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境
2016-05-14杨方
杨方
没有风,春天的太阳像蒲公英开出的黄花粘贴在天上,小草也刚从又湿又软的泥土里冒出来,它们自一个孩子胖胖的黑棉鞋下,沿着略微向上倾斜的大地一直铺展到视野的尽头——那里,巨大的查旦山脉绵延横亘,高耸的雪峰闪耀着旷世的孤独,山脚下,一个凹坑那样静谧而舒缓的地方,是牧三连所在,一个离苏联最近的小村子。从星云所在的位置,可以看见土黄色的矮房子稀稀拉拉,石头垒砌的羊圈一律呈四方形,旁边的干草垛堆得像埃及人的金字塔。紧挨着村庄的坡地,是一片坟墓,它们和村庄的房屋都是一样的土黄色。星云不止一次听爸爸感叹,在这个地方,活人住在背风的低处,死人住在向阳的高处,而那些死人,显然比活人要多。
的确是这样,整个漫长的冬季,星云除了自己的爸爸妈妈,没有见到过其他的活人,就连住在界河边的锡伯族三兄弟都没有见到过。平日里他们总是自西而来,经过星云家门前,打马向东而去。那条通往牧三连的土路,时常被他们疾驰而过的马蹄弄得尘土飞扬,他们还没有到达村庄,所有的狗就大声狂吠起来,牲畜们也感到不安,用蹄子刨土,用角顶围栏。它们大都领教过锡伯族三兄弟无缘无故的鞭子,如果反应迟钝,没有及时逃走,说不定还会有钉着马刺的硬皮靴狠狠地踢在臀部。女人们还算从容,在锡伯族三兄弟没有喝醉之前,她们暂时是安全的。一旦他们灌饱了伊宁大曲,天知道他们会干出什么事来,有几次他们简直要把供销社的房顶给掀掉,就好像他们喝下酒去之后浑身鼓胀着无处发泄的蛮力,如果不干点什么,这蛮力就会将他们的身体给撑破。当他们一路喧哗着来到安静的村庄,他们首先一脚踹开供销社的门,其中的老大苏哈大吼道:“白酒!”老二木哈则喊道:“要高度的!像着火那样!”老三鲁克不那么粗鲁,他往一包麻袋上抽了一鞭子,里面装着莫合烟叶立刻升腾起一股呛人的烟尘,他对售货员斯德克老汉说:“如果像上次那样给我们喝马尿一样的东西,我会拔皮芽子一样拔下你的脑袋。”同时,老二木哈庞大的身躯已经迫不及待地向货柜移去,他的手指刚碰到酒瓶,货架就整排倒下来,等他扶住货架,抖掉缠绕在脖子上的女人的长筒袜和头发里的白砂糖粗盐巴时,他惊讶地发现刚刚发生了九级地震,斯德克老汉正埋在一堆“解放”鞋马灯火柴饼干和成捆的布匹中发出羊一样尖细的叫声。锡伯族三兄弟爆发出一阵大笑,奇怪一个男人竟会发出那样的声音,最后他们一致认为,也许是斯德克老汉留着山羊胡子的缘故。
每次锡伯族三兄弟被醉醺醺地扶上马,斯德克老汉都会在每一匹马皮毛闪亮的屁股上咬牙切齿地抽上一鞭子,他听着那雷鸣般的马蹄声越滚越远,直至消失殆尽,才敢大声祈求真主:让马就这样一直跑下去吧,跑过边界,跑到莫斯科,被大鼻子的苏联人当特务抓起来,永远也别再出现在牧三连。
其实,就算斯德克老汉不祈求真主,这样的事情也真的会发生。冬天,界河封冻,大雪一场接一场,四野白茫茫一片,锡伯族三兄弟在巡逻时很难分辨出自己是否真的走在祖国的领土上而没有误入别国的领土。到了夏天,界河在流经锡伯族三兄弟的石头房子之后,向南分散成一片辽阔的河洲,有时候牲畜会穿过河洲进入邻国的土地大嚼大吃,似乎外国的牧草味道更鲜美些。和苏联关系友好的时候,发生这样的事情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权当一次友好访问。但后来中苏关系恶化,这种行为被视为挑衅,就连越过边界的牲畜,也被双方怀疑成派来的特务。锡伯族三兄弟粗心鲁莽,每当牛羊进入邻国,他们会迅速越过界河,把它们赶回来。自然,这样做的后果,会引起一些不必要的边境纷争。有几次,团部很是生气,差点撤了牧三连哈萨克连长的职务。这实在是一个稀里糊涂的连长,就在刚过去的那个冬天,中国人和苏联人在黑龙江上的珍宝岛狠狠地打了一仗,苏联人被打掉一辆坦克,吃了大亏,伺机在新疆这边实行报复,双方在边境陈兵百万,中苏漫长的边界线,几乎成为二十世纪六十年代世界上最危险的火药桶。然而,脚踩在导火索上的哈萨克连长却表现淡定,他说:“伟大的主席说了嘛,一切帝国主义都是纸老虎。大家不用怕苏联这个纸老虎,该放羊放羊,该睡觉睡觉。”于是,牧三连呈现出一片天下太平的景象。
星云在吃午饭的时候说出了对锡伯族三兄弟的担心,但妈妈说那样的话真应该感谢斯德克老汉的真主,自从锡伯族三兄弟的母亲,那个会跳大神的老萨满死后,他们就像三头喜欢集体活动的野猪四处闯祸。他们总是鼻孔喷着粗气,怒气冲冲地找人打架,有一次为了一只羊腿,差点把哈萨克连长的大腿当羊腿给拧下来。如果他们喝醉了酒,情况就会更加糟糕,他们朝女人打口哨,把羊粪蛋子往她们的花头巾上扔。最过分的一次,是老二穿着一整张棕熊皮,从身后拍白亥提老婆的肩膀,这个没见过棕熊的女人正蹲在馕坑旁打馕,她还没有看清楚身后毛茸茸的东西,就怪叫一声丢下那些烤得焦黄喷香的苞谷馕一溜烟地跑回家关上了门。而锡伯族三兄弟,把手伸进馕坑取出热馕大吃起来。
“三个强盗!”所有女人都这样骂他们,朝着他们的后背吐口水。
牧三连最后不得不分派给三兄弟另外的工作——老大担任民兵班长,带着老二和老三两个民兵,住到远离人们的界河边的石头房子里,一边放羊,一边巡逻。这样的工作对他们来说再合适不过,在每一次的边民纠纷中,他们从不曾让中国吃过亏。
“说实话,如果边界上没有了他们,实在是中国的一大损失。”爸爸这样认为。
吃过午饭,爸爸爬到房顶上,再爬上紧挨房子的一垛更高的草堆,手搭凉棚向西张望了一会儿,然后顺着草堆的边缘滑下来。
“什么也没有,没有升起的炊烟,也没有羊群的影子。”爸爸说。
爸爸决定骑马去界河边看看,就算是冬眠的熊,雪化完之后也该出来活动活动了,更何况是三个一刻也不肯安分的家伙。妈妈则认为不管发生什么,最好别去招惹他们,虽然他们算是离自己最近的邻居。以前发生的一些芥蒂,似乎还没有消除。他们捡走草地里本该属于星云家的鸡蛋;他们的马踩死过星云家的鸭子;他们用牧三连发给他们守卫边防的枪打星云家的猪,虽然没有打死,但屁股开花的猪不得不提早杀掉,这让家里损失了不少猪油和猪肉。让妈妈感到更头疼的是,每回锡伯族三兄弟在供销社喝得东倒西歪,路过他们家的时候,都要滚下马胡闹一番:去菜地里摘几根黄瓜,拔几个皮芽子或还没有来得及长大的胡萝卜,在裤腿上一擦,就吧唧吧唧下了肚里。等他们走后,菜地一片狼藉,好像被飓风袭击过一样,黄瓜架子匍匐在地,茄子秧从中夭折,烟草成了光杆司令,那些烟叶,被他们摘下来钱币一样抛洒得满地都是,就连院门也从门框上掉了下来。后来只要大老远地看见他们三个醉醺醺地从牧三连的土路上返回,妈妈首先要做的是放开看家狗铁托的铁链子,这样,他们经过的时候,铁托会追着马蹄狂吠,让那些马一刻也不停留地快快跑远。
只有星云盼望三兄弟出现。自星云记事起,她和爸爸妈妈就住在这远离人们的草场深处,对她来说,远处那些土黄色的矮房子就像书本里的天安门一样光芒四射。她可以看见它就在那里,在遥远平缓的大山脚下,但她不记得自己是否到过那里,通向那里的土路对一个不会骑马的小孩子来说实在太远了。无聊的时候,她尝试着走过那么一两次,当她一个人走在那条笔直的土路上的时候,荒野里除了野茫茫的牧草,就只有一两只鸟无声地急速飞过,而道路仿佛有一副孤寂的长面孔,任她怎么走,大山脚下的房子都没有因为她的移动而变得清晰起来。更多时间,星云只是站在家门口,看着向两边延伸的土路发呆。爸爸告诉过她,别看这条土路坑坑洼洼,不怎么起眼,过去庞大的驼队可是经常从它上面走过,驼队一般从西安或者兰州出发,经过这里进入中亚地区,然后路过巴尔喀什湖或者咸海,最远到达欧洲的某些城市。
