择离开。

我们这些俗人经常对这种离去大惑不解。

在毛姆笔下,思特里克兰德四十岁时悄然离家出走,为了心心念念的绘画理想,捐弃令人羡慕的中产阶级生活,先从伦敦跑到巴黎学画,最后隐居在塔西堤,过着衣食维艰的生活。于他而言,在合适的时间决绝地弃家而去不啻于脱胎换骨,只为听从心声去追寻最纯粹的艺术人生,潜心绘画,把人世的陷阱留给醉心物质生活的人。在有限的一生中,他体验到两种截然不同的生活。思特里克兰德的人物原型就是画家高更。

二十年前,我们村里有个姑爷,原本在城里有一份好工作,家庭生活也算称心如意——我们大家以为透过丰衣足食的表象看到了幸福生活的本质。直到有一天,村中爆出传闻,姑爷出家了,他身着一袭青衣飘然而去,在我们心里扔下疑团,激起涟漪。

虽说寒山尘缘已尽,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一心向佛。但是在他皈依佛门多年后的某一个夜晚,人情中最牵肠挂肚的一部分又在梦中复苏:寒山又回到久别的家里,看见妻子坐在窗前纺纱,她面色苍白,显得比过去还要憔悴,生活的重担搁在她柔弱的肩上令她不堪其重,她身上犹存一种病态而不失娴雅之美。这个女人曾经在某个时刻让寒山怦然心动。他将自己对她的情愫深瘗在内心,就像一粒种子,只要稍加滋润,生机就会迅速萌发出来。她停下纺车若有所思,擎起纺梭时显得有些乏力。寒山轻唤她的小名,她环视四周,最后脸朝寒山却视若无睹,表情淡漠得令他心碎。他对眼前劬劳持家的女人十分愧疚,他想上前抱住她,一阵猫头鹰的叫声让他从梦中惊醒。寒山知道在以男人为家庭支柱的世俗生活中,如果不是自己心在别处,翅膀企盼在另一个天空高翔远引,她原本可以如愿以偿做一个相夫教子的女子。新婚之初,他们在一起有过甜蜜的日子,直到有一天,甜蜜的浓度被流淌的时光冲淡。寒山对世俗生活的探索常常以失败告终,他们不时仰仗亲友接济,这是从来没有从茶米油盐的困扰中超脱出来的她所不愿面对的。有一天,他居然拿出家里仅有的一点粮食,施爱给门外槁项黄馘的流浪者,全然不顾接下来他们也将步人后尘。

寒山想起前尘往事,他的眼角不由得湿润了。

他清夜扪心——是不是自己业力太浅,至今还不能完全免俗。

一八四五年三月,梭罗时年二十八岁,他拎着向友人阿尔柯特借的斧头,独自走进人迹罕至的瓦尔登湖畔,开始长达两年零两个月的隐居——自己动手搭建棚屋,在周边垦荒,种瓜种豆,在山间采集各种野果。他有时化作一块石头蹲在湖边,让鲣鱼游过脚踝。梭罗拿起一把奥卡姆剃刀毫不迟疑地去除文明社会一切附丽,反璞归真,触探人类赖以生存的物质底线,在大自然中寻回生命最本真的定位——人是自然界微不足道的一份子。在最简朴的生活中,他的思想像一座生机勃勃的大森林。十几年前读到那样一本书,把我从南方细碎的工业生活拽到瓦尔登湖畔的树林。

后来,我跟一位颇有文学修养的人聊起过梭罗隐居,他对此颇有微词。着实,当我们身在繁华城市,心灵被五光十色的生活束缚得愈来愈紧,像一个正在坍塌的宇宙而不自知,很难去理解另一个截然不同的宇宙空间。因此有人用自己狭隘的思维,认为梭罗隐居类似于现代某些为博出位的行为艺术,不过可发一噱。虽然梭罗生前深得爱默生嘉许,但他身后的沉寂与隔世的激赏构成一个芜杂的森林,有人在林下仰头窃叹,有人则弃之不顾。

比梭罗还早一千两百多年,寒山就隐居在南海之滨的台州翠屏山,他的人生减法做得十分彻底,像一条清澈见底的小溪,涤净遮蔽人生本来面目的渣滓,心中无我,直见本性,见性成佛。但是凡俗之人并不具备慧眼,识出他就是文殊菩萨化身。他三十岁左右时疯疯癫癫地行走于山间,自言自语说着别人听不懂的话,他也不屑从别人咽喉发出的噪音。别人嘲笑他,他依然佛眼看人,眼里泛动着无限怜悯的湖光。别人的嘲讽于他实则无损——他衣衫褴褛,身无长物。精神贫乏的人称他为“贫子”——他们自认为物质相对富有,殊不知寒山家族不久前还统御天下、富有四海,殊不知物质贫乏正是皈依佛门、视人间富贵于浮云的寒山最为珍视的。

