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樟木图书馆

2016-05-14孟大鸣

湖南文学 2016年6期
关键词:樟木落花书包

孟大鸣

左手一本书,右手还有一本,再看前后左右都是书,仿佛这里的书有繁殖能力,眨眼就占领了他的周边空间,连手脚也伸展不开了。他拼命从挤满书的房子里逃出来,确定那些书没跟在后面,才回头看了一眼,想知道那是谁的房子。五保户陶三阿婆家?他想再回头确认,刚把脖子朝后扭,突然就醒了。什么叫醍醐灌顶?陶中华明白了,刚醒的那一刻,脑袋的智慧之门一下就洞开了。他像一根压到了极限的弹簧,突然失去压力弹跳起来,还刮起一股风似的把被子掀到了床下,老婆的美梦也被他搅黄了。老婆擦了擦被眼屎粘住了的眼皮说,神经啊!

图书馆,图书馆,想破脑壳的图书馆有了。

五年前,陶樟木教授和儿子陶淘遭遇车祸,陶淘当场身亡,陶教授脑部和胸部受伤,还颅内出血。他当时随镇长在外地学习新农村建设经验,接到王东风教授的电话赶回时车祸刚好发生了一个星期,也是陶教授第三次苏醒。中华同学出差半途赶回来和我们签合同,王东风的话刚说完,陶中华见他的眼皮一连动了三次,最后才张开一条小缝看了他一眼,又闭上了。樟书包,你安心养病,保证给你建一个环境优美、设施齐全的乡村图书馆。一声樟书包,让纸一样漂白了的脸露出一丝笑意。瞬息的悲伤从陶中华的心中划过去,他接过合同并在病床上铺开来,王东风在甲方位置签了名,他拧开笔盖准备签字时,陶教授的眼睛突然睁开了,一直到他签完字把笔盖套上,陶教授的眼睛没眨一下。图书馆交给中华搞,这事就算落到实处了。陶中华接过王东风的话说,樟书包你安心养伤,图书馆建好后,我接你们去落花溪剪彩。他刚把合同对折后放进包里,陶教授的喉结就上下起伏,护士的手指刚摸到手腕上,连忙喊,叫医生,叫医师。这一慌乱的叫声,医生护士来了七八个,家属亲友被请出了重症病房。

王东风三岁随父母下放落花溪,到恢复高考后读大学,她在落花溪生活了十七年。王东风的父母右派平反后也离开了落花溪。他们三人初中、高中都是同班同学,他和王东风同桌了一年,王东风新买一套《金光大道》,只看了几页,就被他偷出来给了樟书包,樟书包看完后,他又偷偷地放进王东风的课桌里。樟书包就成了落花溪第一个每天捧着书不做事的懒人。不知帮他偷了多少次,樟书包突然不找他了,但樟书包天天还是抱着一本书,他觉得奇怪,樟书包的书难道是变魔术变来的?后来,才发现樟书包撇开他和王东风好上了,王东风每天在落花溪桥上等他。

王东风在电话里说,老同学呀,第一批两千册图书,放了寒假就送回来,明年退休后回落花溪就不走了,余生做个图书管理员,为家乡尽点微薄之力。回家乡做图书管理员的话,喻中华不记得听了多少次,刚听时以为只是说说,现在才明白她一直当真,他好似站在菜地里威吓家禽、飞鸟的稻草人,一个姿势,一声不吭。喂,喂,怎么没声音?这时他才像机器人一样说,好……欢……迎。

打开陶三阿婆的房门,扬起一股灰尘,呛得他一连后退两步。地面高低不平,高处如峰,低处如盆,没一块地方能放稳一张板凳。桌椅上、灶台上灰尘累积了一厘米。他默算了一下,二十四五个平方,花三五千块钱平地刷墙,包括图书馆的招牌在内应该足够了。他站在房前地坪上,转身朝南,一里路外的水泥厂那个大烟窗正吐着灰黑色烟雾,按环保局要求,这种状况要停工整治,他们只好在环保检查时停下来,检查走后又开工。改变这种游击式生产,要等二期工程,其实两年前就想开工,只是资金缺口村财政一时补不上。他再向北瞭望,眼前一片灌木林,现在都烧液化气,山上柴草有四年没砍,长得比成人还高。这地方做图书馆真不错,以前怎么没想到呢?他又转到房子后面,平缓的山坡,灌木杂草挤得密不透风,后墙上有一道手指宽的裂缝,再看墙壁有点往房子里倾斜。刚才他在房子里没有发现这个情况,后墙受力不大,估计三五年内不会出问题。

从接到王东风送两千册图书回来的电话,到昨晚的那个梦,有二十三天,这些天他几乎什么都没干,只想图书馆的事,把脑壳想破了,老天爷到底还是给了他一个好办法。

王东风说腊月初九送书回,他倒着手指算时间,还有六天,来得及,只是还没和樟书包商量。五年前,办完樟书包的丧事,王东风把一百万建樟木图书馆的资金打到村里的账上,当时筹建水泥厂还有八十万资金缺口,采石场的扩建也需要三十万。借用建樟木图书馆的资金补那两个缺口,也和樟书包商量了。他们商量的方式是打卦,他相信卦是和阴界联系最灵验的交流工具。今天腊月初三是戊戌日,不能烧香打卦,凡是戊日即算遇到天大的事情,道家都不烧香打卦。六十甲子的顺序轮回,两个月便轮到六个到带“戊”的日子。父亲掐指一算就知道那天是戊日,他没养成掐指的习惯,翻皇历也方便。

只能明天和樟书包商量了。

五年前,第一次和樟书包商量挪用图书馆的资金时,他站在香案旁,双手握着圣杯,手臂颤抖,胸口里好像装了一台发动机在嘭嘭嘭跳,他怕樟书包不同意将资金暂时借给水泥厂和采石场,如果不同意,他不敢强来。在阳界的落花溪他说一不二,没人敢反对,这些年家家建了新房,以前穷得没有裤子穿的困难户最少也有十万以上的银行存款,如是大家都像敬菩萨一样地敬畏他。落花溪人心目中最大的是菩萨,任何菩萨都可以左右干预人类生活,所以他们见菩萨就拜,他们的世界是阳、阴两界组成,鬼和神都在阴界。落花溪骂人最恶毒的不是拿娘说事,是要遭菩萨报应,六年前陶姓和喻姓打架两重伤一轻伤,起因就是一句遭菩萨报应。陶中华最怕的也是菩萨报应,樟书包不同意就不能霸蛮。