星云不太相信这条几乎被杂草淹没的土路曾经有过那么热闹的时期,也许爸爸在说大话。但有几次,星云趴在土路上,确实看见了几个很大的像是骆驼留下的蹄印。她还看见那些疲惫的骆驼迎风嗅着远方陌生的气息,它们的背上驮着小山一样的货物,赶驼队的商人都是些身板高大、脸膛黑红的人,他们的面孔几乎长得跟锡伯族三兄弟一样,不同的是他们腰间佩带的不是枪,而是一尺多长的马刀,马刀柄上飘着长长的红缨子。星云看着他们走远,看着红缨子飘呀飘,最后融入斜阳耀眼的余晖中,和天边的云霞一起消失殆尽。
星云从没有跟爸爸妈妈说起过商队的事,事实上,星云很少跟爸爸妈妈说话,她在八岁的时候才开口讲第一句汉语。在那之前,她一直说哈萨克语。这也是爸爸不愿意带她去牧三连的原因之一。爸爸说,星云从会走路起,就整天和牧三连的哈萨克小孩还有小牛小羊混在一起,那时候他们家还没有搬到这里来,住在牧三连带有羊圈的房子里,周围的邻居友好和善,星云经常在邻居家吃饭。学说话之后,星云用他们的语言说话,就算回到自己家,星云跟爸爸妈妈也说哈萨克语。后来,一家人搬到这个无人的地方,爸爸妈妈努力教她说汉语,可是,无论怎样她都不开口,似乎宁愿做个不会说话的哑巴,也不愿意说哈萨克语之外的任何一种语言。
锡伯族三兄弟的出现改变了这种状况。在那个暮云低垂的傍晚,星云看见三兄弟从西天开裂的玫瑰色云霞里策马跑来,当他们经过星云家门前,铁托突然从矮墙后面跳出来,龇着牙挡在大路中间。爸爸急忙跑出来抓住铁托的项圈,在妈妈的帮助下两个人合力才把它弄回院子里,拴在一根粗粗的铁链上。三兄弟在马上交换了一下眼神,然后翻身下马,跟着走了进来。
家里几乎没有陌生人来过。星云既紧张又兴奋,感觉自己浑身发痒,吃下去的晚饭也像是要呕吐出来。铁托扯着铁链狂吠不止,它的舌头都快拖到地上了,眼珠子鼓了出来,强健的胸部随着呼吸剧烈地起伏。
“有酒吗?”他们中的一个问爸爸。他说的不是哈萨克语,而是汉语。这是星云第一次听见爸爸妈妈以外的人说汉语。这让她很惊讶,以前她以为只有哈萨克语才是人类的语言,爸爸妈妈说的只是“他们自己的语言”,那就像猪说“它们自己的语言”,羊说“它们自己的语言”,牛和马也说“它们自己的语言”一样。
爸爸去里面屋子拿出藏在皮大衣里面的半瓶白酒,妈妈用胡萝卜辣椒和皮芽子拌了个凉菜端上来,算是招待第一次上门的客人。三兄弟大声嚼起来,生皮芽子呛得他们流出了眼泪。很快,菜吃完了,酒也喝完了。
“还有吗?”他们红着眼睛问。
爸爸摇了摇头。“没有了,平时我们从不喝酒。”爸爸从口袋里掏出莫合烟和一沓裁好的报纸,三兄弟每人用报纸卷了一支比他们大拇指头还要粗的莫合烟抽起来,立刻,屋子里像有三个浓烟滚滚的烟囱在冒烟。
星云紧靠着妈妈,目光一直盯着三兄弟。她看见他们中的一个吐了个烟圈,然后把自己长满黑色粗毛的手臂伸进去,看上去像一个魔鬼戴着一只美丽的手环。他示意星云也可以这样把手臂伸进去。他大声说:“来,烟圈。”星云往妈妈身后缩,掀起妈妈的衣服钻进里面,但她被那只长满黑毛的大手揪了出来。她以为自己会大哭,但是,她发出的声音却是“烟圈,烟圈”。
“她说汉语了!”爸爸喊道。
“天哪!天哪!”妈妈也喊道。
那天晚上,星云躺在床上,听见爸爸妈妈在商量如果以后锡伯族三兄弟来要酒喝该怎么办,他们可是些难缠的家伙,尤其喝了酒后,什么二杆子事情都干得出来的。但爸爸妈妈说的最多的还是星云的教育问题。星云家是牧三连唯一的汉族,爸爸是作为牧草种植技术员来到牧三连的。牧三连里有小学,老师是个哈萨克人,只会教哈萨克语。但牧三连所有的哈萨克人春天就上山放羊去了,分散在各个山头,直到冬天才会回到冬窝子,只有少数人留下来种植牧草,巡逻边界。基于这样的状况,连部的学校除了冬天,剩下的三个季节是没有学生坐在教室里听课的。爸爸也不情愿星云去那里学习哈萨克文字。
快睡着的时候,星云迷迷糊糊听见爸爸说,明天或者后天,他一定要去一趟农四连,去向那里的黄老师要一套一年级的课本,他可以自己教女儿。星云很想让爸爸带她一起去,她想象不出农四连是一个怎样的世界,听妈妈说那里的人眼睛雪亮得像手电筒的光。
“我不喜欢那里,在那里,人时刻得像一根针那样醒着。”妈妈说。
那一次爸爸并没有如他自己计划的那样去农四连,而是又过了几天,他忙完了门前菜地里的活,种完了大豆和包菜,又在院子的空地上撒上金盏菊的种子后,才换上一身干净的衣服,骑上马出发了。从牧三连到农四连,要翻过一座山口,还要在石头遍地的灰色戈壁滩上走上大半天,天黑的时候才能到达一片绿洲中的农四连。这个连队专门负责种植粮食和蔬菜,全连大部分是汉人,大家住在连部分配的房子里,每一户的住房面积小得可怜。爸爸本来带了在露天过夜的毡子和羊皮大衣,但是黄老师一定要他住在自己狭小的家里,并且把床让给爸爸睡,自己和老婆孩子睡在厨房的地上,这让爸爸感动不已,后悔自己来的时候没有多带一点儿菜窖里所剩不多的洋芋和野蘑菇干给他们。
第二天晚上,星云和妈妈吃过饭后心神不宁地守在煤油灯旁等爸爸回来,院子里的铁托每次发出叫声,妈妈都会像一匹母马那样竖起耳朵仔细地听。半夜的时候,星云瞌睡得招架不住,头歪向一边,几乎要触碰到煤油灯的火焰,直到刺啦一声腾起一股头发烧焦的味道,她才猛地抬起头来,看见妈妈依旧两眼发亮地坐在那里。她们听见爸爸的马蹄声终于由远而近,在门前停了下来。
爸爸带着一股寒气进入房间,煤油灯冷得一阵哆嗦,几乎熄灭。爸爸带回来的麻袋牢牢吸引着星云的眼睛,在星云看来,那只麻袋简直就是一个魔法的口袋,爸爸一样一样往外掏东西:课本,连环画,铅笔,小刀,水果糖,手绢。最后,爸爸掏出一块的确良布料给妈妈。
“你来这里后几乎没有做过新衣服。”爸爸说。
“荒天野地的,谁会看我穿的是什么。”妈妈抱怨着,脸上却是掩饰不住的高兴。
忙完这些,爸爸才坐下来喝了一点儿热茶。妈妈端出锅里的饭:一碗腊肉,两个焦黄的玉米饼,还有一小碟酸豇豆和腌韭菜花。爸爸告诉星云,在农四连那边,黄老师家的饭桌上,别说肉,就连咸菜都少得可怜,酱油汤里一点儿猪油花都没有。他们种出来的粮食都给了别的连队,主要是工一连和工二连。那些连队要挖坑道修工事,还要进行民兵训练,比农四连和牧三连重要得多。
“跟他们相比,我们实在是太幸福了。”妈妈说。
“我们这里没有告密、揭发、批斗大会。”爸爸说,“这也是我当初申请来这里的原因。”
“但是我们这里离战争很近。边境线就像是一根导火索,什么时候就会被点燃了也说不定。”爸爸补充说,但他的样子一点儿也不担忧。
以后每一年春天,爸爸都要去一次农四连,带回星云学习需要的旧课本的同时,也带回一些新的种子和外界的消息。这些消息大都与战争有关,有一年是说所有的人都在紧张地备战,为了储备战争期间的粮食,农四连的口粮减少了许多,很多人饿着肚子白天黑夜地在地里干活,并且为了节约时间,四连连长甚至要求大家吃在地里睡在地里,结果一条旱地蛇爬进了一个女人的裤裆里。又一年,带回的消息是农四连大部分的人都去参加民兵训练了,只有老人和孩子在田里种地。而有些长势良好的麦地,索性用来当作投掷手榴弹的训练场地。一个中年妇女——看来每次事情都是出在女人身上,她把手榴弹投到了自己的脑袋上,尽管是颗训练弹,手榴弹没有开花,她的头却差点开花。
“我们这里倒是一片平静,没有一点儿要打仗的气氛。”妈妈说。
“哈萨克连长只懂得放羊,从来不关心形势。”爸爸说。
话虽这样说,提高警惕还是必要的。眼看春天又到了,妈妈准备着爸爸去农四连要带的东西,除了豇豆干辣椒干,还有一坛花花菜要带给黄老师,那是很久以前妈妈跟锡伯族三兄弟的老母亲学来的。那个神秘的老太婆不仅能用草药给人治病,还能变着花样做出许多好吃的锡伯族菜。这些本领妈妈都没有学到,她只学会在每年秋天,把自留地里吃不完的各种蔬菜切成条,泡在坛子里做成花花菜,等到春天蔬菜短缺的时候才舍得拿出来吃。
但爸爸认为去农四连之前,他最好还是去界河边看看。
“真奇怪,的确好久没有看见他们的人影了,不会真的发生什么事吧。”爸爸说。
