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仰俯之间

2016-05-14凌可新

湖南文学 2016年6期
关键词:糖葫芦闺女河里

凌可新

瓦。

瓦的名字是这样得来的。

瓦出生那天,瓦的父亲,也就是她爹王思田蹲在自家门口。瓦断断续续的哭声把他的脸涂鸦得五彩斑斓。他很有几分沮丧和绝望,因而又显得甚是憔悴不堪。看上去,就知道他遭遇了人生的不幸。面对这不幸偏偏又束手无策。这是他表情综合后能够解释的。如同一棵树木,原本生长得好好的,朝气蓬勃,突然让人把根故意往上提了提。虽然又插了回去,但根被提了,这树就不再等同原先的树了。

当时村里最有学问的是本家三爷爷。据说如果放在过去,也就是前清,他起码也要中个举人,出村庄混个官职的。但现在,他就只能是有些个学问的农人。三爷爷出来踱步,踱到这里,眼睛灰蒙,见瓦的爹蹲在那里摇动脑袋,且听见屋里有婴孩啼哭,就随口问声弄璋弄瓦?瓦的爹迷惘,不知是什么意思。

三爷爷连着问了三次弄璋弄瓦,瓦的爹还是一脸迷惘,手足无措。边上有些这方面经验的,这时就忍耐不住,替三爷爷解释,说老人家是问你家老婆生下个啥哩呐。瓦的爹哗啦暴跳起来,说,妈妈那个逼的个丫头片子呢!三爷爷就嗤了一声说,那就是弄瓦了。然后款款而去,再无回头之意。瓦的爹见三爷爷有些不屑在那声嗤里且近且远,心一横,就干脆把刚生下的丫头片子叫成了瓦。

丫头是片子,瓦也是片子。叫瓦倒也贴切。

瓦就成了瓦。

瓦记事记得早,早到像是个故事。在她母亲肚子里五六七个月,人成形状了,五官长出来了,她就能够听懂外面人说话的意思了。但那时人心隔肚皮,耳朵也隔肚皮,听不真切,理解的也不甚全面。不过有一点她知道的,就是她的父亲和母亲,她的两个最亲的亲人,都祈祷她是个男孩。他们甚至半夜三更跳起来烧香磕头,祈求老天爷送他们一个大胖儿子。他们说,老天爷啊老天爷,给俺来个儿吧。俺家都五世单传了啊。要没个儿,日后俺坟头上的野草哪个给拔啊,逢年过节的,哪个去给俺上坟烧纸钱送温暖啊……

瓦当时想,儿有什么好?儿就了不起?再说谁敢说我就不是个男孩?她辗转着身体,变换角度,想要看看自己的性别特征,可她看不清楚。但她觉得既然父亲和母亲都那么诚心祈祷了,头也磕了不知多少,那她一定是个男孩。

瓦早早就把自己看成了男孩。

可等她从母亲肚子里出来,被接生的谢婆婆倒提着两条腿,在屁股上拍一巴掌后,她听见满脸皱纹的谢婆婆呵呵一笑,说,大喜啊,是个没长把的。瓦不知道“把”是什么东西。她想看看自己的模样,仍然不成。她还太软骨,一团肉似的,自主不了。那个后来应该叫做爹的男人这时跳跃起来,眼睛红红地叫谢婆婆再瞅瞅,说定是谢婆婆老眼昏花,瞅错了。谢婆婆冷笑一声,说俺老婆子眼花,你倒不说自个儿种瞎,种成了啥自个儿不知道?

爹跳跃到眼前来,眼睛死死往瓦两条腿间瞅。瞅一回搓搓眼,再瞅。连着三回,又伸了手过来摸。谢婆婆哼了哼,撇开你这脏手。爹就号了声,像是让人从背后捅了一刀样,号着跳着往外飞跑,然后就到门口扑通蹲下了,两只手抱着头。再然后,瓦的名字就定了下来。

人落地,是要有个名号的。瓦就有了。大名小名共用一个,瓦。王瓦。

因为父亲,就是爹王思田的号叫,和沮丧,和溃不成军、落花流水,一得知自己确切的性别,瓦就很羞愧。她不假装,是真的羞愧,父母那么眼巴巴地巴望着自己生成个男孩,自己咋就那么不争气,生成个女孩了呢?生成个男孩很难吗?应该不难的。容易得紧吧?

瓦的娘在伤过心后,也是这么说的。娘喂过了奶,眼睛瞅着瓦的脸,喃喃着说,瓦啊你个丫头片子,可怜的孩啊,你咋就那么没耐心,不能再加把劲儿呢?男孩女孩差多少?就差那么一点呀。你再加把劲儿,多生出来一点儿,你爹他就不会老成这个样子了……娘叹息,你爹才三十岁不到,都老头样了。你爷爷没得早,你奶奶……噢……她连来看你一眼都不愿意……要是你多那么一点,你这会儿定是他老王家的宝了。我也用不着跟你受这么些乌七八糟的气了……

瓦知道,自己没生成个男孩,娘真跟着受气了。别的不说,天天黑夜里一躺炕上,爹就开始奋不顾身挖苦娘,说娘是个没能耐的女人,人丑点笨点倒没啥,可连个带把的都生不出来……娘有点委屈,说生不出来能怪我吗?你丢粒苞米想长片麦子出来,可能吗?爹把眼瞪大了,说放屁你!老子丢麦子种,你他娘的硬给老子碱死了,不小心掉颗苞米粒,你他娘偏偏给长出苗来,不怪你怪哪个?娘说,科学上说是怪男的……娘话音还在半空悬着,没落地成坑呢,爹砰地一拳就打过来。娘人哑巴了,一只眼睛也跟着红肿起来,马上就成了鲜艳的馒头……瓦心疼地叫声娘啊,可惜牙齿没长出来,根本就没人听得清楚……

