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论
2016-05-14蒋建伟
蒋建伟
今天,我主要谈散文创作当中的细节问题,因为在座的都是我们《散文选刊·下半月》2016年度的签约作家,在散文创作方面可能更好进入一些。
我觉得在大家创作当中,有两个方面是比较直接可以介入散文创作的,就是说大家可以迅速完成一个散文的作品。第一个,就是我们常说的传统题材,譬如亲情啊,故乡啊,写景啊,中国传统的节假日啊,还有一些婚丧嫁娶,这些大家所能接触到的一些生活的场景和生活的一些片段。第二个,是个人独有的题材。个人独有的题材是指什么呢?你所写的题材,只有你自己才能有,别人或者说拥有的人特别少,你比如说今天王宗仁老师写西藏题材的,那么它就是一个独特的题材优势,因为第一他在西藏当过兵,第二他是老军人,第三他是完整系统地深入这种生活的经历的人,所以这种经历并不是人人都有,这就是题材优势。我举这个例子,并不是说大家非得去像他那样,写那一类题材,就是每个人所占有的角度、占有的创作的财富和资源都不一样。比如巴根老师,他是蒙古族,他独特的题材优势就是蒙古历史小说,比如他创作的长篇小说《忽必烈大汗》、《成吉思汗大传》、《曾格林沁亲王》,这一类,是当代的、现代的一大批作家当中所缺乏的或者说比较少有的。这种题材的小说作品,有超强的阅读性、史料性、传奇性,发行量也高,能迅速进入大众阅读视野,况且作家本人也能写好。
我举两个例子:《散文选刊·下半月》2016年第3期有篇头条散文,叫《微光》,作者是唐诗,现在在广东深圳打工。她写自己的经历,她和老公刚刚结婚,有小孩还不到一岁,老公出轨,然后离婚,她自己抚养孩子,带着一种文学梦来抚养孩子,也就是说她一直在追求一种在文学上能够有所追求、达到某种理想化的一种写作,但是可能就是一种梦想,一种理想。为什么起这个“微光”呢?因为没和作者交流过关于标题这方面的问题,她就把自己比喻成很微弱的一种状态。光,是指希望,也就是对生活的、对以后未来的一种不灭的追求,她还有这种信念。所以,她写的这种单身女人、单身妈妈的经历,也不是每个人都有,或者你也有,但不一定像她这个遭遇这么苦。好在作者还幻想有生活中的一丝微光,也就是她自己的理想,“我为什么而活着”,“我未来生活的幸福感在哪里”,所以,她是一个了不起的女人,是一个怀揣微光的女人!
《散文选刊·下半月》2016年第2期头条散文《南山南》,作者叫马頔,就是2015年中国好声音冠军歌曲《南山南》词曲的原作者。这个词曲作者呢,他当时用简单的摄像机拍了一段视频,发到网上。过了三四年,中国好声音的歌手张磊,新疆的,他报名的时候,就在网上一搜,搜到《南山南》这个歌了,带有民谣风格的,然后,他就把这个歌作为自己的主打曲目,结果,他一唱就给唱红了,得了个冠军,奖金2亿元。两个人因为这个歌曲版权问题还打起了官司,为啥呢?张磊通过中国版权协会买这首歌曲的时候,花了一千块钱,但是他获奖的奖金,将近两个亿。这个词曲作者就不愿意了,马頔说你拿两个亿,我才拿一千块钱。后来网上开始争论,主张打官司,争论了很久,后来就再没有声音,估计也是私了了。我再说回来,马頔为什么创作《南山南》呢?因为一段自己的恋爱经历。《南山南》这篇文章用五个片段,通过写小崔、小陌、老郭、杜×、舒瑛五个人的爱情,来描摹作者自己的爱情观。第二个故事,写了小陌和一个女孩,他大三那年,接到一个电话,这个电话是他过去女友的妈妈的电话,说:“你是×××吗?