傍晚时分爸爸才回来,当他推开房门,星云和妈妈同时闻到了他身上浓重的酒气。爸爸醉醺醺地坐到火炉边,在火光的映衬下,他的脸红得像是要着起火来。妈妈气哼哼地蹲下去帮他脱掉沾满泥浆的高帮胶鞋。看样子他摔了一跤,连衣服上也是泥浆。
“以后不再是锡伯族三兄弟了,大家应该改口叫‘锡伯族四兄弟才对。”妈妈嘲弄地说。
星云迫不及待地想知道界河边的情况,可是爸爸坐在炉子跟前呼呼大睡起来,直到第二天早上才醒。
吃早饭的时候爸爸的酒劲还没有完全退下去,他什么也吃不下去,只喝了一点儿漂着猪油和葱花的热汤。星云吃了两片在炉子上烤得焦黄的玉米面饼子和半个咸蛋。蛋很大,是妈妈在离家很远的草地里捡来的,显然不是鸡蛋和鸭蛋,有可能是鹅蛋,但他们并没有养过鹅。
“他们到底怎么样啦?”吃早饭的时候妈妈有点急于想知道界河边的情况,这里的生活实在太沉闷,一点儿新鲜事也听不到。
“他们中的一个把腿给摔断了。他们三个总是一起活动,所以一个人腿断了,就等于另外两个人腿也断了。这样也好,他们整个冬天都老老实实地待在火炉边。”爸爸说。
“摔断腿的是哪一个?是喝醉酒从马上摔下来的吗?这样的事情迟早是要发生的,没有把脖子摔断就算运气了。”妈妈说。
“老二,不,可能是老大,也有可能是老三。我没有记住是哪一个。反正不是骑马摔的,是走路掉到了一个坑里,那个坑是突然塌陷下去的,就好像脚下的地突然张开了嘴那样。”爸爸说。
星云惊叫起来,她完全不能相信地会像鳄鱼那样张开大嘴巴咬住一个人的腿。星云是从爸爸带回来的动物图画册里看见鳄鱼的。
妈妈急躁地看了星云一眼,说:“不要叫,嘴巴是用来说话的。只有不会说话的哑巴才那样啊啊地乱叫。”爸爸用大声的咳嗽制止妈妈继续说下去。星云感激地看了一眼爸爸。在这个家里,很多时候爸爸都让着妈妈,但有时候爸爸的态度也很强硬。
第二天天还没有完全亮,星云还睡在暖和的被窝里,爸爸就骑上马出发了。星云听见马蹄踩踏着清晨薄薄的碎冰走远,后来,是妈妈给羊喂干草的声音,鸡走到院子里啄食玉米粒的声音,鸭子和猪被妈妈呵斥着赶出院门到草地里寻食的声音。那些猪很高兴一整天都待在野地里,它们吃草根,或者用鼻子拱泥巴找蜗牛吃,鸭子则兴奋地跟在它们后面吃泥土里的蚯蚓和虫子,猪走到哪儿,它们就摇摇摆摆跟到哪儿。毕竟,春天了,连泥土都散发出好闻的味道。
等平底锅响起了烤玉米饼[哐] [兹]啦[哐] [兹]啦的声音,星云知道自己该起来了。吃过早饭,星云在院子里看了一会儿鸡,它们和她一样无聊,然后,她跑出去看猪,几头猪已经跑到那棵苦杏树下去嚼吃去年秋天掉落在地上的杏核去了。那是荒野里唯一的树,再过几天,它就会开花,像一朵蓬松的云轻飘飘地浮在那里。
因为爸爸不在家,午饭极其简单,除了花花菜,就是早上吃剩的玉米饼和清茶。这个季节羊还没有下小羊羔,茶里面没有奶子,只是加了点盐巴。
吃完午饭,星云再次跑出去看猪,鸭子已经回来了,一只一只安静地贴着墙根晒太阳,但猪跑得不见了踪影,她得去把它们赶回来。以前这样的事情都是爸爸在做,他骑上马,只要那么一会儿功夫,就看见他和猪一起出现在视线里,那情景多少有点滑稽,几头不善于奔跑的猪在马的驱赶下跑得几乎丢掉性命。
“难怪猪油那么少,肥肉就是这样给跑掉的。”妈妈抱怨不已。对她来说,珍贵的猪油比什么都重要。如果不是为了养猪,他们才不会搬到这里来住。村庄里大多是穆斯林。当爸爸第一次把小猪抱到牧三连,所有人都大吃一惊,纷纷躲避,仿佛他抱回来的是个妖怪。爸爸这才意识到自己犯了个天大的错误,他去向牧三连连长请罪,要求住到这个远离人们的地方。
“我们得尊重他们的信仰。”爸爸对妈妈和星云说,“这个世界上,所有有信仰的人都是值得尊重的。”
在牧民的帮助下,荒野深处的房子很快就盖好了,最后,哈萨克连长要求民兵们在房子周围筑一道结实的围墙。
“要高,要厚实,要能够抵挡得住苏联的子弹。”他幽默地说,“如果苏联人发现这里有猪,他们一定会派特务来偷的。”
结果,又高又结实的围墙很快就出现在了那里。它在冬天的时候有效地抵挡过饥饿的野狼。
星云在荒野里向西走出去很远,也没有看见猪的影子。它们也许被锡伯族三兄弟逮住吃掉了。那次哈萨克连长打死一头跑下山的野猪,他通知爸爸去把野猪拖回家。爸爸兴冲冲地跟着去了,结果发现那头野猪大如牛,他一个人根本弄不动。当时也许是高兴得昏了头,爸爸想也没想就开口请哈萨克连长搭把手,帮自己把野猪弄到马背上,结果哈萨克连长听了生气得连连朝地上吐口水,用鞭子抽打着马屁股一溜烟地跑了。后来是锡伯族三兄弟帮了忙才把野猪弄回来,但他们提出要给他们一半的野猪肉。
“这些黑心肠的家伙。”妈妈一想起此事就心疼无比,那可是上百斤的好肉啊。
又往前走了一段路,星云来到了斜坡边,她看见锡伯族三兄弟的石头房子出现在斜坡下,那条分散成河洲的界河,中间有几处露出水面的陆地,上面干枯的芨芨草毛茸茸的,像狐狸的尾巴一样蓬松。河洲那边,可以看见苏联人的村庄,它们看上去离星云家比牧三连更近些。接下来,星云看见了离自己不远的那个大坑,不用说,这一定是让锡伯族三兄弟摔断腿的那个坑了。星云小心地一步一步移过去,后来,她停下来,两腿开始发抖,心脏像一只关在笼子里的小鸟,扑腾着想要从喉咙里飞走。她意识到周围充满了危险,担心站立的脚下会突然张开大口,死死咬住她的一条腿。
星云这样想着,转身沿着来路狂奔起来。
天快黑的时候,依旧不见猪回来,妈妈也开始焦急起来,可是毫无办法,她不想去找锡伯族三兄弟帮忙。
“说不定就是他们把猪给偷走了。”妈妈说。
第二天也没有见到猪的影子,妈妈和星云沿着猪蹄印在荒野里走来走去,嘴里不停发出呼喊猪的声音,天黑的时候,她们拖着满是泥浆的腿和饿得瘪瘪的肚子回到家里。房子里是黑乎乎的,炉子是冰冷的,铁托和羊饿得乱叫。妈妈一屁股坐在凳子上大哭起来。爸爸回来的时候,她的眼珠子都快哭出来了。
等妈妈止住了哭,才发现爸爸这次除了鼓鼓囊囊的麻袋,还带回来一个女人。星云其实早就看见她了,那是一个很瘦的女人,个子不高,眼睛也不大,但脸白白的,和这里所有的人都不一样。
“这是黄老师的妹妹,原本在七十一团,去年到了黄老师家,你知道的,黄老师家粮食紧张,我就把她带来了。”他拉过星云,对她说,“叫黄鹂姑姑。”
星云还没有来得及叫,妈妈就抢着说:“可是我们的猪找不到了。”她又哭起来,比任何时候都哭得响亮。星云怀疑妈妈不是哭猪,而是不喜欢这个黄鹂姑姑的到来。
爸爸没有去管那些猪,他去抱了些葵花秆,用去年秋天从亚麻秆上剥下的皮搓成绳子,然后把葵花秆像绑竹排那样捆扎成一张床板。看来,这就是黄鹂姑姑的床了。爸爸把它安置在星云的房间,床腿用的是两张长条凳。
爸爸做这些的时候,妈妈在炉子旁准备晚饭,黄鹂姑姑跟着打下手。但没一会儿,就变成黄鹂姑姑在做晚饭,妈妈成了打下手的。她们还热切地聊了起来。
等爸爸在黄鹂姑姑的床上铺好胡麻草的垫子,一家人就坐下来吃饭。星云吃了很多,她觉得自己从来没有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同样是玉米面饼子,黄鹂姑姑在和面的时候加进去了一些切碎的皮芽子,吃起来满嘴的香气,还有,花花菜里面泼了点烧热的猪油,那简直就不是平时吃得让人厌烦的花花菜啦。
睡觉的时候,星云不再担心猪的问题,她知道,只要爸爸回来,一切都能够解决。
第二天吃过早饭,星云跟着爸爸爬上房顶,他们看见东边的牧三连覆盖在大山的阴影里,金色的阳光则慷慨地普照在山影以外广阔的荒野上,无数刚从泥土里冒出来的小草的嫩芽,如天上的星星闪烁着碎碎的亮光,晃得他们不停地眨巴眼睛。他们向四周看了一圈,荒野里什么也没有,只有西边,沿着地势沉落下去的地方,有一缕蓝色的炊烟在飘荡,那是从锡伯族三兄弟房顶上的红烟囱里冒出来的。三兄弟的房子在斜坡底下一个凹下去的地方,他们只能看见炊烟而看不见房子。星云一度以为,夕阳就是沿着那个斜坡一下子滑落下去的。