后来爹说得慢慢少了,一是说多了没甚意思,浪费唾沫和精力,得不偿失。二是好歹爹还有希望。瓦也听说了,在农村,生育的政策是,第一胎若生成个女孩,还可再分配给个名额。但若第二胎也生成女孩,那么对不起,你就没权力再往下生了。非生不可也不怕,牵牛扒房子,挖粮抱猪崽,拖扯着女人去医院流产,流了产再结扎,绝了育,叫你狗日的从此再也甭想有生的念头。听说这是因为国家人口太多,地球都快要盛不下了。要爆炸了。不能因了谁家想要传宗接代,就把地球给弄爆炸了呀。

所以瓦的爹就把精力放到第二胎上,瓦就当是练兵了。好赖已经过去了,且随她去吧。如此一来,瓦才一周岁不到,就让娘给断了奶,断了奶自己睡觉。爹跟娘一个被窝,瓦自己一个。经常半夜醒过来,爹和娘还没睡着,轰轰隆隆也不知作弄些啥。有时候娘叫唤得紧,像是爹故意欺负娘,瓦就把脚伸出来,蹬爹。爹的身体好辨认,腿上毛多,身上毛也多。刺挠人。娘则身上光光滑滑的,跟水一样。瓦就专门蹬有毛的。开始爹觉不出来,后来瓦慢慢腿上有了力气,爹就觉出来了,就问哪个蹬老子。瓦说,你别欺负俺娘!爹哼了声,把瓦蹬到炕旮旯,说,分炕!

二天就让瓦自己睡一铺炕。一铺炕大得很,原本三个人睡都宽敞得不得了,如今瓦一个,小小的褥子铺中间,小小的被子也在中间,四周空旷出来的席子上能跑马。瓦睡在中间,惶恐得很。一个一个的夜晚,瓦都觉得自己是在无边无际的大海里游泳。可是大海什么样子,大海在哪里,瓦一点也不知道。

三岁那年,爹突然不跟娘睡一铺炕了。他让瓦跟娘睡,自己搬到瓦睡的炕上。爹给瓦下达一个任务。爹说,瓦,你要是完成了这个任务,你就是爹的好闺女,爹日后就天天欢喜你。爹从来也没有用这种口气跟瓦说话,爹甚至连瓦的名字也没叫过几回。现在爹表情和蔼温柔,连脸上的胡子都柔软了许多。瓦高兴得要化成水汩汩流淌起来了,说,爹啊,你叫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叫我死我也愿意。爹说,哪个叫你死的。瓦说,那我就更愿意了。

爹把着瓦,把一支糖葫芦串递给她,吃一个吧先。甜得紧呢。这是爹头一回给瓦买零食吃,瓦心里哗啦一下烫起来,说,我不嘴馋哩爹。你说。爹说,拿着。瓦看爹的表情,还是那么柔软,就接过去了。爹说,先咬一口。瓦说不急哩爹啊。爹说,是叫你先甜甜嘴巴,别到时候忘记了甜。瓦赶紧咬了一口。她只咬掉了一颗葫芦的一小半边,那甜甜酸酸就早已把她弄醉了。她含着这甜甜酸酸,叫了声爹啊……

爹说,日后见了你娘,你就要趴你娘肚子上面,冲着里面喊弟弟弟弟。记着,一定要喊弟弟弟弟,别的都不许喊。瓦看着爹,再看坐在一边也拎了根糖葫芦串啃的娘,突然就明白了,说,娘肚子里面又住进一个弟弟了吧?爹说,到底是老子的种,聪明。他大声说,是弟弟。瓦擎着糖葫芦串,先把耳朵贴到娘肚子上听听,又把嘴巴贴上去,小声问,弟弟,我叫你弟弟呢。你听见了吗?爹说,你只管叫就是了。他哪里听得见。瓦说听得见的。我在娘肚子里,就听得见外面说话……

瓦相信弟弟也一样听得见,尤其是听得见她这个姐姐的呼唤。每天每天,只要在娘身边,瓦就会一遍一遍地叫弟弟,有时候把娘都叫烦了,瞅瞅爹不在身边,扯了瓦耳朵说,你消停消停吧。要是你弟弟真听得见,你这么叫,早晚把他叫烦恼了,不愿意出来了。瓦说,他听得见的。娘说,以后你爹在眼前,你多叫两声,你爹不在,你就省省好不好?瓦说不好。爹都给我买过糖葫芦串吃了。那么甜那么酸。我这一辈子都没吃过那么好的糖葫芦串哎。娘打了她一下,说,你才几岁,说甚的一辈子?瓦说,要不就是半辈子吧。

秋天娘要给瓦生弟弟了。瓦真高兴,倒像是娘生她自己。比生她自己还高兴呢!出去碰见人,瓦就说娘在家里给她生弟弟哩。有人就问她,你说是弟弟?要是妹妹呢?瓦就呸地吐人家一口口水,说,你才妹妹呢。就是弟弟。又有人问你说是弟弟,你怎么知道?瓦得意地说,我看见了。我看见他长了个把。问她把是什么东西,她想了想说,就是鸡鸡。伸出一根手指,就是这个,鸡鸡。再有人问,那么,你说是弟弟,你弟弟叫什么名字啊?瓦说,俺爹早就给取好啦。璋。问璋是什么意思,瓦轻轻一笑,有点瞧不起对方,璋就是我弟弟。

