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丹的翅膀
2016-05-14苏沧桑
苏沧桑
十二月初的夜,有寒流从北方过来,钱塘江边的风带了明显的寒意,像杭州大剧院检票口那些陌生的眼神。这儿是苏丹的故乡,她曾作为合唱指挥专家、教育部专家无数次衣锦还乡,讲课,当评委,做电视节目,唯有这一次不是。
“我说吧,没有证件,他们不一定会让你进去。”妹妹说。
苏丹半埋在大衣衣领里的脸。妹妹的口气,有嗔怪,更多的是心疼,她心里所有的一切,妹妹都知道。
“我跟评委会一个老师说过的。可他怎么不接电话呢?他怎么会不接电话呢?门口那些人,怎么都不认识我呢?我跟他们说了我是音乐学院来听比赛的呀!”苏丹跟妹妹说,又像在自言自语。
苏丹这么说的时候,心里痛了一下。不让她管合唱团,不让她带队参加全国比赛,不让她当评委,但总不能剥夺她看自己一手调教出来的孩子们比赛的权利吧?不会那么绝吧?不会的。
巨大的月亮形的剧院,投影在广场静止的喷水池里,水影反射上来的光,照亮了她美丽的眼睛和眼角的鱼尾纹。一玻璃墙之隔的剧院大厅里,一群群来自全国各地的大学生在抓紧时间排练,人声鼎沸,门一开,门里传出歌声,但门一关,瞬间被斩断。
“姐,这儿是杭州的城市阳台,大剧院像月亮,国贸中心像太阳,漂亮吧?我带你去走走吧!”妹妹挽起苏丹的手臂,说。
“好。”苏丹答应着,心里说:“这场比赛,跟我有什么关系?我还操心干吗?还自己买机票跑到这儿吃闭门羹,太傻了。我怎么就放不下呢?”
但是,为什么心里还是痛。妹妹的眼神,灯光的倒影,为什么都透着凄凉?风将头发吹到脸上,几根发丝被口红黏住无法挣脱。她出来时仔细化过妆,她要让那些熟悉她的评委们、学生们,看到她还是这么美。
眼睛里湿湿的东西被风吹走,一股气渐渐从胸口聚集,胀痛起来。
胀痛的感觉,很熟悉。
第一次,是十岁的时候。她读书特别用功,每天熬到十一二点才睡,成绩却始终平平。一天,太婆家来了一个提着鸟笼的算命先生。他将鸟笼和一盒纸牌码在太婆的桌子上,嘴里念念有词,然后,那只奇怪的小鸟从笼子里跃出,在纸牌上走走停停,衔出了一张纸牌,上面画着一幅画,算命人说:“矮人敲钟”——怎么都够不着。这仿佛是个咒语。此后,不管苏丹怎么努力学习,果然都事倍功半,每当看到试卷上的分数,苏丹胸口便会袭来憋气的胀痛。
第二次痛,是在她第一次高考落榜那个夏天。然后有无数次的痛,在她参加工作受欺负的那些年,在她鼓足勇气在母亲陪伴下拎着小提琴走进上海音乐学院考场的一刹那,在她终于考上师范学院,在琴房里苦练到胃出血……那一股子气,撑得心很痛,很恨,要崩溃,要发疯,可最后,那股气总会被她强压下去,最后被打败,消失。
应该说,她胜利了,因为,在众人眼里,她已经是个事业、生活双丰收的幸福女人。
喷水池的倒影里,是一个风韵犹存的女人。容貌、才华、福气,女人该有的,她都有,甚至不该有的,也已经有了——苏丹从偏远的老家海岛出发,上了师范学院,毕业后,跟随丈夫进入了一所著名大学,在中国最高音乐学府又圆了自己的大学梦,甚至得到硕士学位。然后,她从一个大学附小的老师,凭着对音乐的热爱、执着,成为了大学音乐副教授,全面负责大学生合唱团,每周只需要上两节音乐课,其他时间都可以做她最喜欢做的和音乐有关的事。后来,丈夫成了世界顶级航空公司的中国代理,美国、中国两边跑,挣的是美元,全家拥有美国绿卡和一幢带泳池的楼房。丈夫不懂音乐,但常常当她的免费司机,在排练厅外的车上等两个多小时而毫无怨言,女儿在美国硕博连读,特别崇拜她,孝顺她。此外,苏丹还拥有另一份算得上辉煌的成就——
