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遇到这城市的青春
2016-05-14绿妖
绿妖
那年2月,张立宪,江湖人称“老六”,ID“见招拆招”,组论坛“饭局通知”,挂在西祠“影视”类下,妄图与影视大版“后窗看电影”一别苗头。为凝聚人气,他疯狂组织饭局,同时在版内连载“记忆碎片”系列,这系列日后成书,名为《闪开,让我歌唱八十年代》,文风诙谐,娴于卖萌。
饭局。我到早了,空荡的包间里,只有一个人等在巨大的圆桌前。抬头,国字脸,酱色面皮,不怒自威。彼时老六是某出版社副总编,多年修为,读书人本色压根遮挡不住。这哪是网上萌物见招拆招,我差点夺门而去。
在日后,我不止一次地发现,网络人格和现实人格,常截然相反。网上攻击性极强,生活中往往绵羊般无辜无害。幽默的段子手,现实里常忧伤仿佛抑郁症患者。《西游记》中,妖怪都有两种形象:人身,以及,被观音一指,现出的原形。
饭局,是大规模的妖怪现形日。
经常去的地方,建国门“罗杰斯”、航天桥西北角“桥头火锅城”、蒋宅口面馆、三里屯青年旅馆楼下酒吧(扎啤五块钱一扎)、太阳宫桥“乡老坎”……它们,都不复存在,关门大吉。2013年一个春夜,在火锅店,我们扳着手指,逐个盘点那些年被我们克死的饭店,“红番茄呢?也不在了。桥头火锅城呢?没了!罗杰斯,整个连锁在北京都消失了……”唯一一个有眼色的人——桑格格终于按捺不住,低声:饭店老板还在旁边呢,听着不好。恍然大悟,急忙收起我们的死亡赋格曲。有时,饭局不得不临时转场,因为来人太多,且大有源源不绝之势。老六一度恐慌,如此无休止扩充,“恐怕以后北平没有饭馆装得下越来越壮大的吃货队伍了”。这支队伍终于在达到四十多人时,晃几晃,惊险地稳定下来。
如今想来,那像是老六的一个诡异的青春期:漫无目的地组织饭局,吃饭喝酒,喝多后,领唱《亚细亚的孤儿》,深夜散场,整条马路都是我们的人,踉踉跄跄的醉步印满长街。几年之后,老六开始做《读库》,深居简出,整日看稿,修炼内力。狂歌烂醉的阶段一去不返。电话里,我对这个严肃的男人,也越来越难叫“老六”,而讷讷地称之以“六哥”。
那也是我的青春期。离开了紧身衣,再也没有人说我是神经病——我的神经质,在北京这所大精神病院里,显得微不足道,特别正常。深呼吸。好像被埋了很久,嘴巴露在地的表层,外面下过一夜细雨,空气是淡绿色。
彼时北京城仿佛都在青春期。离我们不远处,音乐乌托邦“河”酒吧正拉开大幕,歌手和诗人喝五块钱的青岛啤酒混迹一堂。当时在“河”酒吧当酒保兼乐手的张玮玮回忆,那段时间,看什么,眼前都似乎隔着一股热气—— 就是那种感觉了。2001年,北京房价尚未搭上火箭,“蚁族”“胶囊公寓”尚未出现,二环、三环尚能租到房子。从朝外到呼家楼,有许多四五层小砖楼,通常是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建筑,砖是青灰色,一块块堆砌的青灰格子图案是很美的。还有一部分,比如我住的呼家楼那一带,小楼刷成红色,粉笔那样的淡淡的、略带潮湿的一种红。掩在银杏树后,衬着无轨电车五线谱一样的电缆,美得静穆。这粉笔红,和平安大街的月光灰混合,就是我记忆中最初的北京,又激烈,又宁静。
(雪茹摘自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沉默也会歌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