他握圣杯的手掌心都湿得快出水珠了,一对圣杯还不敢往下丢,这是他从父亲手中接过圣杯以来,对卦的结果最担心的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圣杯在手掌中不敢往下丢。他认识一个跑江湖做道场的师傅,练了一手做卦的邪术,想打什么就能打出什么卦,阴卦卦尖对卦尖,还是一根标准的直线,这种卦出现频率不到百分之十,那师傅说打艮卦就能百分之百的打出来,从不失手。父亲给他传授道术时,也说过这种邪术,并一再叮嘱他,切不可学,这是道术里的下九流,遭人鄙视。道法自然,只有自然形成才能表现阴界的真实意图。这时,他倒希望自己有一手邪术,这念头像划一根火柴,不到一分钟就燃尽。道家讲净,打卦场地要没有秽物,打卦师傅心中的杂念也是秽物,要一切还原于自然。

后来,他闭着眼睛,突然樟书包就站在面前,他连想也没想,双脚就跪了下来,口中说,樟书包,你一定要帮我,帮我也是帮落花溪的乡亲们,等两个项目赚了钱后,盖一栋大楼做图书馆,高出协议上的标准。樟书包,如果你同意就打三个圣卦。果然连打三个圣卦。圣卦表示事物是稳定的,没有异议,樟书包同意挪用图书馆的资金。

腊月初四早晨,陶中华张开眼睛想到的第一件大事是给樟书包打卦。他起床先小便,再拉上裤子和掏出一香根烟几乎是同一时间。年轻时去丧家做道场,嘴里绝对不许叼着烟火,所以他白天晚上没有非抽不可的习惯,唯有早晨起床后的这一根,和他生命连到一起了似的。

他把抽剩的烟头丢进茅厕,倒杯水拿起牙刷,往口里左一下右一下,牙就刷完,杯里还有一半水,刷牙洗脸一分钟完事,最后用净水洗手,足有三分钟。院子里有一口摇井,日常用水由电泵抽到四楼屋顶上的水箱,管道送往各层房间。他烧香打卦前净手从不用水箱存放过的水,而是从摇井里摇半桶清水,把十个指甲缝里全部清洗,不留一点黑迹。他不用肥皂净手,肥皂里有动物油脂,凡是带血的都是污秽之物,要远离菩萨。净室里菩萨的供桌上,供的都是新鲜苹果类水果。

净室是父亲在世时布置的,三楼的一间正房,十五平方米。父亲三年前归天,八十八岁高龄。父亲壮年时是狮子桥镇有名的师公,道场做到了临县湘乡,就连韶山、湘潭的丧家也点名请他,年老后尽管有十五年未出门做道场,死前血盆经、往生经等经文还能倒背如流水。

他是家族第五代师公。三十岁前跟父亲学做道场,三十岁后去广东打工,不到四十岁自己做生意,十多年赚了五百多万,后来认识了镇党委书记,现在的县委任副书记,任书记说,五十多岁的人要那么多钱干么?回去当村书记兼村长带乡亲们致富,他们会把你当菩萨。祖传师公到他这一代就断了,儿子在上海的外资公司上班,年薪百万,户口也迁去了。一楼和四楼都空着,除了灰尘就是不流动的空气。

他打开保险柜,从一个黄色绒布包里,拿出一副九公分长的桃梳木圣杯,玻璃一样的桃梳木上透出一副简单的山水画纹路。这副圣杯是曾祖父传的,父亲过八十岁生日前说,生日过不过没问题,但必须给我买个保险柜,现在圣杯一年难用两次,搞不好就弄丢了,用保险柜收着才放心。文化大革命破四旧他帮父亲上交过圣杯,父亲当时说全部交了,后来允许师公子做道场,才把这付祖传的拿出来。

那年,他第一次离开狮子桥去广东打工,父亲送他一付亲自开光的圣杯,他把它当成钥匙一样的随身物。后来,生意做得想风来风,求雨得雨,得益于借圣杯向菩萨求吉凶,及早避开凶险。他知道儿子不相信,见他烧香打卦就笑,还说那是你的信仰,理解。

左手握香,用右手拿着打火机点燃后,再扶着左手掌双手插向香坛。

这一刻,他心中张开了一张胜券在握的帆,身上的每一个细胞都在做庆功的准备。每次第一卦都是打给师祖和历代师傅,请他们来替自己助阵。他对师祖和师傅们说,徒弟要和樟书包商量用陶三阿婆的房子做图书馆,请师傅们助我。第一卦打得顺畅,说明他们已经来助阵了。

卦往地上一扔,他差点成了一个傻子,痴呆地看着两片圣杯,至少有五分钟时间,净室里仿佛连空气都结了冰,一切都凝固了。怎么会出离卦?两片圣杯呈阳卦形状,卦尖对卦尖。他心律的跳动一下就升到跳迪斯科的节奏,手心也湿了,出汗的前兆。第二个卦扎扎实实让他出了一身冷汗。坎卦,两片圣杯呈阴卦形状,也是卦尖对卦尖。离属火,坎属水,樟书包不同意用陶三阿婆的房子做临时图书馆?他只好硬着头皮把最后一卦打完。圣卦。从卦象分析,樟书包有意见或者是不放心。他回想打卦前再次承诺修一个和城里一样的大图书馆,也说了临时平地刷墙的计划,还有什么没讲到?他梳理刚才的言语,发现后墙开裂没说。

三根香快燃到杆子,他又插了三根。他的平地刷墙计划里,确实没考虑后墙。他说,当着菩萨的面,师祖和历代师傅给我作证,后墙开裂的那一段拆了重建,保证王东风送回来的两千册图书安安全全放在陶三阿婆的房子里。

这次顺利地打了三个圣卦。

王东风坐在副驾驶上眯了一个觉,醒来时,发现汽车出了高速公路,再看车载GPS时,上面显示的数字是还有二十公里,她又看了一眼表,十点还差五分钟,就算一小时四十公里,十点半左右也能到落花溪。大刘跟上来了吗?司机说,在后面。王东风的眼光转向右面的反光镜,东风牌货车在反光镜里。

她打开车窗玻璃,一股刺骨的风吹进来,打了一个冷颤,又迅速把车窗关上。

回落花溪建一座图书馆,是她和樟木十年前共同描绘的理想。退休后回落花溪,以樟木图书馆做平台替乡亲们办点实事,可惜,樟木不能和她一道分享梦想实现后的喜悦。她想好了,到落花溪的第一件事,就是在图书馆附近选一块风水宝地,把樟木和陶淘的骨灰迁来落花溪,让樟木的在天之灵获得慰藉,如果哪一天她也去了天国,也葬在那块风水宝地上,他们便生生死死一道陪伴着图书馆。

车窗外飞舞的黄尘,似一条黄色的大蟒蛇,张开黄色大口,欲把汽车吞进肚子里。无数次回故乡,翠绿的山头,碧蓝的天空,清澈的河水,都一齐跑到她的身边来迎接,而且是夹道相迎,从狮子桥镇一直迎到落花溪。今天来迎接她的却是一个个裸胸露背的山头,有的像切蛋糕似的切去一半,还有的把圆圆的头也切掉了。那些翠绿的山头,碧蓝的天空,清澈的河水,都躲到哪里去了呢?