水影里,苏丹看见自己站在中央电视台全国大学生艺术节的舞台上,黑色金丝绒绸缎旗袍、白色珍珠项链、乌黑略带微卷的头发、希腊美女似的面孔和精致五官,一根轻巧的指挥棒,轻轻挥出一个弧,天籁骤起,随后是掌声,闪光灯,将她托起,是她,是她,最美的她。当最后一个音符飘然而逝时,场内掌声如潮,经久不息。
水影里,苏丹看见自己一袭盛装,庄重而典雅,像天使一样,站在美国康州中央大学礼堂里,一场由苏丹发起的华人华侨组成的康华合唱团“乡音乡情合唱音乐会”,将中国经典民歌之美妙演绎得淋漓尽致,《乌苏里船歌》、《半个月亮爬上来》、《远方的客人请你留下来》、《康定情歌》、《大海啊,故乡》、《美丽的草原我的家》、《茉莉花》,让美国观众和中国驻纽约文化领事在内的华人华侨如痴如醉,一位美国观众惊叹:“中国民歌太美了!现在是盛夏,却让我如沐春风!”康州当地的报纸用“热情奔放而又细腻流畅”来赞扬苏丹的指挥。
是的,她是矮人,但她敲到了钟。只有她自己知道,她怎样踮起脚尖,用生命在付出。曾经,她像啃一块硬骨头一样,将专业合唱团都望而却步的《长征组歌》一个音符一个音符地去琢磨,硬是将管弦乐队伴奏改成钢琴伴奏,全套十首歌曲全部编配成功,得到了《长征组歌》作曲者的肯定和赞扬。酷暑里,苏丹带着60多名合唱团团员进行每天三个单元十个小时的训练,几十个人挤在一间教室里,一站就是数小时,过度的劳累让她的胃病频频发作,但她没有停下手中的指挥棒,胃痛了就吞下大把的胃药和止痛片,孩子们常常被泪水和汗水模糊了双眼。两个月演出六场,场场成功,场场精彩,中国最著名的指挥家听完整场演出后热泪盈眶,直说:“了不起!了不起!”
她去美国,本来是陪伴丈夫工作,顺便去进修一下,应该是一段享受生活的时光。可是,当她坐在哈特大学的教室上第一堂课,她的心里就涌起一个强烈的信念:西方了解中国文化很局限,只看到中国的落后和丑陋,没有看到中国的美,可气可恨。我来这里学习音乐文化,但是我决不会抛弃祖国的音乐文化,祖国五千多年的文化养育了我,我有责任弘扬它,传播它!这个英语都说得不太溜的弱女子,硬是去一个个说动大学里的华侨教授们,组建了康华合唱团,她任团长、艺术总监、指挥。
无论在国内还是在国外,她永远在忙。忙得天昏地暗,常常腰痛、胃痛,家人不理解了。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仿佛是对以前憋气的补偿,是矮人敲钟的惯性,好不容易敲到钟了,踮起的脚尖,无论如何也不甘心。
是这样吗?其实,还有一个原因,她不好意思说出来,说出来便像是在说空话。她想的是,合唱是一门艺术,能让孩子们真正快乐,向真、向善、向美,还有合作能力和爱心,这是一件让孩子们终身受益的事。
这是她的切身体会,也是她始终无法割舍“名利”的根子。
以前,苏丹一直不愿意教孩子,她当过小学老师,知道太辛苦。但是有一次,她参加荷兰第五届国际合唱研讨会期间,聆听了维也纳童声合唱团的演唱,“天哪,那真是世界上最纯净的声音,那简直就是天使的声音!”苏丹无比震撼。在美国,苏丹认识了两个小孩,给她触动很大,一个考钢琴十级,已经考完了,说:“从此以后,我再也不要去弹钢琴。”另一个是中国驻纽约大使的孩子,小提琴也考了十级,说:“从此以后我把小提琴砸了。”苏丹想,我得做点什么,让孩子们“enjoy music”(享受音乐),让歌声的翅膀,带着人们飞向快乐天堂。回国后,她和朋友组建了“木兰”童声合唱团,她要亲眼看到一个个孩子在她的合唱团里,被音乐改变。
苏丹对学生们说:“我们每一个人的声音,都只是为了支持整个团队的声音。这个团队需要你的声音,但不是你一个人的声音!合唱是需要整体效果的艺术,需要集体的力量来塑造一种完美。”
苏丹天生美丽,声音更美,说起话来绘声绘色,总是夸孩子们,不骂他们,对孩子的吸引力有时让家长也望尘莫及。