娘生弟弟,还是找的谢婆婆。在村里,生孩子事情,都找谢婆婆。都不愿意上医院,一是医院隔得远,几十里,二是医院收钱收得狠,忙活一年,也不够生个孩子用的。况且谢婆婆接生了几十年,还从没失过手。接生一回,谢婆婆也只收五十块钱,和十只红皮鸡蛋。早年十块钱就成。

娘躺在炕上一声一声叫唤,有点炫耀本领的味道。爹在灶间忙着烧开一锅水。谢婆婆叼着根冒烟大烟袋,骑坐在炕边上,指挥娘用力用力再用力,说是都他娘的生过一回了,应该有经验了。娘一脸汗水,说,这回是男孩,这回不一样。谢婆婆哼了哼,都一样这个,只是……瓦也想过来看娘怎么生弟弟,谢婆婆说,小孩子不好看,看了肚子疼,出去玩儿吧。等你娘生出来,你再回来看。瓦冲着娘高高隆起的肚子喊了声弟弟,就跳出去玩儿了。

秋天天气好,阳光也明亮,大伙到田里收获的多,在街道上晃悠的少。瓦出去,只碰见几个跟她年龄差不多的孩子,也有比她大一些的。再就是些母鸡在亦步亦趋地找寻虫米,偶尔一条狗的表情都很懒散,看什么都没兴趣。不过瓦高兴。一个比她小些的男孩被她拦住了。她说她也要有弟弟了。还执意要去看人家的鸡鸡,把男孩看得哇哇哭,两手紧紧捂住裤裆间,到底没让瓦看清鸡鸡长的什么样子。

没一会儿听见自己家里突然嚎叫了一声,而且拖拉得尾巴很长,毛茸茸的。扫打得瓦心里一紧,知道是爹的声音。只是爹为什么要这么叫啊?难道生弟弟就得这么叫吗?她急忙往家里跑。一进门就被人撞倒了。撞她的人也不理会她,只管自己奔跑到门外,然后沿着街道狂奔。瓦的头跌着了,疼得紧。想要哭,却听见屋里已经有人提前哭起来。

是娘和另外一个嫩嫩的声音。

瓦叫了声弟弟,从地上爬起来,钻进屋子,却见谢婆婆在地上发狠,说,没见着这样的男人,要命也不至于这样吧?瓦去看娘,娘还是躺着,但肚子上的山峰已经不见了,换成了一脸汪洋般的泪水。瓦怯生生地叫了声弟弟,谢婆婆转脸去看瓦,看着看着突然哧地笑了,说,好孩子,你谢婆婆不争气啊,明明是个弟弟,跟你娘肚子里拽出来一瞅,娘哎是个妹妹!

瓦马上就明白爹为什么那样了。弟弟变成妹妹,天就塌了。瓦也感到天旋地转,想不出来让谁给捉弄了。四处瞅瞅,到底瞅准了谢婆婆,把头一低,冲着她就撞过去。谢婆婆虽然是婆婆了,但身体素质好,瓦撞一下也没什么。瓦想再撞,倒叫谢婆婆拦头抱住了。谢婆婆说,瓦啊你个傻丫头,男孩和女孩不都一样吗?瓦号叫着说,我就要弟弟,你还给我弟弟。也哭了。

谢婆婆说,想要弟弟,也得跟你爹你娘要啊。我一老婆子,这个可万万给不了你……

瓦的这个妹妹像是知道自己不当意,只出生时依照惯例哭过一回,以后就很少哭了。她安安静静的,你喂她奶她就吃,不喂,也不讨要。尿了,你给她换尿布她就翘翘屁股,不换,她就那么湿着。眼睛呢,看什么都是虚的,看爹是,看娘也虚,就是看瓦的时候,瞪得大大的,看得也认真执着,像是很久以前就认得了似的。只是她的认真和执着是什么意思,不知道。也没人知道。

瓦想她知道的。妹妹那么看她,是恨她哩。瓦已经是个多余的女孩了,那么再有了她,不是更加多余了吗?以后漫长的人生,她们岂不得都在痛苦里面了吗?妹妹的想法也不是没道理。假如前面没有瓦,妹妹是第一个,即使是女孩,那也能够像瓦一样,被爹疼一回,也能有一回幸运,擎着爹给的糖葫芦串,在村子里的街道上走来走去,把小朋友们馋得口水横流。起码可以有一回吧?妹妹不是弟弟,妹妹出来,已经把爹要男孩的路给全堵死了。想想爹会多么地痛恨妹妹……

爹有理由痛恨妹妹,妹妹当然也有理由痛恨姐姐瓦。这个道理没人教,瓦也懂得的。

遭受妹妹的沉重打击,爹完全换了个人。霜了。瓦眼睁睁地看着爹是怎么霜了的。她心疼爹,想想爹给她糖葫芦串的好处,那时爹的神情多么好啊,爹身体壮壮的,举起瓦的时候那么有力气。现在的爹,有了两个闺女的爹,抽烟喝酒,不事农业生产。喝高了就哭,诉说自己命苦,连条吃屎狗都不如。爹说,狗生一窝,公母都有呢。老子这倒好,绝后了……他把着酒瓶责问老天爷,我那么敬你,上高香,烧纸钱,酒也舍得浇奠你,过年还买了猪头供奉你,磕头砰砰响,诚心诚意啊我,都愿意给你当儿子啊我,可你到底叫我绝后了哩老天爷,你好好一个祖宗哩……