一块比两张乒乓球台还大的广告牌,上面不是广告,是一条标语,大机遇、大开发、大发展。这九个大字像一根针扎在她的胸脯上,整个胸腔都在战栗。广告牌后面是围墙,她的视线被围墙阻挡,不知那片土地有多大,也不知里面在干什么,抬起头视线越过围墙,只看到三台黄色的起动机吊臂悬在空中,灰蒙的天空相隔吊臂仿佛只有三五十米。

满天黄沙,打破了她内心的宁静,令她心里发燥,也像覆了一层黄沙似的。她想问司机,下高速时是不是走岔了道。车载GPS却明确显示没有错,她便把要问的话收了回去。当她想到这是镇上,是省级开发区,不是落花溪,飘浮在她心中的黄沙才开始散去,心跳也降到了正常值。她看新闻早知道狮子桥镇是温泉作资源的省级重点开发区,狮子桥镇的温泉有摄氏一百度,全国独此一家,前几年还听说,要把温泉引到县城的大宾馆里去。她自言自语又像是对身后的学生说,看来我对狮子桥镇的大机遇、大开发、大发展的想象力还不够。

上次回落花溪是二十年前,给樟木父亲做丧事,老人离世后落花溪就没了亲人,他们联结故乡的最后一根线断了,但心中对故乡的那份情愫却从未断过,年少时的不快,只要沾上故乡,意义都会重写。樟木听到陶中华叫樟书包,脸上露出一丝笑容,她当时心中一喜,以为出现了好的转机,后来才知道这是童年和故乡的力量。樟书包的诨名,本质上是一种嘲讽,假期中回到生产队做农活,插秧时他一个人落在后面,挑草皮积肥,和他年岁一样的男孩挑满满一担,他只能挑半担,田间休息,别人打打闹闹,他便坐到大家的视线外看书,生产队记工分,他比同龄人少两分,樟书包的名字就成了家长教育崽女的反面典型。成年人里,唯一不叫樟书包的是她父亲。她还听父亲说,樟木这孩子生错了时间和地方,可惜了。她开始注意樟木是生产队种花生,虽然在同一个学校读书又住一个生产队,记忆中他们从没叫过对方名字,仿佛不认识似的。休息时,樟木小声说,跟我来,她没多想跟着他到了一个僻静地方,他说,没拌农药,她说,毒死你。每年种花生,队长都要说,毒死队里不负责,还要追究破坏生产罪。樟木说,骗人的,只拌了一点草灰。见她不信,就把队长自己偷吃的事说了。这时,她发现樟书包不呆也不迂。

端午前后,落花溪两旁的山坡上全是长着一个小碟子似的黄花,花蕊像一只睡着了的小蜜蜂,遇上晴朗的阳光,天空都被映成黄色,四十年过去,黄色的景观如一幅烧在瓷器上的画,任由时间的风雨冲刷都不褪色。前年春天,油菜花开的时候,她在一个因油菜花出名的村庄赏花,晚上在村庄的宾馆里做的梦却不是油菜花,而是落花溪金黄的花生花。老辈人叫花生为落花生,落花溪的人现在还这样叫。听老辈人说,落花溪是沙质土壤,落花生在溪边落户了几百年,落花溪的名称也由此而来。落花溪的花生,初看貌似比其他地方的花生小一半,果仁却有小拇指大,每颗两粒果仁,红皮,肉白油质浓烈。炒后果仁的香味从唇齿间飘进记忆深处,几十年不散,一见落花溪的花生,就生出一股唾液,喉咙里仿佛伸出了一个勾子,恨不得全部勾进去。陶中华每年开货车给在县、市、省里的乡友送花生,她也有一份。她曾问陶中华,这样好的花生,市场上怎么没有买?陶中华说,种花生来钱慢,村里种花生也只供自己吃,余一部分给外地的乡友们尝尝鲜。她想,回到落花溪,一定找陶中华要一块土,种些花生,在生产队出工时,种花生的一些程序她还记得,花生是地面开花,地下结果,开完花后,花朵成了一根一根的针扎入地下,这时,要给花生培土护针。想起樟木告诉她,花生种里没拌农药的神态,此刻脸上浮起一丝笑意,感受到脸上的线条在愉快地组合。她知道,中华是他最好的伙伴,中华帮他偷书,她其实知道,开始她以为是中华自己看,后来才发现是帮樟木偷,花生没拌农药的秘密告诉了她,却没告诉中华。

王东风仍记得站在落花溪桥上等樟木的情景。溪水中的小鱼梭子一样,一群群朝上穿梭而去,她的眼皮一眨,又一群群箭一样往下游来。她没看明白朝下游来的是不是就是往上去的那一群。再见到一群头朝上游的,她用力撑着眼皮不让眨下去,鱼到哪,她的眼光也跟到哪。上眼皮却不听指挥,控制不住地往下眨,她还没意识到上眼皮往下眨时,眼光跟踪的那群头朝上游的小鱼不见了,她眼皮下却变成了一群头朝下游的小鱼。

她家住在上陶家湾。上陶家湾右面有一座海拔五百多米的石头山。听说,五十多年前,有地质队的人来探测过,说这些石头都是石灰石。石头缝里长出的树木柴草最高不到二米。半山腰上有座石灰窑,一年只在春季插完田后,烧两窑给生产队踩田除草。石头山下孤零零的二间房子住着陶三婶子,她喜欢三婶子的酸菜,冬天是酸萝卜,夏天是酸黄瓜,有人笑她是驼肚婆,喜欢吃酸的,落花溪叫怀孕的女人驼肚婆,后来,她不敢去找三婶子要酸菜吃,想吃了,就让樟木去,樟木家住楠竹冲,从三婶子的房子后面翻过石头山就是楠竹冲。上学时,她常以在桥上看鱼的名义等樟木,两人会面后相互并不打招呼,如果樟木从三婶子那里要来了酸菜,便默默地交到她的手心里,然后让她走在前面,拉开三四米的距离。