我是杨××的妈妈,总听我女儿提起你,她病了,阿姨能求求你来医院看看她吗?”他以前的那个女朋友现在得了癌症,没有几天活头了,临死前见小陌一面,送给了他一绺自己化疗前的头发。他再没有当年的那种感动,有的,只有遗憾:“人生有太多遗憾,我最遗憾的就是没明明白白对她说一句我爱你。”小陌说的话,实际上是作者在间接地说自己。这种感动,包括他后来创作的这首歌曲,有它强烈的感染人的地方,让每一个读者产生各自的感动出来,然后再读、再唱他的文章、歌曲作品时,会有发自内心的亲切感,触动你的泪点。所以作者说,“你掉的眼泪,才是只有你自己知道的故事”,“我们开始每天在长夜里奔跑,只为在天亮前筋疲力尽,逃避天明时充满光亮的生活,做上一场第一次遇见她/他的梦”,所有这些,只是因为“太爱你”。爱情的经历和感悟、感动,每个人都有,大家可以寻找,每个人都可以找到。但是这种东西呢,我觉得相比着传统题材的写作,表达起来可能更容易让读者们接受。
相比传统题材的写作,你比如说逢年过节,写亲情散文,写老师、同学、兄长、兄弟,还有姑姑什么,这些人物,或者一些故乡的题材,就比较容易得多。为啥呢?因为大家都在写这个传统题材。现在,每期的《散文选刊·下半月》和《海外文摘》杂志里,要有百分之六十到七十都是写回忆母亲、写故乡题材的散文,后来,我就有意识地在2013年和2014年连续推出了“父亲的故事”栏目,有意识地让大家写写父亲,写写老师,为啥呢?写母亲多了,大家一蜂窝地都是往这个方面写,写着写着就雷同了,为啥雷同呢?就是说没新意了。有新意的别人差不多都快写光了,怎么办?这个题材看似人人操作很简单,但是你在写的时候要想写好,真的很难。
我觉得接下来我要讲的,细节,就是散文创作当中的细节。
第一个细节体现在标题上,标题中的细节。我们大家都知道,如果一篇文章的标题在同类的文章中,就是几乎看不到,我们杂志,一本杂志,首先看标题,这五六篇文章都是写母亲的,比如《我的母亲》《心中的母亲》《母亲的小棉袄》,或者母亲的什么什么,或者怀念母亲什么什么,这些文章,你就可以马上跳过去。但是我们在制作标题的时候,假如你有母亲的细节,你比如说母亲有哪个动作,或者母亲的表情,你放在标题里面给他突出,给他突出一下这个东西,可能就比其他作者在作品标题上出奇制胜。比如我曾经在一个地方讲课的时候说过,在标题的制作上,我们前段发过一篇散文叫《偏心的娘啊》;还有第四期写母亲的散文《找娘》,王惠明的一个标题;还有杨璞玉《陌生的父亲》、王新华《“绑架”父亲》、刘庆邦《脚的尊严》、吴昕孺《母亲的河流》,也是关于母爱一类的主题。高尔纯老师的《麻雀》,写他岳母的,标题就避开了“岳母”这两个字。他从另外一个角度,说岳母去世一段时间以后,一两个月的时候,他岳母活着的时候,每天都有麻雀光顾他们家石头搭成的阳台,他岳母就把吃剩下的饭粒、米粒,搁在阳台上,让麻雀吃。久而久之,麻雀先蹦到阳台上,后来又蹦到屋里,老人的那种天伦之乐,还有一种暖暖的温情,始终在他们空气里面回荡。那么他岳母去世以后没人喂了,麻雀也不来了。有一次他拿馒头放在阳台上的时候,麻雀也不理他,然后很胆怯……他就用这个细节来怀念岳母。像这种,就要看作者的角度怎么样,再出新一点,再写得比别人更能进一步一点点,作品就写好了。