骂过老天爷,爹再骂娘。还是嫌娘的地是盐碱地,光长苞米不长麦子。娘有了两个闺女,也不敢犟嘴了,光知道一把一把抹眼泪。抹到后来觉得手里粘得紧,放眼前一瞅,已经变成血了。娘把着一手血说,天呐,要不我去死了吧。死了你王思田再找个不是盐碱地的回来给你生。爹冷笑,晚啦。政府给的名额都满啦。再找个天仙,政府也不让生了,苦啊我……

然后骂瓦和妹妹。妹妹的名字因为早就定下了,还是叫璋。爹就一手指一个,冷笑,说,璋啊瓦瓦啊璋,你们瞅瞅自个儿,连我都不好意思了。闲着没事,你们眼巴巴跑来占名额干什么?越是讨厌你们你们越来,有你们这样不要脸的吗?要我是你们,我就找个老鼠洞钻进去,再也不出来。为嘛?害臊呗。你们这叫啥知道吗?典型的坑爹哩……

瓦很明白的,她和妹妹都不讨爹喜欢。爹喜欢男孩,喜欢将来有人给他坟头拔草,有人给他烧纸钱,可这些男孩能做,女孩也能做啊?这个跟长不长个把有关系吗?噢对了,你喜欢男孩是为了传宗接代啊。女孩这个做不来……可也不是完全做不来啊。

爹哭诉的时候,爹叫骂的时候,瓦都紧紧靠着妹妹。妹妹那么小,还不会坐起来,身子上的骨头软得都不敢捏。春天到了后,妹妹还是像个没出窝的小猫样。但有一天爹突然有了精神。他跟娘说,要不把璋送人吧。不说卖,送人,送了,咱名额就空出来一个了,再生。娘紧紧搂着璋不放手,娘说,天呐,这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啊。自个儿的肉送出去,喂狼喂狗都不知道啊……你干脆把我也送人得了……爹就不说了,眼睛放到瓦身上,看了一遍又一遍。

镇上赶庙会的时候,爹说要带着瓦去逛逛。镇子离村二十几里路远。爹要去置办些农业用品,说瓦这都四岁了,还没去过镇子哩,得出去见见世面。爹拍打着瓦的脸蛋,亲昵地说,瓦啊,想不想去?会上有的是好吃的哩……爹亲切的表情让瓦马上就想起了爹给她糖葫芦串那次。那一串糖葫芦串让瓦兴奋了多久啊。直到娘生下了妹妹……现在,爹终于想通了,知道疼自己的闺女了,瓦有多高兴哎。所以她马上就答应了,说谢谢爹哩……

出村庄去镇子的道路,沿着一条河流。河流不算宽大,但水挺深的,清清亮亮往下面去。村里人都说这条河是通大海的。娘也这么说。但多远才能到大海,娘说一百里有了吧。这回爹把瓦放到自行车的前面,骑着车子颠簸,瓦一路都咯咯着笑,像是人在了云端那么兴奋哩。

赶庙会的人多。人山人海。瓦看一个人的脸,陌生,不认得。再看,还是陌生。就知道自己村庄太小了,她认得的也只不过百十来个人。除了这些,再都陌生。她不敢跟人说话,只把手紧紧拽扯着爹的衣襟,生怕一松手,就再也见不着爹了。

一向对瓦小气的爹大方了许多。他给瓦买了两只烧饼,一只外面裹着芝麻粒,一只里面夹着红糖心,另外还买了两串糖葫芦串,和一个糖面人儿。瓦两只手都不够用了,爹嘿嘿一笑,问人家要了只塑料袋,把烧饼和糖面人儿、一支糖葫芦串装起来,让她拎着,另外一支让她吃。但这样一来,她就没办法牵着爹的衣襟了。她想把塑料袋让爹拿着,但爹手里还有别的东西。这样走着走着,一波人海忽啦一下拥过来,瓦像一只可怜的小鱼被浪拍到沙滩上,瞬间消失了。

人海过去后,周边只剩下些陌生的面孔。瓦吐出嘴里的糖葫芦,叫声爹呀,没人应。再叫,还是没有应。她害怕极了。爹怕是让人拐走了吧? 听说有拐人的。爹这么好的爹,定是让别人盯上了,给拐走了。瓦懵懵懂懂乱撞,到处找爹,到底也没找到。到集市散尽,就只剩下孤零零的她一个了。

瓦没找着爹,她把爹给弄丢了。

瓦不敢回家。一想到弄丢了爹,要是让娘知道了,娘会不会打她?会的。打她会不会狠狠打?会的。一不小心会不会打死了她?会的。瓦叫了声爹啊,又叫了声娘啊,瞅瞅手里,一只手还拎着那只塑料袋,一只手还握着那串糖葫芦串。只是上面沾满泥尘,有些面目模糊了。

夕阳西下,刚刚萌发的树叶都只浅浅地绿着,风吹过来,有些冷意。瓦哆嗦了一下,看见远远有一条狗走过来,不知道它会不会凶。凶的话,她手里的东西定会被它抢夺一空。这些她还得带回家给娘和妹妹呢。妹妹虽然还不会吃东西,可她会对着她笑了。这说明妹妹已经不恨她了……可是,可是弄丢了爹,她不敢回家啊……

眼看狗越走越近,小眼睛瓦亮着,一副不怀好意的表情,瓦只得一缩身子,钻进一边的苞米秸垛里,再扒拉扒拉,把入口给堵死了。这下她放心了,狗没长手,扒不开,扒不开就抢夺不了她的东西。还有什么比这个更好的吗?没有了。心情一松,困意马上上来,才片刻,她就忘记弄丢爹的事情,睡着了。

