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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母堂

2016-05-14王加兵

延河·绿色文学 2016年7期
关键词:天国圣母小海

王加兵

大雪,江南的天却不见一片应景的雪花,小海腻烦这虚假的节气。老家那儿,立冬后就结冰,小雪后就落雪,大雪了,整座大别山自然结结实实地封上。

离开前,小海只是遗憾,最后一眼,没能再见覆盖着白雪的圣母堂,哪怕只飘上几片也行。这座漂在水上的江南小城,河多,雨多,雪却不多。印象里,只有地震那年,漫天的雪花,簌簌地落,让人心酸。早起的小海,像天国的客人,远眺这黑白相间的小城,一眼就辨出圣母堂肃穆的轮廓。两座高挑的钟楼,顶着来自雪国的祥瑞,在无边的晶莹里,似有圣灵降临人间,给这个千年的古城以重生的福音。小海喜欢京杭运河边茶禅夕照里的三塔,烟雨南湖畔濠股禅院九层塔上脆响的风铃,还有这西方天主教会的钟楼尖顶。小海不是教徒,但他寂静的心里住着一座闪着光芒的庙宇殿堂。

小海在这个古城的拆迁现场,与轰轰烈烈的机器一起,见证了岁月摧枯拉朽的惨烈和脱胎换骨的壮举。只惜,在嘈杂里奋斗了十年的小海,没能给自己定格一片蔚蓝的天空。

推开慵懒的铁门,没有守门老张满口徽腔的亲切问候,也没有瓦砾碎渣的堆积如山,小海在一片空旷的遥远里,找不到一砖一瓦的证据,证明这儿就是自己流汗流泪也流过鲜血的土地。医院,教堂,一边救死扶伤,一边忏悔救赎,而今却敲碎了剥离,剥离了抛弃,散落一地的落寞。缠绵二十多天的冷雨,溅湿了小海回家的新鞋,也浸淫了小城曾经钢筋水泥的冷峻。不堪负荷的第一医院搬迁了,留下的却是蓼蒿与藤蔓枯萎的荒凉。想靠近圣母堂的墙体已经很难,褐黄的蓬蒿漫过了头顶,浅浅的水坑四处埋下伏笔,小海只会踩油门的腿脚像是注射了医院落下的病毒,蹦跳着竭力避让,却歪歪斜斜刮擦了一身黑的黄的枯叶与泥浆。医院搬走了,落下的伤疤却忘了包扎。

小海记得,脚下这块斑驳着几行青菜萝卜的菜地,应该是门诊大楼坚不可摧的地基;那串白亮亮的一排水坑,曾是住院部楼下几十棵葱茏的香樟树旺盛的根。机械刚进场时,圣母堂的四周簇拥着高矮胖瘦的平房,像是福音堂一群受难的孩子,依偎在慈祥的圣母膝下,承受一缕两缕来自天国的温暖光芒。

三年前的八月,小海驾着履带式的挖掘破碎机,像进城的勇士,趾高气昂地碾过戴梦得脆弱的广场,一头扎进第一医院地块千疮百孔的拆旧工地。小海踩下油门,拉起黑烟,痛快地冲在最前线。拆楼现场,像个硕大的魔幻舞台,上演着现代版的夺城大战。昏天黑地中,小海血红的眼睛像着了火的钻头,颤抖,击打,迸溅着刺目的光。工地刷了广告的围栏外,中山路,禾兴路,流动着无数双沸腾的眼睛,在观战,在助威。碾过层层废墟,伴着阵阵轰隆,攻陷住院大楼最后一片顶板,放眼俯瞰拥堵的小城,小海俨然就是摧毁旧世界的英雄。小海与拆迁队,眯着蒙尘的眼,驾着隆隆的挖掘机,在一次次砰然的倒塌声里享受战胜钢筋水泥的快慰。在城的中心,在高楼掩映,在漫漫黄尘,一群山里男人,挥洒着摧毁一切的自豪,宣泄着压抑太久的野性。

小海们也知道,城里拆一座楼仅是哗啦啦的事儿,而乡村建一座楼不知苦心经营多少个风霜雨雪。

三十岁的小海,开着挖掘机,赶上了旧城改造,骄傲地较量过造纸厂、毛纺厂、黄酒厂奇形怪状的痼疾,也落寞地破碎了不少人家恋恋不舍的白墙黑瓦、青石古院。闲暇的小海,抽烟枯坐,觉得自己就像一个时冷时热的怪物,善也做,恶也做。好几回,若不是斯文的文保员声嘶力竭地喊,破碎机粗野的钢凿会再次亵渎伤痕累累的圣母堂,像四十年前一样,犯下万劫不复的罪孽。

