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喜
2016-05-14余力
余力
全喜是我大叔,亲的。叫他全喜是冒大不韪的,村里人都这么叫,老的少的、男的女的、辈分长的辈分低的,这是他的官称。听习惯了,吃屎的小屁孩咧着嘴、龇着牙叫他我倒也不生气了,只是觉得一股亲切,不是对叫他的人,是对全喜很亲切,他是我叔,我亲叔。
父亲兄弟七个,他排行老五,全喜老六。老大抗美援朝打瞎了双眼,在贵州一国有企业养老了,老二、老三命短,我没见过也没怎么听父辈提起过。在家的就剩四、五、六、七四兄弟了。别人都先后成家单过了,留下老六全喜、三间破草房和我七十多岁的奶奶一起过。该他命苦,谁让他不娶媳妇呢?应该说谁让他憨呢?一米八多的个子,45码的大脚,浑身长的都是力气,一双手伸开像一对铁筢子,握起来像两个大铁锤。生产队的时候队里的力气活都是他的,没人比得过他,大家给他一个绰号“老水牛”。除了干活他只会咧着大嘴笑,穷得没饭吃笑、娶不上媳妇笑、奶奶打骂他他笑、兄弟们吵他他还只是笑,活该他娶不上媳妇,谁让他没心眼儿。
对我可就不一样了,从小全喜就是我的靠山。父辈兄弟多,我们这辈兄弟也不少,比我大的、比我小的都知道我“面”,都喜欢和我玩,也都敢“欺负”我。我们如果打架了,不论谁的错,要被全喜遇上了,小兄弟们可就惨了,不由分说,捞着就打,他那铁筢子下去不断了骨头也会伤了筋,很恐怖的。说来也怪,我兄弟们挨他打不少,好像也没见把谁打坏,可他们就是怕全喜,到现在还怕,对我也有怨气,主要嫉妒全喜对我好。全喜也是他们的保护神,全喜爱笑归爱笑,原则问题毫不让步。他的原则是“别太欺负我家人”,脾气上来了六亲不认,反正别惹怒他就对了。村里越是有本事的人越怕他,有钱的、有势的、会说的、会混的到他面前都很老实,因为他只讲理不讲别的,他没恁多心眼儿讲,他像一面镜子可以照出人的坏心思,就像过年贴的门神一样,有他在我们这一家子日子过得很安稳。
上小学五年级的时候,全喜当了新郎。奶奶已经走了两年,他一个人过,听村里人说有一次见他剥了一只大老鼠炒肉吃,我至今不信,他的几个兄弟都做生意了,日子还都算红火,想吃点肉还不容易,只要张张嘴还能差那点,所以我始终不信这事,也不想去问个究竟。老兄弟看他一个人不放心,托人给他说了个媳妇——我六婶,四川人,嫁过来时给我带来一个姐姐比我大六岁,一个妹妹比我小两岁。成了家全喜打心眼里高兴,笑得更甜更憨了,干劲也提起来了,喂牛、养猪、磨豆腐,还开过一段电焊铺、修过自行车,反正想到的想不到他都干了,干得很开心。六婶说话很难听得懂,人很精明,经常能从几个老兄弟家要点麦子、玉米什么的。也正因为这妯娌们之间会闹矛盾,全喜就吵嫂子打老婆的,倒把这些不快都和了稀泥,一大家子还是一样的亲。六婶带来的两个姑娘对全喜也很好,比亲闺女还亲,全喜就是有这个魔力,他能把亲人黏在一起。
为了多挣点钱,全喜改放炮了。他用钢钎在石缝里凿个深洞,放进炸药,再用竹竿一点点捣实在,放进雷管,接上引线,炮手点了就赶紧跑到事先选好的地方躲着,等那一声巨响,山崩地裂,飞沙走石,石头落定,就算大功告成。炮手可不是谁都能干的,再说了谁也不想干,那可是要命的活,胆大、心细还得跑得快。全喜敢,因为他没有别的选择,对他来说这是挣钱最快的营生,他有一家人要养。
放炮、生活,放炮、生活,就这样二十年过去,山没了,大叔没变化,还是乐呵呵地咧着嘴笑。对了,他还是有变化的,变得深沉了,有一年回家过年,陪他喝高兴了,他很认真地对我说:“娃儿呀,咱家那个坟地不错,你可要好好干。”我想说那坟头草长得不对呢,话到嘴边硬没说出来,我知道我是他的骄傲、他的希望,他开心里有我的成分,不忍他伤心、不忍打断他的快乐。大叔家里盖起了楼房,又给我生了两个弟弟、一个妹妹,个个标致,个个开朗。改叫大叔了,村里人都改了,岁数小的、辈分低的都不再叫他全喜了,该喊哥的喊哥、该叫爷的叫爷,规矩着呢。因为他们看出来了,大叔不憨,他只是不争,不和兄弟们争着娶媳妇,不和社员们争着干轻活。奶奶在时,他享受着母慈子孝的恬静;婶子来后,他享受着夫唱妇随的甜蜜;孩子多时,他享受着干事创业的充实。
他一生都在憨笑,一生都是老水牛,一生都是我的守护神啊……
责任编辑:刘高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