也不知睡了多久,也不知醒过来几回。最后醒过来时,瓦只觉得身上发冷……噢不是发冷,是寒冷,是哆嗦。她哆嗦着推开前面的苞米秸,外面的阳光哗啦一下跌进来,撞得她眼睛生疼。她不知道她睡了一天又睡了一天,这已经是第三天的上午了,只觉得阳光是那么的暖和啊。出来晒一会儿,感觉好多了。只是一时忘记自己在哪里,怎么了。等想起弄丢了爹的事情,突然哇地就哭起来,一边哭一边回头,把丢弃在垛里的东西找出来,看看还跟进去时一样,没少什么,这才不哭了。

庙会上没有一个人,瓦想找爹,但一时不知从何处找起,看看远处有一个大村庄,想都没想,就走了过去。她要找到爹,一定要找到。

幸运的是瓦一进村庄,就看见一面红旗在半空中忽啦啦地响。她知道红旗是什么,就晃过去,看见一个穿警察叔叔衣服的,她嘴巴瘪了瘪,警察叔叔问她咋了这是,她呜咽着说,我把俺爹给弄丢了。警察叔叔问她怎么回事,她就一五一十地说。警察叔叔嗤嗤地笑了,说这哪里是你把你爹弄丢了,分明是你爹把你弄丢了嘛。瓦说,就是我把俺爹给弄丢了。叔叔说,你是哪个村庄的?瓦说小王庄。俺爹叫王思田。找不到俺爹,俺不能回家哩。

过了好半天,瓦看见她爹骑着自行车一脸沮丧地来了。她飞快扑过去,把着爹的腿说,爹啊,你上哪里去了啊?是不是让人拐了?爹瞅着瓦好一会儿,才说,你聪明倒是真的,村子名和你爹的名,你他娘的一样都没忘记啊。瓦得意地说,我在俺娘肚子里就听得懂你们说话哩。爹说,放屁。然后一拎,把她拎到车后座上,跟警察连句感谢的话也不说,急匆匆就回家了。

弄丢了一回爹,瓦很羞愧,回家好长时间不敢看爹的脸,也不敢跟爹说话。爹丢了一回,倒是没甚变化,还是爱喝酒,爱抽烟。喝高了还是爱骂人。瓦想兴许就是因爹爱喝酒爱抽烟爱骂人,人家拐了他去,瞅着不喜欢,就又给送回来的吧?这真好。爹有这些毛病真好哎。要是爹没这些毛病,人家哪里肯给送回来哩!

很快瓦就喜欢上爹的这些毛病了。

喜欢上了,爹再喝酒,瓦就替他取酒瓶,端酒盅;爹抽烟,她就给爹划火柴。爹骂她呢,她再也不伤心了,而是高高兴兴坐在一边,用手托着脸腮,兴致勃勃看爹,眼睛比看电视都明亮。时间一长爹就恼火起来,说,你这倒霉闺女,你咋就不知道伤心呢?瓦说,看见爹,我高兴哩!这么爹看着眼睛清亮的瓦,再想骂她,竟就不好意思出口了。爹就掉转方向,撇开瓦,专心致志地去骂璋。但璋就是一个连话都不会说的娃,你再骂也没用。骂娘哩,娘说她死的心都有了,再骂她就跳河里变鱼去。

听说跳河里能变鱼,瓦一时很兴奋。可是河太深,她要是进去,肯定连头发都露不出来,更不用说嘴巴鼻子。露不出来气都喘不了,哪里能够变成鱼啊?有一回偷偷问娘,娘瞅爹不在一边,就说,跳河里变不成鱼,变成死人还差不多。她叮嘱瓦,你千万别跳里面啊。咱村里都淹死过好几个了。瓦说死是什么啊娘?娘说,死就是死了,不用听你爹天天骂了,也不用生气伤心了,什么也不知道了,眼一闭腿一蹬,跟睡着了似的。只是再也回不来了。她小声跟瓦说,我那是吓唬你爹,我才不愿意去死呢……

瓦噢了声,知道死是再也回不来了的意思。不过想想,死很可怕吗?看看村里哪个人死了,一家人都哭天抢地的,瓦觉得应该很可怕吧?

瓦以为爹不骂她了,事情就过去了哩,不会再嫌弃她和妹妹了哩。可是半夜时候,她还是经常被爹说话的声音惊醒过来。爹说话声音小,像蚊蚋那么哼哼,娘也是像蚊蚋那么哼哼,但瓦的耳朵长得好,兜风,听得清楚。有一回娘埋怨爹,说他不该故意把瓦丢庙会上不管了,说瓦才四岁,万一叫狼叼了去呢?爹哼哼叽叽说,如今世道,哪里有狼?有也都改成狗性子了。娘说,狗饿极要是吃人哩?爹说,一咬牙,吃了也就吃了。一个闺女家家,养大了也得嫁人,到底是个赔钱货,不如丢了算了……爹说,真怪了,也没个人拣回家养活着。娘说,你不是个好爹。爹恼火着说,我都绝后了,咋当得成个好爹?

过后爹又跟娘商量,咱弄包药把璋药了吧。就说是生病生死了,扒个坑一埋,要不就往河里一丢,咱就可放心生儿子了……娘说天呐你个王思田,你咋这么狠个心。你下得了这手吗你?爹说,弄死个闺女,换回来个儿,你说值不值得?娘说,你还是弄包药药我吧……

白天瓦看妹妹璋,璋白白胖胖,一看她就笑。她已经能够笑出声儿来了。笑的时候眼眉弯弯,两只眼睛黑黑两点,瓦想着爹要把她药死了,那她以后就再也看不见妹妹了。这么个爱笑的妹妹,她舍不得哩。她就跟爹说,爹啊,你万万不要药死妹妹啊。你瞅瞅她,会笑了都……爹脸色变了,跳起来说,哪个要药死你妹妹?瓦说,我知道你心里就是这么想的。爹瞅着瓦,恶狠狠地说,不得了啦,你都会栽赃人了你。老子想药的话,就药死你个没出息的货!瓦想了想说,还是药我吧。我愿意哩……

瓦到处找药。可是她不知道那药是什么,她只知道有种生病才吃的药。只是那种药能把病治好了,不能把人药死了。爹说的药到底是什么样的药呢?