“我们去那里看看。”爸爸说,“就算是饿疯了的棕熊下山,也不见得能把所有的猪都吃掉。”
爸爸说的那里当然指的是西边。
妈妈和黄鹂姑姑也打算跟着去,她们穿上棉衣,包好头巾。早晨的风不时用它透明的翅膀掠过荒野,要等到半上午的时候,风才会停下来。那时候,太阳毫无遮拦地照耀着大地,气温会很快升高,大家就得脱下棉衣。
一路上妈妈向黄鹂姑姑历数着锡伯族三兄弟的恶行,在她的嘴里,这三个身躯庞大的家伙被描述得跟魔鬼一样可恶。爸爸一句话也不说,走在最前面,脸色看上去有点吓人。星云从没有见过爸爸这样,她有点担心。也许我们会和锡伯族三兄弟打起来,星云想,三个力大无比的家伙,我们四个人根本打不过他们,就算是全牧三连的人加在一起,也打不过他们。
很快,他们看见了那个张开嘴的大坑,大家绕过大坑,快速跑下斜坡,脚下带起一片尘土。这让星云想到夕阳也许就是这样带着烟尘滚落下去的。锡伯族三兄弟家的三只狗从狗窝里蹿出来狂吠,它们都被铁链子拴着,它们身上野兽一样的毛看上去着实吓人。
“连他们养的狗都和他们人一样。”妈妈说。
“我不想和离我们最近的邻居结怨。”爸爸说,“但愿猪不在这儿,而是跑到苏联那边去了。”
不幸的是,爸爸刚说完,他们就在一片疯狂的狗吠声中听见了猪的哼哼声。爸爸和妈妈互相看了一眼,然后绕开狗,来到三兄弟的家门口。
开门的是三兄弟中的老二木哈,他站在门边一脸坏笑地看着比他矮了一大截的四个客人一个一个从他鼻子底下进入乱糟糟的房间。里面的状况让人吃惊,简直不像人类居住的场所,杯子和盘子、罐子和锅似乎从来就没有洗刷过,空酒瓶扔得满地都是,脏袜子、脏衬衫、羊毛外套、羊皮大衣乱七八糟小山一样堆在床上,就连臭哄哄的靴子也是放在做饭的火炉边。在那里,大家同时看见了吃剩下的猪蹄子。
“我们来找猪。”爸爸强压住怒火尽量用和缓的口气说。
“有一头已经在我们的肚子里了。”木哈用一只大手摸着自己圆鼓鼓的肚皮,仿佛那头猪正在那里被消化。
“贼娃子!”妈妈气得发抖,想要冲上去,爸爸一把拉住她。但是爸爸没来得及拉住黄鹂姑姑。屋子里顷刻大乱起来,盘子碟子杯子像炮弹一样嗖嗖乱飞,空酒瓶则如投掷出去的手榴弹那样乒乒乓乓地四面开花,接下来重武器的大锅砸中了窗子,新型武器的靴子飞到了床上,眼前的一切就像发生了世界大战,星云惊呆了,爸爸妈妈也惊呆了。他们看见平时像帝国主义一样的锡伯族三兄弟被黄鹂姑姑打得东躲西藏,身躯庞大的木哈把头藏进了那堆脏衣服里,可是高高翘在外面的屁股狠狠地挨了一平底锅;苏哈跳到窗台上,想拆散窗架跳到外面去,可是被卡在了那里;鲁克钻到了桌子底下,桌子对于他的身躯来说同样不够大,于是他把桌子顶在头上当盾牌,挡住那些飞来横祸。
黄鹂姑姑气呼呼地停下来,她的一绺头发从头巾里挣脱出来,像一面胜利的旗子在那里飘动。鲁克从桌子底下钻出头,不那么大声地说:“我们从不打女人,要不然我一拳就把你打到苏联去了。”他刚说完,黄鹂姑姑手里的鞭子就呼地抽了过去,差点把他的眼睛抽瞎。
一家人顺利地把剩下的猪赶回了家,爸爸把它们关进猪圈。妈妈发愁如果这些猪不能放到野地里让它们自己找食吃,那它们只能一个个地饿死在猪圈里了,现在是春天,家里只有一点儿麸皮和胡麻渣可以喂它们。
“放到外面,丢猪的事情还会发生。”爸爸说。
“不能就这样息事宁人。”黄鹂姑姑说。爸爸和妈妈看着她,星云也看着她,她才来一天,就仿佛是他们一家人的主心骨了。“去告诉连部,这样的事情应该让连部领导处理。”
爸爸骑上马去找哈萨克连长说了事情经过,哈萨克连长也很发愁,他说:“猪已经被他们吃到肚子里吐不出来了,赔你一只羊,你吃亏了,可是如果赔你一头牛,他们又吃亏了。唉,这个事情可真是难处理。”
旁边的民兵排长认为赔偿的事情在其次,盗窃罪按国家规定是要抓起来关进监狱的。虽然这里是边境地区,也不能糊里糊涂地就算了。哈萨克连长想了想,认为也只有这样办了,于是派民兵排长带上几个人去界河边抓人。可是,问题来了,没有人愿意去抓锡伯族三兄弟,就连提出建议的民兵排长也闪烁其词。他们知道,那其实是一件办不到的事情。
哈萨克连长只能亲自去。他去了一整天,直到傍晚时分人们才看见四匹马从西边而来,马上的人个个醉醺醺的,几乎要从马背上掉下来。
接下来更大的问题来了,大家不知道该把三兄弟关在哪儿。牧三连从来就没有关犯人的房子,其实牧三连连一间办公的房子都没有,平时连干部开会都是在哈萨克连长家里,他的老婆子不停地忙着给大家烧奶茶;学生上课,则是在老师家里,冬天的时候也是老师用自己家的劈柴给学生把火炉烧得热热的;供销社则是在斯德克老汉家里。如果按照这个方法来推理,三兄弟应该关在星云家里。醉醺醺的哈萨克连长作出了这个荒唐无比的决定,而同样醉醺醺的三兄弟在民兵排长的押解下很高兴地骑上马来到了星云家。
当民兵排长把锡伯族三兄弟关进星云家堆满胡麻草的库房时,爸爸生气得说不出话来,他跳着脚不知道该骂谁好:“一群酒鬼!这个世界还有什么理好讲!”妈妈则埋怨黄鹂姑姑不该出那样的馊主意。黄鹂姑姑不吭气,她让星云帮她烧火,用玉米面做了一大锅猫耳朵汤饭。妈妈从来不知道玉米面也可以做成汤饭,她整天除了烤玉米饼就是贴窝窝头。
大家都吃了很多,最后锅里还剩下不少,黄鹂姑姑用盆子盛了端到库房里给三兄弟。
“这是什么法律,他们偷吃了我们的猪,我们还得做饭喂饱他们。”妈妈说。
“我用你平时烤玉米饼的面做了这些汤饭,事实证明,汤饭可以节约粮食。他们吃掉的只是我们省下的那一部分。不管怎样,我们总不能把他们饿死。”黄鹂姑姑说。
妈妈想了想,觉得黄鹂姑姑说的也有道理。
晚上睡觉的时候,爸爸去了一趟库房,往里面扔了几张羊皮。锡伯族三兄弟用柔软的胡麻草给自己弄了个舒适的窝,他们满意地躺在里面。晚上他们打呼噜的声音,几乎要把整座房子震塌。
星云在黑暗中感到十分害怕,库房的门只是用几块破木板钉起来的,锡伯族三兄弟随便哪一个只要大吼一声就能把门板震碎,如果他们想逃跑,也可以把房子的墙撞倒,或者把房顶掀掉。凭着他们的一身蛮力,相信地球上根本就没有能关得住他们的房子。
但他们懒得逃跑,第二天太阳老高了,他们的呼噜声还在此起彼伏地响着,院子里阳光细长的金线被呼噜声扯得一抖一抖,仿佛随时会断。
黄鹂姑姑在房子周围转了一圈,回来后她建议可以把房后那块荒地开垦出来种上玉米和洋芋,地边上还可以种点黄豆或别的什么。
爸爸认为黄鹂姑姑的建议可以考虑,毕竟今年增加了一个人吃饭,如果不多种点粮食,连队里分的那点口粮恐怕不够吃。妈妈不那么乐观,她说:“开垦荒地,有那么容易吗?泥土里都是纠结的草根,还有,如果没有围墙,不等秋天苞谷和洋芋成熟,野猪就会来吃个精光。至于豆子,虽然现在荒野里看上去连一只鸟的影子都没有,但等天再暖和一点儿,候鸟就从南方飞回来了,那时候这里的主人是鸟儿而不是我们,所有的豆子最后都会变成鸟屎落在我们的头上。”
黄鹂姑姑朝星云做了个鬼脸,说:“面包会有的,牛奶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
妈妈说:“你这张嘴,怕是惹了祸才跑到我们这里来的吧。说这样的话,是要当苏联特务给抓起来的。”
黄鹂姑姑赶紧用一只手捂住自己的嘴巴。
爸爸开始准备木杈和耙子,他要把羊圈里的羊粪挖出来撒到菜地里。妈妈和星云也有事情要干,妈妈每年都在院子里种些南瓜,南瓜藤会爬到架子上,夏天的时候阔大的南瓜叶子遮挡住阳光,一家人可以坐在阴凉下吃饭喝茶。
大家干活的时候黄鹂姑姑在库房的门口张望,后来她打开门走进去,里面的呼噜声停止了。过了一会儿,苏哈木哈和鲁克低着头从里面钻出来。自然,他们是被黄鹂姑姑像赶牛一样赶出来的。
黄鹂姑姑对他们说:“你,去挖粪;你,去搬粪;还有你,腿还没有好,就去地里撒粪吧。”
苏哈立刻大叫起来:“我们是来蹲监狱的,不是来干活的。”
黄鹂姑姑说:“别对女人大喊大叫。”
木哈说:“我们喜欢怎样就怎样!”
