护送高福源
2016-05-14萧赤
萧赤
直罗镇战役后,毛主席已到陕北苏区后方去了,陕甘支队司令部还驻在甘泉县的麻子街。彭德怀司令员、叶剑英参谋长、政治部副主任杨尚昆、政治保卫局局长罗瑞卿等中央领导,仍在前方领导工作。那时我在总司令部任特派员,我的直接领导是罗瑞卿,我一方面负责中央领导的安全,同时还负责总司令部、电台、机要科的安全,每天从早跑到晚,几乎天天都要去司令部、政治部和各科室转转,随时了解掌握情况,及时向中央领导汇报。当时正面临抗日的新形势,敌我双方局势随时都有突变的可能。我脑子里的弦总是绷得紧紧的,连睡觉都是半睡半醒。当时中央领导对我的工作很满意,许多重要的机密任务都指派我去完成。
1935年九十月,当东北军在陕北劳山和榆林桥等地三次同我军作战都惨遭失败后,张学良于10月下旬到南京参加国民党第五次全国代表大会,受到蒋介石的冷落,这使张学良大为震惊,他开始认识到:“剿共”是一条死路。东北军广大官兵不愿打内战,都想打回老家去,同时他也开始明白,蒋介石要他“剿匪”实际上是想借共产党的力量来消灭东北军,实施他排除异己的阴谋。张学良与蒋介石的矛盾日益尖锐,加之西北军的影响,他产生了与我党联系的愿望。随后,张授意王以哲立刻派人与我军联系。王以哲打电报给毛主席,大意是:如果共产党有诚意的话,要求把高福源放回。高福源被俘后,与其他俘虏一起被送到了瓦窑堡附近,我军一方面向他们宣传优待俘虏的政策,同时也对其进行正面教育,带他们参观我们中央红军的部队,对他们进行抗日宣传,使他们看清到底谁抗日,谁不抗日。高福源等人通过我军的宣传教育及耳闻目睹的事实,开始认识到共产党和红军是真正抗日的,表示一定要积极配合我军做抗日工作,以实际行动补过,同时表示希望见到红军的中央领导同志。我们及时向中央领导汇报了他们的愿望,中央首先派西北联络局(又称中共中央联络局,对外称外交部)局长李克农接见了高福源,随后彭德怀又亲自找他谈话。高福源表示,愿意回东北军宣传抗日,说服王以哲、张学良与我军结成抗日统一战线。这时,正值王以哲给主席打来电报要求释放高福源,毛主席周密考虑后,给彭德怀打电报,同意将高福源释放,并指定让我负责护送。
记得那天晚上,我正在球场打球。一个通信员跑到球场。急促地叫道:“萧特派员,彭总让你马上到作战室去。”我扔下手中的球。抓起衣服就飞快地跑到作战室,刚到门口,王友才就说:“你这飞毛腿跑得好快呀,有好消息等着你呢。”进门后,我看到彭德怀、杨尚昆、罗瑞卿都在。没等我敬礼,他们都叫我坐下。彭德怀拿着电报给我看,我一时有些激动。彭德怀说道:“这是毛主席的战略思想,为了全局,为了抗日,毛主席决定把东北军的俘虏高福源送回东北军,并指定派你负责送回,你有什么意见?”我说:“我行吗?”罗瑞卿口气坚定地说:“你行。不过得把你伪装一下,不能叫特派员,不能叫真名字,这是党的任务,要保密,要提高警惕。”我激动地连连点头说:“党这样信任我,我坚决服从组织决定,坚决完成任务。”杨尚昆接着说:“任务很光荣、很艰巨,关系到两军的抗日统一战线。彭总、罗局长都谈了你这次的任务就是要保证把高福源安全送到陕南道同。到了道同由陕南省委书记李富春同志和萧劲光司令员与你接洽。高团长出边境的最后安全,由他们协助你,任务完成后,马上返回汇报。至于派警卫通讯员问题,中央早已做了安排。