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思(外一篇)
2016-05-14张振斌
张振斌
新的住所前边有一条小河,河水缓缓东流。夏日夕阳普照,我陪着妻子,领着年幼的儿子沿着河堤散步。太阳渐渐沉入遥远的地平线,四射的光芒,慢慢幻成漫天的红霞,弯弯的小河也反射出一片金黄色。我们仨的影子映入泛着涟漪的清流之中,随着河水缓缓流淌。
远处传来孩子们的吵闹声,几个背着书包的小学生用拴住的罐头瓶子从河中捞鱼,不知是抢夺劳动工具,还是分享劳动成果,争吵不休。儿子被吸引过去了,妻子也不放心地追了过去。我独自一人在夕阳纷披中走着,踩着赫色的土、青青的草、白白的花,山野的风轻轻抚摸着我的脸颊,撩拨着我那颗未泯之心。
我虽身处南粤圣地,常常冥想被五岭山雨淋湿,洗去心中尘封己久的乡思。可此时此刻,我却难以做到,心中思绪的鸟儿展翅飞翔,越过湍急的河流,飞过苍茫的平原,翻过巍巍的群山,栖落在故乡的柳树林、芦苇荡、乌河水中。
我的家乡坐落在鲁中平原,是一个六七十户的小村落。村西的芦苇簇拥着一条小河绕村蹒跚而过,一河清水如诗如歌,昼夜不舍,缓缓北流。这便是生我、养我的乌河,常常牵动我,让我找寻儿时情感的母亲河。
村的西南,河水北边有一泓清泉。方圆有两三个磨盘大小,白白的细沙铺盖在泉底,一股浪滔从泉的中间汩汩冒出,一年四季永不停歇。六七十户人家稀稀落落漫延了一里多长,却没有一口水井,因而,每当晨曦初露时,未上工的大姑娘、小媳妇便来这儿担水造饭。泉边也开始了一天中最热闹的时刻。空筲的“吱扭”声由远而近,担上水的扁担的“咯吱”声由近及远,唯有不绝的便是女人的调笑声、谩骂声,随着筲儿跌入泉水,击破如镜的水面、撒落无尽的浪花。传向对岸,钻进柳林,撒向天空,在蒙蒙晨雾中透露着生机和希望。
清澈的泉水在女人笑声中,从起伏的扁担上,漂漂悠悠地淌入了全村老少的血液中,一天天,一年年,浇灌出一茬又一茬肩阔腰圆的后生,在乌河边耕耘收获,延续着子孙后代。
长在河边的孩子生性喜水,乌河又一向和缓,所以,我和小伙伴们常常躺在河水中,任夏日悄去,任秋风突起,温情的河水拂拭着我们的身子,打发着少年的岁月。
烈日炙烤的日子,常常一放学便抓块干粮向河边跑去,一下河堤便丢鞋子、褪裤子,满河滩黑黝黝的小屁股,下饺子似的跳进河中。河边的孩子不用别人刻意教游泳,靠的是以大带小,代代相传,只要浮在水面,统一的姿势——狗刨。三人一伙,五人一堆,打水仗,比踩水,扎到水底看谁憋气时间更长,边憋气边游泳看谁游得最远……游来游去,忽上忽下,钻进了水中就有了无尽玩法,伴随着无穷的乐趣。
游累了,爬上河堤,躺在松软的草上,晒着滚烫的太阳,沾沾家乡的黄土,鼻中充满野花的馨香。有时,爬上那棵弯脖子柳树,光着屁股坐在那近乎与水平行的树干上,折根树枝在水里拼命地划桨。划够了,摸摸火辣辣生疼的屁股蛋子,一个跟头扎到水中,任凭分去合来的浪花“呱唧、呱唧”拍打着身子,喘口气,又追寻着伙伴们去抓鱼、挖苇根了。
在儿时的记忆中,整个夏日是泡在乌河水中。七月十五是个例外,大人说这天叫“鬼节”,河中的小鬼在这天的正午要来抓人。下河戏水,不但小孩子不去,大人们也躲开这一天,因此,没有河水的日子,伙伴们如宫中怨妇长夜孤寂、苦日难熬。
秋末天凉,河水不能下了。有趣的事,便是跟着希孟二大爷夜晚去抓虾。二大爷一直独居,无牵无挂,二大爷又是编席编篮的好篾匠。每当夜幕笼罩田野时,便会身背虾篓,紧随衔着长烟袋的二大爷身后,把虾篓下到石桥南边的泉口,然后爬到桥东端的石楼上,蹲坐在大石狮子的脚下。遥望广袤的夜空,在孤寂而又恬静的夜色中,用心灵和微笑的星星畅谈,倾诉对遥远世界的向往。每当三五月明之夜,如水的月光遍撒田野,给原野蒙上薄薄的轻纱,远处的院落、村庄抱成一团,朦朦胧胧,时隐时现。河面上浮起乳白色的雾气,在微风过处芦苇的“沙沙”声中,升腾缭绕,给寂静的夜色平添了几分神秘。唯有那桥下的流水,滔滔不绝,仿佛唱着一曲永不停歇的歌谣。
更多的时间,是依偎在二大爷身旁,听他讲三国、拉西游,还有展翅高飞,救人于危难的神鸟——凤凰鸟。在我儿时的记忆中,只上过三年私塾的二大爷就是一部读不完的史书,听不厌的乐章,犹如那清清泉水,汩汩流入我的心灵,铭刻在我儿时吹不掉、洗不净的记忆中,成为我后来能写点东西的源头。