鲁克也说:“就是,从来没有人能管得了我们。”
黄鹂姑姑说:“听着,我话还没有说完的时候,不许插嘴!你们就是这样对待和你们母亲一样给你们做饭吃的女人吗?”
鲁克说:“可你不是我们的母亲。”他的声音有点软。
火气最大的是木哈,他咆哮着说:“我不能为了吃你做的饭就听你的话。别以为你能生出我这样大个头的儿子来。”
苏哈马上大声坏笑起来。
妈妈小声嘀咕,怪黄鹂姑姑不该去招惹那几个家伙。她在牧三连这么多年,还从来没有见他们正儿八经地干过什么。他们就像几匹不会拉车的野马,不踢人就已经谢天谢地了。
也许是黄鹂姑姑没有领教过三兄弟的混账,她从爸爸手里拿过农具扔给他们,全然不把他们庞大的身躯放在眼里。黄鹂姑姑说:“别用牛眼睛瞪着我,谁让你们偷吃猪,吃了猪长出来的力气就得干活干掉。”
鲁克叫起来:“我们没有偷吃猪。”
黄鹂姑姑举起杈子说:“我真想揍你一顿。”然后她去菜窖里拿出最后几个鲜辣子,告诉大家干活的人中午可以吃烧辣子。
鲁克最先软下来,他像一只猫那样说话:“自从妈妈死后,我们就再也没有吃过锡伯族菜了。”
“那就去干活!”现在轮到黄鹂姑姑咆哮了。
鲁克最先拿了工具走进地里。苏哈看了看,捡起杈子走进羊圈。木哈还没有缓过神来,他站在那里,说:“啥?真干活?”他磨蹭了一会儿,终于也干起活来。本来爸爸打算两天干完的活,他们小半天就干完了。
吃过午饭黄鹂姑姑让他们把猪圈也清理了。三兄弟一听,差点哭起来。
“我们是来蹲监狱的。”苏哈抗议。
“蹲监狱就是关在房子里睡大觉。”木哈说。
“你不能虐待罪犯。”鲁克说。
黄鹂姑姑只当没听见,她对星云说,过几天,等野地里的椒蒿长出来了,她就掐些椒蒿回来给大家做椒蒿炖鱼吃。鲁克说这里可没有伊犁河的大头鱼,能抓到几条狗鱼就不错了。
“狗鱼也是鱼。”黄鹂姑姑说。
三兄弟磨叽了一会儿,然后干活去了。
晚上吃饭的时候,苏哈告诉爸爸,他们真的没有偷吃猪,是猪掉进大坑里摔得半死了,他们才把它弄上来吃掉的。其余的猪,在大坑边转来转去,他们怕再有掉进去的,就把它们关了起来。
妈妈不相信,爸爸瞪了她一眼不让她开口。
“可能猪闻到了坑里有蛇的气味,现在冬眠的蛇在泥土里还没有醒来。猪最喜欢吃蛇,它们嚼起蛇来跟小孩子嚼冰糖一样。”爸爸说。
爸爸向黄鹂姑姑说起这几年一到夏天房子周围蛇就频繁地出没,有时候小鸡少了,估计是被蛇吃了。
“应该养几只鹅,蛇听见鹅的叫声就吓跑了。”黄鹂姑姑说。
“我去哪里找鹅呢?这里没有人养鹅。”妈妈说。
“我看见筐子里有几只鹅蛋,那么大的蛋,一定是鹅蛋了。”黄鹂姑姑说。
“不知道是什么蛋,在草地里捡到的。我把它们腌成了咸蛋,蛋太大,坛子塞不下,还剩了三个留在那里。”妈妈说。
“把它们孵出来,是天鹅也说不定。”黄鹂姑姑说。
“你孵吗?”锡伯族三兄弟几乎同时想到了这个坏问题。
“鸡可以孵。”黄鹂姑姑说。这个急性子的女人打算马上就动手做这件事,她让星云帮她提着马灯,到鸡窝把那几个蛋分别放进几只[夸] [多]着毛正在孵蛋的母鸡身子底下。
一晚上星云都很兴奋,她在想着那些蛋孵出来的话会是什么鸟。老鹰?鹞子?灰头雁?苍鹭?或者真的是天鹅。不过,也有可能是一条粗大的黑蛇也说不定。库房里三兄弟的呼噜声还是那么响,但星云已经不害怕了。
早上起来,星云听见爸爸对三兄弟说,既然猪不是他们存心偷吃的,那他们就不该蹲监狱。爸爸让他们回自己家去,那里羊需要放,边界也需要巡逻。但是三兄弟不打算走,他们说羊跟春天转场的羊群到山上的春牧场去了,至于边界,不用担心会发生什么,在他们的眼皮底下,苏联人根本没有胆量做小动作。
“我们今天要给你们弄一个大水池,你们那个太小,我一口气就能把里面的水喝光。”鲁克说。另外两个却表现得不那么乐意。昨天,他们弄完猪圈后,被黄鹂姑姑骂着洗了一遍又一遍。黄鹂姑姑说他们洗过的黑水,简直比肥料还有营养。
锡伯族三兄弟只花了半天时间就挖好了大水池子的坑,足足比小水池大出了五倍。下午,他们用爸爸的马车去河滩上拉来一些鹅卵石砌在水池里,这样流进水池里的水清澈见底,以前的小水池留给妈妈洗衣服用。妈妈一直苦恼的用水问题轻而易举地就被三兄弟解决了。要知道,在这样的地方,旱季的时候山上融化的雪水还没有流到这里就像一条蛇钻入地底下不见了;而冬天,他们基本靠地上厚厚的积雪来解决用水问题。
接下来的几天,三兄弟给他们的三匹大马套上犁,很快在屋后开垦出了十几亩荒地,他们把土疙瘩用砍土镘砸碎,把草根耙出来,晒干后烧成肥料,这样这些草就没有机会再复活。准备种玉米的时候,他们还觉得不够满意,一致认为这块地实在太瘦了,很有可能连点下去的种子都收不回来。
“可以把我们羊圈里的羊粪撒到地里来,反正我们什么都不种。”鲁克说。
当爸爸在撒了一层厚厚的羊粪的地里种下玉米的时候,他兴奋地告诉星云,今年冬天不用为粮食的事情发愁了,他们一下子有了这么大一片地,不光是种玉米,就是种洋芋啊红薯啊豇豆啊大豆啊,甚至种一点儿葵花的地都够了。
“我们还应该种点西瓜,南方的芥菜和大头菜也要种。”爸爸说。
“你打算把全世界都种上东西吗?”妈妈说。
黄鹂姑姑抬起头拍打着酸胀的腰,她说:“这么好的春天,我真愿意就这样一行一行种到天边去,然后再从天边种回来。”
“那不可能,如果你一直不停下来的话,你就把玉米种到苏联的土地里去了。”鲁克说。
“我们会把你当特务抓起来,关在我们家的监狱里。”苏哈说。
“让你也尝尝挨骂的滋味,让你也从早到晚不停地给我们干活。”木哈说。
