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噤 声

2016-05-14小昌

湖南文学 2016年6期
关键词:吧台客栈和尚

小昌

推开窗,是一片水。绿油油的,深不见底,有一跃而下的冲动。

有人敲门。他转身去开门,问谁呀。不会是她。她大概还在路上。门开了,是那个小女孩,说他身份证忘拿了。并说,有什么需要,随时叫她。女孩年龄不大,活灵活现,一扭身,下楼去了。木质楼梯被踩得咚咚乱响。他把门关上,继续凭窗而立。水气氤氲,让人想入非非。

三年了,每年这时候他都在这里等她。她也总能如约而至。拍一下门,整个身子就靠在门上了,靠在他身上似的,他在房间里警惕起来,想她的样子。歪着个脑袋,小手指挠那只木门。一下紧跟着一下,像只小猫咪。他开门。咧着嘴傻笑。她会扑上来,不说话。门关上,就开始脱衣服。似乎蓄意了很久。把攒了一年的力气,顷刻间用完。她骑在他身上,非要骑在他身上。过后,他们东倒西歪,才开始说话。

像这样:

“我是不是老了?”

“有点。”

“有点是啥意思?”

“就是还没老透。”

“是的,就像根腌萝卜。”

“我也是,瞧我手上的老人斑。”

“这,怎么了?”

“不小心切到了手,切鸭脖子,你不知道鸭脖子有多滑溜,像个泥鳅。”

“真好,还这么热爱生活。”

或者是这样:

“说不定明年我就不来了。”

“反正我会在这里等你。”

“回家后我都不敢看他的眼睛。”

“他是不是也不敢看你的眼睛。”

“他可不像你。”

“没劲。”

“我也觉得没劲。”

“我是说,说这个没劲。”

“说啥也没劲,别说了。”

要不就这样:

“咱们定个娃娃亲吧。”

“我不喜欢你儿子,他也不喜欢我。”

“跟你有个屁关系,你女儿喜欢就好。”

“我女儿说他太笨了,她喜欢心灵手巧的。”

“你女儿那么胖,还那么胖吗?”

这一年又过去了,发生了很多事。他把眼镜摘下来,随手用衣角擦了擦,复又戴上。去望远处的山了。山半腰多出个庙来,斗拱飞檐,颇有气势。她若来了,两人可以去看看,菩萨前面上炷香。

他回身打开电视。或许只想弄点声响。半躺着,看电视,有时会看向别处。后来就睡着了。一觉醒来,天黑下来。河对岸万家灯火,人影浮动。他没开灯,继续躺着。点着一支烟,明明灭灭。她还没有来。或许遇上什么事了,他们约好了,不打电话。他并不焦躁,只是有些不耐烦,不知在她来之前这段空白该干点什么。他起身上厕所,卫生间有扇小窗,迎面一堵墙和一小块遥远的天空。月亮升上来了,夜色正美。他打算出去走走,或者随便找个人聊聊天。

楼道很安静,客栈里似乎没住太多人。下楼时,右侧墙壁上的画没了。他们聊过这幅画。她说只能是疯子画的。画面中央有个人在捂着耳朵尖叫,像个骷髅头,有张中空的嘴。云被染红了,像血一样。大概很多人没注意有这样一张画。他是记住了。上楼时还没注意,现在发现只剩一处苍白。

小女孩在吧台里坐着,玩手机。

“那张画呢?”他问。

“哪张画?”她抬起头来。

“挂在楼梯侧墙上的那张。”

“他们说阴气森森。”

“你是新来的吧。”

“有半年了。您是在等人吧?”

“你怎么知道?”

“我猜的。”

“要是她来了,就说我出去转悠了。让她在房里等我。”

走到街上,抬头即能望见月亮。来电话了。是他妈。他想舅舅可能死掉了。头些天就说差不多了。大概是要他回老家看看。

“你在哪?”听上去有气无力,他更加证实了舅舅已过世的猜测。

“我在外地出差呢,怎么,有事吗?”

“没事,就是想见见宝宝。你不在家就算了。”

“她在家呢。”

“她说她也不在家,宝宝在外婆家。”

“舅舅没事吧?”