娘让瓦吓得头重脚轻,急忙丢了璋过来搂瓦。说闺女你寻死不得哩。你不能遂了你爹心愿,给他空出个名额啊。瓦说,遂了爹的心愿不好吗?他是俺爹哩。娘说,有这样当爹的吗?瓦说,爹就是爹。她偎在娘怀里,小声说,娘啊娘,你瞅瞅俺爹,他活得多难哩……

瓦真的感觉出来了,爹活得难,难得头发这都白一半了。爹外面有两个姐姐,一个在城里上班,一个在山外面的大村子里住。奶奶原本是跟着爹过日子的,自从有了瓦,就搬出去不回来了。璋出生,更是不回来了。奶奶说,什么时候瓦她娘生下了儿,她就回来。这都长到四岁了,瓦也就见过奶奶一回。还是去年过年,爹带她去拜年。她叫奶奶,给奶奶跪下磕头,奶奶头不抬眼不睁,嘴里连哼一声都不肯。瓦想要是她有个弟弟,奶奶就会回来了。

瓦想有个奶奶哩!

要不就叫璋有个奶奶吧。

有了这种想法,瓦突然觉得自己长大了。妹妹都会牙牙学语了,她叫出来的第一声不是爸,也不是妈,竟然是姐。那天瓦听见妹妹清脆无比地叫了她一声姐。她惊呆了。连娘也惊呆了。娘呆了半天,在璋的屁股上用力拍了一巴掌,说道,你狗日的叫啥来着?璋也不恼,眼睛看着瓦,说“姐——姐——”娘就晕了,一边晕一边说,世道变了啊天呐——

瓦叫娘,娘晕着,叫爹,爹醉着,妹妹哩,这时笑嘻嘻的。她都能够自己坐起来了,她看着瓦,说,姐姐。瓦说妹妹。那个想法更明确了。等娘醒过来继续叫天呐的时候,瓦就跳下地,一溜烟跑出门去。

夏天已经快要过去了,天气还是热的,但底气有点不足。大中午的,人们都在自家炕上睡觉,街道上只瓦一个人烟一样跑过去。瓦跑出村子,那条河哗啦一下扑到她眼睛里,绿色的水亮亮的,慢吞吞往下面流去。水里有些鸭子呱呱乱叫。娘说人跳进河里变不成鱼,可是能给淹死了。死了,不就空出名额来了吗?空出来了,娘再生出来个弟弟,奶奶也会回来了,爹也不会再打骂娘了。璋小,不懂事,这家里,就瓦一个懂事。谁叫她是个姐呢?

这么想,瓦就停下来,然后直接就跳进河里。她尽力往下沉。要是像鸭子那么浮在水面上,嘴巴鼻子露出在水面上,她就死不了啦。

可是借着跳的力量,扑通一下沉到河底后,瓦马上就浮了起来。像是下面有两只看不见的大手用力托着她似的,瓦再怎样用力,也还是沉不下去。她只好在水面上漂浮着,慢慢竟然能够像鸭子那样游动了。

这天中午,直到黄昏时分,瓦都在河水里漂浮。她游出好几里远,又慢慢游回来。有时候就参加进鸭子的队伍,跟随它们游。甚至她还能够伸手捕捉到河里的鱼儿。只是捕捉到手后,看它们那么可怜,大眼睛圆圆的,像妹妹璋的眼睛,她就把它们放回去了。

鱼离开水要死掉的。瓦知道。

从这天起,瓦有了一个奇特的爱好,就是趁人没看到,悄悄跳进河里去,一会儿跟鸭子玩儿,一会儿再跟鱼儿们玩。而且她很能憋气,钻进水里面,半个小时也用不着伸出嘴巴鼻孔换气。另外在水里面,她竟然能够把眼睛睁开来。水里面的东西,鱼啊虾啊田螺啊螃蟹啊什么的,她都看得清清楚楚。很快她就跟它们成了好朋友。瓦在这条流经村庄的河里寻找到了她真正的乐趣。

瓦有多么的开心。

到河里去,瓦瞒着爹和娘。她只跟妹妹说过。有时候娘要做事,就叫瓦看守妹妹。瓦就说这事给璋听。璋眼睛亮亮的,瓦明白她听得懂。但瓦不敢把她也带进河里去。妹妹骨头都还那么软,进去了就会化掉了。像一团面放到水里一样。瓦想过几年再说吧。

半夜里瓦还是照旧听爹的叹息。爹跟个快要死掉的老人一样,天天喋喋不休,恨不得药了这个,又恨不得煮了那个。反正,爹是万万也不甘心,满村庄,就他一个绝了后。剩下的人家,要么一胎就生成个男孩,要么二胎是。咋个就他命苦啊天呐老天爷啊!

