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投标

2016-05-14袁友才

西湖 2016年6期
关键词:赵总小金大厦

袁友才

大雪节气过去好十来天了,杭州还没有飘下入冬的第一场雪。

这天中午,我收到了招标代理公司王总冬天里春风拂面的微信:“日月大厦工程招标公告明天上午九时发布。”

我从椅子上弹了起来,窜出办公室门,三步并作两步到走廊西面金老板的办公室去。

金老板的办公室十分宽敞,里面配有卫生间和休息室。办公家具是从诸暨老家勾乘山上砍下来的杂木做成的,只有桌子上的笔筒是海南黄花梨。他不喜欢皮沙发那种软绵绵的感觉,就连休息室里的床也是硬板床。我闪进去的时候,金老板坐在宽大的杂木椅子上,一个人斜着头正发呆。

我兴冲冲地说:“老板,日月大厦的招标公告,明天上午九点钟就要发布了,三天后要投标了。”

金老板抬起头,眼神像饥饿的小孩渴望妈妈的乳房。他摸了一下大鼻子,斜着脖子说:“再接不到业务,公司好散桃园了。池塘里水干了,是养不牢鱼的。明天我会早一点到公司来的。你也早一点来吧。”

我们是一家建筑公司,金老板是公司的董事长总经理。三十五年前他还不满十八岁时,从诸暨的一个小山村出发,夹在进城大潮中,挤上绿皮火车来到杭州学砖匠。那时农村里老百姓常常说,爹妈没钱没能量,生个儿子学砖匠。金老板从学徒变技工,从技工到小包头,从小包头到大老板,来杭州时黑溜溜的头发不到年龄就退休了,头皮光得如一个青壳鸭蛋。他穿着布鞋的海拔是160公分,鼻子大得出奇。在杭州建筑市场驰骋三十多年,暗地里有人给他封了两个绰号。一个绰号是“七饼”:麻将牌里“七饼”是斜着的,像一把手枪;金老板发起飙来,谁的话也听不进,头也是斜着的。另一个绰号是“酒缸”。酒量如胆量,别人会说大不了喝醉,金老板会说大不了喝死。他眼睛也不眨一下,就能把一瓶茅台酒“咕噜咕噜”灌到肚子里。公司里还有人在背后叫他“金公鸡”,开着奔驰S600,去路边的小摊买红薯。卖红薯的老汉要卖三元钱一个,金老板磨了五分钟,磨成了五元钱两个。

我脸上的笑意还没有写完,就被金老板冷冷的话给抹去了。昨天要下班的时候,金老板还来我的办公室,焦急地问我日月大厦招标公告什么时候发布。今天我神采飞扬地把这个消息告诉他,他却给了我一张枕板脸。

我微微舒了口气,点点头说:“好的,明天我很早就会来公司的。”

公司的经营状况,我这个常务副总很清楚。半年来参加投标十三次,每次都如麻将牌里的那张白板,一点花头也没有。公司在建的几个项目马上要完工了,再接不到业务,明年公司的日子会很难过。快到年底了,金老板的脸色变得如结了冰的水泥马路一样,又冷又硬。私营企业打工的人耳朵皮都是起了老茧的。去了天国的妈妈连自己的名字也不会写,她老人家和我说过:捧别人的碗,受别人的管;捏别人的筷,听别人的喊。

我怏怏地回到自己的办公室,给王总回了个“谢谢”的微信,又到综合办公室去找小吴。小吴的办公室在走廊的东面。廊上隐蔽的寒风迎面向我窜过来,第一个感觉到冷的是牙齿。我不禁打了个寒颤,一边走一边咕噜了一句:“这个鬼冬天。”

小吴办公室的门是半开半关的。我进去的时候,办公室主任小吴正低着头,在看一本什么书。一直到我走到他的办公桌前面,他才察觉有人进来了。他抬头看看是我,迅速合上书,把书塞进抽屉里,慌张地关上抽屉,有点不好意思地说:“赵总,中饭吃了吗?”

看他一副神秘兮兮的样子,我本想问问他在看什么书,可年轻人总有年轻人自己的空间。我坐到他对面的椅子上,直截了当地说:“吃了,你中午不休息一下。日月大厦明天要发布招标公告了,资信标的内容和原来投标的差不多的,你先理一下,把投标用的资料准备起来。”

小吴全名叫吴心明,革命老区安徽金寨人。他肩膀和金老板的头一样高,却长着一张娃娃脸,平时说话声音慢条斯理的。三年前一批大学生来应聘的时候,我看到二十多份简历当中,只有小吴的是手写的,字十分漂亮,就向金老板推荐了他。我和他签订劳动合同的时候,他眼睛都红了。小吴和我说,他学法学的同学中有一半找不到工作。小吴的办公室不大,一面临窗,三面放满了柜子,办公桌上的资料总是放得整整齐齐。在看招标文件的时候,他会把招标文件上几个错别字也注出来。一起去饭店吃饭,他总是最后一个离开,在每个座位上转一遍,看看有没有人落下什么东西,提醒大家别忘了。

小吴侧过头,眨眨眼睛说:“赵总,这次不会是空心萝卜吧?日月大厦要招标喊了半年了,每次都是雷打得蛮蛮响,一滴毛毛雨也没有落。”他的杭州话比我这个在杭州大街小巷奔跑了二十年的诸暨佬讲得还要地道。

我笑了笑说:“情报可靠,等一下我到小金的预算部去,也和他说一下。小吴,战斗要打响了。”

小吴的眼神定了一下,转头看看资料柜说:“赵总,你放心,资信标我一定会做得严严贴贴。小金那里你不用去了,他马上来我办公室了。”

小吴话音未落,小金果然来了。他一边走一边低头盯着手机;进门抬起头的时候,看到我坐在椅子上,便在门口站住了。小金脸是朝我的,眼睛却瞟了一眼小吴,嘴角向上翘了一下说:“赵总,你也在。那……我先回去了。”

我向小金招招手说:“你进来吧,我正要去找你,日月大厦招标公告明天要发布了,三天后拿招标文件,预算的准备工作,你先安排一下。”

小金是预算部经理,来公司五年了,是金老板的堂侄子。小金考上浙大建筑学的第一年,他爸爸生病了,不到半年就去世了。金老板去医院看他的时候,小金也在。小金爸爸哆哆嗦嗦拉着小金的手,把小金托付给了金老板。小金爸爸看病的钱和小金上大学的钱都是向金老板借的。小金大学毕业后,就毫无疑问地到金老板的公司来效力了。小金和金老板差不多高,眉毛浓得像墨水描上去一般黑,眉端微微上翘,如隶书一撇一捺的两个笔锋。和金老板不同的是,小金的眼睛很大,脸上像长着两颗亮晶晶的黑葡萄。

小金慢慢地移到我身边,一只手握着手机,一只手放在办公桌上,黑溜溜的眼睛转动着说:“赵总,狗咬死羊、羊顶伤狗的搏斗又要开始了。日月大厦是一块大肥肉,大家都张大嘴巴想把这块肥肉吞进自己的肚子里去啊。”

我点点头,用手指在桌子上轻敲了几下,有点沉重地说:“就一只兔子,猎手倒有一大群。这次老板又有志在必得的架势。公司的情况你们也清楚的,半年没有项目中标了,这次就咬紧牙关拼一拼吧。”

小金拿回放在办公桌上的手,摸摸头皮,眼睛散出茫然的光来。小吴站起来,居高临下地看了看小金,然后他们两人交叉的目光一起射向我。我们三个人的目光交汇在一起,每个人的心里都被日月大厦招标公告要发布的消息,圈起了五味杂陈的漩涡。

在三个人都沉默着的时候,小金的手机响了一下。他看看手机,突然问我说:“赵总,你什么时候有微信了,昨天你在公司的微信群里发了‘投标很丰富,中标很骨感、横批‘天意的对联吗?”

我在微信上发了这副对联之后,一个工地的项目经理也发了一副对联:“白天戴好安全帽,晚上穿上避孕套”,横批是“日夜安全”。

我微微笑了笑说:“我这个前浪,也来群里欣赏一下你们后浪的浪花。我还不会转发和粘贴呢,你教我一下。”

“哈哈哈!”小吴平时很少笑,他拿起放在桌子上的手机,唰唰唰地划动了几下,把娃娃脸笑得更像一个娃娃说,“赵总,你的签名是馅饼,是不是想天上掉下一个馅饼啊?”

我微微摇摇头,竖起食指指指天花板说:“是天上不会掉下馅饼!”

小吴是这个微信群的群主,群的名称是“11光棍潮”。小吴的签名是“三无产品”,大概就是“无房无车无存款”的意思吧。他家里的经济状况肯定不好,上大学的助学贷款也是去年发了奖金之后去还清的。公司里的小年轻都用上了苹果手机,他的手机还是小米的。

公司投标时唱主角的就是我们四个人,金老板是“60后”、我是“70后”、小金是“80后”、小吴刚好是“90后”。私营企业里是不会养着看看报、喝喝茶、聊聊天拿工资的人,除非你是老板的小舅子。

第二天早上,还不到六点我就起床了。

我起床的时候,妻子还满足地熟睡着,小猫般的鼾声一起一伏。我没有开灯,轻手轻脚穿上毛衣,像老鼠一样爬到床下。房间里还是黑乎乎的,天花板和四周的墙壁弥漫出孤寂的气息。儿子今年刚刚去北方上大学去了,家里就我们一对“老夫老妻”。

我伸手去床上拿羽绒衣的时候,不小心碰到了妻子的鼻子。

妻子醒过来了。她微微动了动身子,闭着眼睛说了一句:“只要一投标,你就变得神经兮兮了,像个国民党特务一样。天还墨墨黑呢。”

听到妻子“特务”两个字,我站在床边呆了一下,想想自己二十年投标的经历,觉得“特务”两个字还真的很形象。在投标的时候,不但要把自己公司的投标报价保护得如谍战片里发报的密码一样神秘,还要去剖析市场的行情,破译竞争对手的信息,迷惑其他公司的方向。虚虚实实、真真假假,神仙也不知道投标时会使出的怪招。

我在黑暗里暗暗地笑了笑,拿过羽绒衣,穿上一只袖子,微微欠过身子,酸啾啾地说:“知我者,老婆也。我还是早一点去公司吧,反正也睡不着。”

妻子咕噜着说:“你去吧,红颜知己不在家,在外面。”

我皱了一下眉头,什么红颜黑颜,都要“奔五”的人了,白头发也有了。女人有时候心眼比针眼还要小,都是陈年烂芝麻的事了,妻子还是耿耿于怀。

家在杭州西郊闲林。我开车出发的时候,东方的晨曦被山峦蒙在山的里面,天色还没有从睡梦中睁开眼睛,空气冷得如冰啤酒的玻璃瓶。朝九晚五的人群还享受着热被窝的温度。天目山西路上车稀人少,车速可以开到六十迈左右,两边的树影匆匆向后退。呼呼的风声,把我带回到二十八年前高考落榜之后去学水电工、成为游子时第一次踏入的小小工棚。