“没事。”

他挂上电话,想起舅舅,和从他身体里延伸出来的那根导尿管。只有一只眼睛可以睁开,斜斜看他。他实在弄不明白那只眼正在传递什么信息。床头柜上放一本圣经,舅妈早晚都会对着医院的墙壁祈祷。真想不到那样的人也信了基督。

他一路走下去,过了桥,到了河对岸。桥总能给人希望。他兴冲冲地从某个石墩子上一跃而过。

河对岸是酒吧一条街。从这头走到那头,又从那头走回来。复又立在桥上,张眼望见那家客栈。有人好像在他房间窗口站着。他急匆匆往回赶,生怕错过什么。想她站在窗前看水或者看山的样子。有时她也会抽一支烟的。

回到客栈,小女孩仍在吧台里玩手机。见他进来,抬头望了一眼,又低下头。他知道她还没有来。不过他还是上了楼,推开门。方才看见那个人也许住在隔壁。手机又响了。周围过于安静,铃声尤其刺耳。又是他妈。

“咋啦?妈。”

“也没什么事,就是想和你说说话。”

“好吧,您说。”

“这辈子是不是白活了,你爸想杀了我。”

“他开玩笑吧,是不是又喝多了。”

“他说喝多了才会说真话,说恨不得杀了我。”

“他就那样,喝多了就胡说八道。”

“他说我要是得了病,才不管我呢,趁大家不注意,就拔氧气管子,让我憋死,天下还有这么狠心的人吗?”

“他在说气话。”

“他踢了我一脚,我也踢了他一脚。他半天没起来,报应,谁让他踢我。”

“后来呢?”

“他蹲在地上,说要杀了我。从没见过他那样,要是给他一把刀,他会下手的。我真是白活了。”

“妈,要不你也跟舅妈念念经吧。信了上帝,她就像变了个人。真不敢相信。”

“那天她说你们,意思是跟我们,不是一种人。好笑死了。”

挂了电话,半躺在床上假寐。想他的父亲摔在地上气鼓鼓的样子,有点可笑。两人在那间二十年没变样的客厅里对峙。她说,你怎么不去死。他说,我要弄死你。

她还没有来。他想不起她的模样来了。想下去,甚至要跟他的老婆混为一谈了。突然,他倒希望那个女人不要来了。这样想真是心惊肉跳。他拿起手机拨了他老婆的号。一直无法接通。他又拨了一遍,仍是无法接通。

外面吵闹声此起彼伏,有人喊了几嗓子,声音尖利辨不清喊了什么。他以为着了火,急惶惶夺门而出。出门下楼,听小女孩说有个女的从桥上跳了下去。他一下子就想到是她。等他到了桥上,才知道不可能是她,虚惊一场。后来人被救了上来,人没死成。有个男的说,没想到,她真跳下去了,本来以为开玩笑的。很多人埋怨他,怎么能拿生命开玩笑呢。他嘿嘿笑了。没死成的女人死盯着那个男的,向他示威。男的软了下来,说,怕了你了。

人散了,他也往回走。立在桥头,看向那个客栈。那个人仍站在窗前。大约是个男的。他仔细瞧了瞧,应该是他隔壁的房间。他没放在心上,回房间洗了个澡,躺在床上看书。

又睡着了,大概睡了三四个小时。一种不祥的感觉弄醒了他,好像有什么坏事要发生。他点亮床头柜的灯,那只灯跟去年一样,灰蒙蒙的。接着看了看表,才两点半。她不会来了。他想她是有意如此。

他关上灯,听见隔壁房间有人说话。起初,他并不为意,这样的客栈本来就不隔音。但之后转念一想,便在床上慢慢坐起来,摸黑听着。他没听错,有个男人一直在说话。好像在跟另外一个人聊天。他想听得更真切些,起身坐在窗前。窗外有明月,水上也有一个,相互映照,他像是被什么猛地击中了。

“你在听吗?我知道你在听。”

“说了这么多,还是你知道我在说什么。”

“是的,没地方可逃,到处都是人,我不想说话,让我想一想,我大概有一个星期没说过话了。我不想和任何人说话,除了你。”

“还记得上次吗……”

沉默了一阵,有抽噎声,接下来泣不成声。

他又折回,把自己扔在床上。用被子捂住头,讨厌一连串断断续续的哽咽。在他想来,无非是男人的惯用伎俩。想必还有个极不大情愿的女孩儿在身旁,见一个男人哭成这样,真不知道如何收场。他想了想,那应该是个干净的女孩,脖子细长,正楚楚望着哭泣的男人。接下来似乎顺理成章,安慰、拥抱、接吻、脱衣服……

他在等待那些细碎的声音,从窗外飘进来。可事实并非如此,哽咽声也消失了,一片寂静。后来男人的哽咽也像是梦里的声音,他又睡去了。醒来后,天光大亮,河对岸的叫卖声,人声鼎沸。小镇的白天来了。

阳光像月光似的,也照进了屋子。阳光里微尘浮动,像是个奇怪的通道。他心情好起来,觉得一切都没什么大不了。看样子她不来,并没对他构成什么烦扰,反而让他突然有了新生的力量。他穿衣服,洗漱,刮胡子,整理自己,出门吃早餐,像是要去见什么大客户似的。他出门,到了一楼,小女孩在吧台里面玩手机,他探过头去,想看看女孩在玩什么,一天到晚都在玩。女孩见他凑过去,忙躲开,嗔了一声,问他要干吗。他挑了下眉毛,说想看看你玩啥呢。女孩说没玩啥。他没话找话。

“204住了什么人?”