原先瓦还有心思半夜醒过来听爹诉苦,可是更重要的事情这时悄悄找上了她。在河里游泳了不到十天,黑夜里睡觉的时候,瓦摸着自己的身上,竟然长出来些东西,这些东西硬硬的,摸在手里又有点软,一片一片,像是些榆树钱儿。开始她还以为是睡席子睡出来的压痕,但不是。它们就是自己长出来的。它们一片一片生长,开始只肚子上有,后来慢慢四处增加,等到不能下水的时节,除了脸、脖子和手脚,瓦满身都长满了这种东西。

它们不痒也不疼,没有多么难受的感觉,但是瓦害怕。常常半夜睡不着。有时候做梦,竟然就梦见自己变成了一条鱼。变成一条鱼的瓦在水里游得无比自由。倒是好些小鱼儿紧紧围绕着她,不停碰她撞她啃咬她,把她弄得痒痒的。所以在梦里她经常痒得笑出了声。不过醒过来抚摸着身上的东西,她就笑不出来了。

分明的,瓦也知道,她长出来的不是别的,就是鱼鳞。虽然不是真的,但跟河里鱼身上的鱼鳞几乎一模一样。瓦很害怕。家里四个人,就她一个长了这种东西。娘不是说人变不成鱼的吗?她怎么能长出鱼鳞来了啊?难道……难道她不是人?

她想跟娘说,可这样的事情是能够说出来的吗?娘要是知道了,还会用那种爱怜的目光看她吗?她会不会当自己是个怪物?至于爹,若是说了,正好就把她拎到集市上当条鱼卖了呢?

更加要命的是。自从这种东西长满全身后,瓦对水的渴望胜过对所有东西的渴望。一天不看见水,一天不看见河,她做什么都无精打采。但没有办法,她不能天天泡在河里。尤其秋天过去冬天来临,天寒地冻,河流结冰,瓦就是想跳进去也不可能了。

很要命。

到底被娘察觉了。开始娘以为瓦生病了。瓦的表现就是生病了。她脸色潮红,呼吸时不时就急促。娘就把村里的赤脚医生请回来。瓦死死护着身体,不让人家检查。但到底拗不过大人。瓦身上长满的东西先把娘给惊呆了。娘号叫了一声,天呐我的老天爷啊,你这是长了些啥啊?

赤脚医生瞅瞅,说,像是鱼鳞。她问瓦,你是鱼吗?瓦说我是人。赤脚医生说,分明你就是一条鱼嘛。不信你自己瞅瞅。瓦说我就不是鱼。我娘都说过,人变不成鱼。赤脚医生说,要是鱼,就好治了。娘问咋个治,赤脚医生说,用水浇。是鱼这就不是病。你闺女没生病。她噢了一声,说,噢老天,天底下竟然会有这样的奇事……

娘舀了水小心翼翼浇到瓦的头上,果然她马上就有了精神,眼睛亮起来,脸色也慢慢正常了。赤脚医生得意,说,我没说错吧?是鱼。娘说人变成鱼也是病,这个咋治啊?赤脚医生说,且容我回去好好想想。

他回去就再也没回来。倒是爹知道了异常高兴,跟娘说,这下可好了。瓦变成鱼,就不再是人了,那个政府说的名额不就空出来了?等过了年我到政府去找找,有了名额,我儿子……噢我亲亲宝贝儿子就有了……噢天呐老天爷啊,你到底还是个好心人啊……

爹跟娘商量,瓦变成了鱼,还是个闺女,这叫啥?这叫美人鱼,美人鱼是能卖大钱的。十万?二十万?五十万?一百万……噢老天爷爷呐……娘哼了声,卖闺女?想得美!不卖!爹说,不卖也成。不一定非要卖了嘛,咱也可以带着瓦出去走穴嘛。到大城市去,卖票,多少钱一张,多少钱一张,买了就可以参观。出钱多了,还可以用手摸摸。这总行了吧?娘噢了声,这不是卖闺女啊哩……爹嗤地笑了,这哪里是卖,这叫经济头脑,这叫带头致富。再说咱也不卖闺女啊。闺女还是咱闺女啊不是?娘不吱声了,想来是依从了……

瓦躺在黑沉沉的深夜里,爹和娘在那边炕上说的话她都听得清清楚楚。一想起自己快要一丝不挂地被拉到城市里给人看,一想到那么多的陌生人看她,那么多她不认得的眼睛看她,还有那么多她不认得的手摸她,她身上哗啦一下起来了好些鸡皮疙瘩。它们多得把鱼鳞都覆盖满了。

好在现在是冬天,寒冷的冬天让村庄里的人只能老老实实待在家里。一旦春暖花开,爹只怕就要真的跟娘一起,把她给弄进城市里面去经济了。那有多么的可怕啊……

瓦再也不能安生地往下过日子了。

河里的冰化起来很快,咔嚓咔嚓,只一天一夜,河水就又开始哗啦哗啦流淌起来。瓦天天都能够感受得到。只是河水还很凉,人一沾上就要哎呀哎呀叫。瓦到河边去试了试,也忍不住想叫。回家看看爹和娘,正兴致勃勃地准备着去城市要带的东西。这时妹妹璋已经会自己走路了。尽管走起来摇摇摆摆,像个鸭子,但到底是自己走的。

一看见瓦,妹妹就咯咯咯咯笑,还伸手摸瓦身上的鱼鳞,一边摸一边嘴里叫着鱼鱼鱼。瓦不高兴,说,我不是鱼。我是你姐姐。妹妹不相信的样子,嘴里总是不停地叫她鱼。瓦到底承认了,姐是鱼。可姐还是你姐啊……然后瓦就出了门。