寒山跟别的僧人不同,他不住寺院,而甘当游走四方的苦行僧。他在诗中写道:出生三十年,当游千万里。壮阔大地无处不是漫漫修行的最佳处所。他到过苏州妙利普明塔院,此寺建于梁天监年间。寒山在附近搭建茅屋并一度淹留,后来希迁禅师重修伽蓝,出于感念寒山子,遂额名“寒山寺”。半世纪后的公元七五三年,唐代乡贤襄州人张继赴京赶考,虽然高中进士,然而铨选落败,张继郁郁寡欢地返回家乡,途经寒山寺,客船夜泊枫桥边,半夜听到寒山寺传来的钟声,他夜不成寐,挥毫写下名传千古的经典诗作《枫桥夜泊》。

如今,寒山脚下有个张家桐村,自明嘉靖年间张姓迁居于此,他们以农历九月十七为寒山忌日,在这一天设斋纪念,并代代相传沿为习俗。

公元六一八年,寒山的家与国俱已倾覆。在故国,命运的天罗地网让他无处可逃,唯有遁入佛门;进入新朝,他的境况也不会有任何改观。唐朝统治者对前朝皇族是千方百计要扼住他们的咽喉,隋恭帝杨侑将帝位禅让给李渊后,并没有侥幸拣得性命,没过多久就蹊跷亡故。世俗政权的兴亡令寒山百感交集,很快他跌宕起伏的心就平静下来,将尘廛恩怨抛之脑后。他的肉体之躯依然温热,他沉湎在自己的思想里,探寻本真的我。

国清寺是在隋炀帝亲自关顾下营建的,是他极为看重的一处南方道场,因此很快就发展成佛门胜地。寺院里时常香客如云,各地的善男信女取道来此烧香拜佛。然而他们的所谓信仰掺杂了太多功利,这些俗人一旦走出寺院,他们的慈悲之心就会在自私自利的蛊惑下变得麻木不仁。寒山在诗中批判世人为了满足口腹之欲而嗜杀成性:“不知他命苦,只取自家甜。”当寒山还是国清寺僧人时,有一次随师父下山去一户富庶人家做法事,他看见桌凳下有一群丑态百出的狗,只待席间一块骨头落地,馋相毕露,不惜争个你死我活,这也差不多是市井众生尔虞我诈、锱铢必较的群像。

寒山还是寂寂无名的僧人时,他博闻强记,饱读佛经。他的慧悟令业师刮目相看,丰干禅师直指寒山就是文殊菩萨,然而众僧人横竖都不承认寒山有过人之处,他们觉得他甚至连寻常僧人都不如,他们都不屑于亲近寒山。他的言行举止不为凡夫俗子所理解,他差不多成了家人与出家人眼里的另类,他们嘲笑他,排斥他。寒山也不大适应寺院氛围,他不顾灌顶大师劝阻,决意离开国清寺,他要去寻找一个清净之地。也许他在寺中切身体会到,即使身在伽蓝,出家人的本性还是容易受到蒙蔽,远远不如置身荒野看得明白。

寒山到几十里外翠屏山一个洞窟孑居,里面空空荡荡,他把自己的隐修之地整饬得十分洁净。他的家里真可谓空无一物,最值钱的家当要算那件非红非紫的短衣,他变魔术一般一物多用,将它的功用发挥到极致,夏天当作短衫,冬天且将它改造成被子,上面覆些烂棉破絮。寒岩一年四季都被寒冷统摄,夏天眺望山巅还有没有消融的积雪,不知寒山如何熬过漫漫长夜,苦度寒气逼人的长年。也许在他看来,躯壳是幻质,严寒促进定慧的修持。他喜欢在山间漫行,让思维紧张而急遽地奔跑起来,然后他的心会沉静下来,迎来光风霁月的境界。他在诗中写道:“褐衣随春冬,粝食供朝暮。今日恳恳修,愿与佛相遇。”

寒山虽然已经离开国清寺,但心底对它还有着特殊感情,他隔段时日就不惧长途,跋涉前往,一如串门走亲戚。国清寺有两个懂他的人——丰干禅师和拾得。寒山和拾得是忘年交,拾得是丰干禅师一次外出邂逅的野孩子,初以为他是附近的牧童,见他破衣烂衫但难掩灵秀之气,便驻步问话,意外得知他是个弃儿,丰干禅师连连叨念“我佛慈悲”,遂将他带回寺院收养。拾得也不知道自己姓甚名谁,丰干禅师便给他取名“拾得”。寒山跟别的僧人关系并不融洽,跟拾得却是一见如故,十分要好,从此两人如影随形。