由王友才参谋去办,到骑兵团挑一个好的骑兵班和你同去,司令部还指派一个参谋协助你工作。”我听了几位首长的话后,根据上级意图,具体谈了我的护送设想。他们也同我一起详细分析了各种可能发生的情况及相应对策。并对整个护送方案进行了周密的布置安排。最后商定,由我总负责,着便装,秘密带枪,对外身份是参谋。另外再派两名干部协助我工作。一名由罗瑞卿从陕甘司令部保卫局指派,公开持枪,身份也是参谋,另一名是随高福源一起从后方来的保卫人员,全副武装,公开警戒,专门监视高福源的举动。一切安排完毕,彭总亲自拿笔给萧劲光、李富春写了一封信,写完后交给我说:“你到陕南道同后,拿此信与萧劲光、李富春接洽,路途的一切全拜托你了,我们急等你的消息。”我双手接过信边点头边说:“彭总,我一切全懂了,请中央放心,完不成任务我就不回来见你们。”彭总拍拍我的肩膀说:“好,你马上去准备吧,明天一早就启程。”
散会后,刚出门王友才参谋对我说:“萧特派员,你去安排其他的,彭总已让我代表他给骑兵团长打了电话,我马上去骑兵团给你挑一个骑兵班来。”我说:“咱们还是一起去吧,挑骑兵我的经验比你还多点。”王参谋笑笑点点头说:“这倒是,你是打仗出名了,骑马也骑出威风了,办事还总是这么细心周密。”我说:“职业的习惯,有啥法子嘛,干我们这一行,容不得半点疏忽,只要脑子里有一根弦绷不住,就会出通天漏洞。”说完我俩上马一起向骑兵团奔去。
到了骑兵团,团长见我们就说:“来得真快呀,我刚给你们挑好了一个班,这个班是我们团最能冲锋打仗的班,保你们满意。”说完他领我们来到这个班。一进门,他们便全体起立,整整齐齐地站成一排,个头几乎一般高,个个都比我高出一头多。王参谋笑着对我说:“怎么样,团长把最好的班挑给你,这下你该放心了吧。”我对团长说,骑兵团的兵没差的。走,再看看你们其他的班。团长摸不准我的心思就说:“我给你挑的没错,我们团各班住得太分散,你挨个看,看得过来吗?”我说:“这次主要不是去冲锋打仗,而是有特殊任务,需要胆大心细、内紧外松,表面上是骑兵班、通讯联络,实际上是侦察、警卫,随时应付敌情。所以光给我能冲锋打仗的还不行,必须选精明强干,脑瓜子转得快一点的。”团长会意地点点头说:“那好,我马上给你全团集合,让你自己挑个够。”
几分钟后,一队队烈马从不同方向飞奔而来。全团集合完毕,团长在前面讲话,我就挨个从前往后看,围着全团整整转了几圈,最后选了其中个头小的一个班。我向团长点点头,使使眼色,团长领会后,宣布全团解散,并把我选定的班留下来。团长走过来冲着我就嚷:“你好眼力啊,把我们团最机灵的侦察班给挑走了。”我说:“任务是中央指派的,非同小可啊,不过团长你放心,用完后我会完璧归赵的。”团长和王参谋听后,都扑哧地笑了。王参谋给了我一拳说:“萧特派员,可真有你的。”
骑兵选好后,我们连夜赶回,做了具体部署安排。第二天一大早,我带着一个骑兵班和两名保卫干部踏上了护送高福源的路程。我们全骑马,骑兵班在前面开路,我和高并肩同行。高福源是东北人,身材高大魁梧,一派军人威武的气质。他比较深沉,话不多,但说出来,条理清楚、十分理智。开始时,高福源一句不吭,我想缓解气氛,就主动上前与他搭话,问他:“你是哪里人?”他说:“东北人。”我说:“我是萧参谋,毛主席、彭总派我把你安全送回。”他说:“谢谢贵军的宽大。”