除了她和樟木的初恋,还有两件事几乎和她的生命融为了一体,到了迷恋的程度,她知道时间长了会变异为病态,但她没能力去克服。落花溪的宁静,那是浸润在草木的浆液和泥土芳香里的宁静,其实落花溪也有喧闹的时候,那是清晨,雄鸡们的大合唱。一声,又一声;一个屋场,又一个屋场,相互接应,此起彼落。一种温暖的喧闹。还有深夜狗的吠叫,叫声虽带来撕破夜空的感觉,内心里却是宁静的,并有一种安全感。那样的夜晚,那样的清晨,最宜读书,想象的翅膀最易被一个个汉字带着遨游精神宇宙。

落花溪桥旁是下陶家湾。顺着溪水从上陶家湾到下陶家湾,沿途听交响乐似的,“当,叮咚”;“当,叮咚”。初次走落花溪的人不知道这声音是从哪里发出来的,一道清亮的小水流,看似是静静流动,却像钢琴师的手指落在琴键上,突然那小水流不见了,眼前只有一条黑咕隆咚的小缝隙,小水流却在那缝隙里发出“哐哐”的声响,那响声好似从天际而来,圆润而悠长地在山谷间回响。她天天伴着水声上学放学,就像看见太阳早晨从东边升起,傍晚从西边落下去,那时,没感觉到独特和稀罕,五十多岁后,只要闭上眼睛,落花溪的水声却似天籁之音响在耳边。她每晚躺在床上,闭上眼睛让灵魂去落花溪听听溪水声,才能安稳地入睡。

狮子桥镇文化站站长双手端着摄像机,刚把镜头瞄着樟木图书馆的镀金招牌时,就把贴在取景框上的眼睛移开了,还关闭摄像机说,把图书馆前面的两棵死树挖掉,全县第一个村级图书馆,全县的大新闻,县电视台领导交代今晚一定要播,这两棵死树挡在前面太煞风景。村会计陶算盘说,挖了要填空,还要整修地面,来不及了,王教授的车已经下了高速。陶中华对村妇女主任秀妹子说,去,把环保局来用过的塑料树枝绑到死树上。

五保户陶三阿婆死后留下一间厨房,一间卧室,是全村最后一栋土砖房子。陶三阿婆的房子单家独户,在上陶家湾的石头山下,水泥厂的南面,离水泥厂的圆柱形高塔也就六百来米。陶三阿婆死了三年,房子里还是她在世时的原状,只是多了一层二毫米厚的灰,那是从水泥厂的烟筒里吹进来的。陶三婆刚死时,有人说,那房子又矮又黑,到处是灰,留着也没用,还影响落花溪的形象,干脆拆掉算了。他说拆什么,放着吧以后再说,没想到,还成了图书馆,暂时解决了一个大难题。

他没进过图书馆,不知道图书馆里面是什么样,凭想象他知道应该有看不完的书,王东风说这次送两千本回来,他想象不出两千本是什么概念,也不知两间房子能不能装下来。陶棒读过职业学院,陶棒说,书都装在柜子里,他一听柜子,办法就出来了,这两年落花溪都做了新房子,换了和城里人一样的新家具,旧柜子正愁没地方去。从各家各户收集来的柜子,高矮厚薄不一样,他自己动手,保持柜门在同一平面,厚薄问题就轻易解决了,高矮不平却想不出好办法,一两尺的差距,抬高不好看,锯矮也不行,只好由着高的像巨人,矮的像侏儒。

死去的两棵樟树是陶三阿公年轻时栽的。夏天,中午一点后,两棵树如同两把遮阳伞撑在门前。小时候,他和陶樟木常在树下躲太阳。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两棵樟树就像承受化疗痛苦的癌症病人,就算是春天,嫩尖尖都是黄白色,后来整个树冠都是黄白色了,嫩梢顶部烧焦了似的,不到两年就枯死了。

这两年,落花溪两岸被灰雾锁住了似的,以前青油油的山野,变成了一片铁灰色,尤其是雨后的树叶,本应是清亮而精神勃勃,现在,不管经多长雨水的冲洗,仍像没洗过澡的流浪汉,一身污垢,即算到了春天,山坡仍被枯黄的柴草、灌木占据;植树造林时栽的樟树、彬树、马尾松,虽经过了一个春夏,但还有一半没醒过来,尤其严重的是水泥厂附近的樟树,几乎枯死了三分之二。陶棒自作主张请了一个什么林学院的专家,后来他才搞清是陶棒的中学同学,还在读研究生。学生伢子说,是水泥厂造成碱性物质过多,土壤中的铁植物无法吸收,还说一定要关闭水泥厂。听说还在枯死的樟树上取了什么样本,说这是黄化病。那天他不在村里,如果在,绝对不许带走什么样品。

他讨厌陶棒的自作聪明,没有水泥厂、没有采石场落花溪还在喝西北风,落花溪现在最需要的是钱,有了钱就能改变落花溪的命运,他要把落花溪搞成全县甚至全省GDP最高的村,那时有了钱,就把山上死去的树木重栽,多栽一些适合水泥厂周边环境的树木,全村房前屋后都栽果树,落花溪两旁也栽上,不管是谁,只要来到落花溪想吃随便吃,还要建一座城里一样的图书馆,兑现他对樟书包的承诺,他打卦和樟书包商量过,樟书包也支持他。任何事业都要先付出代价,落花溪有句俗话,叫舍不得孩子套不到狼。

刚才,副村长喻大红仿佛是从泥巴里钻出来,一条黑裤子,裤脚被黄泥巴染了色,下摆像钩子一样卷起来的西装,也有星星点点的黄泥巴,一双解放鞋还往地上掉泥巴。喻大红说,不好意思,挖红薯去了。陶中华说,霜降后还挖红薯?挖回来三两天就烂了,不如不挖。他又说,王东风教授上午就来了,你这样见客人?见你们喊得急,就赶过来了。喻大红圆圆的胖脸上似乎长不出皱纹,天庭宽阔放光,回家换了衣服后,再来时,就像县里来视察的干部。塑料树叶在喻大红手中像握绣花针一样。秀妹子说,喊你喻相公一点没假。陶算盘说,秀妹子你才三根,我四根了,还说是绣花手,也好不到那里去。喻大红说,不能和你们比,你们都有一双巧手,解裤带子的高手。说说笑笑,不到半个小时,两株死樟树枝上长满了绿叶。