工棚搭在工地旁边一片荒芜的菜地上,四面用毛竹片围挡起来,不到两米半高。工棚没有窗,只有门,顶棚上铺着的是油毛毡。夏天的时候,白天太阳一晒,晚上回来,柏油的气味灌满了整个工棚。外面天空下雨,里面地上流水。我的床是一块木板铺成的,四个脚用几块红砖填起来,睡觉的时候会摇摇晃晃的。我就是在这个工棚里,用安全帽当凳子,床当桌子,满腔热血地写着文学梦。我记得很清楚,有一天晚上,天空飘着雪,风声呼呼。我在给她写信的时候,一朵雪花飞进来落在信纸上。雪化了之后,如一滴泪水在纸上留下的痕迹。我初恋的种子,就扼杀在这个小小的工棚里。工棚是没有地址的,她回信的时候都是转我收的。我就是为了她,一辈子不喝酒的。

小偷偷得走家里的金银财宝,却偷不走人在肚子里的字。我小说没有写成,却能卖弄一点文字。二十年前一个偶然的机会,我给金老板写了一篇评审工程师的论文,就是靠文字混来了一个常务副总。金老板去开会发言,都是我给他写的稿子。有一次,稿子上有“活跃职工文化娱乐生活”几个字,可金老板总是把“娱乐”读成“吴乐”,还笑嘻嘻地对我说,难字认半边啊!我实在没有办法了,情急之下灵机一动,在娱字的上面画了一条小鱼,金老板才没有读错。

我虽然是个常务副总,公司里什么都要干。每次公司投标时,我忙得如一只追着野兔的猎犬。日月大厦投标要开始了,我心里如压着一堆沙子,又散又重。

日月大厦招标公告九时在交易中心网站上正式发布。

看完招标公告之后,我打了个哈欠,刚把身子仰在椅子上,金老板的声音如机关枪扫过了我的办公室:“有了吗有了吗有了吗?招标公告发布了吗?”

金老板走进我办公室的时候,嘴巴还在动着,看样子他是在路上买了早点,在走廊上边走边吃的。金老板来公司上班,总是早上来得晚,晚上去得早。今天他果然来得比以前要早。

我到办公室已经快三个小时了。烟头横七竖八地躺在烟灰缸里。听到金老板的声音,我赶紧放下架在办公桌抽屉上的脚,把身子坐端正了一些。金老板脚步匆匆地走到我的办公桌前,用手背抹了一下油腻腻的嘴角,两个手背之间摩擦了一下,又绕到我的电脑旁边来。

我站了起来,双手移动电脑,让显示屏转动180度,指着打开的电脑屏幕,有点喜悦地说:“老板早,日月大厦招标公告已经发布了,情况和我们了解到的差不多,我们公司全部符合投标要求。”

金老板弯下腰来,低着头,侧过脸,眼睛随着招标公告移动着。我们两个的耳朵几乎要贴在一起了,我听到了金老板粗重的呼吸声。

我把招标公告主要的几项条款一字一句地念了出来:“日月大厦,公开招标。工程投资是40000万元,建筑面积有180000平方。老板你看,对一级建造师果然有四层地下室施工的经历要求。”

金老板脸上露出凝重的神色。他直起腰来,摸摸大鼻子说:“好,马上打电话给小金,要他到你的办公室来。昨天你来说的时候,我刚刚打完电话,说好给我们2000万元工程款的,结果给了200万,放放汤都不够喝。”

也难怪昨天我进去的时候,他的话冷得像一块冰冻。老板也有老板的苦衷,有时候一不小心扳牢了,比我们打工的还要吃不下饭、睡不着觉。前几天就有一个建筑公司的老板,从高高的钱江四桥上跳到冷冷的钱塘江里去了。

我把电脑移到原来的方向,微微摇摇头说:“昨天中午,我已经和小金、小吴说过了。招标公告今天发布,要三天后才结束呢。战斗要打响了。”

金老板的脸上瞬间盖上了一片乌云,又摸摸鼻子,举起双手比划着说:“这次日月大厦投标,要像《南征北战》攻凤凰山一样去拼刺刀、打肉搏战了。”

这时搞卫生的阿姨送开水壶进来了。她听金老板和我在说什么《南征北战》,来了兴致,大着嗓门说:“《南征北战》,很好看的,机关枪哒哒哒地扫着。”

我心里暗暗笑了一下,看了金老板一眼,向她挥挥手说:“阿姨,开水壶先放好,卫生等一下来搞,你先出去吧。”

金老板的鼻子扭动了一下。阿姨看到金老板的神色,赶紧转身缩头缩脑地回去了。金老板又看了一下电脑的屏幕,额头上刻出一只鸡爪子似的皱纹来。

他叹息着说:“现在接个工程比造原子弹还吃力,都拼出血了。肉也拼完了,只剩下骨头了,赚不了几个钱,不比以前了。唉!为了日月大厦这个项目,你的建造师证也等了半年了。”

我点点头说:“公告发布不到半个小时,浏览量已经有259了。投标单位倒不会很多,一级建造师要有地下室四层施工经历的门槛拦住了他们投标的机会;如果没这个要求,投标的单位会超过五十家。”

金老板像打了一针强心剂,一下子来了精神,语气也明显硬朗起来。他迅速拉上羽绒衣的拉链,扬起手,用力挥动了几下说:“对对,这个情况你已经和我说过了,市场上早在喊参加投标的建造师要有地下室四层的施工经历。现在小道消息变成大道消息了,你的建造师证等了半年也值得的。”

我本想诗人一下,说一句“山雨欲来风满楼”,但想想和老板说话还是越简洁明白越好。我又看了一下招标公告说:“那是,打铁还需自身硬,做好自己的事情,就是王道。中不中标,那就……”

“你和他们说清楚,这次投标要是出什么差错,过年的奖金就不发了。”金老板打断了我的话,眼睛瞪了我一眼,转过身去,顾自走出了我的办公室。金老板走路的脚步很重,地板上发出了如远古两军对垒时战鼓擂动的声音。

金老板的情绪变化有时比三月的天还要快,我也听惯他说劈头盖脑的话。可眼下杭州的建筑市场也是僧多粥少,房产公司的形势是一会刮东南风、一会卷西北风。国家又在控制“楼堂馆所”的建设。民工工资涨得如牛市的股票。一吨钢材却比一吨矿泉水还要便宜。建筑公司的日子,颇有王小二过年的味道。

公司的办公室在办公楼的顶层七楼,是和街道在一起办公的。十年前,杭州城西大开发发出信号弹的时候,金老板就闻到了钱的味道。他扛着税收的大旗,把公司搬到城西,来抢占城西的建筑市场。公司每年有上千万税收,办公室当然是免费使用的。办公楼南边挨着天目山路,北面沿山河如一条玉臂把办公楼搂在怀中。办公楼里面有个小小的庭院,环境很好。站在窗前远远望去,在高楼大厦的缝隙之间,可以看到牛背一样的北高峰。这时杭州城已经热闹起来,马路上杂七杂八的噪声浮到七楼,在我的窗外游荡。阳光透过玻璃窗,悄悄地躺在地板上。办公桌角的那盆红掌,被光线描得鲜红欲滴。远处隐隐约约的北高峰一片苍然。

“赵总,可以进来打扫卫生了吗?”打扫卫生的阿姨站在我办公室门口,怯怯地问。

我微微笑了笑,点点头说:“好好,你进来吧。阿姨,你还看过《地道战》、《地雷战》吧。”说完,我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拿起打印出来的招标公告,到综合办公室找小吴去了。

日月大厦招标公告发布后的第三天上午,资格审核合格的投标单位,可以去招标代理公司购买招标文件了。

窗外的天色像一只花脸猫,一片是黑的,一撮是白的,在黑白之间还透出几缕淡淡的蓝色来。寒风从窗缝钻进来,和空调吹出的暖风打架。院子里光秃秃的树枝点头哈腰地摇摆着。路上的行人都缩着脖子赶火车一样脚步匆匆。天气预报说,今天要下雪。

看看天气要变,我准备早一点去代理公司购买招标文件。我刚刚从椅子站起来,小吴拿着一张纸,急匆匆地蹦进来我的办公室。

他刚到门口就如高音喇叭一样大喊道:“赵总,赵总,出大事了!”看上去神情十分紧张,娃娃脸变成了刚刚从雪地里挖出来的大白菜。

我的心抖了一下,赶紧问:“小吴,什么事情?”

小吴箭步跨到我办公桌前,把纸重重放到桌上,嘴巴张得很大,大得娃娃脸也有点变形了。他气喘吁吁说:“传真,刚发过来的,日月大厦招标取消了。”

我像老鹰捉小鸡一样抓起传真纸,迅速扫了一遍。传真只有短短的一行字:日月大厦工程招标因故延迟,招标公告另日发布。

我如泄了气的气球,一屁股坐到椅子上。赶紧打开交易中心的网站,网站上的招标公告取消了,换成了一则通知,通知内容和传真上的一模一样。

我自言自语地说:“刚刚我在网站看到了招标公告。奇了怪了,半个小时前还是招标公告。眼睛一眨,老母鸡变鸭了。”

这个时候,代理公司王总也发来了微信:日月大厦招标取消。

小吴也是满脸的疑惑,不知道把目光停在哪里。他一会儿头向东,一会儿脸朝西,一会儿看看我。突然,小吴想起了什么,迅速拿起放在桌子上的传真纸对我说:“赵总,快,告诉金老板去。”说完一个猛转身,一步起码有一米多远,旋出了我的办公室。

我脑子里一头雾水还在弥漫着,小吴的话提醒了我,赶快把日月大厦投标取消的情况告诉金老板。

金老板大概刚想出门,左手提着一个包,右手拿着手机在打电话。我和小吴进去的时候,金老板已经快走到办公室的门口了。

小吴顾不得金老板在电话里讲什么,晃动着那张传真纸,声音和去我办公室时一样响:“老板,出大事了!”

金老板像受到电击一般,整个身子颤抖了一下,手机差点脱手。他眼睁睁看看小吴,又探头看看小吴背后的我,焦急地问:“什么大事?要……地震了?”

小吴感觉到自己有点失态了,娃娃脸扭动了一下。他双手把那传真纸递给金老板,语气稍缓了一点说:“日月大厦不招标了。”

金老板小小的眼睛睁得好像和蛇搏击的青蛙的眼睛一样,眼珠要跳出来一般。他一把抓过小吴手中那张传真纸,看完那行字之后,纸好像变成了一段带电的电线,触得金老板一动不动。

小吴在金老板的左边,我在金老板的右边,三个人变成了灵隐寺里的三座泥塑木雕。

财务科长老张拿着一叠签字的单子来找金老板,在门口一探头,看到这个场面,悄悄转身回去了。

这时小金也摇摇晃晃地撞进了金老板的办公室。他看我们三个人的神态,就知道事情的严重性。他放慢脚步,默默站到我旁边,目光转动着浮在我身上,讷讷地问:“赵总,日月大厦招标真的取消了吗?”