我问他一句他答一句,不多说一句。我又问:“近来感受如何?”他说:“这趟中共贵地之行,收获甚大。感触极深。”我问他有何感触时,他说:“贵军英勇善战,生活艰苦,主张抗日,深表佩服。”我说:“高团长深明大义,今后有何打算?”他说:“我回去将用我的见闻说服王军长和少帅,争取尽早与贵军精诚合作,一同抗日。”我们正谈着、走着,骑兵班的一个通讯员飞奔过来,报告说:“前面有敌情,必须立即隐蔽。”我让他报告班长:“躲开敌人,改变行动路线,绕道而行。”然后马上掉头后退了几十米,拐向另一条路,找了一个僻静的地方,正好可以下马喝水休息。这时,高福源走到我身边,拍着我的胳膊说:“你不要怕,我知道你不是什么参谋,我保你安全。”我笑着回答:“我怕什么,有你保驾,我什么也不怕。”他又神秘地对我说:“你们跟我走,我来给你们开路。”这时我们刚刚走到甘泉县城边通往西安的大路上,高福源趴在公路边,对着甘泉城里的敌军高声喊道:“弟兄们,我是王以哲部六一九团的团长高福源,你们不要开枪,我现在正准备回去,请你们放下武器,一致对外,中共红军是主张抗日的,我们不要中国人打中国人,我们要一起打日本。”他这么一喊,对敌军的震动很大,城内也传出喊话声:“高团长你放心,我们不会开枪打你的,你回去后告诉长官,我们也愿意抗日。”喊过话后里面一片平静。高说:“平安无事了,我们可以放心地走了。”我们往前走了几十米。我担心再遇见敌情发生意外,便让骑兵班探路,重新选定路线。这回走的全是小路。路很难走,在山路上绕来绕去,有时遇到障碍无法骑马就牵着马走。还蹚过了一片浅水滩。我们走的这一段路,是计划外的生路,对敌情了解不详,必须提高警惕,眼观六路,耳听八方,随时准备应付敌情。这一段路,大家谁也没说话。我们默默地走到天黑才到达预定接头地点。刚到村口,就用暗语联络,找到了接头的地下党,他们派了三名化了装的同志早早等候在村口,见我们安全到来,他们喜出望外,赶紧领我们来到一个既宽敞又高雅的独院里休息。骑兵班一部分在院外警戒,一部分在一间大屋里警戒,轮流休息。我和另一名参谋被带进了一间书房,书房里的摆设很讲究,全是古董家具,柜子里摆满了古玩,名人字画挂满墙壁,这是我党的一个秘点,对外招牌是经营古董文物及其他生意的某某商行。书房里面还有一个小套间,里面摆了两张床和一套沙发,是专供老板休息用的。这天晚上,我虽然躺在床上很舒服,但脑子一点也不轻松,一夜未合眼,先后起来三次,在院里院外转了十来圈随时掌握各方面的情况。原来除了我们骑兵班警卫外,当地地下党也在院内房上、窗下及村口要道派了十几个流动岗哨暗中保护我们。看到这些布置,我心里感到踏实多了。
第二天天刚亮,我们继续上路。当地地下党派人把我们送出很远,一路顺利,未遇上任何敌情。他们刚撤回不久,前面开路的骑兵班就派人向我报告说前面遇到一小股土匪,迎面而来,大约20人,附近已无岔路可走。我当即下令:“立即把敌人全部干掉。”骑兵班奉命猛冲向前,仅用了五六分钟,就把敌人干净利索地全部消灭。我们按指定路线,加快了速度,快马飞奔向前,中途再也不敢休息吃饭。又整整赶了大半天,终于顺利到了陕南道同,我悬在心中的一块大石头总算落了地。