他们三个一起哈哈大笑起来。等他们停住笑,惊讶地听见某个看不见的地方,有同样愉快的声音随着风向传来,仿佛是为了呼应他们刚才的那一阵大笑。大家停下手里的活,一起抬头看向天空,很快,他们看见一群大雁飞来,越飞越近,然后掠过他们的头顶向北飞去。
这是今年春天第一群飞回来的大雁。它们要飞到巴尔喀什湖去,或者更远的别的什么湖。
黄昏的时候,又有几群大雁从上空飞过。更晚些时候,天空的云霞变成了灰紫的颜色,一群较长的雁群从云霞中飞来,经过星云家上空的时候,飞得慢下来,最后它们开始下降,一只一只落在了界河边的河洲上。
“肯定是一群雪雁。”爸爸判断。妈妈则认为是一群灰头雁。
接下来的几天,不断有雁群从天空鸣叫着飞过。星云数了一下,最多的一天有三十多群。雁群在天空迁徙的场面,就跟草原上转场的羊群一样壮观。平时很空的天空突然变得拥挤和热闹起来,春天的云朵也仿佛追随雁群从南方飘了过来,它们像炸开的棉桃低低地悬浮在那里,衬托着大雁高远的影子。而每天黄昏,必定有那么几群大雁,在飞往北方的路途中在此停留,它们在河洲上高声鸣叫,发出翅膀拍打水面的扑棱声,直到天黑时才安静下来。第二天天刚亮,它们就鸣叫着飞走了,河洲上遗留着它们掉落的几片羽毛,被它们啄食过的新鲜草根也暴露在黑色泥土之外。
稍晚几天飞向北方的,是天鹅、黑颈鹤、灰鹤、苍鹭和白鹭。有天黄昏,当美丽的飞禽和西天的晚霞一起飘落在河洲上的时候,黄鹂姑姑再也按耐不住,拉着星云向着西边飞跑起来。她们跑下斜坡,为了不惊动那些容易受惊的禽类,她们像两只狐狸那样匍匐在地,沿着河岸慢慢地向前爬行,最后隐藏在一丛芨芨草后面。星云两眼睁得大大的,她从来没有这么近地看过这些美丽的大鸟。它们时而张开巨大的翅膀拍打着水花,时而单脚站立河岸,美丽的影子倒映在波光粼粼的水中。有一只鸟,将头深深埋进自己胸部雪白的羽毛中,而另一只,优美弯曲的颈项像一个大大的问号,忧伤地低垂着。一阵风吹来,掠过芨芨草丛,芨芨草剧烈地颤抖起来,水面也细浪波动。星云一度感到晕眩,夕阳将河洲涂染上了玫瑰红的绚烂,鸟儿的羽毛变得魅力四射,就连芨芨草纤细的草茎也通体透明,在星云眼里,所有的一切都充满了神秘。她看见落日像一枚史前的巨蛋正沉入远处的芨芨草丛,河流不断分汊,在大地上像无数条反光的丝带晃得人睁不开眼睛,而邻国的土地在背阴面开始变暗,夜色最先袭上了绵延起伏的山脉。
直到所有的鸟儿沉入睡眠,黄鹂姑姑和星云才抽身而退。往回走的路上,她们依旧沉浸在如痴如醉的状态里,两个人手臂张开,像鸟儿那样扇动着翅膀。当她们两眼发亮、脸蛋红红地回到家,妈妈惊讶地喊道:“天哪,难道界河里的水是伊宁大曲吗?你们去了一趟河边就醉成了这样,连路都走不稳了。”不论妈妈怎么大惊小怪,黄鹂姑姑和星云都各自沉醉在自己的世界里没有心思去回答她的问题。她们脸上带着做梦的表情吃完饭,又带着做梦的表情爬到床上躺下,谁也不开口说话,仿佛一开口就会惊动那些美丽的鸟儿的梦境。就连第二天干活,她们也是陶醉地沉默着。如果三兄弟大声说话,呼啦呼啦地吃东西,咕咚咕咚地喝水,她们就会朝他们瞪眼睛。这样,一直等到黄昏来临,鸟群再次从天空大片降落,她们就又一次沿着土路向西边飞奔。她们的身后,三兄弟打起的围墙已经越来越长,像汉代的土长城那样壮观起来。
“她们的心被那些鸟儿叼走了,叼到巴尔喀什湖更北的地方去了。”妈妈抱怨着,她不得不独自担负起给三兄弟做饭的任务。
每次黄鹂姑姑拉着星云一起跑下斜坡的时候,两个人都会兴奋地大喊:“我们飞起来了!我们飞起来了!”她们脖子前伸,手臂无限张开,只有风从耳边呼呼地刮过,只有落日从她们的肋间穿过,烟岚和云霞则在她们的脚下飞逝。星云一度以为自己也是长着巨翅的鸟儿,如果再紧跑几步,她们就真的能飞上天去也说不定。
有一天傍晚,美好的梦境被一只狐狸打破。那只狐狸和她们一样隐藏在芨芨草深处,它那金黄的皮毛和夕阳的色彩如此接近,以至于没有一只鸟能够发现身边的危险。当狐狸突然跃身而出,星云以为那是一团从落日里掉出的火球。她看见火球四处乱滚,所到之处鸟儿接连惊叫着飞起,它们拼命拍打着翅膀离开地面,以致巨翅相撞,羽毛纷飞。
黄鹂姑姑也像一只鸟那样伸长脖子惊叫起来,她跳进水里,噼里啪啦拍打着水花朝火球快速跑去。火球停顿了一下,瞬间变身一只狐狸,朝着苏联那边飞快地逃奔,最后,星云看见它纵身一跃,跳回了落日的巢穴。
“它咬住了一只天鹅的腿,幸好不是翅膀。”黄鹂姑姑瘸着一只腿走回来,好像狐狸刚才咬住的是她的腿。她们在河洲上找了一遍,没有找到那只受伤的天鹅。也许它飞走了。她们担心它能否坚持飞到目的地。
两个人遭受了沉重打击般回到家里。晚饭的时候,三兄弟听说了黄鹂姑姑追狐狸的事,大吃一惊,他们警告她下次不要再做出这么愚蠢的举动来。
“如果你跑过了界,弄不好苏联人会开枪的。”鲁克说。
“是的,他们会开枪的。”木哈说。
“他们真的会开枪的。”苏哈说。
以往他们故意这样滑稽地重复第一个人说话,惹得黄鹂姑姑大笑不止。但这次没有成功。黄鹂姑姑一门心思在想那些受了惊吓的鸟儿。
“这些鸟儿也真不容易,它们从遥远的南方飞来,飞越了冰川、海洋、山谷,迁徙的路程有一万多公里。其间它们要躲过冰雹、闪电、雷雨,还要提防狐狸和秃鸦。很多鸟儿没有飞到目的地,就半途毙命了。”黄鹂姑姑说。
“真弄不明白它们为什么要这样飞来飞去。”鲁克说。
“它们有翅膀,翅膀就是用来飞的。如果我有翅膀,我也要这样飞个不停。” 黄鹂姑姑说。
三兄弟同时大笑起来。
“你以为你叫黄鹂你就真的是一只鸟吗?”
“你以为你把胳膊砸扁就能变成翅膀吗?”
“你以为你就不会被狐狸吃掉吗?”