金老板把手机放进口袋里,突然大声说了一句:“日月大厦真的是一颗地雷,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炸起来。”说完,把传真纸塞回给小吴。

小吴没接住,传真纸摇头晃脑地掉到了地上。小吴弯腰迅速捡起来,然后慢慢递给小金。小金看完后,圆圆的眼睛被冰住一样,也成了一座木雕。

我用大拇指和食指按按太阳穴,闭了一下眼睛说:“招标网站也有了通知,日月大厦的招标公告取消了。一定有原因的,我回办公室打电话问问看。”

小吴看了看我,问金老板说:“老板,晚上的招标文件评审会还要开吗?”

金老板有点恼火,不知是对小吴,还是对那张传真纸,语气里拌了枪药一样:“开个屁会,投标都不投了,哪里来招标文件,开会有个鸟用。我看我这个公司也不用开了。”

小吴怏怏地点点头说:“那我去通知他们,会不开了。”

小金也活动了一下。他头向上仰了仰,用手拍着脑门,摇着头说:“这个建筑市场,本来就是江湖,现在成浆糊了。”

窗外飘起了入冬的第一次雪,漫漫雪花把天和地串在一起。视线穿不过紧密的雪花,办公室里看不到北高峰的雪景。风拉起泣诉的二胡,把雪花吹得如醉汉东歪西扭;有几朵斜着身子撞在玻璃窗上,趴了一会之后,就化成水缓缓下流。院子里的雪地上,不知道什么时候,有人用雪堆成了一只抽水马桶。

我很想去雪地上拍个人影,像小时候一样,张大嘴巴,重重地拍下去。

建筑市场上的风声雨声杂声飘满了大街小巷。半个月之后,横冲直撞在杭州建筑市场上空的那个谜底终于被时间揭开了:日月大厦投资人之一涉及非法集资,失联了。日月大厦第一次招标公告就只好急匆匆取消了。

元旦放假后上班的第一天中午,我又收到了王总雪中送炭的微信:“日月大厦工程招标公告明天上午九时发布。”

从购买招标文件到日月大厦投标,投标文件编制的时间为15天。

大雪小雪又一年。CCTV5已经在评选上年度的“双十”体育新闻了。上头很多文件也已经发了下来,这个要考评,那个需总结。儿子发来微信说,他已经用手机在网上买好回家过年的车票了。我刚来打工的时候,买火车票的队排得游龙一样又弯又长。记得有一年我买不到提前回家的火车票,大年三十还在火车上;到家的时候,春节联欢晚会都结束了。那时候没有手机,妈妈在寒风萧萧的家门口等着我。看到我的时候,她老人家哭了。妈妈知道我和那个大学生的事情已经成了一盘凉了的黄花菜,她担心我会想不开。现在互联网时代什么都方便,就是买个包子也能送到家门口。这次日月大厦的投标工程量清单,就是在网上直接下载的。

日月大厦投标是公司年内的压轴大戏。金老板在开会的时候说,公司年内的重中之重是日月大厦的投标,其余的事情统统靠边站。

这次日月大厦的招标文件是严密的,几乎到了无懈可击的地步。我看完招标文件,刚起身要去食堂吃中饭,小金敲门进来了。

小金关上门,上好锁,走到我旁边轻声问:“赵总,你知道有几家单位参加日月大厦投标吗?最好能知道有几家投标单位,我用概率来计算最佳投标报价。”

我笑了笑说:“有十五家单位,看来浓缩的都是精华这句话没错,都缩到你的大脑里去了。”

这句话也经常有人在赞美金老板的。中国的文字是很奇妙的,金老板鼻孔大,那就是“财大气粗”;就连光秃秃的头皮,也被恭维为“顶上有光”。

小金也对我笑了笑,看看我桌子上画满线条的招标文件,拿起来翻了一下,有点疑惑地问:“赵总,招标文件刚刚拿来,你怎么知道是十五家?”

我拍拍肚子,卖关子地说:“天机不可泄露,我们先吃中饭吧,我肚子有点饿了。早饭有没有吃,我都忘记了。”

小金连忙放下招标文件,连连点头说:“好好,我们先去吃饭,要不你不用下去了,我帮你把饭菜打来吧。”

我摇摇头说:“还是一起去吧,吃饭之后,我要去金老板的办公室。”

我们两个刚要从办公室出来,又有人敲门。

我朝门的方向看了看,对小金说:“你去开门吧,是小吴。”

小金一边走到门口去,一边问:“赵总,你怎么知道是小吴?”

我靠在椅子上,微笑着说:“那我们来打赌,是小吴的话你给我一百元,不是小吴的话我给你两百。”

小金一边走过去开门一边说:“好。”

打开门一看,果然是小吴。

小金有点惊讶地叫了起来,“赵总,你是军统来的?”

金老板来敲门,声音重而急,要敲五六下;小吴来敲门,是轻又慢,一般是敲两下;小金来敲门虽然也很轻,但要敲三下以上。这三个人来敲门的方式是不一样的。

我微微向他笑笑说:“天机不可泄露。一百元拿出来吧,等一下要驾驶员去买水果。”

小吴和小金一起走到我的办公桌边上。小金老老实实从钱包里取出一百元,放在办公桌上说:“下次我来敲门,要小吴和你赌,看你能不能赢?”

我抬起手,做了个OK的动作,看得小吴摸不着头脑。

小吴侧过头去向小金做了个鬼脸,娃娃脸上露出疑惑的神色。他一边打开我工程师证的封面,一边对我说:“赵总,什么不可泄露啊?赌什么赌啊?NBA球赛吗?招标文件我看了,资信标评分规定只有高级工程师能加一分,要不要去做假证?”

以前投标的时候,我要小吴去做过什么什么假证,所以这次他来问我了。小吴很喜欢NBA球星艾弗森,说艾弗森和他一样高,艾弗森的眼睛里总藏着大海一样的忧郁。

看着小金和小吴两个并肩站在一起,我有点怪怪的感觉:他们一个高,一个矮,如一对说相声的演员站在舞台上;小吴穿着一件白色的羽绒服,小金披着一件黑色的羊绒大衣,又让我想起了武侠小说里“黑白双煞”的形象。

我收回放在他们身上的目光,拿起招标文件晃了一下说:“小吴,你看了招标文件,说说看有哪些要点。”说完我又把招标文件放到桌子上。

小吴闭了一下眼睛,然后看看小金,慢条斯理地说:“日月大厦评标采用百分制综合评标法。资信标占10分,是公司的荣誉、资质、人员的职称什么的;技术标占30分,主要是这个项目的施工方案、质量安全措施等等;商务标占60分,就是工程预算,最终体现的是投标报价。这个倒是常规的评标方式,可这次的日月大厦招标文件编制者如一个下棋的高手,把评标方式的局,设置得天衣无缝。”

我看着小吴点点头说:“小吴,你可以出师了。这次的招标文件还真的很严密的,我也第一次碰到。”

小金补充说:“投标价还设置了最高限价,开标前三天公布,这一招也够狠的。15天后就要开标了,预算编制的时间也有点紧。”

最高限价是这次日月大厦投标的时候,投标报价不得高于这个最高限价。是防止投标的时候,投标单位串标、抬高报价的一道“防火墙”。

小吴拿起办公桌上的招标文件,翻了一下继续说:“赵总,你也在招标文件上划上了不少红线,我也划了,和你的差不多。你的工程师是不得分的,这一条也对我们公司很不利。”

小金也看了一眼小吴手上的招标文件问:“赵总,那要不要去做假证?”

我没有直接回答小金的话,有点伤感地说:“我和金老板商量一下,这次投标,我们要‘三代坐牢,牢上加牢啊,千万不能出半点差池。老板……”我差点把老板“投标如果有什么差错年终奖就不发”的话说了出来。

小吴的娃娃脸神情严肃。他点点头,把招标文件握得紧紧的。

小金靠近我一步,轻轻地对我说:“赵总,你知道吗,老板的爸爸生病了,我妈妈打电话给我的,好像是……那个病。”

我摇摇头说:“我不知道啊,不过昨天金老板和我说要回老家一趟,他也没有说他老爸病了。”

小吴也走近我半步说:“昨天中午金总去老家的时候,我在走廊上遇到他的,他说标书的事向你汇报,我看他的脸色变青了,还以为他在担心投标的事呢。”

我轻轻地叹了口气说:“你们有时间回家多陪陪你们的爸爸妈妈,像我这样,嘴巴叫爸爸妈妈的机会都没有了。等这次投标结束,我去看看他。”话音刚落,我记起来小金的爸爸已经去世了,就拍拍小金的肩膀说,“你妈妈更不容易。”

刚说完,我的肚子“咕噜噜”叫了一下。我向小金和小吴挥了一下手,慢悠悠地说:“我们先去吃饭吧,肚子在弹琵琶了。吃好饭之后,我们三个人一起去老板办公室,汇报一下投标的情况。早上我去拿招标文件的时候,和老板说了一下,他大概是早上回来的。”

我看到小吴出门的时候脚步似乎有点沉重,脸上抹着灰暗,眼睛里好像也藏着忧郁。这个小家伙,以后会是公司的柱子,只是骨子里缺少一点阳光气。

距日月大厦开标只有三天了。

据说杭州早晚高峰的时候,堵车全国排名第二。限牌限行都施行了,天目山路上的车还是堵得如搬家的蚂蚁。十公里的路,我整整开了一个半小时,急得金老板先是打电话,后又发信息给我。我拿着日月大厦最高限价的补充文件匆匆来到金老板的办公室时,夕阳的半张脸已经被山峦吞没了。

金老板看了最高限价的补充文件之后,有点激动起来,挥挥手,又摸摸鼻子对我说:“晚上在小会议室开会,你通知一下小金、小吴,我们一起商量一下。”

我点点头说:“我会告诉他们的。这几天他们天天加夜班,标书已经差不多了,技术标我也联系了,浙江大学的老师要我明天上午去拿。”

金老板低头看了一下手表说:“那你马上去吃饭吧,我还要出去一下,很快会回来的。你们等着我。”

我有点疲惫地说:“好的,日月大厦成了减肥药,半个月时间我瘦了五斤了。”

金老板竟然也幽默了一句:“你省了买减肥药的钱。”

小会议室的门要用指纹才能打开,公司里也就只有今晚来开会的四个人能进来。会议室里很简单,平时也很少用,就一张小的会议桌,八把椅子,连电脑也没有,也算是公司的一个秘密紧急接头点。

连续加了十多个夜班,小吴好几天没剃胡子了,娃娃脸的下巴上黑茬茬的,看上去有点不伦不类的感觉。小金那双葡萄一样圆圆的眼睛像失了水分一样,脸色蜡黄,下巴都被削尖了。每次投标,我们几个人像在打仗一样。

不知道金老板去哪里溜了一圈。我和小金、小吴刚坐了一会,他就回来了。

金老板屁股还没有坐正,就硬邦邦地说:“马上就要开标了,你们说说看,有什么情况,还有哪些事情要准备。这次日月大厦投标不是在投标,而是在投命,是公司明年的命。”

我和金老板一排,小金和小吴坐在我们对面。按照规矩,金老板讲完话之后,应该是我发话了。

小吴却先站起来看着我,他的娃娃脸上跃动着不安的神情,眼睛不断地转动着说:“金总,赵总,有个事情要向你们汇报一下。”

金老板警觉地看了看小吴问:“有情况?”