陶中华脸上带着笑意说,蛮好,不仔细看真以为是活的。

绝了!太漂亮了!刚才的镜头死灰灰的,绿叶一点缀就活了。文化站长的左眼睛仿佛被摄像机的取景框粘住了,又说,县图书馆也不过如此。

陶中华也学文化站长的样子把左眼贴到摄像机的取景框上,双脚生了根似的,站在摄像机旁不动了,心想那个梦真好,仿佛是菩萨救他。摄像机镜框里,最有气派的还是那块“樟木图书馆”的招牌,仿佛是真金做的,还闪闪发亮。开始计划做一米高,幸亏后来加到了二米。

痴了?喻大红把他从摄像机旁推出二步远。陶是村里第一大姓,喻第二,两姓占全村总人数百分之九十。好,好,我让,我让,他边笑边说。他听到身旁小声说,今天喻大红吃了豹子胆,把陶书记一掀两尺远,陶书记还不生气。他在心里说,生气?今天是好日子,生什么气?图书馆今晚还要上县电视台,这好事一桩连着一桩,干吗生气?他想再听他们还说什么,也许他们发现他在听,都咬紧了嘴巴,连出气声都闭回去了。

喻大红用左眼贴着摄像机的取景框,伸出双手,想把三脚架上的摄像机搬起来,文化站长连忙说,看看就行了,不要动摄像机。喻大红看完,陶算盘也把左眼贴了过去,然后是秀妹子,最后,每个村干部都把左眼睛贴过去看了一次。

陶中华问,怎么样?气派吧?气派,气派!书记太有才了,秀妹子说。他说,马屁,比城里差远了,等水泥厂第三期工程竣工后,再按合同要求建一个新的,樟书包的遗愿必须兑现。秀妹子又说,你们是老同学,陶教授会理解的。

县电视台真能播吗?喻大红问。废话,不播拍干吗?文化站长从上衣口袋里掏出兼职记者证,你自己看。喻大红接过兼职记者证说,真的,真是记者。喻大红说,你把我拍进去?秀妹子说,喻大红你那屌样,捣什么蛋?要拍也要先拍老大。陶中华说,行,我们一起从图书馆走出来。

陶中华带着村委班子从图书馆里走出来,文化站长的摄像机是在开机状态,不知陶棒从什么地方冒了出来,说,两间房,几个破衣柜,就叫图书馆?叫图书室都不够格。他心里点着了酒精似的,火苗一冒三丈高。读了几天大学就了不起吗?图书馆是什么样子未必是你说了算?不晓得天高地厚。

他自己都能感觉到脸上的颜色变了,也许是猪肝色,红里带黑,眼眸子和土鸡蛋黄一样。这个样子是有次无意中从镜子里看到的。一旁的人都呆了。妇女主任秀妹子第一个反应过来,对陶棒眨眼睛说,快走,快走。陶棒不懂暗示,秀妹子两步跨到他前面,棒子,王教授就要到了,说话带个脑壳。陶棒转身欲走时,突然又说了一句,你们这样做会遭报应的。陶中华打雷一样大吼,老子让你现在就遭报应。话音还没落,飞起右脚踢在陶棒小腿的当面骨上。哎哟,哎哟,陶棒蹲了下来,双手摸着左小腿,好像刀子杀在他身上似的叫喊,陶中华你好毒,肯定骨折了。

陶中华打卦问过祖师爷,如何治服陶棒这匹害群之马。他曾想以造谣诽谤将陶棒搞到牢里关十天半月,祖师爷教他凡事不要做绝,才放了一马。

水泥厂冒黑烟的烟筒和周围死去的樟树、打不起精神的树木柴草,都被陶棒拍成照片放在蓝网上,那时,他不会上网,也没想到网会牵扯到环保局。幸亏环保局有朋友,提前两天得到了消息。

朋友带着两个下属刚到狮子桥镇,他直接带他们进了华天大酒店,泡了两个小时温泉后才吃中饭,叫了三个美女作陪,喝了三瓶五粮液,三个人都说他会变魔术,明明是三个美女被他变成了六个。

吃完饭后,几个人摇摇晃晃从餐厅直接上了汽车,随他到落花溪。汽车停在水泥厂,他们下车后朝前后左右四个方向山坡上青翠的树木拍了二十多张照片,还拍了不冒烟的烟囱,没有运转的碎石机和一动不动的运输皮带。前后不到半小时,汽车就出了水泥厂。回到华天,四人开始麻将大战,晚饭八菜一汤是镇上餐馆送进房间的。打到最后,他仅和了不到十个小番,三吃一,输了二万多。

输了钱,心里倒安了。之前,喻大红和秀妹子带着十来个人给山上落了叶子和枯了枝子的树杆营造绿色气氛。环保局的朋友说,他们来看看是不是网上说的那样并拍些片子立此存照。但他心里总有些慌,怕出纰漏,更怕陶棒节外生枝。接到环保局朋友的电话,他就交代陶棒老爹,把崽看好,陶棒要是再胡说八道给村里惹麻烦,就从水泥厂滚出去,你在采石场的事也不要做了。

后来,他通过环保局朋友介绍,认得了蓝网副总监和管后台的主任,还邀他们到华天泡过温泉。两个月后蓝网的关系就用上了。陶棒又给他惹了麻烦,只是刚发上去两小时就删了,他没感觉到造成了什么影响。

为此,村委会做了一个决定,每个村干部都要学会上网,轮流监看蓝网论坛和县网的论坛。村委干部只有喻大红会上网,集中三天全部扫除村委干部中的网盲。秀妹子家没电脑,还专门买了一台。

陶棒这次在蓝网论坛发的不是照片是文章,《活人欺骗死人》,还有一个副题,落花溪的一场骗局。有一半是陶棒的想象和村里瞎传,什么根本没有建图书馆的计划,钱被村委会的干部分了一半。凭这些假内容他就可以向镇派出所报案。他虽没报案,但把派出所的朋友请来了。

咣地一响,一付闪光的小手扣摔在陶棒家的桌上,陶棒老爹吓得让坐的话都说不出,倒茶时茶杯像筛子一样晃动,茶水溅到了手背上。陶棒呢?他涉嫌造谣诽谤,这罪名如果成立,要坐三五年牢,我今天来就是找他去派出所核实情况。

派出所的朋友进陶棒家时,他站在门外左角的一棵苦粒子树下,树干有一抱粗,树枝伞一样朝四周撑开。他看到陶棒偷偷地从后门溜出来,朝山上一路狂奔。小鸡巴给他添了不少堵,不整治整治,真吞不下这口气。也晓得怕?他从心底升起一股快意,脸上带着微笑,目送陶棒消失在山林里。