比如说写动物,我原来写过一篇散文,后来也做过文本分析,叫《双眼皮的牛》,这篇散文先是在我们杂志发的,后来被《读者》杂志当年头条选的。不光《读者》杂志,好多报刊杂志都选了,他们在选之前都打电话,说这个牛到底是不是双眼皮的,甚至还有人模仿我的标题,说《双眼皮的鸡》。这个鸡不是双眼皮,鸡是单眼皮,禽类、两条腿的,一半都是单眼皮,四条腿的都是双眼皮。这个文章选到哪里,哪里的主编就认为是我编的,他说我是为了哗众取宠,你编了个双眼皮的,牛又不是人,你代替人,到底是不是啊?我说你回去看看,或者到屠宰场、到动物园、到农村养殖场或者农家去看一下,都可以发现,牛有时候还是三眼皮、四眼皮的,不是双眼皮,但是我们一般都是说双眼皮。像这个文章的标题,双眼皮这个标题我就敢说,别人没人敢起。第二个,他体现了一个观察,我们很多人在农村,对这些牲畜估计没有认真观察过,很多人都不知道牛到底是不是双眼皮的,这就表明我们面对熟悉的事物、场景,一定要突出你观察的细节。
在标题上,我通常说一篇文章的标题,起码要占文章总分的五十到六十分,尤其是散文。所以这个标题非常关键。说不好听的话,当一个编辑每天面对几百篇文章的时候,你这个标题会起大作用,如果标题不好的话,碰见比较烦的编辑,立马就给你枪毙了,或者给你扔了。所以说,因为同类题材太多了,我们大家投稿的时候,不知道有没有,我也投,我本身也写嘛,投稿的时候我就在想,怎么样我的文章才能发表?当然走后门除外,也不是人人都要走走后门那个路子,首先你的文章,我们必须在投稿之前要想到,我的文章有没有同类的、竞争的,或者同类的、竞争的里面,能不能比别人更胜一筹?比如说我在标题上,可以往前走一下,或者说我在开头上,往前走一下,然后还可以在其他的方面往前走一下。多走那么半步、一步,你被编辑选中的概率,比别人要大一些。
你比如我每天要接触的、编辑的稿子,就很多,同一类题材,我们编辑要考虑在这一期,让读者感觉到不那么雷同,读起来不累的情况下,你不能一本杂志都是反映写母亲的。有一次我接到一个电话,说蒋主编啊,你们是不是老爱登这个农村题材的啊,老爱登母亲什么题材的啊,我说不是的,这部分来稿太多。还有一个打电话说的更有意思,说我最烦读你的杂志上那个今天他爹死了,明天他娘死了,一天到晚都是怀念。我说那可能确实是那样,但是一本杂志,假如来稿有六百篇,五百篇都是写母亲的,我就没法选择,就只能是从这里面挑,挑过来挑过去,它又在编辑当中,在出版当中,这个题材又会占了上风,这个篇幅会特别多,所以这个就没办法。
所以,针对这种题材的,我觉得传统题材,老题材,老生常谈的大家都愿意写的,大家一定要注意,给别人避开。比如我们第二期发表了作者王新民的稿子,叫《痛苦的尽头》。这个作者聪明在哪呢?他一下子写了四位已故的老人,他的父亲、母亲,他的岳父、岳母,搁在一块写,这篇散文被《读者》杂志转载。刚开始,作者只是在他的微博里面发,后来有一天,其中有一个作者朋友说“蒋主编我给你推荐一个作品”,我问是谁写的,他说一个王新民的什么什么,我说行,你给我推荐过来。这个作品,一开始不叫“痛苦的尽头”,这是我给他起的。他起的是另外一个名,叫母亲什么什么。他文章当中有一句话,非常让我感动,说“我的亲人们,下辈子我不想再做你们的儿女,为什么呢,因为害怕再让你们操心,害怕这种痛苦还要延续”。就他最后这句话,几乎就把儿女的一种忏悔,一种痛苦,一种无奈,甚至于有一种为父母分忧的那种感情,基本上都包括在里面了。所以这篇文章呢,光他把四位老人放在一块写,我觉得在我当十余年的编辑当中,也是第一次遇到这类题材的写作,这也是作者从老题材当中能够出新的地方。