“204,你隔壁是吗,你问这个干什么?”

“凌晨还在聊天,我没睡好。”

“他就一个人,怎么聊天,你不会是做梦吧。”

楼梯咚咚响了。有个男人从楼上走下来。向吧台这边看过来。小女孩向他使眼色,意思是这个男的就住在204。看上去有三十多岁,面皮白净,像是个搞计算机的。对小女孩笑了笑,就出了门。

“他来几天了?”

“我想想,跟你一天来的。你们俩倒是有点像。”

“哪里像?”

“长得像呀,不过他没你话多。”

“对了,山上啥时候建了座庙,上次来,还没见呢。”

“修了好几年了,一直都有,怎么才发现,反正我记得,好几年了。”

女孩继续玩手机,看样子不想聊下去。他出去吃早餐,想之前怎么没留意那座庙呢。吃完早餐,他去庙里转了半天。还抽了支签,看不懂,被个和尚模样的人请进后门。施主施主喊个不停。和尚说是只好签,很久没见这样的好签了。眼里都放出光来了。他抓住他的手,又看个不停,说施主好命,要遇贵人,可也不能守株待兔,贵人也有可能擦肩而过。他问和尚,是桃花运吗?和尚色眯眯地看他一眼,否定了他。和尚要香火钱,他掏出钱包,拿了张二十元的,和尚摇头,说至少一百。他有些窘,不过还是拿了一百,塞进功德箱。小红箱子上写了两行字:钱财入山门,功德归施主。

他从山上下来,沿着古城墙随便走下去。古城墙很有点古城墙的样子。转过弯去,那个男的迎面走来。要是没记错的话,这人就是住在隔壁204的家伙。他背单肩包,手摸城墙悠悠地走。这家伙看过来了,眼镜闪着两块贼亮的光,因此看不清眼睛。两人谁也没理谁,擦肩而过。

他回头望了那个背影一眼,想他是不是和尚说的命中贵人,笑了。

到了晚上,她仍旧没有来。她不是那样的人,大概有什么事羁绊住了。他一个人待在房间里,看那片水。一点声响也没有,可他知道水正在流呀流,这有点像他现在的生活。突然想起什么来,他又给他老婆打电话。电话仍旧无法接通。有些气急败坏了,他知道是那个女人故意的。说好了离婚的,他不该在最后一刻放弃。

妈妈又来电话了。

“我想和他分开一段时间。”妈妈说了很久其他的话,终于说出了这一句。

“那你去哪儿?”

“去你那里。儿子,我也想见见你。”妈妈说。

“我在出差。”

“她呢,在家吗?我买好票了,明天的火车。”妈妈说。 “我也不知道她在不在家,打电话无法接通。”

“怎么会无法接通呢。你们是不是吵架了?”妈妈问。

“没有,有时候就会无法接通。她不想听我说话吧。”

“那怎么办?我的票都买好了。”妈妈说。

“退了吧。”

“我想和他分开一段时间。”妈妈说。

“您可以去舅舅家住几天。”

“你这孩子。”

挂了电话。他想出去透透气,或者找那个女孩随便聊聊。到了一楼,女孩除了玩手机也是没什么可干的。躲在柜里面,一张娃娃脸低垂着。他坐上高凳,挨在柜台边,抽一支烟。

“她还没有来。”她头也没抬,就知道他来了。

“你怎么知道?”

“一看你这样子,就知道她还没有来。”她抬了抬头,匆忙看了一眼,又低下了头。

“你这孩子。”

“我可不是孩子。”

“你有男朋友吗?”

“问这个干嘛,你想追我吗。我不喜欢你这个类型的。”

“你喜欢什么类型的。”

“反正不喜欢你这个类型的。”

“我是什么类型的。”

“看上去傻傻的,和204那个男的一个样儿。”

“那你和我说说他。”

“他嘛。听说他也是每年这时候来这里玩几天,和你一样,也等一个女人。你们这些人。”

“你好像什么都懂。”

她仰起头笑了笑。那支烟抽完了,没什么话说了,这时隔壁204家伙也回来了。背着双肩包,一脸疲惫,向这边看了一眼,就上楼去了。把木楼梯踩得咚咚响。他也跟了上去,响动就更大了。