陶棒有半个月没在村里露面,他知道晚上偷着回来过一次,也不说破。见着他老爹的面,就当没有警察来过这回事。后来陶棒老爹主动找他,求他开恩原谅陶棒无知,并保证不再到网上乱发东西。陶棒的老爹还说,我知道你是为村里好,全村的人都知道你是落花溪的恩人、菩萨。陶棒老爹说着说着双膝往下跪,他双手插进陶棒老爹的腋窝里,还是慢了一步,右膝落到了地板上,他闭着气运了一股力到手臂上,将陶棒老爹往上提,才让他的双脚站立起来。

狮子桥镇到狮子坪中学五公里,以前沿公路两旁全是粮田,现在店铺霸占了粮田,县道穿镇而过,汽车刚出镇,好像轮胎没转几下就过了狮子坪中学。

她的研究生阮频在百度搜索资料,无意中进了蓝网论坛,看到一个帖子,说落花溪根本没建图书馆,钱都被村干部分了。听到这消息,她没有震惊,因为根本不相信是真的,绝对是阮频看错了,她在百度上搜索过落花溪,喊落花溪的地方虽不多,但叫什么溪花的地名不少,即算是落花溪也不会是狮子桥镇的落花溪。阮频又去蓝网论坛找那个帖子,把论坛翻遍,浪费半天时间,那个帖子竟然从人间蒸发。阮频看到后又失踪的帖子,在她的心中还是占了一粒芝麻大的位置。晚上,她用落花溪、落花溪图书馆、樟木图书馆三个名词在百度和搜狐搜索,没有她不愿意看到的内容,她又打电话给陶中华,目的是要赶走心中那芝麻点。陶中华的答复是保证按要求建一个让你满意的图书馆。

图书馆设计为三层,每层建筑面积五百平米。她计划一层布置成教室,请县、镇的专家们给村民们做农业技术讲座,还可以给青年人做文学讲座,凡是听课者全部免费。二层是图书借阅室,图书借阅只收押金,借阅免费。三层是住房和客房。她研究当代文学,有一批作家朋友。作家们都喜欢山村,向往田园风光,客房可以做一个小型创作基地。她已经邀请了三个全国知名作家,再邀三至四个刚出道就走红的八〇后或九〇后作家,一共七八个人,明年九十月来落花溪创作。阮频的消息如果真是狮子桥镇落花溪,她的计划将全部落空,成为可笑的老年梦。

陶中华在电话里说,女教授不是六十才退休?她估计陶中华后面还要说什么,于是抢过话说,学校哪有家乡好,我现在做梦都想回落花溪。

放下电话,她惊讶自己什么时候变成了伪君子,她没和陶中华说实情,后来她又宽慰自己,但她也没说假话,确实做过回到了落花溪的梦,从溪边到山坡,一片片绿叶中开出蝴蝶般的黄色花朵,身后跟着除上厕所睡觉都在她身边的弟子阮频,仿佛给她讲中国传统小说的故事结构一样,讲花生栽培和落果,还带她听落花溪比音律还优美的流水声。对故乡的思念她没说假话,只是回避了促使她下决心提前回落花溪的真实隐情。这个隐情是她的隐私,应该受到保护。

文学院长仲之明是她的同门师弟,晚她十届。这些年,只要见到仲之明,心里就生出厌恶感,就想躲开。两人相遇,旁边没有同事或熟人,他视她为陌生人,有时她也将脸转过方向,一旦身边有同事或熟人,他脸上开了花似的,追着喊师姐师姐,让她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她又不善于掩饰尴尬,就明明白白地写在脸上。

听说学校图书馆他拿回了一百万的捐助,文学院内网改造和多媒体教学系统也是他拿回的捐助。这样的能人是学校的宝贝,便提拔当了文学院院长。

她见识过仲之明喝酒,那种泡茶的透明玻璃杯,一口一杯,即算是半斤酒,也敢一次灌进喉咙。文学院从不下午开会,一天二十四小时,只有上午他才能找到清醒的时候。他的工作包括所谓学术研究,都是在酒桌上,仿佛成了省、市政府什么长或各大公司董事长、总经理的影子,永远伴随在他们身边。他每年一部非虚构长篇小说都是由酒瓶子决定的,和老总们谈好项目,交给研究生去做,最后署他的名,报省市参评五个一工程奖。

有天,她打开电视机,见仲之明坐在五一广场新华书店门前,可能摄像记者只想到拍人的特写,身后的红横幅只露了带书引号的“春天”两个字;身旁一张米多长的条桌,胸脯以上从桌旁露了出来,双手摆在桌上,手中握着一支水珠笔,脸上堆满了笑,对面站了一溜见头不见尾的长队,每人拿着非虚构长篇小说《春天》等他签名。看了这幅画面,恶心感像一阵刺骨的寒风,直接往心窝里钻,骨髓都有凉痛了的感觉,她连看电视的心情都坏了,右食指压向遥控器,电视机啪的一声,成了一个黑色物件。

后来,仲之明和年轻讲师们说,签了三千多本,手都签痛。她在心里说,不知羞耻,三千本书都是企业老板买的,有一人拿十本,让他签十个不同购买者的名字。仲之明以为做得滴水不漏,没想到排队等候签字的人群里有她的眼睛,那是阮频的表姐,是那家公司的秘书。她还知道,仲之明得了四十万,出版社十万,评奖花了四十万,签名售书的三千册书款公司另付。

有时,也问自己和他较真干么?值吗?和那样一个小丑较真,是浪费精力和资源,无聊之极,但她又控制不住,像一根鱼刺卡在喉咙里,必须吐出来,疼痛才会消失。

非虚构长篇小说《春天》获了一个什么奖。她把这种非虚构长篇小说定性为长篇软文,小说里的背景,名称和大事件都是嵌入式的广告。仲之明让他的研究生写了一万二千字的评论,鼓吹是贴近现实生活,反映时代精神的艺术探索,是创新,是对文学艺术的贡献。评论最初发在校刊上,她没看,也没兴趣看,后来又发在北京一家权威杂志上,她也没看,阮频看了后说这是艺术的蒙难日。没过三天,阮频写了一篇八千多字的《关于〈春天〉及评论的批评》,看完后她批评阮频,不要让个人情绪左右你的文字,檄文一样似乎很过瘾,其实反而削弱了批评的内在力量。

阮频帮他找来了一本《春天》,她明知菜里刚夹掉一条恶心的虫子,但还得一筷子一筷子地吃下去,花一天时间粗略地看完,这一天也成了她的蒙难日,要不是替阮频修改文章,她才不会看那苍蝇般恶心的文字。扉页写着:献给为民族工业做出杰出贡献的企业界朋友。后记还说,非虚构小说顾名思义是根据真人真事,只在细节上稍加提炼。小说主人翁的名字和全省最大的民营企业家的名字只有一字不同,而不同的那个字却同一个拼音。企业名字是同音不同字,小说产品的描述就如同那家企业做的广告。