第二个,就是细节在故事或者人物的描写当中。比如人物当中的一些细节,2015年度“中国散文年会”,在通州区文化馆召开,当时朗诵的冯积岐的文章叫《女人今年二十三》,我们《散文选刊》2016年第1期选了这篇文章。他就写一个女孩子,小孩嘛,家庭比较好,各方面都比较优越,比照一般的农村来说,但这个母亲管孩子管得比较严厉,天天让他干活、做作业,反正那种态度让小女孩比较反感。突然有一天,这个小女孩旁边有个人给她煽动了几句,因为小孩嘛,产生了极端的想法,就把她母亲给毒死了。然后呢,因为未成年嘛,作者冯积岐在那里挂职,到她家去。第一个,她不知道她犯了罪,第二个,她也不知道这种行为有悖人伦。确实是那种懵懂无知,不知道父母的养育之恩。若干年以后,作者又去那个县,又到那个村,再去回访的时候,这个小女孩已经变成一个少妇,正在给自己的女儿喂奶。当他一说这个人你认识不认识,冯县长?她说不认识。他说你忘了,你小时候,那一年,你母亲怎么着怎么着。这个少妇看了半天,不吱声,到最后“哇”一声哭了,哭得惊天动地。然后,乡里面的人说,你看你这闺女,还没怎么说呢,你就哭开了。冯积岐文章当中说了一句话,说让她哭吧,如果这个时候再不哭,她就不是人了。大致是这个意思,它除了展示一些细节之外,还把一种教育的问题,还有父母的养育之恩的问题,还有一种社会的问题,都呈现出来。我觉得它尤其对这种社会的忧患感,把它体现出来了。一篇小小的两千多字的散文,能够做到这一点,非常不容易。
第三个,我们常说的,口语当中的细节,就是在我们的语言运用当中,用一些口语、方言,效果就好多了。今天上午,我和李玉胜交谈的时候,他说了一个“咔里马嚓”,什么意思呢?就是速度特别快、干活特别利索,这就是口语的力量。因为他是陕北人,用的陕北口语。口语的细节,比不用口语要高出一截,能让人记得住。我们全国各地,包括自己家乡,都有自己的方言,我就建议大家多用自己的方言,多用自己家乡的母语来写作。尤其是散文,这一点上我比较鼓励大家。而不是用那种规范的,一张口就是说天突然变暗了,怎么着怎么着,你就不会说天刚眨巴眼,然后一抹黑或者什么的时候,你这个基本上就能把很形象的东西展露出来。
我昨天跟江西作家姚增华一块聊天的时候,聊到老作家冯积岐的还没有发表的一篇文章,标题叫作《我在省作协当临时工的那七年》,这篇文章写道他年轻的时候,会写两篇文章,当时正在农村干活嘛,后来要筹办一个杂志,省文联把他调过去了。调过去之后让他当临时工,几个人白天弄一张桌子,在那办公,晚上上面的东西一整理,就睡在桌子上,有时候睡在门口,睡了七年。他呢,在这七年当中,一半是在文联里面、省作协里面忙活,一半是在农村当农民。他有时候碰见在省作协里面忙着出刊、家里又要收麦子的时候,只能让自己的老婆去割麦子。他其中有一次写到这样一个细节,有一次回到村中,天落黑了,他看到妻子累得手上起了大泡,心里很内疚。作为一个男人,没有挣几个钱,也没有给她分担更多的农家活,又什么都做不了,所以晚上趁着天黑透之前割麦子。其中有一个细节,就是用镰刀一豁,一片麦子就倒了。他说这意思是,豁啊,就不是平常的割麦子,只要镰刀把上面的麦穗割下来,甭管长短,甭管剩下的麦茬子剩下多少,目的把麦穗割下来就可以了。豁这个动词,它有三层意思,第一个是快,不讲究质量,讲究速度;第二个是着急,想着抢工;第三个反映了当时作者焦虑的心情。我觉得第三个心情用这个“豁”呢,表达得更为准确。我们有时候选择动词的时候,一般用动词或象声词比较多一点。一篇好的文章,如果你认真地分析的话,它里面第一个特点是动词特别多,第二个是象声字比较多,绝对不是平常的描述。平常的描述就像那种主谓宾大白话的描述,基本上没有,除了翻译家,就是我们看到的翻译语言、翻译小说,那里面大部分都是主谓宾啊,整齐,读起来干巴巴的,知道这个意思,但是没有趣。所以,我们在创作当中,口语化的写作非常重要。大家在以后创作当中,一定要注意这一点。