到道同后,李富春、萧劲光马上接见我们。我把彭德怀的亲笔信递上,他们阅后先问候一番,便派人将我们一行安顿下来。随后,我们向李、萧作了详尽的汇报,并一起部署了最后一段路的具体行动方案。对在敌占区通行那段路,我们作了周密安排。李富春、萧劲光见我们一路辛苦,安排了一顿丰盛的晚餐以示慰劳。当晚我们就地住下、虽有李、萧的关照,安全有保障,但我职业养成的习惯仍未睡着,反复思考着最后一关如何顺利通行。
第二天清晨,我们继续上路,李、萧派了一名经验丰富的老交通员为我们带路。这里虽然离敌人很近,但由于掌握敌情并熟悉路线,一路还算比较顺利,遇到几股流动之敌,我们为了避免正面交火,均采取隐蔽的方法。最后通过东北军的警备部队,岗哨三五步一个,无空隙可乘,有点风吹草动,就听他们喊:“干什么的,开枪啦!”面对这一局面,考虑硬冲要付出代价的,我果断决定,其他人一律后退十来米,稍加隐蔽,做好一切战斗准备,由高福源带一名警戒保卫前去接洽、开路。高福源当即表示:“就这样办,你们全部退下。我一人应付即可。”说完人们后撤,他骑马便往前冲,只听又响起一阵叫喊声:“什么人?”“站住!”“再动开枪啦!”高福源听到喊声毫不畏惧,他并未停步,只是摘下帽子,高高举起,在空中边挥边喊:“我是高福源!不许开枪!我是高福源,别开枪!”听到是高福源,再没人出声。可见高福源在东北军的影响之大、威望之高。高福源到哨卡后,与他们领班的交涉了几句,感到可以安全放行了,便挥手让我们赶上来。就这样,我们顺利地通过了敌人的封锁线。再往前走,到处都是敌军,我们行进中更加谨慎了。高福源却轻松地对我们讲:“你们紧跟着我走,安全不会有问题。”我们一直将高福源送到太白县附近,前面已经看到王以哲部的驻地—我们护送任务的终点。临别时,高福源激动地连连说道:“感谢你们!感谢贵军!我不会让你们失望的。”我们握手致谢,敬礼道别,他派部下将我们安全送出封锁线。
完成护送任务后,我们连夜往回返。虽是刚刚走过的道路,我们的往返心情却有天壤之别。刚才还高度紧张,现在却轻松自如。大家高兴得恨不得放声歌唱,但我们深知,中央领导还在等我们的消息,我们必须以最快的速度返回,向中央汇报。大家不约而同地加快了骑马的速度,中途也顾不上睡觉和饱餐,席地小歇时让马歇歇脚,大家就着河水啃点干粮,忘记了疲劳与饥饿,全都沉浸在完成任务的喜悦之中。经过两三天的昼夜飞奔,我们顺利地返回驻地时已是深夜12点多了。彭、杨、罗等几位领导立即接见我们,看到我们风尘仆仆、疲惫不堪的样子,彭德怀首先心疼地说道:“你们辛苦了,你们这么快就返回来了,一定累坏了,饿坏了吧?我们天天都在盼你们的消息,终于提前把你们盼回来了。”杨尚昆马上对参谋说:“先派人去搞点吃的,有什么好吃的,全拿出来,好好慰劳慰劳这几位有功之臣。”几位领导亲切慰问完我们一行后,便派人安排其他人去休息,让我单独留下,边吃饭边向他们作了详尽的汇报。几位首长拍着我的肩膀说:“小老虎,你不简单哪,这次任务你完成得很圆满、很出色,你为统战立了大功,值得表扬,值得表扬。”杨尚昆、罗瑞卿也先后谈到了将高福源送回后,必将产生的政治影响和深远意义,并高兴地称赞了我的机智和勇敢,说我是保卫局中出色的特派员。当时我想,我只是做了一名特派员应做的工作。(编辑 杨 琳)
(作者是原中央调查部管理局局长,
国家安全部咨询委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