离开家乡,出外求学,工作已经十五六年。风沙吹老了岁月,吹不老我的思念。尽管宽阔的水泥桥抹去了小石桥丝丝痕迹,二大爷带着虾篓也悄悄去了另一个世界,但柳树林、芦苇滩、清水泉……所有的一切都成为我永生的印记。
“回去吧,天不早了。”妻子的呼唤声把我从浓浓的乡思中扯脱出来。捞鱼的孩子,唱着歌儿已经远去,儿子也回到身旁。我回转身,宁静地望着故乡的方向,我深知无论走向何方,纵使相隔万水千山,我生命的根如故乡的芦苇一样,深深扎根于生我、养我、育我的乌河岸边。
不会忘记,也不能忘记。
回家过年
二十二年前,妻子的预产期是腊月二十四。本打算年二十四五妻子生育,年前出院,正好回家陪着母亲过年。可到医院一查,医生说还早,还得等等。
回到乡下学校的家中等,二十多里路,过路的公交车一天一趟,白天还好说,晚上都放假了,若是有个特殊情况,一点办法也没有。想来想去,还是和医生说了说,住下等吧。
等到年二十八,妻子有了感觉,打了催生针后,铅灰色的天空中,乌云密布,继而听见狂风呼呼地吹,鹅毛般的大雪纷纷扬扬地飘落下来,落在路上、房上、角落中。妻子的阵痛越来越近,越来越长,翻来滚去,爬上爬下,妻子二十二个小时的折磨,伴随着狂风吹得窗户发出“砰砰砰”的作响,我也彻底崩溃了。
忘记了初为人父的欣喜,忘记了妻子产后的孱弱,忘记了母亲在家中的孤独期盼,忘记了……只是在医生的吆喝下:3床,抱孩子,我就抱孩子。3床,倒垃圾,我就倒垃圾……
等到听到窗外一阵紧似一阵的爆竹声传来,我这才从梦游般的恍惚中惊醒,今天是除夕,明天要过年。此时,要回家陪母亲过年是不可能了,但总要把喜讯报给她,让她在孤寂中分享新春的快乐。
风雪阻断了公交车,无车可坐;推自行车可以回去,可来回大半天的时间,为了一个喜讯撇下产后还挂着吊瓶的妻子也不行;学校只有一部电话,在校长室,放假也没人值班,况且满街上我也找不到打电话的地方。从乡下到县城,二十多里路,一场风雪分隔三代两地,独守焦虑和等待。
大年初一的午后,我给妻子打饭回来,看到学生郭勇坐在妻子床旁,很是惊喜。忙间他怎么知道的,如何来的?他说初一早上去给我拜年,只有老母亲在家,说我们出来四五天了,不知道孩子生了没,找也没处找,问也没处问,急得不得了。郭勇听后,推着自行车走了二十多里路,找了好半天才找到我们。
听后,愧疚和无奈在心中升腾。我和郭勇说,你还得去跑一趟,告诉我母亲妻子平安,让他安心过年。
送走学生,我纠结的心终于得到了释放。我知道虽未能相伴回家过年,但小孙子到来的喜讯定能让母亲的担心得到平复,焦虑得到松缓,这还能抵御风雪的严寒。
儿子大一点后,我也调到城里工作,并安了家。每当过年,先是提前一天回家,怎奈家里要准备被褥,很不方便。后来又改为初一早上骑自行车回家过年,儿子前面,妻子后面。虽凛凛寒风,我骑得满头大汗。坐车子的儿子却冻得手麻脚疼,常常骑一段,儿子主动要求下来跑一段。回家过年的欣喜,总让人忘记严寒的煎熬。
寒来暑往,职位高了,房子换了,车子买了,无论刮风下雪,几分钟就能回到老家。头发白了,年岁高了,回家过年的欣喜和热情却与日俱增。
前几日,儿子打电话说,过了春节马上考试,来回要浪费一周的时间,考完试有大量的时间可以回家,问今年能不能不回家过年?儿子为了学习,我没话可讲,但一家人分隔在两千里之外的两地过年确实让我和妻子不好接受。考虑再三,我和儿子说,你奶奶近九十了,天天念叨你什么时间回来过年,不回来,她一年过不安心。再说学习靠的是专注度,不一定光靠时间。
春运票紧张,但临近春节的好买,于是,就和儿子商量买了除夕的来票,年初三的回票。虽是紧张,但全家人回家过年的愿望得到了实现。
除夕的夜晚,华灯初上。我站在站台上,遥望高低错落的楼宇,上上下下的窗透出温暖而又明亮的光,一扇窗,一束光,一个家,一片情,沐浴在这光中的是千家的幸福、万户的祥和。
接上儿子,在色彩斑斓的街上穿行,缤纷的礼花绽放出绚丽的色彩。凝望来来往往的人群,我知道我和满街的行者一样,已卸去了一年的焦躁和疲惫,满载着幸福和快乐,在满车回荡韩庚《回家过年》乐曲中,奔向家乡。
过年回家,我们回家,今晚就要到家,
无论路途千里万里,归心似箭啊。
过年回家,我们回家,家在声声呼唤,
声声呼唤召唤着我快一些回家。
责任编辑:青芒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