第四点,我们想象或者虚构当中的细节。散文要不要虚构,散文靠不靠想象?这几年,大家都在批判“散文的虚构问题”,我个人认为,虚构就是想象,它也需要想象。比如鲍尔吉·原野在《文艺报》发表的散文《雨水去过一切地方》,他说:“我终于明白,水化为雨是为了投身大海。水有水的愿景,最自由的领地莫过于海。雨落海里,才伸手就有海的千万只手抓住它,一起荡漾。谁说荡漾不是自由?”这是对雨水的想象。接下来,作者想象更加丰富,“大雨把石子路面砸得啪啪响。进森林里,这声音变成细密的沙沙声。树用每一片叶子承接雨水,水从叶子流向细枝和粗枝,顺树干淌入地面”,这里要特别注意——“树用每一片叶子承接雨水”,这里面用了一个“承接”的动作,树的心理,树叶的表情和动作,“流”和“淌”两个动词,我觉得都是想象的;再比如“我觉得树木开始走动。好多树在雨中穿行,它们低着头,打着树冠的伞”,树木可爱的神态,森林中正在下雨的现场,匆匆忙忙的现场,这么多的想象,建立了一个拟人,或者一种流动、流畅的状态。那么,鸟儿是怎么样的心理呢?作者说“它们在雨中噤声了。我想象它们在枝上缩着头,雨顺羽毛流到树枝上,细小的鸟爪变得更新鲜。鸟像我一样盼着雨结束,它不明白下雨有什么用处,像下错了地方”,鸟儿没有了活动的空间,人类也一样,下雨反倒不太招人喜欢,动物们和植物们担心的恐怕还不止这些,环境的变化、季节的变化、温度的变化等等,最后归结于心理的变化,大自然的万事万物和谐相处,各得其妙,才是作者所祈愿的“应无所住,而生其心”那样。还有一个作者叫王族,新疆乌鲁木齐一个出版社的,他写过狼系列、骆驼系列,还有狐狸、鹰这些动物。他写动物完全是想象,其中有一个写杀羊,新疆人宰羊怎么宰呢,屠户到一个家里,羊很活泼乱跳的,根本逮不住,也很大。到最后屠户把羊唤过来以后,摸这个羊的肚子,然后给它唱着维族的歌曲,这个羊慢慢地就闭上眼睛,他就一刀就把这个羊杀死了。他写的是羊对人的信任,人拿这个信任,作为伤害羊的一种前提,我觉得那个文章读起来很让人心酸的。还有一篇,《散文选刊·下半月》2010年第3期发表了郭勇的一篇短文,叫《骟牛》,写骟牛的时候不知道是哪个地区,就把这个公牛啊,睾丸用锤头一点一点打碎。当时那个场景,文章大概五百字,很短,结果很多读者对这个文章记忆非常深刻。比如说这种场景,这种细节,他就把这种想象建立在真实的情况下。我觉得我们好多作家,在想象这个问题上,确实是有点走极端,一旦极端了的话,就容易“虚构散文”,甚至叫“解构散文”,让散文的文本意识边缘化、模糊化,让读者搞不清楚你到底写的是小说还是散文还是诗歌、报告文学什么的,掺杂的水分过多。不管怎么说,散文当中的这些想象,是建立在真实的基础上的,而不是建立在虚假上的。比如小说当中我们可以用虚假的,或者我们也不知道到底会怎么样,就像科幻一样,胡编乱造啊、天花乱坠啊,都可以,满宇宙乱跑都可以。但是散文呢,你比如说想象,它是对现场的还原,对各种心理和这个状态,还有我们不可确定的一种建立在这方面的一种真实的再现,而不是虚假和胡编乱造,追求一种稀奇古怪。这种真实,作者本人必须自己先接受,其次,编这篇文章的编辑和读者们才能接受。所以,大家在想象这个问题上呢,一定要注意这个在想象当中的推理,在推理当中追求的真实化,最大程度的真实。那么既然你是想象的,既然你是虚假的,读者也可以原谅你,我觉得你真的是那种胡编乱造,或者假得令人不可接受的话,那你这个文章也是失败的,写出来也是失败的。