好些村里人看见瓦朝向村子外面的河边去。关于瓦是鱼的说法已经在村子里传播开了。但真正关心她的不多。只有谢婆婆,有一回碰到她,把她搂怀里,把胳膊和腿上的东西都看了一遍,痛惜得嘴里咝咝响,瓦啊可怜的,你咋想起要变成条鱼啊。瓦当时想了半天,才说,我想给我爹空出个名额呢。谢婆婆说,名额是什么东西?瓦慢慢笑起来,说,那样我就能有个弟弟了……谢婆婆噢了声,说天呐!就再也没往下说。

现在阳光明媚的春天来了,晌午间的阳光更加明丽。瓦后面跟随的人渐渐多起来。大家知道她是要到河里去戏水的。鱼离了水不行,以前有冰戏不得,如今怕什么?况且河里已经有一些鸭子开始工作了嘛。村里人哪个不想亲眼瞅瞅哩。所以瓦来到河边的时候,后面已经聚集了差不多村子里一半的人口。

在河边站了片刻,瓦回头看看身后的这个村庄,小小的,在半山坡上的村庄,显得陈旧而老迈。但瓦的目光有些迟疑。后来她就转身过来,面朝河流,慢慢脱身上的衣服,棉袄棉裤棉鞋,最后她身上什么也没有了,只剩下那一片无边无际的像榆树钱儿一样的东西。它们在阳光里闪烁着迷人的光芒。村里人都噢了声,发出了天呐天呐的叫喊。

一丝不挂的瓦没有再回头,只是把双手举起来,并到一起,像电视里面的跳水运动员那样,冲着河里猛地一跳,只见河面上溅起一片明亮的水花,然后就什么也没有了。大家跑到河跟前,眼睁睁盯着河面,等待着瓦的重新出现。但是直到天色暗下来,直到月亮升起来了,直到闻讯出来的瓦的爹和娘把嗓子都喊哑巴了,瓦还是没有从水里钻出来。

瓦就这样游走了,再也没有回来过。至少村里再也没有人见到过。

离开村庄后的瓦,慢慢成了一个传说。不过在瓦的弟弟出生时,这个传说就已经不新鲜了。瓦的弟弟是在瓦离开后的第三年出生的。他挽救了几乎陷入绝境的王思田,并使一家人和睦如初。连瓦的奶奶也兴高采烈地搬了回来。因为弟弟,往后的日子,已经没有谁去刻意记起瓦来了。那条河还是静静地从村子一边流淌过去,它的目的地据说还是一望无际的大海。但村里人真正见到过大海的人不多。他们只是听说所有的河一定都要流进大海的。那么,瓦也一定随着河流去了大海吧?

瓦的弟弟被命名为海。可能,这也是父亲王思田对他曾经的女儿瓦的唯一的纪念。但海不知道。王思田没有对他提起过,别人也没有说过。这也是因为往后的日子日新月异,新生事物连篇累牍,而人心的容量毕竟有限。况且,随着时间的流逝,瓦的面目也越来越模糊。等海长成一个腼腆的小伙子的时候,甚至在他母亲心里,瓦的面目也模糊得只剩下一片灰暗的影子,她也几乎想不起来了。

瓦的弟弟,这个名叫王海的男孩中学毕业后,自作主张地跑到离家几百里的一个城市找了一份工作。虽然收入并不显眼,但他很知足。因为城市就在海边。可能是名字里面有海的缘故吧,他天然地就喜欢海。

在来这个城市前,有一段时间,他经常梦见一个面目安静的女孩。她向他微笑,冲他招手,甚至把他高高地顶在头上。每一回醒过来,他的脸都要红半天。有一回他问她是谁,她告诉他是他姐。但显然她并不是璋。而璋是他唯一的姐姐。所以男孩不相信,以为她是说着玩儿的,甚至以为她是他的爱情。后来的一次,他又在梦里见到了她。这一次她的脸没有变化,但身体变了,变成了一条鱼的模样。他很奇怪。醒过来后百思不得其解。他不知道她为什么会变成一条鱼。难道这里面有什么暗示吗?

这个叫王海的男孩无论如何也解释不了。但年轻人不喜欢动脑子,他就不想了。等下回再梦见她,直接问问她不就行了?这是个好办法。

可是来到这个城市后,他就再也没做过这样的梦。不过他有点相信,自己跑到这里来,离大海近近的,是不是就因了那些个梦?

有一天休班,他跟工友一起到海边游泳。原本他很会游泳的,技术水平也不差,这回在海里游着游着,一条腿突然抽筋。在水里腿抽筋,是一个非常要命的事情,十有八九要因此而丧命的。当时他吓坏了,绝望之际,不知为什么,他突然喊了声姐姐啊——他明白现在喊什么也迟了。可是他万万没有想到,他的喊声落下那一刻,身后的海水突然沸涌起来,像是有什么庞然大物过来了。接着他觉得自己原本往下沉的身体猛地一轻,很快头就突出到水面上来了。

这种轻一直伴随着他,直到脚踩着沙滩了,才慢慢消失掉。他回头看的时候,发现竟然是一条大鱼。刚才是它用嘴巴拱着他的身子的。它把他从两人多深的水里送了出来。然后这条大鱼用身子蹭了蹭他,才转身往回游。游出去很远,他还能够看见它拍打出来的水花……

他怔住了。不知道这条大鱼为什么要救他。他想起了以前梦里的那个女孩。难道是她吗?他想要个理由。因为即使他在梦里梦见过一条美人鱼,那也只是个梦而已……

这座城市所有的人都不知道,甚至连男孩自己也不知道,救他的这条大鱼真的有充足的理由做这件事情。因为它曾经有过一个人的名字,叫瓦。又叫王瓦。他们的血脉原本是连在一起的。

现在也是。

责任编辑:胡汀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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