因为小吴太高,金老板又坐着,说话的时候他要把头抬得很高。

小吴点点头说:“刚才来开会之前,我的邮箱里收到一封电子邮件,说只要把我们公司的报价告诉他,就给我十万元钱。我想,还是要把这个事情告诉你们的。”说完,小吴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坐了回去。

小金显然也不知道这件事,他很诡异地看着小吴,警觉地问:“邮件的地址能查到吗?”

小吴摇摇头:“我查了,只能查到是外地的。”

电脑这种事情,金老板和我是没有发言权的。

金老板用拳头拍拍会议桌,眼睛里射出两支箭来:“就当放了个狗屁!”

我双手支在脑袋两边,闭上眼睛思考了一下说:“我看没有那么简单,这个人对我们公司的情况非常熟悉,认为只有在小吴这里能打开缺口。小吴,你也不要急,我还遇到过把钱送到我楼下的人。既然他们进攻了,我看我们也防守反击一下。金总,你看这样行不行,等一下小吴回过去,回邮件过去,就说我们公司不投标了,也不用说什么原因,给他们一点迷魂汤喝喝。”

金老板一拍桌子,大声说道:“好。”

小金补充说:“这样的话,我在预算部要统一一下口径,凡是有人来问投标的情况,就说我们公司不投标了。”

金老板用赞许的目光抚摸了一下小金的脸说:“就这么定。阴谋诡计搞到我金老板的头上来,门也没有。”

我欠了欠腰,继续问小吴说:“刚才的事情就这么定,你的资信标还有什么问题吗?我们一个一个来。”

小吴脸色有点缓过来,说话的声音也响了起来:“别的都准备好了,就是要不要去做你的高级工程师的假证。”

高级工程师和资信标评分的事情,我也和金老板说起过。金老板既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今天开会,这个事情再也拖不下去了。

金老板微微低下头,闭了一下眼睛,问我说:“你看呢?”

我问小吴说:“小吴,你算过吗,按照资信标评分的要求,我们公司能够得几分?昨天你和我说是9分。”

小吴马上回答:“是9分,10分中就差你的高级工程师的1分。”

我轻轻地拍了一下脑袋说:“日月大厦这样的评分方法,这个1分也是很关键的,小金你记得吗,有一次我们的分数和第一名的分数,就差了0.1分。”

小金马上说:“记得,去年市里的图书馆工程投标,到老我也不会忘记的。”

金老板想了想说:“那就去做吧。”

我迟疑了一下说:“先这样定吧,小金,商务标的情况你说一下。”

小金拿出插在口袋里的一支笔,在大拇指和食指之间转动起来,不紧不慢地说:“日月大厦工程有15家投标单位,理论上讲,中标的概率只有6.66%。但实际结果却是其中的一家公司成了100%,其他14家成了0。每家投标单位,都想把6.66%化成100%。日月大厦商务标的评分方式,天上的馅饼砸在谁头上是谁也不知道的。”

我侧过脸看了小金一眼,他把我微信的签名也搬出来了。

金老板皱了皱眉头,向小金摆摆手说:“你就说关键的吧,不要读天书一样绕来绕去的。”

小金停止了手里转动的笔,他正想说什么,我的手机突然响起来。

我一看是一个陌生的号码,想把电话按了,不小心按到了免提键:“哈罗,我来自美国,你想学好英语吗?包教包会,名师一对一指导,费用优惠。”

我赶紧把电话关了。

金老板骂骂咧咧地说:“现在的骚扰电话比牛毛还多。刚才我也接到电话,说我的儿子出车祸,住进医院,要我汇钱。我是两个女儿,哪里来的儿子啊!”

这也是金老板心中的一个痛。农村里出来的人,传宗接代的思想还是根深蒂固的。这么大的老板有这么多钱,偏偏没有儿子。他村里的人说,金老板半夜里也会喊冤枉的。

这一个小小的插曲,会议室的气氛倒有点宽松起来。小吴的脸上也浮出一丝笑意;小金咧开嘴,露出半排白白的牙齿。

我转头看看金老板,然后向小金示意说:“还是言归正传,你继续说商务标的事情吧。”

小金拿起放在会议桌上的那支笔,又转动起来说:“关键说简单很简单,说复杂很复杂,就是我们的报价在最高限价的基础上,下浮几个百分点。”

我点点头说:“是,这次商务标评分,还真有点瞎子摸象的味道。平均之后,还要抽一个修正系数的。”

小吴站了起来,问我说:“赵总,我没事了,可以回去了吗?”

以往投标的时候,公司的投标报价小吴是不知道的。也就是说他还没有真正圈在公司的核心层之中。加上有了那个邮件,虽然小吴说出来了,心里肯定是七上八下的。

金老板马上说:“没事,你听听也好,以后这方面你也要多学学。”

小吴嗯了一下,坐回到椅子上,眼睛却看着我。看样子他的内心也稍稍有点平静下来。

我的手指在会议桌上轻轻敲着,转过头看着金老板说:“金总,我看这样吧,离开标还有三天,报价我们还是到最后一天定吧。小金你明天统计一下,一年来设有最高限价的项目中标价,下浮的平均费率是多少。”

小金继续转动着那支笔说:“好的。”

金老板身子微微向后仰,背靠在椅子上对我说:“赵总,你还有什么情况要说的吗?”

我抽出一支烟,在鼻子上闻了一下,没有点火,挺直腰板,滔滔地说:“这次投标,到目前为止,我没有闻到有串标、控标的迹象。给小吴的邮件,那是泥鳅翻不起大浪的,所以这次日月大厦投标,杭州的建筑市场还是比较安分的。”

金老板打断了我的话,有点神秘地说:“听说市里的一个领导‘双规了,就是和房地产有牵连的。前几天来竣工验收的人,连卡都不要了,桌子上还不能摆鲜花。对了,中秋节的时候,香烟老酒都送不出去了。”

我看看小金,又向小吴微微点点头,继续说:“资信标和商务标小吴和小金都已经说了,我要浙江大学老师做的技术标明天就好。今天我去拿最高限价的时候,代理公司的王总告诉我,这次评标除了专家库里的专家,还从北京请来了几位专家,怪不得招标文件弄得像兵书。所以我们更加要猫当老虎抓。小吴你注意一下,明天起,你派你们办公室的小张去门卫看把紧,不要让陌生人来公司。小金,这三天预算部任何人都不能进来。对了小吴,那个证的事情,你去办一下。会开好之后,你就去烧那碗迷魂汤。”

小吴马上点点头说:“好的,赵总。”

金老板摸摸大鼻子站了起来,头皮闪闪发亮。他斜着脖子,如警察抓到小偷时的口气,冷冰冰地说:“日月大厦再不中标,公司就完蛋了!”

不知什么时候,天空下起了雨。雨水落在窗台上,敲出“滴滴答答”的声音。

听着雨声,想起小吴的邮件,我又想起妻子说的“特务”两个字来。

小吴在收到这个邮件的时候,难道他没有心动过吗?小吴去年的年薪是六万元;今年过年的时候,我就给金老板说说吧,能不能加到八万。

明天下午就要开标了。

早上我刚刚来到公司,项目部就有民工吵吵闹闹到办公室来。他们在走廊上嚷嚷着为什么还不发年终的工资?我说这几天忙,开标之后马上就会发的。民工说开标和他们没有关系,回家的车票难买,他们准备早一点回家了。金老板赶来之后,马上叫来了项目经理,让项目经理赶紧先让几个带头吵闹的人找财务付清工资,把他们带回去。投标到了关键时刻,公司里不能捅出什么娄子来。

这批民工回去之后,金老板来到我的办公室,神情严肃地说:“日月大厦投标的最终报价还是晚上来确定,这个投标报价是越迟确定越牢靠。”

我点点头说:“有了小吴的那个邮件,公司的投标报价更加要小心翼翼了。”

金老板接着又问:“那个你的……做来了吗?”

我知道他问的是我高级工程师的假证,微微笑了一下说:“做好了,在小吴这里。”

金老板闭了一下眼睛说:“小吴这个人还是蛮灵光的,你要好好带他一下,看看有没有机会,要他报个名,去学一点建筑施工的东西。”

我说:“好的,这个小鬼是不错,又听话,他小时候,爸爸妈妈一定对他管得很严吧。”

金老板迟疑了一下说:“对了,技术标和资信标都好了吧?”

我说:“都好了,晚上和商务标一起去装订。”

金老板摸了一下大鼻子说:“我晚上要去一下,和绿江的房产公司老总碰个头,去讨点工程款过过年。公司里的钱转不动了。你们先看看,我马上就回来的。”

我脸上也浮出一丝无奈来说:“好的,我们等你。”

吃过晚饭,我和小金在小会议室里等着金老板,哪知快到九点钟了,还是不见金老板的身影。

冷空气又要从北方到杭州来玩玩了。冷空气的前奏是风。风声时而如发情的野猫叫春,时而如下山的猛虎长啸。街道的办公楼有些年头了,窗门不是很紧密,起劲的风把窗门拍得“咚咚咚”作响。听着时远时近的风声,我眼前浮出许多画面来:参加日月大厦投标的每个单位的办公室里,烟雾缭绕,人头挨着,灯光闪闪,在商讨日月大厦的投标报价。

小金实在等不及了,看看时间,焦急地问我说:“赵总,要不要给老板打个电话问问,他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啊,快半夜了。”

我摇摇头说:“电话倒不用打,他要是能过来,是吊车也拉不住他的。”

小金点点头说:“那倒是的,老板的心比谁都要急。”

我点了一支烟说:“我们把准备工作做足了,等一下金老板来了,就快一点。”

小金手中的那支笔又开始转动起来,指着会议桌上的一堆纸说:“我都算好了,就等下浮费率确定之后,调整一下价格就可以了;只要下浮费率定下来,软件设置一下是很快的。装订标书的店我也联系了,他们在等着我们。”

我点点头说:“好的,就是不知道标书要几点钟才能好。”

小金又仰起头问我:“赵总,小吴为什么没有来,他……其实他也很不容易的。对了赵总,日月大厦投标天天加夜班,他又刚刚租了郊区的房子,回去的时候不方便,小吴买了一辆旧的助动车。他这么高的个子,骑着小小的助动车,看上去像在玩杂技。”

我本来是想叫小吴一起来的。我去综合办公室和小吴说的时候,小吴说人不大舒服,要去买点药。我心里明白,小吴还是在避嫌,我也就不勉强他了。

我含糊地说:“他身体有点不舒服,先休息一下,等一下装订标书的时候,他会一起去的,要他门口去把风。”

我的话刚说完,金老板终于回来了。他迈进小会议室的第一句话却不是报价的事情,还是大喊冤枉:“见大鬼了,区里把我叫去,要我关闭南山路上的会所。刚刚装修过,花了一百多万呢。小吴呢,要他一起过来。他这个人不错的。”金老板大概是因为小吴把邮件的事情告诉了我们,才让小吴一起来的。

我看着金老板打结的眉毛说:“昨天电视新闻上说,杭州九大寺庙取消大年初一烧头香活动,初一到初六关门大吉了,今年除夕你不能去烧头香了。小金,你发微信给小吴,说老板要他过来。”

金老板愣了一下,赶紧坐到我旁边,摸摸大鼻子说:“这样也好,可以安安心心在家吃年夜饭,不拜菩萨就去拜爸妈。快快快,定报价的事情。”

小金给小吴发了微信之后,马上把那张准备好的报价分析汇总要点递给金老板,看看我说:“这是我和赵总分析的结果,你先看看吧。”

我看着小金递给金老板的那张纸说:“老板,关键的有两点,一是其他参加日月大厦投标的单位在过去投标时的下浮费率,还有一个是近三个月市场上投标下浮的平均费率。”

金老板拿过那张纸,目光移上移下,移下移上,足足看了三分钟,然后微微闭上眼睛,又缄默了一分钟,突然像被针扎了一下,眼睛里发出电弧光一般说:“那你们分析以后,认为我们的报价怎么定?”