我是一个编辑,同时也是一个作家,因为每个月要编一百多篇稿子,这是发表出去的,没有发表的作品更多。接下来,我就讲三篇作品的故事。
首先,我先讲一下梁晓声老师的《兄长》。《兄长》写的是作者的哥哥,一个精神病患者。从起笔到落笔,作者一直在探究他哥哥为啥得这个精神病,进而就探究这个精神病对他们整个家庭的伤害和痛苦,承受的种种责任。最后,作者又想象到全国能有多少个像梁晓声这样用稿费能够养家糊口的作家?据我所知,他给他哥哥买了一套房子,他把他哥哥送到北京的精神病院去治疗,过年、过节的时候把他接过来,专门给哥哥做饭,独处一段,他自己在那里写作。大前年,我有一次去看他,他说明天去接他哥哥。还有一次我们在这里参加完会,他说给他哥哥买棉鞋,天冷了,去给他哥哥买棉鞋。这篇文章从一开始没写之前,他就给我讲,他要写一篇反映哥哥的文章,然后这个文章写出来以后又交给我。当时他正在北京参加两会,他让我派司机去把这个稿子拿回来。因为他现在还保持着手写,不用电脑打。我们编辑部打完以后,他又在上面改,改完以后再定稿。他就写到他去精神病院跟哥哥一块独处,交谈。这个叫精神分裂症,并不是一直都是糊涂着的,他是一会好,一会不好;一会完全有意识,一会就像魔鬼一样,间歇性的。后来他又写了一篇文章《精神病院里的哥哥》,哥哥精神病院里的故事,写到他哥哥交的几个精神病友,其中里面有个老大,比较厉害,也人高马大的,然后也比较有威望,养了一个猫,猫跑出去了,最后临回家的时候又把猫寄托给另外一个人。他就讲这种经历,让你感觉到他们这个层面的一种我们所不了解的生活,还有我们不能承受的他的那种痛苦。还有梁晓声老师写过《父亲》,他写父亲一开始是跟着他到北京,北京电影制片厂,一开始跟着他打点零工,看个门,扛个麻袋,扛个设备,后来人家看这老头老是转过来转过去,说你过来当群众演员吧。然后他就过去,穿着古代的衣服,晃悠一段,或者再穿着马褂,晃悠一段,晃过来晃过去。文章当中有个细节,过了好多年了,他父亲都去世好多年了,忽然有一天,梁晓声的儿子指着电视说,爸,你看我爷爷,电视上我爷爷在里面,我爷爷有俩镜头。群众演员嘛,两三个镜头,不说话,走来走去。我想,他这个细节,绝对是真实的,你要是编造的话,绝对出不来这种效果,或者说我们一眼就能看出来。
我再讲一篇散文,作者本来要过来参加这次作家班的,但是他临时有事,缺席了,海南省海口的,邮政局的,叫张少中。我编过他一篇散文叫《佛门里的姐》,一开始他这个标题不叫这个名字。他写什么呢?他写当年在安徽一个报社当记者的时候,忽然有一天,有一个农村的老太太,逃婚,后来又跑到寺庙里面,他们娘家的人,算是娘家的亲戚吧,叔叔啊,大伯啊,这些打算抢占她的财产,然后要跟她打官司,希望报社能够给她揭露一下。这时候张少中就写这个文章,写了以后也捍卫了这个老太太的(当时还是尼姑)尊严,后来这个尼姑认了作者当弟弟。这个老太太后来在九华山利用自己的一些积蓄,包括她家里卖的房子钱,在九华山买了一块地,然后盖了一个寺庙,她自己也加入了佛教组织,后来成为一个叫师太。后来张少中一直关注着她,包括她寺庙的筹建啊、买地啊,当然后来他也参与了。