那人开门时,回头看了他一眼。一闪身,进去了。门正中歪歪扭扭写着204。

到了凌晨,他又一次在梦中醒来。有一阵子,他没有搞明白自己在哪里。梦里有只水牛或者类似的动物,在不断追他,从高地向他的方向俯冲。眼看就要冲过来了,牛角之类的东西席卷而来,这时就醒了。等他缓过来,又听到隔壁的喁喁之声。

他像昨天那样坐在窗前,想听清那人究竟在说什么。

“五年了。”

“我记得有五年了。”

“你现在究竟过得怎样。上个月,我去了你们那,在那个小区转了转。在我们曾经一起散步的小河边,也转了转。柳树发了新芽,映在河面上,像过去一样。”

“明天我就回去了。”

那人自问自答。说完每一句,都要停顿一下。有几秒钟的空白。空白处像是有个女人在喘息。

“明年这时候,我还会来的。你会等我吗?你会等我的。”

“你不用担心我。我只是不想说话。不想和他们说话。实在没办法,我才张口说。你知道的。自从那次后,我就不想说话了。很多人以为我是个哑巴。这样多好。我就是个哑巴。你在听吗?”

“我在城墙根遇见一个人,住我们隔壁。他好像也在等人。就像那时候我在等你。一直等,你也不来。”

“或者我不该说这么多话。可一旦坐下来,坐在你对面,就忍不住说这么多。一年来,天天想怎么样和你说每一件事。你大概会笑我。我是不怕你取笑的。你笑吧,瞧你的小肚子,笑起来就抖个不停,还是和原来一样。”

手机响了。把他吓了一跳。手机屏在床上一闪一闪的。是她来的电话,半夜三更,也许是开玩笑。最大的可能是她来了,就在门口。打个电话说她就在门口,或者死活也不说,等他绝望了,再像之前似的,挠那扇木门。还有什么比这更好玩的呢。他接了电话。

“对不起,我没来。以后也不会来了。”

他猜她就在门后。像一只猫似的躲着。

“不要找我,不要和我打电话,就当没我这个人。”

他都想笑出来了。

“什么也没发生。不要问我发生过什么。真的,什么也没发生。”

她说了再见。电话就挂了。整个房间静悄悄的,隔壁的男人也不说话了,大概是被他的手机铃声惊扰到了。铃声放到最大,在一片水前,惊人地响。他去开门,想一眼就看到她。她也许歪靠在门边,正若有所思。这时候他多么需要她,想一把将那个身子抱起来。楼道一片漆黑,他打了个响指,声控灯亮了。一个人影也没有。他走出去,下楼,每一步都咯吱响。楼下的小女孩在一片光里,猛地迎头看过来。

他问:“有没有发现个女的?”

女孩低下了头,说没有,继续玩手机。

他出了酒店。街上仍有人,大概是一些从河对面酒吧回来的人。他站在桥头,午夜的风有些莫测,不知从哪个方向吹来。一眼望过去,那家客栈黑蒙蒙一片。这时,他才相信她再也不会来了。

他看那家客栈,看那扇窗,他隔壁房间的那扇窗。隐约有人影浮动。他知道那人还在说话。一个人说个不停,像是有个女的坐在对面。就像他的她。说下去,一年就不用说话了。或者要把一年的话全部说出来。一个人说给她听,说给自己听。他又想起,那个男人走在城墙根底下,瞄他的样子了。

有个人东倒西歪地过来了。是个男的,长发飘飘,不是个艺术家就是个大侠,脖子上挂着鲜艳的围巾。夜色里,路灯下,围巾耀眼得奇怪。他们相视,男的说:“看什么?滚。”让他滚。他没有滚,仍旧在桥头立着。男的走过去了,回头看了一眼,说:“你再看老子,老子一枪崩了你。”

他毫无惧色,大概是没什么好怕的。那人果然从怀里掏出一把枪来。举起右臂,枪口正对着他。他还来不及作出反应,那人就开枪了。“啪,啪啪啪。”那人笑弯了腰。等直起腰来,就吹了吹枪口,扭身走了。像是做了件顶开心的事,嘴上哼起了小曲。

他像个中枪的,用手捂着肚子做痛苦的表情。后来想不应该是击中肚子,最好是心脏。转而捂着心脏,身子靠在桥头上。就这样变得心事重重起来。

他想明年还会来的,仍住在那家客栈。也许是204,或者204的隔壁203。他就坐在窗前,对面有张凳子是空的,没人坐。他很可能会买个吉娃娃之类的,放在那张空凳子上。等到深夜,他也会说个不停,说给那个吉娃娃听。想到这里,他兴冲冲地跑下去,从某个石墩子上一跃而过。

责任编辑:赵燕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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