日月大厦投标是没有标底的。最佳报价的确定如武功秘笈里的“如来神掌”,是没有办法破招的。开标之后先要去掉投标单位三家的最高报价,再去掉一家最低报价之后,其他十一家投标单位的报价计算出平均价。一般投标的时候,这个平均价就是最佳报价。日月大厦投标多了一道程序,平均价算好后,还要在负一、〇、正一三个数字里抽出一个系数,对平均价进行修正。如果抽到负一,平均价下浮百分之一就是最佳报价;如果抽到〇,平均价就是最佳报价;如果抽到正一,那平均价上浮百分之一就是最佳报价。在开标之前哪怕知道所有投标单位的报价,也是无法确定最佳报价的。最佳报价总是如一只顽皮的猴子上蹿下跳,有时候是报价再高一点点就中标了,有时候却是再低一点点就中标了;更吐血的是原先定下的报价,“三思”、“三思”修改了一下,结果是不去修改的话,倒反而中标了。

我拿起茶杯喝一口茶,人还没走,茶杯里的茶已经凉了。

放下茶杯,我心里又在想,也许在这个时候,自己在算计别人的报价,别人也在算计我们的报价。我的眼睛盯了一下挂在小会议室墙上的时钟。秒针像小猪一样跑着,分针如老牛一样爬着,时针似睡着的看门狗趴着一动不动。

这个时候,小吴默默地来到了小会议室。他朝金老板和我点点头,什么也没说,就坐到小金旁边的椅子上去了。他毕恭毕敬地把双手放在办公桌上,像一个旁听的小学生。

金老板心神不定地摸着大鼻子。

小金闭着眼睛,把手中的笔转得飞快。

良久,金老板斜着头看着小金,语气冷冰冰地说:“报价不定下来,日月大厦就不要投标了。”

我有点无奈地说:“这个报价的确有点难定。”

小吴却突然站了起来,看了一下金老板和我,慢条斯理地说:“老板,前几天,我看过一部小说。”

金老板斜过头去,额头的那只鸡爪子又爬了上来,疑惑地问小吴:“小说和投标有什么关系?”

小金手中转动的笔停了下来,“啪”地掉在桌子上。笔滚动了几下,转到我的面前来。小金马上伸手把笔拿回去,扭着脖子,目不转睛地看着小吴。

我也迟疑了一下,但如果小说和报价没有关系,小吴一定不会说的。我看了一眼金老板说:“老板,要小吴把话说完。”

小吴还是不紧不慢地说:“小说里有这样的情节:A计划失败了,就用第二个B计划;第二个B计划暴露了,就启动第三个C计划。刚才在来会议室的路上,我就在想这个问题。”

金老板愣了一下,头往上抬了一下,喉咙响了起来说:“什么ABCD的,你不要打谜语。”

我茅塞顿开,马上盯着小吴说:“日月大厦的投标报价,是很难定的,我们就先确定三个报价,一个高一点,一个低一点,一个在中间。编制好三份商务标,把三份商务标都带到交易中心,到最后时刻,才决定送哪一份商务标。小吴,是不是这个办法?”

小吴点点头。

金老板恍然大悟,目光像两颗温情的小星星一样贴在小吴的脸上。他一拍大腿,大声说了一个字:“好!”

小金也连忙说:“这个办法好,标书送到交易中心,要想改是来不及的,这样做三份标书,万一有点什么信息,我们可以灵活地决定送哪一份标书。小吴,你的脑袋不去写侦探小说,是浪费了。”

小吴这个时候才笑了笑说:“我还真的是侦探小说里面偷来的办法。”

金老板瞄了一眼小金说:“你的建筑白学了,还不如小吴这个学法律的。”说完,金老板对小吴微微笑了笑。

有了方向,事情就好办了。小金很快就算好三个报价,先递给了我。

我看完三个报价后,把那张纸移到金老板面前说:“我认为这三个报价都是合理的,老板,你看看。”

金老板眼睛一眨不眨,把这三个报价看了三遍。然后他把手捏成拳头,狠狠地在桌子上敲了一下说:“那就这么定。你们把报价调整好,去做标书。我马上回老家去,明天一早就回来。”说完就站了起来。

我感觉到了什么,轻声地问:“爸爸……不大好?”

金老板点点头,把口袋里的烟放在会议桌上,严肃地说:“标书你们要小心加小心。”

说完,金老板就急匆匆地离开了小会议室。

小金马上到自己的办公室,调整投标价格去了。

小吴说了ABC三个报价的计策之后,再也没有说过一句话。我看着小吴,心里特别欣慰,他是一个难得的人才。现在哪里去找他这样的年轻人。他有头脑,又忠心耿耿,幸亏当初我选择了他。要不是他想出这个“狡兔三窟”的计策,日月大厦的投标报价,还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才能定下来。

窗外风声又起,只是声音很小,小得如远处一个小孩饥饿时发出的哭声。夜深了,深得如一颗小小的石头掉入了万丈深渊。

距开标时间还剩下半个小时了。

开标时间是下午14∶30。我和小金、小吴吃了中饭,早早地来到了交易中心。为了防止意外,我们开了两辆车过来的。来交易中心的路上,没有发生事故和故事。日月大厦投标貌似风平浪静。之所以要开两辆车,就是因为以前来开标的时候,在路上发生过交通事故。有一次投标,晚上我把标书放在车的后备箱里,第二天早上到了交易中心,打开后备箱一看,38度高温的夏天我都惊出了一身冷汗:标书被偷走了,奇怪的是手提电脑还在。

我把车停在交易中心的门口,心跳得怦怦响,默默等待金老板送哪一份报价的商务标指令。

雾霾刚刚散去,天色像没有睡醒的小孩一样迷迷糊糊的。太阳得了感冒似地无精打采。远远近近的大小树木,一半是光秃秃的,一半还穿着绿衣。交易中心旁边路上的车渐渐密集起来,行人匆匆来往着。不远处就是钱塘江。我刚来杭州的时候,交易中心大楼所在的地方是一片荒凉的草坪。有一次有个工程投标来这里踏勘现场,连这个项目的具体位置都找不到。也就几年时间,高楼大厦如山间的竹笋一样,密密麻麻耸立在这块土地上。这里的房价特别高,临江房,风水宝地,号称杭州的富人区。

距日月大厦开标还剩下二十五分钟的时候。我终于收到了金老板的信息:人。

“人”字就是金老板指令要我们送中间价的那一份商务标。这个暗语是我来交易中心之前,和金老板商量好的。天是最高那一份商务标,地是最低那一份商务标。

我马上发微信给小金、小吴,要他们过来拿标书。小金和小吴收到微信,立刻像风一样吹了过来。

我关了空调,熄了火,打开车门,走到车下。寒风如锋利的毛竹片一样刮在脸上,风还钻进了鼻子,有点酸酸的味道。

我挥挥手对小金说:“中,快把标书送进去吧!”

为了区别三份商务标,在包装袋封面盖章的时候,我把法人章也盖在高、中、低三个位置。

小吴猫着腰爬上车,抱起装标书的纸箱,紧紧贴在胸前,跳下车,迈着大步,把标书送到了标书接收台。小金拿着资信标上的证书原件,紧紧跟在我背后。

这个时候,距开标只剩下二十分钟了。

走进交易中心大门时,我遇到了代理公司的王总。

我们擦肩走进开标室的时候,相互之间的眼神晃了一下。这个眼神,是任何人都察觉不到的。

王总胖胖的,像一个石凳子。他迈上交易中心门口几个台阶的时候,走路像在爬山。我和他是十年前浙江大学MBA的同学,他比我大三岁,都是曾经的文学青年。在MBA读书的时候,我和他坐前后排。下课的时候同学们一起侃大山,我说自己用本来过年买新衣服的钱,报名参加文学创作的函授。他讲没有钱订杂志,去找隔壁叔叔借钱,叔叔没有借给他,说完他眼泪都流了下来。虽然我们现在都在建筑业的田地上收点稻粱养家糊口,和文学八竿子也打不着边了,但惺惺惜惺惺的,遇到的时候还是有点文艺范的。

那天上午我去代理公司购买招标文件,刚刚要下楼回来,在楼道转角凑巧遇上了他。他没有看到我。

我笑嘻嘻地说:“山重水复疑无路。”

他抬头看到是我,在我的肩膀上拍了一下说:“柳暗花明又一村。你属跟屁虫的。好久不见,到我办公室去喝口茶?”

我本来想回去之后,给王总发微信,问一下日月大厦投标的有几家单位的。我转头看看旁边没有人,就悄悄地说:“王总,茶就等着吧。下次我请你。今天的生意可以赚多少钱?”每家单位购买招标文件是1000元钱,我问得有点婉转的。

王总转头向四周看了看,咬住我的耳朵,领会回答说:“红军长征走了二万五,我们比红军少走了一万里。”

我说了一句他QQ空间签名:“今天天气……哈哈哈!”

他窃窃地笑着说:“明天天气……呵呵呵!”

我走下楼梯,向他挥挥手说:“莫言,还是少言罢了。”

他也向我招招手,幽默地说:“诺贝尔瓷砖,聪明人的选择。”

文学无处不让人终身受益,只可惜我渐行渐远。

开标就要开始了。

开标室如一个现代小剧院,可以容纳百来个人。来日月大厦开标的人很多,开标室差不多坐满了。大家三个一撮、五人一堆,各自围在一起。我和小金、小吴坐在后排的位子上。我看到了很多新鲜的脸孔。几个哥们路过我身边时,也只是相互点点头而已。

日月大厦开标,是先评审技术标和资信标,这两个标书评好后,不公布得分,等到商务标得分算出来之后,再一起把分数加起来,合计每家投标单位的总得分。悬念要到最后一刻才会解开。

我第一次参加投标的时候,儿子还没有出生。招标办在一个五金商店的楼上。走过五金店的通道,有一个狭窄的楼梯。走上楼梯,转角处摆着一张矮矮的桌子,桌子上放着一个小小的本子。我先要在这个本子上签到,才能进入信息发布室。信息发布室只有一间教室一样大,也放着一块黑板,工作人员把招标的信息一个一个写在这块黑板上。我挤进去之后,拿出小本子,把黑板上的招标信息一个一个记下来。

现在的投标报名是在电脑上点一下就OK,据说马上要采用网上远程评标了。

这次日月大厦技术标和资信标的评审时间,比以往的要长一些。工作人员从评标室出来的时候,已经是快到五点钟了。

我去投标,最长的评价时间是十个小时。那时小金和小吴还没来公司,也是在一个寒冷的冬天,投标单位有57家。评价从下午两点开始,一直到晚上十二点结束。等候区又没有空调,我人冷得像一个冰棍。

第一个波澜在开标室卷了起来:工作人员当场宣布,其中一家投标单位的资信标作假废标。该公司的AAA级资信证书是假的,其实这家单位是AA级。

开标室如突然飞进来一群麻雀,不少人叽叽喳喳起来。

开标室里有中央空调,空气热乎乎的。我的心里却一下子漫过一阵寒意。AAA得一分,AA不得分,跟我“高级工程师”得一分、“工程师”不得分的道理是一样的呀!

