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持饥饿
2016-05-14柏邦妮
柏邦妮
在我二十多岁的那几年,胃口好得出奇。
每天深夜,我们都聚集在烤串摊前,喝酒,聊天,肆无忌惮。鸡脖子、肉筋、大腰子,烤得外皮焦酥里侧嫩滑。我们整夜在浓烟滚滚中度过。烤串其实并不好吃,但是当时我爱得要命,那是人间烟火的味道。有一次,一个发达了的艺术家来找我们,问:“在这种乌七糟八的地方,你怎么能安心创作?”我微笑着说:“去你的吧!”
不吃串的日子里,我们自己做饭,我的手艺锤炼得相当不赖。口水鸡、糖醋排骨、啤酒鸭、香辣虾、干锅肥肠、腐乳肉、酸汤鱼,都是我的拿手菜。冬天的时候,我们自己腌酸菜。酸菜白肉粉丝豆腐锅、酸菜猪肉饺子,搁大量的油。油多肉满,酸浓可口。满屋子的朋友,欢声笑语,面粉飞舞。
我们自己做肉皮冻、肘子花、贵州酸汤,用啤酒瓶捶打牛排,晒豇豆、茄子、辣椒、萝卜条。我们搞私房菜,在家里宴请陌生人。那时候我们热衷吃自助,二十二块钱一位的重庆火锅,四两一盘的羊肉轻轻松松干掉八盘。后来这家火锅店倒了,大家都说是被我们吃倒的,我深以为然。
一个姐们儿和我一起吃肯德基,她看着我吃鸡翅的样子不寒而栗。她说:“不知道什么样的男人会爱上你。你吃东西的样子太可怕了,完全不懂节制自己的欲望。”节制?那个时候,我连“饱”是什么都不知道,只知道“撑”。对我来说,“恰好”就意味着没劲,只有过度才有吸引力。生活是一场盛宴,它应该是盛宴,如果它不是,那么我就用食物塞满它。
饥饿是什么?我想,饥饿是一种生活状态。二十岁的饥饿,是全身心的饥饿。对爱情,对生活,对所有一切。
那时候我的体重暴增到一百三十多斤,对我的身高来说是一个灾难。全世界的男人都对我视而不见,只有一个人忧心忡忡。那就是我的父亲。一个盛夏的中午,他从外面回来,拿着一叠减肥中心的促销单跟我说:“你必须减肥,这是你现在最重要的事。你可以不工作,但是得减肥。”
我看着眼前这个年近六十的老男人,汗水湿透了他的衬衫,粘在了他的背脊上。我想象他骑着车,满大街寻找减肥店,挨家挨户走进去索要传单的样子。妈妈背着他,跟我说:“你爸爸说,我们的女儿是块玉啊,但是她以为自己是块石头。”我很肯定地说:“我不会去减肥中心的。我不吃药,也不用什么仪器。我自己减。”
饿的感觉我很熟悉,因为这几年中,它一直没有离开过我,我想,它会跟随我一辈子。村上春树曾经把饥饿描绘成一幅画:“乘一叶小舟,漂浮在湖面上。朝下一看,可以窥见水中火山的倒影。”坦白说,我觉得他饿得不狠。饥饿本身没有诗意,没有尊严。人退化成动物,只想大口大口地吃东西。除此之外,什么都不想。节食之所以很难,是因为这是在与人最基本最原始的欲望对抗,在与身体最自然最直接的机能对抗。对抗的结果往往是焦虑,沮丧,崩溃和疯狂。但是我赢了。
我想说,人最可怕的是习惯。我们能习惯一切事物,包括饥饿。慢慢地,我开始喜欢“微饿”的状态。在这种状态中神志特别清醒,看画,看书,看电影,印象格外鲜明。写东西的时候,条理似乎也清爽一些。
我当然瘦了,前后瘦了将近四十斤。那种感觉很好,好得超过了挨饿。变成更美的自己,是有可能的;变成更好的自己,是有可能的。我不想背叛过去的自己,但是我想说,饥饿像一把刻刀,慢慢地雕刻出一个真实的轮廓。所有的胖子都长得很像,都有类似的表情和体态。那个瘦下来的你,才是隐藏其中的自己。我喜欢过去的自己,像一枚醒目的黄色灯泡,张牙舞爪,欢乐热情。但是我知道,我不愿意回去了,再也不愿意。
有人问我:减肥之后,你有变得更快乐吗?我想,我并没有。但是,我无法分辨,到底是岁月、是越来越沉重的生活、是这把年纪让我变得更不快乐,还是仅仅是节食本身?也许都有。但是我知道,发自内心地,我更欣赏现在的这个我。不再是看似自傲其实自卑的结合体,不再以奇装异服香艳性感来释放自己,我知道,也许我追求的已经不再是强烈饱足的喜悦,而是某种深沉快慰的宁静。
很久以前,我们都听说了那句著名的名言:Stay hungry,stay foolish。保持愚蠢对我来说很容易,我一直都是一个热情的蠢货。保持饥饿,是什么意思?我想,在现代社会,吃饱变得很容易。保持饥饿,是为了让自己保持敏锐、保持清醒。不是要变得贪婪,不断地追求满足,相反,是要保持一种状态,一种青春的姿态。在饥饿的年纪饿,是一种常态。在不饿的年纪,要让自己有点饿。Stay hungry,是要珍惜真诚的感官,磨淬出发的欲望。
饥饿是很好的锻炼,我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