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洛克谜题的奇妙猜想
2016-05-14向丁丁
向丁丁
如果说柯南道尔爵士的《福尔摩斯探案全集》——足足4部长篇加上56个短篇——在缜密精巧的推理和酣畅淋漓的揭秘之外还留下了任何未解的谜题,那么首当其冲的一定包括以下两条:其一,神探在白教堂谋杀悬案中的古怪缺席;其二,宿敌莫里亚蒂教授的真正身份。一百多年里,它们为福尔摩斯的戏仿作品、舞台改编和荧幕呈现留下了巨大空间。上海话剧艺术中心的黑色音乐喜剧《福尔摩斯之死》对两个谜题的答案提出了一种大胆的猜想,更有意思的是,猜想是通过妙趣横生的戏中戏来实现的。
《福尔摩斯之死》是一出充满想象力的戏剧。白教堂谋杀案成为全剧主线背景,对莫里亚蒂的追寻则嵌入其中,构成悬念十足的第二条线索。主线的场景设在伦敦东区白教堂附近的一家妓院。这里屡屡发生妓女被残害分尸的凶案,老板与伙计们自然沦为最大嫌疑对象。为自证清白,他们自编自演了一出叫做《福尔摩斯之死》的舞台剧,给夜晚光顾妓院的达官贵人们观看。这出戏中戏由白金汉宫的神秘女士前来委托福尔摩斯办案开端,又再以戏中戏的形式展现她所报告的一系列凶案——包括基督教救世军将军、南丁格尔护士、解放黑奴运动领袖和东方神医被突然谋杀。福尔摩斯带着老搭档华生一路探寻真凶,在伦敦的迷雾中前行,在污臭的泰晤士河上穿梭,在欧洲的版图上横贯,华生的怀疑慢慢加深,真相最终揭开:这一系列谋杀案的凶手——所谓的莫里亚蒂教授——竟是福尔摩斯本人。戏中戏在福尔摩斯坠下莱辛巴赫瀑布终结之时,剧情发生了令人震惊的转折:妓院中呆呆傻傻的小伙计吊死了自己,留下简短的遗书,承认因为无法忍受这世界的污浊,无法忍受自己钟爱的妓女被各色男人消费,只想“杀人!杀人!”
如果对白教堂谋杀案有所了解,就会发现这种情节设定的巧妙之处。一连串谋杀妓女的真实案件发生在1888年8月至1891年2月,苏格兰场对此一筹莫展,连内政部都只能承受来自女王关于办案不力的抱怨。值得注意的是,这正是柯南道尔作品中福尔摩斯的事业如日中天的时候。可是翻遍福尔摩斯探案全集,却找不到任何一处对这桩当时街头巷尾热议的经典谋杀案有所论及——在华生的日记里、在贝克街221B的壁炉边,从未发生过有关白教堂谋杀案的谈话。这一奇怪的缺席一直让福尔摩斯的阅读者疑惑不解,好事者甚至写下种种论文来推理,1966年约翰·内维尔主演的电影《恐怖的研究》则首次让福尔摩斯与自称凶手的“开膛手杰克”对决。黑色喜剧《福尔摩斯之死》是一次新的尝试,当主线里接近孩童般天真的人被证明是凶手时,戏中戏里被终结的“正义化身”也有了最佳的缺席原因。两个最不可能的人物被发现有罪,双重的震惊相互交织,给戏剧带来绵延回响的冲击力。
在神探关于“伦敦的犯罪全都毫无智商”的抱怨慢慢累积之后,让这位英雄亲口承认自己其实是隐藏的反英雄,虽出乎意料,但也恰在情理之中。好在今天的观众与当年狂热的福尔摩斯迷已不再一样,当年的他们甚至不能接受作者让他死于与老对手莫里亚蒂教授搏斗的结局。在经历了一百多年各种戏仿、同人作品之后,观众的欣赏阈值已经升高到可以容忍各种离奇的猜想。《福尔摩斯之死》的观众甚至被互动式表演邀请进了破案的过程:戏中戏里,福尔摩斯与华生钻进夜晚伦敦的音乐厅——事实上,他们走下了舞台,坐进了观众当中——现实的舞台与虚构的舞台重叠在了一起,观众成为了凶案的目击证人,他们甚至直接与福尔摩斯对话,告诉他自己观察到的蛛丝马迹。在这个意义上来看,《福尔摩斯之死》是一出颇具感染力的互动剧。不过令人遗憾的是,在一些时刻,演员对于互动的运用太过了,乃至戏剧的节奏被打乱,效果倒接近杂耍或小品了。
《福尔摩斯之死》对舞台空间和演员肢体的运用很有创造力。布景十分简单,横贯舞台晾晒着三块白色被单,显得阴冷晦暗。在妓院场景,它们充当沾染血迹的现场;在福尔摩斯寓所场景,它们充当临街窗户;在泰晤士河追踪场景,它们充当小船风帆;在莱辛巴赫瀑布场景,它们充当高耸的悬崖。水桶、木箱和澡盆散落一地时是妓院的破败景象,拼在一起却立时变成马车、变成小船、变成阿尔卑斯山。报童在寓所外兜售当日新闻时,屋内人拉开窗户则报童声音突然变响,合上窗户则突然变弱;福尔摩斯和华生在悬崖上进行最终回合的对决时,悬崖背后还传来阵阵回声。简单当中的千变万化屡屡引得观众会心大笑。
音乐在《福尔摩斯之死》当中也扮演着不可或缺的角色。偏居舞台一隅的手风琴手用或紧张或戏谑的小调织起全剧的氛围;而每每在下一个重要情节展开前,演员们组成歌队,合唱起旋律活泼、歌词却阴森可怖的小曲,滤去剧中肆意膨胀的“喜剧”元素,带出让人心惊的“黑色”质地。当他们唱道:“谋杀!谋杀!一听到这个消息,你是不是汗毛倒竖,眼睛发亮,很想来探个究竟。”戏剧主题被提高到表面的幽默搞笑之上,直面剧中人和观剧者内心深处对庸常生活的疲惫、对暴力的渴求。不过,作为一出“黑色音乐喜剧”,音乐的成分似乎停留于点缀,与情节推动之间总似有些许隔阂。
《福尔摩斯之死》虽然颠覆了神探的整个形象,但作品中常常有对原著的微妙致敬。前来报案的贵族女士是《波西米亚的丑闻》中波西米亚国王的变体,跟踪贵族女士的马车重现了《血字的研究》中经典的情节,最后的莱辛巴赫瀑布一幕则是《最后一案》里曾经激怒无数福尔摩斯迷的桥段。前来观剧的观众也许不少怀着在舞台上重见心中正义化身的期待,而当他们发现福尔摩斯并不是探案集中那个身材颀长、鼻如鹰钩、机智孤僻的经典形象,一场有趣的化学反应正在舞台和观众席间发生。
BBC专门为福尔摩斯的舞台与荧幕演出史制作的纪录片《如何成为夏洛克·福尔摩斯》以这样一句话终结:“他从未真正存在过,他也永远不会死去。”《福尔摩斯之死》则将这句话好好戏谑了一番:“从未真正存在”的福尔摩斯走进比虚构故事更加复杂的戏中戏,而“永远不会死去”的神探则当真在莱辛巴赫瀑布坠亡,死前吐露了足以颠覆整个福尔摩斯阅读史的大秘密。就在这样戏谑轻松的氛围中,夏洛克谜题又得到了一次有趣的探索。(作者为复旦大学外文学院讲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