昨天半夜的时候,我们在装订店装订标书。资信标装订好的时候,金老板突然电话给我,要我把假的高级工程师证换成真的工程师证。那时候,小吴站在装订店门口把风,我和小金在装订店里面看着标书装订的全过程。装订店如抗日战争时的一个地下交通站。因为过去有一次装订标书的时候,曾经面对面和竞争对手在装订店碰上了。

金老板为什么把我假的高级工程师证给换了呢?

一阵喧哗之后,接下来就要开商务标。开标室里一下子又寂静下来,我听得到身边人的呼吸声。大多数人站了起来,脖子伸得像听到雷声的呆头鹅。我突然发觉自己变成了爬山到北高峰的时候,呼吸和心跳都加快起来。

工作人员每报出一家投标单位的报价,开标室就骚动一片。

小金快速地在本子上记录着每家单位的报价。小吴看也不敢看大屏幕了,他低着头呆呆地看自己的两只鞋子。

投标单位商务标的报价十分接近,竞争到了你死我活的程度。

开完商务标之后,马上就要抽修正系数了。

小金把头贴到我的耳朵边,有点激动地说:“如果系数抽到正一,我们的商务标是第一名。”

小吴的头也靠了过来,轻声地问:“真的吗?”

小金点点头,把手紧紧地捏成了一个拳头。

我听了小金的话,心一下子如绞索绞紧一般,默默地祈祷着:正一!正一!!正一!!!

三个系数写在三个乒乓球上,放入一只密封的纸箱里,上面有一个刚刚能伸进手的小洞。纸箱摇晃之后,由中年的公证人员摸出其中的一个乒乓球。

步步逼近,我的喉咙塞上一团棉花一般,手掌心冒出湿答答的汗来。我顾不及小金和小吴的神情,目不转睛地把摸乒乓球的中年人摄进我的眼帘里。

公证人摸出乒乓球后,把乒乓球举过头顶,挥动着的手在空中从左向右画了一条弧线,然后大声地说:“负一。”

开标室一下子烧成了一锅沸腾的粥。

显示屏马上打出了每家投标单位的评分结果。我们公司的技术标是第一名,资信标是并列第二名,商务标是第三名,总得分也排在第三名。

日月大厦的投标沸沸扬扬了半年,这一刻尘埃落定了。

负一的系数,像一把尖刀插在我的心上。看着大屏幕上的排名,我听不清任何人在说什么,脚下仿佛成了一个无底的黑洞,身子不断向下掉,腿颤抖起来。几个哥们出去向我打招呼,我也全然不知。等到工作人员叫我的名字,要我上去到开标录上签字;喊了三遍,小金用手掌碰了我两下,我才稍稍回过神来。

我向小金拿笔的时候,看到小金眼泪都要流出来了。小吴双手抱着头埋在桌子上。

我大吸一口气,对小金说:“你们赶快开车回公司,把这个情况告诉金老板,电话里说不清楚的。我还要在开标录上签字,等着把开标录拿回去。”

我在开标录上歪歪扭扭地签上名字,从开标记录台转身,看到开标室的角落围着一堆人。我没有心思去看究竟,只听到有人在嚷嚷:“晕过去了!快,送医院!”

几个人七手八脚把那个晕过去的中年人抬出了开标室。我隐约听到后面跟着的人在说:“他有高血压的,大概早上忘记吃药来开标了。”

曲终人散,我是最后一个离开开标室的。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西边的云被撕破的棉絮一般,杂乱无章地漂浮着。我吸了一口冷冷的空气,走到自己的停车位去。

在我的车前停的是一辆宝马745,宝马车前站着一个穿红色羽绒衣的女人。我只能看到她的背影。宝马车已经发动了,车窗开着。

一个男人的声音从车窗里喷出来:“我说再低一点低一点,你偏偏不听。看看,再低100万,就是第一名了吧。”

穿红色羽绒衣的女人声音里充满委屈:“我只是说可能不能再低了,最后报价还是你定的呀。”

男人吼起来:“你不说,我定好的价格就不会改了啊。脑髓搭牢的东西,还要狡辩。”

穿羽绒衣的女人几乎哭了出来:“那下次我什么都不说了,都要你……自己来定。”

宝马车慢慢移动起来,那个男人一边开车一边探出头甩出凶巴巴的话来:“没有下次了,明天起,你不用来公司上班了。”

宝马车的屁股冒出一股浓浓的黑烟,斜着头窜了出去。穿红色羽绒衣的女人望着宝马车的背影,哭泣着喊了起来:“不上班就不上班……呜呜……不投标,也不会饿死的……呜呜……”

春夏秋冬,我记不清有多少次来投标了。除了国家法定的节假日,开标室几乎天天在开标,多的时候一天就有十几个项目在开标。我所经历的投标发生的故事,一趟火车也装不下。

我回到公司的时候,天已经黑了下来。在走廊上,我看到办公室的门都开着,灯还亮着。公司所有科室的人下班都没回去,大家一起等着我给他们带来日月大厦的开标消息。

我的腿像灌满了混凝土一样沉重,走进金老板办公室的时候,小吴不在金老板的办公室里。小金像一根蜡烛一样插在金老板的办公桌前面。

小金看到我走进办公室,虚脱一般将一张算好分值的纸递给我,讷讷地说:“赵总,我算过了,如果我们按报价低的那一份商务标送上去,我们是第一名。”

我一边拿过小金递给我的纸一边问他说:“小吴呢?”

小金叹了口气说:“他回自己办公室去了,他……可能哭了!”

我走近小金一步,本来想说没有如果,只有因果;因为送了中间价的商务标,所以就是第三名。但这个时候说这话有点不妥,我只是看着金老板,轻轻地说了两个字:“天意。”

金老板坐在椅子上,不停地摸着大鼻子,眼睛冒出火来,紧紧盯着那个黄花梨的笔筒,要把笔筒点燃一样。金老板看到我进去的时候,想站起来,还没有站直,又重重地坐了回去。他整个身子靠在椅子背上,闭上了眼睛,脸色如一张存放久了的白纸。

突然,金老板如一只豹子从椅子上蹦起来,一把拿过黄花梨的笔筒,把它举过光秃秃的头皮,狠狠地砸在地板上。笔筒和地板相撞,发出“咚”的声音,在地板上翻了几个跟头,里面飞出两个小小的纸团和一张小小的纸条。笔筒摇摇晃晃地转动着,“咕噜咕噜”滚到角落里,斜着身子,安安静静躺在地板上。

小纸条飞到了我的脚下。我捡起小纸条,摊开一看,是金老板写成“八”字一样的“人”字。

我明白了这个“人”字是如何产生的。我跟随金老板这么多年,他走路先迈哪一只脚我都知道。

我拿着小纸条,闭上眼睛,想象着“人”字产生全过程的细节:

金老板关上办公室的门,一会儿坐在椅子上,一会儿站在窗前,一会儿去摸大鼻子,一会儿抽一根闷烟,手都不知道放在哪儿好。

金老板一定去了好几次卫生间。他知道日月大厦的修正系数是摸乒乓球摸出来的。平时也和我说过,最古老的抓阄是最公平的、最实用的办法。村里分田到户的时候,生产队长就用这个古老的方式,把好田差田远田近田怎么分的这个最难的难题解决了,让老百姓心服口服的。

抓阄这个灵感说不定是他去卫生间的时候,突然冒出来的。

想到这个办法之后,金老板会马上扑到办公桌前,迅速拿起一张A4纸,把纸撕成三张小纸条,一张写上“天”字,一张写上“地”,一张写上“人”;然后把三张小纸条捏成三个圆圆的小纸团,放进海南黄花梨的笔筒里。他会喘一口大气,双手拿住笔筒,摇三圈之后,把笔筒放在办公桌上。停顿片刻,金老板伸出一只手,从笔筒里哆哆嗦嗦摸出其中的一个小纸团;打开小纸团一看,是一个“人”字。

金老板的办公室有报警监控,如果调出来看看,一定是八九不离十的。

投标远比奥运会比赛残酷。比赛时第二名得个银牌,第三名发个铜牌。十五家单位参加日月大厦投标,只有一家单位笑到最后,其余都是失败者。其实这次日月大厦投标,公司技术标、资信标、商务标三个标书,已经做得很精正了,离中标只有一个系数之遥。商务标送哪一份是金老板定的,而且这个“人”字是抓阄抓出来的,所以金老板也是哑巴吃黄连。

日月大厦开标之后,还有一个程序叫预中标公示,性质和拟提拔领导干部前的公示一样,时间是三天。这是守住日月大厦整个招投标过程公平、公正、公开的最后一道防线。

杭州市区的马路上,背着行囊、拉着旅行箱的人渐渐多了,公交车站上等车的人也密集起来。上大学的儿子一个星期后也要到家了,妻子开心得如同她做新娘子前的一星期。有钱没钱,回家过年。这种感觉我这个游子浸泡了许多年。这次日月大厦项目没有中标,我这个年会过得很郁闷。

金老板开标的当天晚上又回老家去了。他和我说,爸爸的日子只能是按天算了,要陪着他老人家走完人世的最后一程。金老板还要我把项目部的民工工资尽快算出来,钱不够的话,公司要去贷款。小金、小吴的情绪掉到了地下室一般,在遇到我时,也就轻轻地叫声赵总。特别是小吴,整个人掉了魂似的。公司的走廊里流窜着压抑的气氛。

日月大厦开标后的前三天风平浪静。到了第四天早上,就在日月大厦预中标公示要结束的时候,投标落定的尘埃又狂野起来:日月大厦的预中标公示突然取消了,所有投标单位不能退回投标保证金。

我心里虽然荡漾起来,但想想自己公司是第三名,中标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我打了几个电话问东问西,也都没有什么确切的消息。想想金老板在家陪着病重的爸爸,所以我也没有打电话告诉他。小吴知道这个消息,马上到了我办公室,有点欲言又止的样子。小金埋头在赶一个项目的决算,也忙得够呛。

到了日月大厦开标后第五天的中午,我突然接到交易中心工作人员打来的电话,要我在下午两点钟之前,把公司投标时用的所有原件送到交易中心。

难道这个电话是一个信号?