黄鹂姑姑生气地瞪着他们。
当红嘴鸥掠过头顶向北飞去的时候,表明春天已经接近尾声。牧草已经长得没过了马蹄,游隼、金斑[行][鸟]、白头水雕、燕雀、黄雀、白尾地鸦、绿头鸭也陆续飞来,它们有的在这里停留几日,继续北飞;有的则打算整个夏天都住在这里。这些鸟儿一旦打定主意长期停留下来,就开始繁忙起来,它们飞上飞下,在草丛中筑巢,生蛋,繁衍生息。
三兄弟干完了星云家所有的活儿,回到界河边他们自己的石头房子里去了。星云想起那些母鸡身子底下的蛋,二十多天过去,它们就像一堆石头那样没有一点儿动静。但就在一天下午,星云惊奇地发现,母鸡领着的一群小鸡里,有一个体型较大、嘴巴扁扁的小东西。小东西吃得很多,它几乎能吃掉所有小鸡的食物。它长得也很快,见风就长,见阳光就长。荒野开出黄花和蓝花的时候,它已经长得比那只孵蛋的母鸡还大了。
“是只天鹅。”爸爸说。最初的时候爸爸非说它是只野鸭。
“可惜只孵出了一只,太孤单了。”黄鹂姑姑说。
黄鹂姑姑给天鹅取名“翅膀”,星云不明白“翅膀”这个词怎么可以当名字用。那就跟叫一个人“胳膊”或“大腿”一样。自从黄鹂姑姑来到星云家,星云家好像一下子多了好多个人,变得拥挤和热闹起来。有时候,星云真怀疑黄鹂姑姑有分身术,明明刚看见她在后院拔草,等自己到了前院,又看见她在那里给豆角搭架子了。或者刚看见她出现在这个房间,一转身又看见她出现在那个房间。就算这里那里都看不见她的人,她的声音也会在这里或那里响起,好像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个黄鹂姑姑,而不是一个。黄鹂姑姑总是一边干活一边大声唱歌,她说在荒野里就要大声地唱,让歌声来填满荒野巨大的荒凉。
一直以来,星云家被无边的荒野包围着,到了夏季,四周的牧草野茫茫的一片,那些疯长的草几乎要把他们孤零零的房子给吞掉。当星云一个人走在深深的草中时,她的内心会有一种莫名的恐慌,她能听见草叶与草叶之间发出的霍霍的摩擦声,它们朝她的脖子里吹吐着凉气。一种叫“钩藤”的草从下面缠住她的腿,大蓟毛茸茸的花沾附在她的后背上,像一些死去的灵魂找到了附身的地方。蒺藜对人仿佛有仇恨,就连柔软的牛膝草、灯芯草也像一堵植物的墙挡在那里让人寸步难行。无论星云怎么挣扎,都逃脱不了它们的纠缠和排挤。有时候星云用三分钟躲开的轮台草,它只用了一秒钟就又赶上了她的脚步。被七零八落打断筋骨的瑞香狼毒,星云一住手,那些断肢残体就落地生根,长成新的一丛,用尖锐的视线逼迫着她后退。星云能感受到植物野性十足的体力,甚至嗅到它们密谋挟持她的危险气息,如果有必要,它们会想方设法把她也变成一株植物。那将是一件多么恐怖的事情。
但现在星云内心是踏实的。有无数个黄鹂姑姑的存在,植物似乎收敛了许多,它们像三兄弟那样变得老实安分起来,它们待在自己该待的地方,该开花的时候开花,该长叶的时候长叶,荒野因此显现出前所未有的柔软,尤其是黄昏时分,天空云朵寂静,大地黄花遍野,似乎不会有一丁点儿的不幸来破坏它的美好。
也许是受到黄鹂姑姑的感染,星云一家人都变得快乐起来。南瓜爬上藤架之后,他们开始坐在院子的阴凉里吃饭,喝茶。黄鹂姑姑能从草地里找出许多好吃的植物来当蔬菜。老鸦蒜、香息叶、旱地芹、异叶青兰,还有新长出来的苜蓿草,黄鹂姑姑都可以拿来拌成凉菜,或者用猪油炒了剁成馅儿包成饺子或菜盒子。
“这可是牛羊吃的草,你拿来给我们吃。”妈妈说。但她吃的比谁都多。
星云经常瞒着妈妈把自己的食物给翅膀吃,以至于后来翅膀一看见她就飞跑过来,用嘴把星云的口袋翻个遍。如果没有找到吃的,它会张开翅膀,生气地大叫。等翅膀体型长得像一只真正的天鹅那么大的时候,浑身的羽毛开始变得光亮起来,羽毛边缘出现了淡淡的灰色,尾羽上则是淡褐色。它经常抖动羽毛张开巨大的翅膀在那里炫耀地走来走去。在它心情不好的时候,就算是铁托招惹了它,它也会毫不犹豫地发起攻击,用它扁扁的喙凶猛地啄铁托的眼睛,用翅膀狠扇铁托的耳光,吓得这只追逐过野狼的大狗躲在狗窝里不敢出来。黄鹂姑姑说翅膀看上去应该是只雄天鹅,它们在保护小天鹅的时候表现得尤其勇猛,甚至会把那些不会游泳的敌人拉下水,把它们淹死。
夏天的时候椒蒿的叶子散发出浓郁的气息,黄鹂姑姑带着星云去河边掐椒蒿,翅膀和鸭群显然不合拍,时常孤独地站在院子中央茫然四顾,有时听着远处的声音,它会仰头高声鸣叫。妈妈倒是很满意,因为翅膀的叫声跟鹅很像,今年夏天不用再担心有蛇会爬进屋子里了。但是,翅膀也经常惹恼妈妈,她洗衣服的小水池,因为没有网罩住,经常被翅膀搅成一池浑浊的泥巴水。它简直把那里当作了它专用的洗澡盆。
当星云带着翅膀来到界河边,翅膀看见水立刻快活地张开双翅奔跑起来,它几乎就要离开地面了,但它没有飞起来。也许它还不知道什么是飞。很快,它混入了一群绿头野鸭中,和它们一起在浅滩上觅食。那里,今年新长出的绿色芨芨草一篷一篷,已经开出了白色芦花一样的花絮。稍远些的地方,是一群白头硬尾鸭,这些鸭不同于普通的野鸭,它们体型偏小,雪白的头,蓝色的扁长嘴,麻黄色的身体,还有翘起的褐色尾巴。一度黄鹂姑姑和三兄弟打赌,说看上去那应该是鸳鸯。
“鸳鸯都是一对一对在一起的。”鲁克说。
“白头硬尾鸭是一群一群在一起的。”木哈说。
“就像我们三个一样,我们是一群,不是一对。”苏哈说。
黄鹂姑姑忍不住大笑起来,她的笑声惊飞了水面觅食的野鸭,留下翅膀张皇失措地在那里高声鸣叫。
锡伯族三兄弟用黄鹂姑姑的红纱巾当捞鱼的网。没用多大工夫,他们就捞了满满一洗衣盆的鱼。都是一[拭] [乍]长的狗鱼。这条河里的水来自查旦山脉融化的雪水,就算是夏天,水也是刺骨的冷,除了这种狗鱼,几乎没有别的鱼能够生长。
星云掐了一阵椒蒿,太阳长长的爪子毫无阻碍地触碰到她的皮肤上。草丛里又闷又热,在一丛新疆木兰草中,星云看见一个很大的鸟巢,里面有七枚蓝色的鸟蛋,比鸡蛋略小一些。这应该是黄喉虎峰的蛋,黄喉虎峰是新疆最漂亮的鸟,它的羽毛色彩艳丽,下的蛋也是如此与众不同。远处,一只新疆歌鸲停落在罗布麻上,唱出男中音般低沉的歌声,另外几只在看不见的地方唱着同样优美的和音。一群野斑鸠旋转着飞下来,落在河洲上,它们略微饮了些水,又飞走了。
星云在草丛中蹲下来撒了泡尿,她忽然感觉到有一束目光在盯着她。果然,在西伯利亚铁线莲紧密的叶片中,她看见了一双眼睛,那是一双狭长的眼睛,星云和那双眼睛对视了一阵儿,那双眼睛流露出蔑视的神情,然后,眼睛倏忽不见了。等星云站起身,她看见一只红狐狸在草丛中跳跃着跑远。它经过的地方,鸟儿惊叫着从隐藏的地方飞起。它们朝星云这边飞来,翅膀发出呼呼的声音,仿佛它们尖尖的羽毛是薄薄的刀片,在乱砍着空气。
晚饭所有的人坐在凉风吹拂的南瓜架下吃了顿丰盛的椒蒿炖狗鱼。爸爸拿出珍藏的伊宁大曲,给每人倒了点儿。星云也分到了一小口,喝到嘴里,有一种燃烧的感觉。三兄弟认为男孩子从小就应该学着喝酒。
“我是个女孩子。”星云说。
这时候粗心的锡伯族三兄弟才惊讶地发现星云不是男孩子。她总是穿着黄老师儿子的旧衣服,头发也几乎被妈妈剃成光头。
“女孩子应该穿裙子。”黄鹂姑姑说。
“在这样的地方,穿什么裙子。”妈妈说。
星云感觉得出来,妈妈隐隐地有点不喜欢黄鹂姑姑。黄鹂姑姑和三兄弟的来往,也惹得她很不高兴。尤其是那一次,三兄弟从牧三连喝了酒经过星云家门前,他们连马都没下,一把就把黄鹂姑姑捞上马背奔驰而去。爸爸吓坏了,赶紧骑上马去找哈萨克连长,等他们赶到锡伯族三兄弟家,看见的却是一番他们无法想象的情景:鲁克在洗碗,苏哈在打扫房间,木哈则跪在那里用力地洗衣服。哈萨克连长对黄鹂姑姑说:“别怕,我们来带你回去。”
黄鹂姑姑大笑起来,说:“谁说我要回去?我既然来了,就得待在这里。看看他们的窝,简直比牲口棚还乱,我得留在这里教会他们怎么像个人生活——被子要叠好,碗和锅要刷洗干净,上床前要洗脚洗袜子。如果以后再让我看见你们邋里邋遢,你们就别想吃我做的饭。”