寒山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有时在前往国清寺途中,他将自己打扮得滑稽可笑——戴着自己纯手工打造的世间独一无二的桦树皮帽子,身着下摆破成一条条的像挂着流苏的破衣,脚下趿拉着木屐、破草鞋或破布鞋,他全不以为意。他的注意力早忽略了世间的幻质,他在鸡犬相闻的村旁、在崎岖的山径上、在郁郁葱葱的田野上,或吟或唱或啸,走走停停,没有人知道这个路过的疯僧在嘟囔什么,是什么在拨弄他的神经,让他亢奋如斯。他时而仰望苍穹,时而对路边的草木窃窃私语。不知他来往国清寺一趟所需几日,反正精确的时间概念对他并不具有多大意义。山民们指着他说:瞧,疯和尚的耳朵上还夹着一支野菊花呢!

拾得还是个大孩子,生性顽皮,业师怕他游手好闲、惹是生非,为了磨砺他就派他到厨房洗碗。拾得没什么可接济寒山的,众僧也告诫他少与疯僧寒山来往,可是每当寒山到来,他都会特意将剩下的一点饭菜给寒山留着。寒山在外面流浪已经一连数日粒米未进,只靠采摘山间的野果充饥,残羹冷炙无异雪中送炭,他津津有味地吃下去,恢复体力后,话也多起来。他俩结伴在山间游荡,寒山突然想到什么,掏出随身携带的炭笔找到一块比较平整的岩石写下一首偈诗。拾得站在他身后歪着脑袋念着岩石上的诗句,脸上露出会心的笑容——他经常是寒山新诗作第一读者。

真正了解寒山的人屈指可数,除了丰干就是拾得,除了拾得就是丰干,但他们都替寒山守口如瓶,因此没有人能识出寒山不过是大智若愚。世人的误解有如遍地荆棘让他感到不自在起来。

寒山问拾得:世间有人谤我、欺我、辱我、笑我、轻我、贱我、骗我,如何处置乎?

拾得答曰:忍他、让他、避他、由他、耐他、敬他、不要理他,再过几年你且看他。

寒山、拾得因佛结缘、因法投缘,被后世传为佳话。清朝雍正皇帝因他俩不离和合因缘,御封二人为“和合二圣”。

寒山三十六岁,正是唐贞观年间,到处一派太平盛世的欣欣向荣,百姓安居乐业,唐诗的银河星汉灿烂。佛教由于受到帝王重视,比前朝更加兴盛。当玄奘从印度取经归来,唐太宗在长安举行盛大法会亲自迎接,此后大力襄助他翻译经卷。据记载,贞观二十二年,海内共有佛寺三千一百七十六所,僧尼一万八千五百余人。寒山这些年则寂然隐居寒岩,几乎化作寒岩上的一块岩石。一百多年前,菩提达摩隐居河南嵩山,面壁九年,在石壁上留下自己的影子。寒山在寒岩潜修近三十年,转眼已年届花甲,有一天他忽然忆起远方故旧,不知他们如今生活得怎样,他的心旌被如风的思念拂动,事不宜迟,他马上束装就道,投入此生最后一次远行。

随后一路所见所闻,深深摇撼他原本超脱世虑的心,许多故旧在度过辛劳而短暂的一生后,像流星一样纷纷陨落。他的前妻也亡故多年,土馒头上杂草丛生。无尽哀伤与怅惘涌上心头流露笔端——一向寒山坐,淹留三十年。昨来访亲友,大半入黄泉。他返回寒岩,余生再也不曾离开。

丰干禅师没有管好自己的嘴巴,让寒山与拾得不得不撂下一群慕名而来的官方人士,赶紧藏匿起来。他实在不想因蜗角虚名令世俗之人蜂拥而至,从而妨碍修行。那天新任台州刺史闾丘胤来寺院进香,丰干禅师邀他到禅房小坐,刺史问,宝刹可有活佛?有啊,寒山和拾得是文殊菩萨与普贤菩萨的化身。丰干不假思索地说,当他觉得自己说漏了嘴,又连忙补充道,他们都遁世修行,轻易不显菩萨真身,想见他们并非易事。闾刺史听说有活菩萨在山中,精神为之一振,顾不得有什么禁忌,连忙在僧人引领下骑马前去寻访。寒山、拾得坚辞不见,退到山崖后面,眼见就要被一小队人马赶上,这时山崖砉然合拢,五匹马闪避不及被夹在石缝间,至今石壁上还留有五马印痕。

自从寒山被明眼人识出他是遁世高僧大德、文殊菩萨化身,尘世隳突就不时侵袭到他隐修的洞窟。接连来过几拨说客,代表着某些任性的当权者难以违拗的意志,随身携带着大量金璧财物。说客想凭三寸不烂之舌,恳请寒山出山接受供奉,为民祈福,当然也住得离官衙近些,以便某公随时上门讨教。寒山子深闭固拒,心如磐石,全然不为所动。可笑的是说客那套陈词滥调,不啻是以其昏昏,使人昭昭。