我来不及细细去想,脑海如钱塘江的浪潮一般滚动起来。我赶紧要小吴把原件准备好。我马上又和金老板打了个电话,说交易中心要我们公司送原件过去。金老板有点激动地说,他正好在回杭州的路上。他已经知道日月大厦预中标取消的事情了。他还责怪我说,为什么没把预中标取消的消息告诉他。

我把原件送到交易中心,回到公司,金老板已经在我的办公室等着我了。

金老板看到我进去,连忙站起来问:“有什么消息吗?”

我坐在金老板对面的椅子上,摇摇头说:“他们要我把原件留下,又在一张纸上签字,意思就是如果有假,承担一切法律责任什么的,还不知道发生什么情况,不过要我们公司的原件送去,当然还是要审查一下的意思。难道……”

“难道什么?”金老板眼睛又亮了起来。

我闭上眼睛,想了好一会说:“具体我也说不准,如果我们一点也没有机会,那就更不需要再核对原件了。对了金总,在开标的那天,你为什么突然要把我高级工程师的假证换了?”

我本来在开完标之后就想问金老板的。开标结果是个第三名,我也就不忍再提起了。今天突然交易中心要我把原件送过去,我也想得到金老板的答案。

金老板坐回椅子上,语气有点沉重起来,小小的眼睛闭了一下说:“那天晚上我不是去看爸爸了吗,在爸爸的病床边,我不是和你打了个电话吗?”

我说:“是的,我说资信标装订好了,假证放进去了。”

金老板点上一支烟,身子微微地靠在椅子背上,看看我办公桌上放满的民工工资结算单,叹了口气说:“我说假证放进去。这个话被爸爸听到了。爸爸已经是后期了,连说话都十分吃力了。医生说不用医了,想吃什么就买点吃吃算了,回家等几天就……爸爸就是那天从医院接回家的。爸爸听了我打给你的电话,拉着我的手,眼睛紧紧地盯着我说,儿子,老爸自己知道的,我……快要见你的爷爷去了。你在外面当老板,要当得心安。老爸没有文化,也不懂得什么大道理,却晓得做人是不能去骗人家的。真的就是真的,假的就是假的,你可千万不要让爸爸死不瞑目啊。爸爸说完,老泪流了下来。”

我跟了金老板这么多年,第一次听到他这么柔情的话,而且充满画面感。我默默点点头,心里却在想:金老板这个“七饼”,也会有听话的时候?金老板脾气硬得像混凝土,但也是个孝子。有一次,他爸爸要吃野生甲鱼,金老板自己开车一百公里去买来的。

金老板的话刚说完,我的手机收到一条微信。

我打开微信一看,是代理公司王总发来的童话一样的文字:“第二名公司举报第一名公司的建造师在外地担任项目经理,并提供照片、摄像和中标通知书的复印件,第一名废标。第一名在废标之后举报第二名在两年前,向一家国有企业的建设单位领导行贿10000元,也废标。你们单位的原件已经核查完毕,现在基本已经确定你们单位成了日月大厦中标的第一候选人。你就等着请我喝茶吧!”

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在招标文件上有明确规定,参加日月大厦投标的建造师,不得有在建工程,也就是说,你在别的工地担任了项目经理,就不能来参加日月大厦的投标。建造师中标信息只在省内联网,交易中心是没有外省中标的项目记录的。我的一级建造师证,就是为了等日月大厦投标才空着的。建筑公司在参加投标的时候,这样的现象也不少,但一般都能蒙混过关的。参加投标的单位近三年不得有行贿受贿索贿的记录,这也是招标文件上的一条硬杠杠。

我使劲拧了一下自己的大腿,感觉很疼。我睁大眼睛,如一只听到枪声的小鸟一样从椅子上飞了起来,大声喊道:“金总,老板,第一名,我们是第一名。”

金老板一下子没有领会我的话,看到我手舞足蹈的样子,摸不着头脑地问:“什么第一名?你说清楚一点。”

我扑到金老板的面前,拿着手机,把王总发过来的信息递给金老板看,手臂不小心碰到了茶杯,茶杯掉到地上,我也顾不得去捡一下,指着手机上的信息激动地说:“金总,你看看,日月大厦投标,我们变第一名了啊。”

金老板一把抓过我的手机,眼睛一眨不眨地看完微信。

我看到金老板的手微微抖动,眼睛里浮出一层湿润润的光了,不知道是为了奄奄一息的爸爸,还是为了日月大厦投标。

我顾不得金老板的神情如何,如小时候抢纸牌一样的速度,从金老板手里夺过手机,疯一样跑出办公室的门,站在走廊上,双手握成喇叭形,大喊起来:“小金、小吴,快过来看,我们是第一名,日月大厦投标我们是第一名!”

办公室所有的人听到我的叫喊,一下子涌出办公室,站在走廊上。小金飞一般来到我面前,我把手机递给小金。小金看着信息,眼泪刷刷地流了下来,圆圆的泪珠落在手机上。小吴没有跑,将信将疑地走到我面前。小金把手机塞给小吴。小吴看完信息,突然抱住我肩膀,变得像一个小孩一样,紧紧不放。

我被小吴紧紧地抱着,大脑开始搜集储存的所有词汇,峰回路转?柳暗花明?塞翁失马?失而复得?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天意?公正公平的力量?一个病危的老人的诚信?

小吴松开我肩膀的时候,讷讷地说了一句:“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

不知道什么时候,金老板也站在了我的旁边。我感到自己好像有点失态了,向金老板笑了笑。金老板却丝毫没有在意我小孩一样的神情,双手舞蹈着对小吴说:“快快快,通知公司所有的人,对了,还有全部项目经理,大家晚上到我的会所吃最后的晚餐。明天起,这个会所就要关闭了,我们好好庆祝一下。”

金老板从来不曾邀公司的人去他的会所吃饭,连我这个常务副总也没去过。怪不得公司里私下有人叫他金公鸡。

长长的走廊上,大家还在欢笑,空气里仿佛弥漫着甘蔗的味道。我身边的是金老板、小金、小吴,我们,日月大厦投标的四个主角站在一起。这个时候,走廊上的冷空气也仿佛灰溜溜地逃走了。

稍稍冷静下来后,我的脑子里冒出一句老套的话:运气青睐有准备的人。投标是综合实力的体现。虽然金老板是“七饼”,但把质量看得比他的命还要重,公司会议室里,这个优、那个奖的证书挂满了墙壁四周;资信标虽然没有我高级工程师的一分,但其他的都是满分;技术标我之所以要浙江大学的老师去编制,也是借了一副比我更高的肩膀;商务标的运气,真的真的是可遇不可求的。地球人都知道,烂泥是扶不上墙的。等一下我要把放在“11光棍潮”微信群里的那副对联改一下,把“天意”两个字改成:实力。

“怎么啦,没有喝酒就醉了。”金老板知道我是不喝酒的,他看到我在发呆,有点疑惑地问。

小吴也来了诗兴,娃娃脸变得更可爱了,用标准的普通话说:“冬天到了,春天还会远吗?”

小金的泪水还没有干,也来了一句:“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

我还来不及说“春江水暖鸭先知”,金老板哈哈哈地大笑起来:“什么冬天春天,花啊月啊,我只知道,日月大厦,我们要中标了。”

不知是谁带头鼓了掌,掌声欢快地奔跑在长长的走廊上。

十一

在金老板的会所吃了晚饭,我又和朋友去打了几圈麻将,回家的时候已经很晚了。夜特别黑,黑得路上如泼满了墨水。

我推开房门,兴奋地喊了起来:“第一名,我们是第一名。”

妻子已经躺在床上了。她听到我的叫声,就打开灯,迷迷糊糊地说:“你不是说你们是第三名吗?特务……”

还没等妻子说完,我紧紧地抱着她,大声说道:“第一名和第二名都废标了。万岁日月大厦,我们中标了!金老板请客,大家在他的会所吃饭。”

妻子坐了起来,按摩着自己的眼睛,也开心地说:“我不是在做梦吧!我以为你又去打麻将了。”

我窃窃一笑,想起为了日月大厦投标,很久没和妻子那个了,又拉着妻子的手说:“去打麻将了,摸到了不少‘发财。今晚我们好好做一次,庆祝日月大厦中标。”

就在这时,羽绒衣口袋里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

我想一定又是金老板。金老板只要酒喝得差不多了,就到处打电话,这是金老板的习惯。一起吃晚饭的时候,他和我说过,晚上他还要回家,去陪他的老父亲,大概还有什么事要吩咐一下。

我摸出手机一看,却是小金打来的。

我接通电话,来不及叫一声小金,他已经口齿不清地说了起来:“赵总,出……大事了!小吴他……小吴……”

我焦急地问:“小金,什么大事?”

“小吴……出车祸了!在同德医院抢救,有生命危险,你快来啊!”小金开始哭泣了。

挂了电话,我的脑袋一下子被炸开一样,全身冒出一阵冷汗,刚才喜洋洋的情绪一下子淹没在小金这个突如其来的电话中。

我深吸了口气,急忙忙问妻子:“家里有钱吗?小吴出车祸了,在医院抢救,快,把家里所有的钱都拿出来。”

妻子迅速下床,连外套都没有披,手忙脚乱地打开保险箱,拿出箱里的全部钱,抖着手交给我说:“我也不知道具体有多少,大概十二万吧。”

我一把抓过妻子手里的钱塞进口袋,连鞋子的后跟都没有拔起来,就冲出门外。

身后传来了妻子的叮咛:“你开车小心一点!”

半夜时分,杭州市区道路上车已经很少了,几个稀稀拉拉的人影一闪而过。我打着双跳灯,开车十多年来第一次闯了红灯,救火一般赶到医院。手术室在六楼,我看到电梯还停在十六楼,就从楼梯跑了上去。到手术室门口,我的腿已经发软了。

小金蹲在手术室门口,身边还有公司的几个年轻人。他看到我到了,马上站起来,踉踉跄跄跑过来。我看到他那件黑色的羊绒大衣上染着斑斑鲜血。

小金拉着我的手,要哭出来的样子说:“赵总,小吴他……”

我气喘吁吁地问:“小吴怎么样,很严重?”

小金呜咽着点头说:“医院的主任刚进去,他也是从家里赶来的,马上要动手术。颅脑损伤。”

我看了一下来的人,把手中的钱交给财务科的小王说:“钱交了吗?钱不够的话,马上交进去。小金,小吴到底怎么回事?”

小金看了我一眼,喘着大气说:“我们已经凑了十万,和我一起来的几个人刷卡交的。是一个公交车司机打电话来的。他看到小吴躺在地上,身边有个手机,手机上打的最后一个电话是我。我看到小吴的助动车已经碎了,那里可能是小吴回出租房的路。当时我也蒙了,到医院要交钱了,才给你打电话。赵总,小吴……全身是血……”

我马上又问:“老板的电话打过了吗?有没有报警?”

小金连忙点头说:“老板这里打过了,要他送钱过来,报警也报了。”

我看着手术室问小金:“医生,值班室还有别的医生吗?我去问问情况。”

小金放开我的手,用手背擦了一下泪水说:“值班室在一楼,我已经去过了,我带你去。”

在电梯里,小金切切地对我说:“赵总,如果这次日月大厦不中标,小吴明年就要辞职了,那个邮件,始终是小吴的一个结。”

我皱着眉头说:“小吴要把报价告诉他们,他还会和我们说这件事吗?”