练了八年小提琴的一个小女孩学不会揉琴,找不到揉琴的感觉,家长怎么教都没用,到合唱团后,苏丹并没教她揉琴,而是让她用心去感觉音乐,唱出心中的歌。一年后,这个小女孩考入了音乐学院附中。
一个小男孩刚来合唱团时,连说话都脸红,这是一个缺少肯定与赞扬的孩子,苏丹常常表扬他,还请他上台领唱,渐渐地,他的目光不再羞怯。
一个男孩五年级了,功课越来越紧张,他说:“哪个课都可以停,但这个课不能停。”
苏丹回国后,大学生合唱团的学生们虽已毕业,却念念不忘那些逝去了的合唱的日子,组建了校友合唱团,以铭记那个见证过他们的欢笑和泪水的排练教室,后来正式更名为春天青年合唱团。其中,有一个来自西安的男生性格孤僻,当时不想读书了,选修了声乐基础和音乐欣赏两门辅修课,一下子像入迷一样,特别轻松,特别愉快。后来一边完成学业,一边自学音乐,考上了中央音乐学院律学专业硕士研究生。
苏丹更忙了。除了合唱团,她被教育部聘请为首批音乐专家,到全国各地讲课,给边远地区的中小学音乐教师讲她独特的合唱艺术。然而,夜深人静时,风光无限的苏丹心里有难言的失落。
从美国回来后,因为各种原因,自己所在的大学生合唱团已经有人接手了。渐渐地,学校的那些事基本与她无关了。因为课时不够,正教授职称也没有评上。虽然在外面无限风光,但在单位里,苏丹觉得自己一下子失去了存在的意义。她本以为,她回来可以继续的,她以为她对于合唱团是独一无二的,原来,别人也可以。
一有空,苏丹就对着电脑,忍着腰痛,把自己对音乐教学的想法写下来,她想出一本书,把自己的理念和方法告诉更多的人。可是,哪个出版社会帮她出版,谁会来买她的书呢?
“我这么努力,为什么是这种结果?好失败。”苏丹说。
妹妹说:“你看,你都五十了,有享受生活、享受音乐的条件,却身在福中不知福,庸人自扰,让我说你什么好?!”
“放下吧,”妹妹说,“这是你的福气呢!”
放下多好,可以享受这个城市以前没有来得及享受的美景美食,陪他去逛古玩市场,每天晚上能在一起吃个饭,随时飞去看看女儿。
放下多好,可以专心备课,去全国各地讲课,把童声合唱团搞得更好。
放下多好,可以随时陪丈夫去美国,在花园里游泳、种花,和邻居一起做菜,一起去海滩,驾车去大峡谷。
苏丹觉得妹妹说得很对。在一个阳光晴好的周末,苏丹主动陪丈夫一起去家具城逛逛,搬回了一张他早已心仪的古色古香的茶桌,买了像样的茶具。妹妹说:“姐夫那么喜欢喝茶,你得多陪陪他。”
碧绿的茶水在阳光下汩汩流进空茶杯时,她低头清晰地听见了从自己心里传来空洞的回音。
杭州大剧院的大厅外,苏丹在水影里看着自己的过去,觉得很恍惚。我为什么跑到这儿来吹冷风?我到底放不下什么?名利?音乐?还是孩子们?一茬一茬的孩子们总会毕业的,会离开的,会重新变成陌生人,我,到底放不下什么?
妹妹说:“姐,其实我理解你。有时候,我们执着,不是为了具体的什么,比如梦想,比如名利,可能就是舍不得什么吧。比如,一个人离不开一个人,不是离不开这个人,是不甘心。”
苏丹的鼻子一下子酸了起来。
2014年冬,妹妹去看苏丹。苏丹刚领奖回来,她已连续两年被评为全校最受欢迎的十佳教师之一,几千名老师,她是最受欢迎的十佳老师之一,不容易。但是,因为发表论文不够,研究课题不够,苏丹仍然评不上正教授。
苏丹想不通,大学里很多老师也想不通。
仿古茶桌上,散落着斑驳的阳光。妹妹递给她一盅茶,像递过一满盅的阳光。妹妹说:“有句诗念给你听——萤火虫对星星说,你的光明总有一天会灭的。而星星并不回答它。姐,你是星星,所以,不用把那些该属于萤火虫思考的问题放在心上。”
苏丹的鼻子又一下子酸了起来。
责任编辑:蒋建伟
美术插图:知 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