三兄弟脸上是快哭的表情。
鲁克说:“我们本意是想让她来给我们做顿饭。”
苏哈说:“我们这里太乱了,想让她来帮我们打扫一下。”
木哈说:“没想到这个女人很凶,让我们不停地干这干那,她自己什么也不干,还不许我们以后喝酒。”
他们一致请求哈萨克连长把黄鹂姑姑带回去。
黄鹂姑姑自然不会真的留在那里。她刚出了他们的房子,三个人就关起门大声庆贺起来。
这件事情让妈妈很不高兴,她对爸爸说:“难道她打算嫁给他们中的一个不成?他们可是锡伯族人。”
爸爸说:“那也没有什么不好。他们都是些好小伙子。只是,他们三个就像一个人一样。”
“那就同时嫁给三个好啦。我看她很乐意那样。”妈妈刻薄地说。
吃完晚饭,黄鹂姑姑开始唱《莫斯科郊外的晚上》,然后又唱《三套车》。头顶的架子上大南瓜一个一个静静地悬挂在那里,它们的皮已经开始变得金黄。院子里金盏菊也开出了金灿灿的花,但它们并未纯粹到向日葵的疯狂。锡伯族三兄弟敲打着桌子跟着黄鹂姑姑哼唱。这些动人心魄的歌曲,让星云想起下午看见的新疆歌鸲。很多时候人们只是在模仿动物或禽类,而不是它们模仿人类。
歌曲唱完后,爸爸纠正说,原先的俄语歌词里,根本就没有一匹什么老马,以前他和苏联专家在一起工作的时候,他们很惊讶我们中国人把他们的歌曲里翻译出了一匹老马。爸爸又说起前几天去七十二团团部的事,今年迟迟没有派割草机来牧三连收割牧草,哈萨克连长让爸爸去看看外面是个什么情况,爸爸到了那里才知道,所有的人都在往后方撤退,说是边境就要打仗了。爸爸绕道去了黄老师家,他们也正忙着撤退,公路上除了大批的军车,就是满载着兵团老百姓往果子沟那边转移的卡车。听黄老师说,果子沟是防御苏联人的第一道防线,如果果子沟丢了,就只有撤往甘肃的星星峡。他劝爸爸也赶紧撤退,牧三连可是最边境的地方,苏联人一炮就能轰到。爸爸回来的路上看见大片的麦田已经成熟,但却没有人收割。在经过山口的时候,爸爸留心看了四面的山崖,在那些原先隐蔽的地方,突然出现了几个机枪眼,它们在陡峭的高处像一只只警惕的眼睛紧紧盯着前方险要的路口。爸爸回来跟哈萨克连长说了这些情况,哈萨克连长不以为然,他早就接到了往后方转移的命令,可是,牧民们不愿意走。离开了青草,他们的羊会饿死。他们不能把羊像那些麦子一样扔在地里只顾自己逃命。
“只要还有一个锡伯族人在,苏联人就别想打进来。”木哈说。
“清朝的时候,皇帝派锡伯族人西迁伊犁,就是为了抗击俄国人。”鲁克说。
“锡伯族人没让他们占上一丁点儿便宜。”苏哈说。
“可你们还唱苏联歌曲。难道英雄是唱着敌国的歌曲跟敌人打仗的吗?”妈妈讽刺地说。
快乐的晚餐就这样让妈妈给搅了。她总是让人扫兴。就跟一个多月后提前降落的那场雪一样,提早结束了欢乐的夏天。虽然那雪没有在地面停留多少时间就化了,但气温开始下降,没有收割的牧草在荒野里一夜之间老去,它们枯黄的叶子耷拉下来,没有了一丝生机。一阵风吹过,它们就软弱地倒伏下去一大片,像一个摔倒在地的老人半天直不起身子。又过了半个月,春天上山的羊群就提前下山了。星云发现已经有候鸟陆陆续续向南飞去。直到九月,更多的候鸟开始南飞,天空再次出现春天时繁忙的景象,不同的是,秋天大雁飞走的叫声,让人心里充满了惆怅。
翅膀变得格外不安分起来,每当听到空中传来鸣叫,它就伸长脖子高声应和,有几次它飞上墙头,然后紧贴着牧草的草尖低低地飞行。它甚至飞过界河,落在了苏联的那一边。
全家人在忙着收玉米,玉米还没有来得及熟透,但玉米秆已经枯黄了。这地方的天气就是这样,夏天和冬天之间几乎没有过渡。一家人辛辛苦苦种下去的东西,大多和玉米一样,包括星云盼望了很久的洋柿子,刚开始红,就被冻坏了。
一天傍晚,一群天鹅降临河洲,它们的叫声让翅膀心神不宁,最后翅膀向西飞去。第二天早上星云发现它没有回家。
一定是跟那群天鹅飞走了。星云想。
星云和黄鹂姑姑跑到河边,看见别的天鹅都飞走了,只有翅膀孤零零地留在那里。
“它应该跟它们飞到南方去。”黄鹂姑姑说。
的确是这样,过不了多久,这里就会变成一个枯枝遍野的荒凉世界,大雪一场接一场地落下来,西伯利亚寒冷空气肆无忌惮地经过,所有的人都躲在屋子里,所有的牲畜和家禽都老实地待在棚圈中,所有野外的一切生存就此告一段落。如果翅膀不飞到南方,星云想象不出它能否度过这个寒冷孤独而又漫长的冬季。
这样过了好几天,天越来越冷,河水在夜里已经起了薄冰,直到有一天,星云和黄鹂姑姑来到河洲的时候发现翅膀被冻在了一片水草之中。它在河洲中心凄厉地叫着,而天上的那一群天鹅,在高声呼唤,仿佛在向翅膀发出热切的邀请。
“这差不多是最后一群南飞的天鹅了。”黄鹂姑姑说,“翅膀再不飞走,就会永远孤单地留下来。”
黄鹂姑姑朝河洲中心跑去,薄冰在她脚下不断碎裂,发出清脆的声音。她跑到翅膀身边的时候,重重地摔了一跤,但她很快站起来,砸碎冰块,抱起翅膀,把它用力扔向空中。翅膀低低地飞起来,鸣叫着,盘旋一阵儿,又落回到河洲上。那里已经非常接近苏联的地界。黄鹂姑姑犹豫了一下,再次向翅膀跑去,她弯腰捡起一块冰块扔向翅膀,催促它飞起来。
一声清脆而疼痛的冰块碎裂的声音传来之后,翅膀惊慌失措地飞到了空中,它在那里盘旋着凄厉地鸣叫起来。而地面的黄鹂姑姑,似乎被冰滑了一下,猛地摔倒下去,她没有像上一次那样敏捷地爬起来。过了好久,她依旧那样躺着,面孔朝向翅膀飞走的天空。
鲁克跑过去把黄鹂姑姑抱了回来。她的两只手臂软软地耷拉着,像鸟儿受伤的翅膀。她的脖子上一片鲜红。
“她死了。”鲁克说。他拉过星云,指着那条路,说,“向东跑,一直跑回家,告诉爸爸苏联人开枪了,黄鹂姑姑死了,边境要打仗了!”
星云跑上斜坡,回头看见三兄弟爬上那堆高高的草堆,他们点燃了牧草,巨大的浓烟霎时滚滚而起,遮蔽了原本蔚蓝的天空。 而东边,骑马的民兵已经从牧三连出发,他们沿着那条牧草深处的小路,向西边飞奔而来。当他们跑过星云身边的时候,众多的马蹄溅起愤怒的泥浆。
妈妈已经在收拾东西,但爸爸并不想走。他爬上草堆向西观望。星云没有心思给妈妈帮忙,也爬上草堆站在爸爸旁边,她看见被三兄弟点燃的草堆几乎烧红了西天,而东边,还不断有人从那条小路上策马经过星云家向西跑去。这些人并没有谁去组织他们,他们是看见浓烟后陆续从各个山头赶回来的哈萨克人,三五个或者十来个人一起。他们腰间斜挎着刀,有的背着猎枪,来参加战斗。在这个民族的身上,有一种古老的东西一代一代留传下来。他们世代生活的宁静的土地,一旦出现了入侵的敌人,他们就会毫不犹豫地把敌人赶回去。哈萨克连长原本要求牧民们赶着羊群往果子沟撤退,但他们把这个任务交给了自己的女人。那些包着白头巾的哈萨克女人,头巾白得像查旦山脉的雪峰,她们沉着地背上孩子,骑上马,在涌动的羊群后面左奔右跑。很快,羊群穿过山口,从星云的视线里消失。
东边沉寂下来之后,一个被阳光拉长的倒影出现在那条路上,这是个骑着毛驴的长者,荒野的风将他的山羊胡子吹得翘了起来。他们认出那是斯德克老汉。
斯德克老汉经过星云家的时候没有停留,他朝草堆上的人扬扬手里的酒瓶,大声说:“我得把这个给他们送去,没有酒他们什么也干不成,连枪都打不准。”
最后出现在那条路上的,是哈萨克连长。他经过星云家,停下马命令爸爸带着全家撤退。已经有人飞马去报告边防军了,很快部队就会赶到边界。那时候,谁也说不准这里会发生什么。
爸爸从草堆上滑下来,把马车套好,把星云抱到马车上,他让妈妈赶着马车先走。
“我得留下来。”爸爸说,“这时候没有一个男人逃跑。”
爸爸跳上哈萨克连长的马背,向西而去。
妈妈最后看了看他们的房子,留恋地爬上马车。她在马屁股上抽了一鞭子,马小跑起来,很快马车就进入了草海深处。星云看见披着黄昏余晖的荒野,金色的牧草野茫茫的一片,天空中,最后一群候鸟正奋力穿过落日的针孔向南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