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无外
2016-05-14赵汀阳
赵汀阳
天下概念假定,必定存在着某种方法能够将任何他者化入共在秩序中,即使某个他者坚决拒绝加入天下体系,也必定存在着能够相安无事的共在方式,于是,任何具有外部性的存在都是需要化解的问题而不是征服的对象。
中国是个故事,而天下是个理论。
全球化全方位卷入所有地方的所有事情,再无逍遥在外的存在。如果忽视这个新政治语境,就很难定位当代问题。这不仅是政治问题的变化,而且是世界在存在方式上的改变,预示着未来世界需要一种与之相应的存在秩序(order of being),一种实现世界内部化的秩序,我称之为天下体系。
天下固然是中国古代的一个概念,却不是一个关于中国的特殊概念,它所指向的问题超越了中国,是一个关于世界的普遍问题。天下指的是一个具有世界性的世界(a world of worldness)。如果把天下理解为一个动态生成过程,则意味着世界的世界化(the worldlization of world)。周朝的天下体系已经远去,留下天下概念成为我们对世界未来的一种想象。未来虽不可知,却无法沉默,那么,一种具有普遍善意的世界秩序就是更值得想象的事情。
民族国家体系、帝国主义、争霸模式所定义的国际政治概念,正逐渐与全球化的事实失去对应性。如果全球化不发生逆转的话,以民族国家所定义的最高权力以及相关的国际政治游戏终将成为过去时,而超越现代性的全球系统化权力(systematical power)和全球政治属于正在来临的将来时。
天下概念期望一个世界成为政治主体的世界体系,一个以整个世界为政治单位的共在秩序(order of coexistence)。从天下去理解世界,就是意味着以整个世界作为思考单位去分析问题,以便能够设想与全球化的现实相配的政治秩序。曾经支配世界或仍在支配世界的帝国都基于国家概念和国家利益,都指望维持支配世界的帝国主义体系,把懒得分别看待的“世界其他地方”(the rest of the world)看作是被支配的地域。
帝国主义世界观把世界看成是征服、支配和剥削的对象,从来没有把世界看作是政治主体。“去思考世界”与“从世界去思考”意味着完全不同的思想语法,把世界理解为主语还是把世界理解为宾语,这是决定“存在还是不存在一个世界”(to be or not to be a world)的政治问题。天下方法论的出发点就是把世界看作是政治主体,这正是管子和老子提出的方法论:“以天下为天下”(管子)或“以天下观天下”(老子),它意味着必须以高于并且大于国家的视野去理解世界政治,以世界为尺度去定义政治秩序和政治合法性。
以世界为尺度去理解作为整体政治存在的世界,就是“天下无外”原则,意味着天下是个最大限度的政治世界,一切政治存在都在天下之内。“天下无外” 原则依据的形而上学的理由是:既然天是整体存在,天下也必须是整体存在,才能与天相配,所谓“天无私覆,地无私载”。
“天下无外”原则先验地(transcendentally)预设了世界是一个整体的政治概念,那么,天下体系就只有内部性而没有外部性,也就取消了外人和敌人的概念:无人被理解为不可接受的外人,没有一个国家、民族或文化被识别为不可化解的敌人,任何尚未加入天下体系的国家或地区都被邀请加入天下的共在秩序。
天下概念只是在理论上先验地覆盖整个世界,实际尚未存在。3000年前的周朝天下体系虽然只是在一个有限地区的实验,却以实践示例的方式展示了天下概念如何将外部性化为内部性,这是古代天下的最重要遗产。
既然天下的概念承诺把一切外部性化为内部性,也就在逻辑上排除了不可化解的死敌、绝对异己或者精神敌人的概念,也就是排除了异教徒概念(pagan)。这一点有别于一神教的思维格式。尽管基督教在欧洲已经退化为一种精神象征而不再是生活方式,但异教徒概念却转化为固定思维格式而影响着政治和文化的叙事。如果找不到异己或者敌人,西方政治就好像失去了风向标,甚至失去了激情和动力。
施米特深刻地解释了这种基于识别敌友并且活在永远斗争中的政治概念。无论是基督教与异教徒的斗争,还是基督教内部与异端的斗争;无论是霍布斯的丛林假定,还是马克思的阶级斗争理论;无论是基于民族国家体系的国际政治理论,还是亨廷顿的文明冲突理论,这些斗争观念都与敌友政治的概念密切相关。
与此相反,天下概念假定,必定存在着某种方法能够将任何他者化入共在秩序中,即使某个他者坚决拒绝加入天下体系,也必定存在着能够相安无事的共在方式。于是,任何具有外部性的存在都是需要化解的问题而不是征服的对象。
在对立斗争与化外部性为内部性的两种政治之间,我们看到了两种政治概念的哲学分歧。我试图论证,对立斗争的政治概念所表达的并非真正的政治,而是斗争或战争。冲突和斗争是人类的基本事实,但如果政治只是研究如何把斗争进行到底,就无法解决冲突的问题,反而是冲突的继续和强化。
如果一种理论只能把现实变得更差,那么我们不需要这种理论。对立斗争的政治概念仅仅重复了现实问题而没有解决问题,因此,对立斗争的政治在理论语法上是一个谬误(grammatical fallacy in theorizing),甚至是加重人类灾难的存在论谬误(ontological fallacy)。
战争或斗争正是政治无效率的表现,甚至就是政治的失败。假如政治不是用于建构人类的共同生活,假如政治不是用于建构一个和平的世界,其意义何在?斗争的政治既不尊重人类,也不尊重世界,所以需要颠覆以斗争为核心的政治概念,代之以共在为核心的政治概念。一句话,政治必须尊重世界。
(本文节选自《天下的当代性:世界秩序的实践与想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