陈寿新是安徽九华山市文联主席,在他的地盘上,一直到盖起来,经历了很多波折,包括张少中在采访当中,跟他交往当中,他的佛门里的姐有一个女徒弟喜欢上了张少中,希望还俗以后和张少中结婚。张少中说我准备带老婆到海南创业呢,怎么可能给她结婚呢?后来女徒弟又到河南洛阳白马寺当尼姑去了,张少中还去见她,这个故事还很曲折的。2010年的时候,我跟着作者到了九华山,我们这一期杂志,老师太购买了我们3000本,放在她寺庙的功德箱的前面,如果谁捐钱的话,送一本《散文选刊》。后来啊,我和张少中一块,到老师太那里,拜见老师太。老师太好像已经92岁了,当时还给我摸顶,敲着那个钟,“当”,很奇妙、很神奇的一种感觉。2015年底的时候,张少中给我打电话,说老师太去世多年,也出缸了。出缸以后,九华山讲究敬奉地藏菩萨肉身菩萨,他说老师太是唐朝以来第16尊肉身菩萨,现在在她寺庙里面供奉着呢。老师太去世以后,老师太的徒弟们、老师太的娘家人,又来争她的寺庙,又打官司。后来打输了以后,当地的恶霸不愿意下法庭,最后抬下去的。这个故事很曲折,因为作者今天没来,来了以后光他的故事就能给大家讲得非常引人入胜。我们这个后续的,他说今年还要写,我准备在《海外文摘》给他刊发,希望大家关注。《佛门里的姐》在创刊号上刊登了,发表以后,读者写信、打电话、发电子邮件,好评如潮。你看看,磨出一篇好的作品,你必须肯下一大番功夫,把心窝子里的话一句句掏出来,动大感情,超常发挥,才能接近或者抵达你的最初目标。当然了,努力过了或者说下大功夫了但是没有写好,这,也是经常有的。
第三篇文章呢,就是我写的《十八里的半夜雪路》,刊登在《读者》2016年第7期,首发在《散文选刊》2015年的第10期和《人民日报》,很多报刊也转载了这篇散文。我当时为啥要写这个文章呢?我就想写一篇走路的文章,走路我现在已经写了有三篇,一个是《北风呼啸中的娘》,第二个是《后路》,再就是这一篇。走路是个枯燥、筋疲力尽的过程,特别消耗体力,非常累,也非常难写:第一个它没有故事情节,第二个它也没有特别能抓的地方,根本就抓不住什么。写之前,我想应该怎么描写,后来我就想——我就写走路的心理。《十八里的半夜雪路》所讲述的故事是真实的,惊人动魄的,恐惧的,更是一种从希望到失望到绝望的过程,一个乡村小孩子,一个人在空寂无人的雪夜赶路,其境地可以想见。这篇散文写作的缘起,是我在湖南出差,跟几个朋友聊天的时候,聊到小时候的经历,后来回北京以后把它写出来了。我觉得,人在巨大的寂寞和恐惧之下,人的状态,人的心理归宿,该往哪里去?后来,我就写了这篇文章,最终把人的心理归宿感落在了温暖和希望上,而不是归宿到一种灰暗或者没希望。我们人生当中,不管处世也好,写文章也好,要对生活充满期待,让读你作品的人们充满理想,我觉得这样的话,你的写作才能够进步。好作品,是一个作家的意外收获。写不出好作品,你也不要气馁和怨天尤人。要不断地调整自己的心态,你的心态反映在文章当中,无疑会传染更多的人。更多的人呢,也会体会到和你共同的一种感动。
毕竟,散文是一种美的享受和一种雅的创作行为。我们要珍惜手下写的每一篇文章,因为,每一篇文章都是有生命的。
(本文为作者在2016年6月10日下午《散文选刊·下半月》杂志社第二期作家班上的即兴演讲,刘高亮录音整理。)
责任编辑:刘高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