小金摇头说:“他初心未改啊,他的梦就是律师。这个邮件只是一根导火索。他在投标前已经买来律师资格考试的书在看了。他还和我说,如果考出律师,他一辈子为我们公司免费当法律顾问,这是我们两个的秘密。”

那小金的秘密是什么呢?学建筑学的人就业方向是设计院,他别无选择地来到了金老板的建筑公司。有一次投标的施工图上的设计师是他同学,我看到小金用手指摸了一下图纸上的名字,圆圆的眼睛里,被乌云挡着一般。

电梯在往下降,我的心比电梯更快地下沉。日月大厦第一次招标公告要发布的那天,我去小吴办公室,他放进抽屉的书,一定就是律师资格的考试用书。

我和小金乘电梯到了一楼,匆匆来到医生值班室。我们刚跨进值班室的门,金老板也赶到了医院。他的声音在走廊上回荡着:“在哪里?人在哪里?小吴在哪里?”

我转身回到值班室门口,看到金老板矮矮的影子迎着值班室的灯光闪了过来。我向金老板招招手说:“金总,值班室在这里,我们在这里。”

金老板应该是从回诸暨老家的路上掉转回来的。他家到医院的路比我家近。小金也一定是先给金老板打电话后才给我打电话的。

金老板抢在我前面挤进了值班室,大大的鼻子上挂着圆圆的汗珠,脸色白里带青,光秃秃的头皮上冒出一丝丝热气来。他三两步走到医生身边,拉起医生的手,紧张地问:“医生,情况怎么样?小吴,我们公司,小吴,你们一定要全力抢救。”

金老板说完,把手伸进羽绒衣口袋,摸出一张卡,放在医生的桌子上说:“100万,这张卡上有100万。不够的话,我再去拿,你们一定要把小吴抢救过来!”

值班的是一个中年医生,听了金老板的话,有点惊奇地抬头问:“你是谁?家属吗?”

我马上向医生说:“金总,我们公司的金总。”

中年医生点点头,不紧不慢地说:“情况很严重,不过你们放心,我们医院已经开通了绿色通道,会全力抢救。脑外科的王主任也已经赶到了手术室,准备动手术。”

金老板马上转身对我说:“快,我们去手术室。”

金老板心急如焚,电梯在往下运行,他还是不停地敲着上行的按钮。

金老板、我、小金一起到了手术室门口,金老板想去推手术室的门。

我拉住了金老板,轻轻说:“进不去的。”

小金扶着金老板,让金老板坐在离手术室最近的那把椅子上。

我突然想起来,应该通知小吴的爸爸妈妈,但我没有联系方式。

我转头问小金说:“小金,你有小吴爸爸妈妈的联系方式吗,马上通知他的家人,要他们赶过来。”

金老板马上点点头说:“对,小金,你马上联系,所有费用由公司来出。飞机、乘飞机来。”

小金摇着头,然后低下头,轻轻地说:“小吴是个孤儿。”

“什么?”我的心如被榔头敲了一下,马上问小金,“他来应聘时,表格上不是写着爸爸妈妈健在吗?”

小金慢慢抬起头说:“我也是这次投标才知道的。赵总,你还记得吗,那天我和小吴在你的办公室,你说要多回去看看爸爸妈妈。回去之后我去他办公室,看到他在流泪。我问他,他才告诉我说,你比我幸福多了,你看到过爸爸,妈妈还在,我连爸爸妈妈是长的方的都不知道;有记忆起,就在孤儿院。对了,赵总,你知道小吴为什么叫吴心明吗?”

我摇摇头说:“不清楚,我还开玩笑说,这个名字好,心里明亮。”

小金的眼泪又流了下来:“这个名字是他上大学的时候改的,意思自己是一个没有姓、没有名的人。小吴和我说过,千万不要告诉你们他的身世。”

金老板突然站了起来问小金说:“你看到小吴时,他……还能说话吗?”

小金摇摇头说:“不会说话了,刚才我在手术告知书上签字时,医生说有三个可能,一是抢救不过来了,二是抢救过来成为植物人,三是,有希望……会好起来。对了,刚才吃晚饭时他不是喝酒了吗,满身的酒气。”

金老板重重地坐回椅子上,语无伦次:“这个要命的酒……我……我来杭州前,从来不喝酒,为了接点业务,我拼了命在喝。每次喝醉酒,我……我比死掉还难过。以后哪怕接不到业务,我……也不喝那个娘希匹的酒。不管花多少钱……也一定要把小吴救过来……”

金老板的话,如无数根针扎在我的心上。我在金老板鞍前马后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听到他原来竟然是不会喝酒的。为了接点业务,他别无选择地成了“酒缸”。我本来是会喝一斤的绍兴加饭酒,为了初恋的她,快二十五年滴酒不沾。

我踏入小小工棚的时候,她考上了北方的一所医科大学。我们是高中同桌。她大学四年,我给她写了七十七封信,她给我写了七十八封信。正是因为她,我在小小的工棚里,开始编织着文学的梦。我心里明白,一个戴安全帽、拿电工刀、住工棚的人,是不可能和穿白大褂、拿手术刀、坐在高楼大厦里的她在一起的。她快要毕业时写信给我,说她要回老家的人民医院工作了,叫我千万不要喝酒,对身体不好的,她在家乡等我。收到她的这封信,还在工地摸爬滚打的我在工棚旁边的草地上坐了一个晚上,写好的回信最终还是没寄出去。信里有一句话,今天起,我一滴酒也不喝了,就让我们成为一辈子的红颜知己吧。

这封信没有寄出,我带回了家,放进一个破旧的大衣柜里。搬家的时候,妻子发现了这封信。妻子嘴里“红颜”两个字,唠叨了十多年。

我和她再次相遇,是在高中毕业二十五年的同学会上。我为人父,她为人母了。她拿着酒杯,笑着来到我面前说,老同学,好久不见,我敬你一杯。我看了她一眼,拿起一杯茶,轻轻对她说,我已经二十年没有喝过一滴酒了,那次收到信后,我就不喝酒了。以茶代酒,天长地久吧。

她的酒杯掉到地上,摔得粉碎。酒溅起来,溅到了我的衣服上。

不一会,我收到了她让我心碎的短信:“你是第一个摸过我长发的人。从你那次没有回信一个月后,我把头发剪成了短发,从那天起我再也没有养过长发。”

金老板从不喝酒到喝酒,我从喝酒到不喝酒,学法律的孤儿小吴到与专业风牛马不相及的建筑公司谋生,学建筑设计的小金没有去设计院、无奈来到金老板麾下,我们日月大厦投标的四个主角和芸芸众生一样,都是在喝人生这杯酸甜苦辣的酒。

交警赶到了医院,我要金老板在椅子上休息一下,自己和交警去沟通。交警已经去过现场,告诉我初步认定是交通事故逃逸。

我想起曾经有人向小吴发过要日月大厦投标报价的邮件,会不会有报复的可能?我也想起了办公室里放着一张B级通缉令,这个通缉犯就是在投标的时候,开车去撞竞争对手的。

在交警要离开的时候,我赶上去向交警说:“有没有故意撞人的可能?”

交警有点疑惑地问:“他有仇家?”

我说:“不是,我们刚刚在投标。”

交警眨着眼睛说:“投标?你放心,那里有监控,我们会查清楚的。如果发现什么疑点,我们会通知刑警一起来办这个案子。明天上午你到我们交警队来一趟,把详细情况说一下。”

我点点头说:“好的,明天我会过来的,一定要搞清楚。”

我心里想着:但愿但愿小吴能挺过这一劫!

十二

小吴的手术还在紧张地进行之中。

月色从窗门爬进来,静静地流在医院长长的走廊上,地面的花岗岩反射出一丝冷冷的光亮,黎明就要来临。

我看到金老板在椅子上憔悴的样子,要小金把金老板扶到车上去休息一下。金老板坚决不肯。他转动了一下身子,向我摇摇手,什么话也没说。

我一步一步量到走廊尽头,站在窗前,深深呼吸寒丝丝的空气,点上一支烟狠狠吸了一口。烟如火烧一般,让我的心炽痛起来。我扔掉了刚刚点上的烟,重重踩了一脚还在冒烟的烟头。

我摸出手机想看看几点了,这才想起自己还没给王总回个微信。明天早上给他回个消息吧。

手术室门口突然骚动起来。

小吴要出来了吗?

我马上转过身,手术室的门还没打开。金老板站在电梯口。我匆匆走了过去,电梯的门已经打开了。

金老板急呼呼地跨进电梯,小金跟在金老板背后。在门要关上的时候,金老板从门里看了我一眼,悲伤地说了三个字:“爸没了。”

刚才我好像听到有电话响起的声音,这个电话一定是金老板家里打来的。

我看到了他眼睛上漂浮着的闪闪的泪水。

电梯的门慢慢关上,还剩一条缝的时候,我对金老板说:“这里我会安排好的。小金陪你一起去。”

看着电梯按钮楼层显示慢慢减小的数字,我突然觉得在穹顶之下、大地之上,荣华富贵都是过眼云烟,生命才是最宝贵的。如果能用日月大厦的不中标,换来小吴的平安,我是愿意的。小金会愿意吗?金老板会愿意吗?公司的所有人会愿意吗?

我回到手术室门口,坐在椅子上,整个身子如同浸泡在冰水之中,牙齿发抖。我又站了起来,重重地抖了几下脚。

这时我看到电梯的门又打开了。

金老板回来了。走廊上的灯虽然暗,他光秃秃的头皮还是泛起一片亮光。

他慢慢走到手术室门口,灯光下他的人影越来越长。

我赶紧迎上一步问他说:“老板,怎么了,赶快回去啊。”

金老板摸了一下大鼻子,又用手背擦了一下泪水,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说:“爸爸老了,我赶回去也活不过来了。我还是等着小吴出来之后再回家去吧。”说完,金老板走向刚才坐过的那把椅子,疲惫地坐了下去。

我寒冷的身子一下子感到热乎乎起来。小金默默地坐在金老板旁边。公司里的几个年轻人听了金老板的话,都移动了一下脚步,向金老板靠近一点。

这次投标的日月大厦是现代流行的母子楼设计,由两幢楼组成。一幢叫日楼,一幢叫月楼。日楼38层,月楼28层。四层地下室是连在一起的,日楼在东边,月楼在西边,两楼之间的距离是288米。到了顶层,日楼的结构设计是日形的,月楼是钩月形的,建成之后将是杭州的地标建筑。从夜间鸟瞰,灯火辉煌的日月大厦就会显现出日月同辉的奇观。

我心里默默地祈祷:小吴,日月大厦就要中标了,你不能看到今天晚上的月亮,一定要看到明天的太阳!

小金口袋里的手机突然响了一下。小金拿出手机,打开一看,整个人僵住了。过了一会,小金看了金老板一眼,隔着金老板把手机哆哆嗦嗦递给了我。

这个微信是小吴的小米手机上的:“日月大厦中标了,你就不要辞职,我也替你高兴。亲爱的,天都快要亮了,你怎么还不回来,我在等你回来啊!!!这个月的房租费我已经付掉了。吻!”

(责任编辑:李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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