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雨中忆萧红
2016-05-14丁玲
一块肮脏的云成天盖在头上,微微地下着一点看不见的细雨,打湿了地面,那轻柔的柳絮和蒲公英都飘舞不起而沾在泥土上了。本来就没有什么地方可去,一下雨便更觉得闷在窑洞里的日子太长。
就在这样的风雨中,我想起了天涯的故人,那些死去的或是正受着难的。前天我想起了雪峰,昨天我又苦苦地想起秋白,今天我想起了刚逝世不久的萧红。
萧红和我认识的时候,是在一九三八年春初。初次见她,她的苍白的脸,紧紧闭着的嘴唇,敏捷的动作和神经质的笑声,使我觉得很特别,而唤起许多回忆,但她的说话是很自然而真率的。我很奇怪作为一个作家的她,为什么会那样少于世故,大概女人都容易保有纯洁和幻想吧。
我们相处了一个春天,彼此都很亲切,并不感觉到有什么孤僻的性格。我们尽情地在一块儿唱歌,每夜谈到很晚才睡觉。当然我们在思想上、感情上、性格上不是没有差异。然而彼此都能理解,并不会因为不同意见或不同嗜好而争吵,而揶揄。我们痛饮过,我们也曾在风雨之夕互相倾诉。然而现在想来,我们谈得是多么地少啊!我们似乎从没有谈到过自己,尤其是我。然而我却以为她从没有一句话是失去了自己的,因为我们实在都太真实,太爱在朋友的面前赤裸自己的精神。但我仍会觉得我们是谈得太少的,因为,像这样无妨嫌、无拘束、不须警惕着谈话的人是太少了啊!
抗战开始后,劳累奔波使她迷茫,不知在何处安顿自己的生活。延安虽不够作为一个写作的百年长计之处,然在抗战中,可以使一个人少顾虑于日常琐碎,或者会使她能更健康些。但萧红却南去了。
我们分手后,就没有通过一封信。端木曾来过几次信,在最后的一封信上告诉我,萧红因病始由皇后医院迁出。不知为什么我就有一种预感,觉得有种可怕的东西会来似的。有一次我同白朗说:“萧红决不会长寿的。”当我说这话的时候,我是曾把眼睛扫遍了中国我所认识的或知道的女性朋友,而感到一种无言的寂寞。能够耐苦的,不依赖于别的力量,有才智,有气节而从事于写作的女友,是如此寥寥啊!
不幸的是我的杞忧竟成了现实,当我昂头望着天的那边,或低头细数脚底的泥沙,我都不能压制我丧去一个真实的同伴的叹息。
生在现在的世界上,死对于自己也是莫大的损失。因为这世界上有的是戮尸的遗法,从此你的话语和文学将更被歪曲,被侮辱:听说连未死的胡风都有人证明他是汉奸,那么对于已死的人,当然更不必贿买这种无耻的人证了。鲁迅先生的“阿Q”曾被那批御用文人歪曲地诠释。那么《生死场》的命运也就难免于这种灾难。
只要我活着,朋友的噩耗一定将陆续地压住我沉闷的呼吸。尤其是在这风雨的日子里,我会更感到我的重荷,但我一定可以支持下去的。我特压榨我生命所有的余剩,为着你们的安慰和光荣。哪怕就仅仅为着你们也好,因为你们是受苦难的劳动者,你们的理想就是真理。
风雨已停,朦朦的月亮浮在西边的山头上,明天将有一个暗天。我为着明天的胜利而微笑,为着永生而休息。我吹熄了灯,平静地躺到床上。
一九四二年四月二十五日
(选自《丁玲散文集》,有删减)
赏析:
文章第一段中有关“风雨”的描写,在内容上是点题,营造寂寞苦闷的氛围,奠定伤感的感情基调,在结构上是引起下文,与下文中的“风雨”相呼应。在文中,作者为我们刻画了一个萧红形象。作者从外貌、动作、笑声、交谈等方面来写初次见萧红,写出了萧红自然而真率、少于世故、纯洁爱幻想的特点;写与作者相处的过程,突出了萧红真实、亲切、包容、容易相处的特点;分手以后,作者将其与一般女性对比,突出了萧红能耐苦、独立、有才智、有气节的特点。全文回忆与萧红的交往过程,表达了对萧红的赞美、惋惜与怀念之情;同时,面对萧红死后遭遇不公,表达了对被御用文人歪曲的不满与愤慨;文章还展望未来,表达了为朋友、为真理坚持到底的决心,对美好未来的坚定信念。
(雅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