阮频的评论只提供了一个思路,她几乎用一天一晚的时间重写,后来阮频负责录入电脑。她先发给北京那家给仲之明发吹捧文章的杂志,又发给了省内两家文学杂志,北京杂志石沉大海,省内两家主编给她打了电话,都说太敏感了。她没考虑校刊,仲之明是校刊编委。有个学生,在省外一家出版社的文学双月刊做副主编,她把稿子发给学生两个月就出来。她原以为仲之明会找她理论,甚至大动肝火,阮频还担心会不会上法庭,她们设想了仲之明看到后的各种可能,就是没想到他会装聋作哑,学校图书馆和文学院期刊室都订了那本外省杂志,仲之明不可能没看到。年轻教授也没见反应,倒是有个老教授说,拜读了你的大作,这世界还有讲真话的人。

文学院年年有研究项目,每个教授至少一个,有的还有两个。一个项目有十万以上经费。她去年报的项目是 “八〇后作家的语言特色”,今年报的是“农村题材小说的新趋势”。去年,仲之明提出项目实行差额评定改革。当时没意识到这是替她量身订做,一连两年把她的项目差掉后,才明白这一切都是那篇批评文章的继续,仲之明不但看到了那篇文章,估计永远不会忘记与之有关联的人。

她问,学校能不能让她提前退休,还没说为什么想提前退休,仲之明就接过话说,能不能提前退休是人事处的事情,文学院能做的是可以不上班,也不安排课,除了课时费外,其他基本工资照发,收入比退休工资高,时间和退休一个样。

她见仲之明脸上的笑意,才意识到她的离去正中仲之明下怀,也许他早就有期待了,她只试探性地说出退休,结果仲之明就替她想好了,只等顺水推舟。她又宽慰自己,顺水推舟就推吧,反正她回落花溪的心意已决,回到落花溪,照样做学问,有了自己的基地,学校的事眼不见心不烦。

上次和樟木回乡时,落花溪旁长长的山脉,像穿着绿色旗袍的女人侧身卧着的曲线,山包上虽然没有参天大树,却是满眼青绿葱茏,现在怎么成了麻石山?

车窗外的黄沙没有像她想象的那样一到落花溪就散去,反而觉得进了黄沙中心。原来这里就是黄沙的发源地。一个戴安全帽身高至少一米八的男子,仿佛刚刚从灰尘里爬出来,连眉毛眼睫毛上都粘着灰。男子站在路中央,嘴唇上含着他们在狮子坪中学读书时体育老师常吹的口哨,一声长一声短,有时急有时慢,发出没有规则的声音;双膀像鸟翅膀一样张开,左手握一面红旗,右手也握一面红旗,朝他们急急地摇晃。汽车在男子面前停了下来,她走下车,男子告诉他们,前面要放炮炸石头。

呯!呯!呯呯!炮声震得山在垮塌,地在开裂似的。她担心把耳膜震穿,先是用手掌在耳朵上揉揉,再双手用力压住耳朵。开始,一声与一声中间有间隔,还能分清响了几下,三声后一声叠着一声,就分辨不清响了多少次。下陶家湾的后山上,灰雾像图片上看到的核试验爆炸后升起的蘑菇云。炮声停了,灰雾散开来,一座山都落到了灰的底下,看不到山头,只看见满天空的灰尘。

没走错吧?自下高速后,她总是怀疑汽车走错了路。但是, 汽车里的GPS,还有她记忆的某些片段,都能证明没有走错。好好的一座山,把它炸开干什么?那里不可能建工厂,也不可能搞商品房。

上次回来,进落花溪的公路是沙石路面,路宽刚好走一台大货车。他们坐一辆小型长安面包车,在下陶家湾进山的弯道上,迎面遇上一台小客车,对方坚持不让,他们慢慢往后退,退了二百多米,才在一个山坡旁停下。现在,这条村级公路拓宽成了两车道,两台汽车会车时,旁边还可以跑摩托。路面用水泥硬化了。村道上的繁忙有如大都市的郊区。下高速进入狮子桥镇,沿路接连不断遇到七吨装十吨的改装大货车,还带拖,车上拖的不是麻石就是水泥,原来都是从这条村道上出去的。

汽车跑在宽阔的村道上,她有坐过山车的感觉,突然冲上浪尖,倏地又跌落谷底;有时往左倾,有时又往右倒。她系了安全带,全身被捆在座椅上,汽车颠簸时仍产生要飞出去的错觉。左面的车道,像一个伤痕遍体的瓷瓶,路面的裂痕估计有手指宽;有的地方,破碎了的水泥块不知去向,形成了一个微缩的池塘,水泥下面的泥沙翻到了路面;有的路面,一块块水泥,像好斗的公鸡,昂起了头。迎面开来的装着麻石或者水泥的大货车,常常土匪一样占据对方的车道。走了不到三百米,就有三次停靠在路边等迎面而来的车通过。

她又开始怀疑这是不是落花溪。一路走来,陌生感紧追不放,但现实又告诉她,没错,这山形这地貌绝对没错。此时,一道道阴影,像放炮炸石头的灰雾一样,从她的心底升了起来,樟木图书馆是不是完全按她提供的图纸修建?陶中华在电话里说好了,好了,包你满意,现在想来仿佛有什么隐情无法言说。

汽车刚上落花溪桥。桥面宽有两车道。以前落花溪桥是陶姓祖先在清朝道光年间修建,桥长二十五米,宽一点五米,单孔石拱桥,石头全部是落花溪山上的麻石。她记得小时候来过一支地质勘探队,传说至少是万年以前狮子桥镇是一座火山,火山爆发后岩浆都成了麻石,还专门上落花溪山上勘探了麻石山。还传说狮子桥是一座死火山,也因此才有了温泉。

她朝窗外张望,想找到一块以前的麻石板。不但没在桥上找到记忆中的麻石,连落花潭也不见了,只有桥下浑浊的黄水。她早就听说狮子桥镇在乌江建了一座坝,叫狮子湾水库,落花溪也成了水库的一部分。落花溪在下陶家湾入乌江,乌江流入县内第一大河沩江,再入湘江。陶中华说,落花溪有两百六十多亩田和山地被淹,整个水库淹了一千五百多亩,说本应报国务院,省级权限不够,怕到北京节外生枝,于是每次五百亩,分三次报省里批的。