寒山子虽然超然出世,但是他仍然将慈悲心肠表现于白话诗中。他的诗貌似和光同尘,实则奔逸绝尘,有工语,有承语,有鄙语,有谐语,唯独不要佶屈聱牙,不要道貌岸然,不要晦涩难懂,不要假仁假义,不要无病呻吟,不要吟风弄月,不要寻章摘句。他的诗在星光熠熠的唐诗银河中,光彩并不十分突出,但无碍它流存后世。当时就不乏有人对寒山的诗情有独钟,他们十分辛苦地追蹑寒山子的足迹,将仙露明珠一样的寒山诗采集起来,让它启迪、超度更多人,甚至助力于后世塑造全新地球居民——不纵情物欲,有更多大地情怀、荒野情趣、洒脱之心。而有些永远湮灭在野外石壁上的题诗则与青山同在,与草木同春。

有人说,寒山自从花甲之年那次外出,亲眼目睹世间时光飞逝、物是人非的变化,自此再也没有离开过寒岩,他富有传奇而漫长的一生最后浓缩成一种幽情——相看两不厌,只有翠屏山。他以吟诗为乐,度己度人,在自己觉悟的同时也乐于引领别人,去发现生命真谛。

寒山的诗,像一条清澈鲜活的山溪,甘洌而怡人,读来令人如饮醍醐。他不拘于佛家因缘涅槃的基本教义,让般若莲花在现实生活逻辑的波光水面上绽放。他的诗大抵可以分为自叙诗、隐逸诗、风俗诗、道家诗和佛家诗,然而他的诗不拘一格,非俗、非韵、非教、非禅,不可寻常观之,也不可等闲视之,在当时招致不少非议。附近有个王秀才,自诩精通诗律,他读寒山诗,还没有过一遍脑子就满脸不屑,脑袋摇得像拨浪鼓,怪声怪气地说,这也能算诗?还四处题写出乖露丑!

寒山身在佛门,醉心写诗,以诗为载体,将精妙的佛理禅机入诗。每每诗兴大发,就信手题于石壁、墙上、树上,不着标题,亦不拘格律。他在宽阔的汉诗江面上一苇渡江,不作法求,轻盈地触及汉字最质朴的部分,令人大为惊羡。

寒山子早已厌弃人间无益虚名,他知道诗一旦存在,接下来只需守候某个知音到来,无须知道,知音什么时候从什么地方来。据博尔赫斯说,时光是不能分享的,落入尘埃的个体往往难以挣脱笼罩内心深处的孤寂。寒山子出于纯然的愿望,对自己的诗能否流传后世还是抱有信心的——“忽遇明眼人,即自流天下”。但是寒山子大概想不到,他的诗有一天竟会漂洋过海,在异国他乡大受追捧。第二次世界大战后,寒山的诗进入美国,“垮掉的一代”旋即将寒山奉为心目中的偶像、嬉皮士的始祖,多少令我辈有些哭笑不得。

寒山诗以其晓畅通俗,早就与我们民族的俗语相融透,村夫野老嘴里不时就冒出一句“人生不满百,常怀千载忧”,就正是寒山的诗句。稍稍有些遗憾的是,普罗大众认同他的诗句,却不懂细细咀嚼,从中获得觉悟。

我对寒山子及其诗的认识也只是近两年的事,缘启于我近年对自然文学的关注。尽管我们早知道人渺如沧海一粟,但常常让一己之私充塞心间。我不断找来许多自然文学作品,这些作家是科尔、爱默生、惠特曼、巴勒斯、缪尔、奥斯汀、利奥波德、迪拉德、斯奈德。我也以读过苇岸《大地的事情》为荣,较比许多大部头的作品,它们显得十分清瘦。

寒山的世寿比一般人要高得多——一百多岁,那是一个将一生大多数时光置于与世隔绝的深山的人身体潜藏的奥秘,我们不得其详,只知道寒山缺衣少食,人不堪其忧,他却不改与佛相遇的夙愿。

我们这个广袤大地,林壑深秀,山川壮丽,从来都不乏苛求个人修养和个体超脱的隐士——许由、商山四皓、竹林七贤,近现代的终南山隐士。寒山子则不是寻常隐者,他谜一样的身世,他所选择的生活方式,他亦释家亦诗家,融会儒释道于一身,游离于世外对世事却洞若观火,他度己度人成己成物,无不引人深思,令人景仰。

责任编辑:刘 威

猜你喜欢

山子杨广寒山
论玉雕山子工艺
浅谈近代玉雕山子工艺
杨广:表演政治家
寒山即景
寒山
Poet’s Peak
我们回家吧
深山琴苑
不能叫你的名字
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