呯!突然一声巨响,她以为又是放炮炸石头了。糟了,后面的货车翻了。司机一脚踩住刹车。她打开车门,双脚刚从车上下来,突然一晕,阮频一把将她扶住。

四十。王东风像一个重症病人,声音弱得要将耳朵放到她的嘴唇旁才能听清。多少?陶连山问。四十。她的声音比刚才高了一些。陶连山说,不行,至少五十。

陶连山从十米远处的一个农户家拿来一根晾衣服的竹竿,走到翻车的地方,将竹竿插入水中,两米多长的竹竿被水淹了三分之一,他又换了两个位置试水,有个地方还深了十公分。陶连山将竹竿与身体比对说,水到了我腰上,两尺多深,五十块一袋你现在即算同意,我也干不了了。

趁火打劫?告诉你,我是在落花溪长大的!王东风脖子上的青筋凸了起来。这话说得好难听,买卖不在仁义在。陶连山倒笑哈哈的,脸上笑出一把线条。他又说,两三尺深的水,下面还有一个坡,不知道东西滚了多远,至少要一条船,还要三五个人下去打捞,今天最低气温是零度,一个人在齐腰的冰水中最多十到十五分钟,要不会出人命,这是打劫?

旁边看热闹的说,不就是书吗?花这么多钱捞,值得吗?另一个声音说,至少二三十袋,几千块钱不值,不值。

大刘说我去捞,阮频也说我们自己捞,王东风说,就那个坡,你们空手都爬不上来。

发财啊,陶连山。五婶子长了一张洗脸盆似的脸,一个洗澡盆似的腰,两脚已经站稳,身上的肉还在颤动。陶连山说,这要命的钱不敢赚。五婶子又说,你堂客听说翻了一车书走到半路上打转了,她说下午要打牌。落花溪人不管打麻将还是打扑克,都忌讳书,书是输的谐音。打牌前看到一本书,就不上牌桌,即算是三缺一,最要好的朋友相邀也不放弃这一原则。陶连山因书还打过架。那晚陶连山是大赢家,三个人兜里的钱只往他身上跑。有人要破他的运,就放了一本书在陶连山身后。从放书起,他果然就连着输,最后,身上的钱都输光了。陶连山知道输牌的原因后,把放书的人打得左边脸比右边脸高出半厘米,背上也青一块,紫一块。陶中华出面调解,陶连山赔了八百块钱医药费。

不到十分钟,看热闹的人把王东风和她的学生围在圈子的中央。

你到底要多少钱?阮频问。五千。陶连山说出五千的数字,王东风看到有村民脸上露出惊愕的神态,更加认定是趁火打劫,她横下一条心说,知道你是趁火打劫,我让你打,五千就五千,要快,书泡烂了找你扣钱。

陶连山刚说出一个不字,陶中华飞起右脚朝陶连山踢,陶连山侧身往左让了一下,他一脚踢在空气里。狗日的,你还趁火打劫?她是你叔娭毑知道吗?钱的事不是你说了算,也不要你管,快去搞一条船来,超过一刻钟没来,我找你算账。

老同学,莫生气,都是些要钱不要命的货。人没事吧?只要人没事就好。打捞和汽车维修的事你不管了村里负责,钱也由村里出。

翻车至今,不到二十分钟,她觉得比二十年还长,陶中华的到来,像接过了她肩上一副重担。刚才只想如何快把书捞上来,还没想捞上来后会怎么办,都是纸,能经得住长时间浸泡吗?

这些图书都是樟木生前的遗物,如果浸泡坏了,报废了,那是她终身的遗憾,损失不是用钱来衡量的,就如一个人吃错了食物而导致伤残,损失的不仅仅是食物和医疗费用。樟木有近万册图书,幸亏只带了两千多册。

下陶家湾七八十号人好像都出来看热闹了。一听到翻车的消息,他就从樟木图书馆一路跑过来,一般情况下,这段路要走二十五分钟,他大概只用了十二分钟不到。再一回头,秀妹子在他身后喘气,陶算盘也在,就不见喻大红,他正要问喻大红为什么还没到,就看到他在二十来米处系裤带子。

他带着村委干部朝喻大红走去,喻大红见状,便站住不动。他觉得离王东风的距离还近了,便往前再走了二十来米。我们开一个村委会紧急会议,没来的就算了,我们几个分下工,他把声音压到只有他们几个人才能听见。

陶算盘你去镇上华天订几间房,一个泡温泉的池子,一桌饭菜按我们的最高标准。房间怎么订?单间还是双标?小声,小声,他示意村会计陶算盘,又说,王教授订个套间,其他双标吧。七里香的中餐怎么办?秀妹子问。退了。陶中华接着又说,秀妹子还有一个重要任务,要站在抓维稳的高度,用维稳的手段,控制好陶棒,你的任务是不让陶棒到事故现场,更不让他和王教授接触,水已经够浑了,防备他再来搅一棒子。秀妹子张开嘴巴想说什么,陶中华抢先堵住说,时间来不及了,什么都不要说,按惯例稳住他,怎么办是你的事。他又对喻大红说,事故现场总指挥归你,用最快速度把图书打捞上来,把汽车拖到修理厂,你赶快和陶连山联系,我叫他弄船去了。

老同学还是去吧,华天的房间都订好了,中餐也订好了,温泉池也订好了,这里我已经安排好,保证用最快的速度把图书打捞上来,你们吃完饭后去泡个温泉,解解疲劳,你如果不放心就留一个同学在这里指导大家如何处理图书。这话他已经说了三遍,这次几乎是用乞求的语气。

王东风对学生们说,你们去吧,我留在这里。大刘说,老师你去休息,我在这里。阮频也说,老师你去,我在这里。王东风坚持说,你们去吧,我在这。

老师不走,我们也不走。同来的学生都表态说。陶中华也只好尴尬地陪在一旁。一阵北风吹来,陶中华觉得风钻进了脖子里,又到背心上,进了骨髓。他心中不停地乞求老天爷,老天爷,你行行好,让王东风去镇上吧,愈快愈好。

老师,船来了,阮频说。王东风把目光投向那片开阔的水面回应阮频。

陶中华也应声将脑袋左转,看向水库的中心。怎么是陶棒?他再次辨认,站在船头的人确实是陶棒,是一条带动力的小木船。水面跨了三个村,船上另一个人不是落花溪村的,他一时还认不出那是谁,也许陶棒有其他事情,不是来帮忙打捞的。船明明是朝他站立的方向来了,船上另一个人也清晰可见了,邻村王结果,是陶棒玩得最好的同学。

他有一种预感,搞不好会失控,陶棒瞎搅和,王东风的工作会更难做。他还没想好应对办法,船离岸地只有一竿远了,柴油机发出的嘭嘭声和黑烟都上了岸。

责任编辑:易清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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