小海的早晚像个孤寡老人,把时间都消磨给了环城河寂寥的绿道。早晨,工棚里呼噜依然振颤,他就去河边遛遛腿脚,清清耳朵。晚上,兄弟们喝酒抽烟赌钱,他就去戴梦得商场转转,看小夫妻选衣,听老老少少闲谈。忍不住远远地瞥一眼奋战了几个月的工地,十足一个地狱般的废墟,灰的,黑的,锈的,恶臭的,流动的,东倒西歪,张牙舞爪。丑陋,让小海心慌。昨夜还做着披红挂彩的英雄梦,今晨只剩遍体鳞伤的忏悔。审判日尚未到来,但它存在着。

开工还早,小海就迎着霞光,像受洗的教徒一样,轻轻地踏进那肃穆的教堂。圣母堂的门一直敞开着,据说已经敞开了四十多年。雕花的窗开着,甚至大殿拱形的穹顶也向天宇敞开着。小海只是影视上见过大教堂的华美高贵,有炫彩的玻璃,精美的浮雕,智慧的天使。而眼前什么也没有,空旷的大堂滋长着江南的野草,弧形的拱券漏着人家的炊烟,透过脱落的木格窗,能看见戴梦得大酒店鲜红的招牌。这里没有教徒的长椅,没有高悬的十字架,甚至没有圣母玛利亚的画像。残垣断壁上,嵌满了岁月的疤痕,只偶尔有几株瘦弱的灌木和执着的绿芽点缀其间。小海不懂救赎,却知感恩。空了,他就习惯地踩过积满尘埃的扶梯,攀上那高挑的钟楼,去看楼顶的利箭如何刺破蓝天,听听百年的沉钟是否还能响起苍凉的回音。

没有,一切的幻彩只是想象。钟楼上,所谓指引天国的尖顶,只是灰暗的钢筋水泥而已。头顶蔚蓝的苍穹,总是没在灰色的霾里。灰色的废墟,灰色的天空,小海在拆迁工地呆久了,心也灰了。破碎,碾轧,坍塌,小海的现实都是撕裂。小海只能在暗夜里想象,那次雪后的远眺,曾给予他高远而神秘的热望,似乎真有所谓的天国与天使,圣母与圣灵。俯视这残损的十字型建筑,小海不敢相信十年来滋生的邪念如此深重。

幸运的,孤寂的晨光里,小海在神父楼漫着苔痕的石阶上遇见了一只温顺的猫。城里的流浪猫大多脏而狠,蜷缩过地沟,血拼过情敌,四下里野。而眼前这只,好情调,敞着肥硕的肚子,倚着教堂欧式古典的建筑,安享天赐的柔软时光。记得,家里青石墙明亮的光影里,也有这样一只安逸的猫。走过去,它不逃,只微微侧脸喵几声,就算达成了心与心的默契。小海有家有孩子,一眼看出它是幸福的准妈妈。圣母堂虽残损,但流浪的猫儿真正好,宽敞,清净,还有角落丰美的食物。

小海恋着圣母堂的这只猫,叫它英子。月色里,小海能看见钟楼上朦胧的星光,也能看见流浪猫穿梭的黑影。这其中定有那位素朴温柔的小黄毛,亲昵地喵喵叫,否则哪来冷峻威武的情郎。后来彼此在来往的光明世界熟识了,小海就叫她英子,英子闪着眼,轻摇毛茸茸的尾巴。上帝回了天国,不忘把教堂赠与无家的猫儿。

小海就有了新去处,早饭后在神父楼那儿,晚饭后也在神父楼那儿。小海不忍心英子腆着肚皮去圣母堂潮湿的角落抓干瘦的壁虎,或是冒险翻进紫阳街的小餐馆看人脸色。封闭的忏悔室刚好可以做她的产房,清扫干净的庭院是个不错的托儿所,倾一盆清水,石缝间就有碧绿的芽儿。小海像个静修的义工,迎来一缕光,挡过一阵风,呵护着一只叫英子的流浪猫。

英子,是他大别山里的女人。小海挣钱,英子守家,年头这样说,年尾也这样说。

山里的英子不读书,不出门,只懂与爹娘守家里金黄的几亩田和山坡上旺盛的板栗树。小海领英子乘过高铁,看过上海,也请她钻了低矮阴冷的工棚,还戴着黄色的安全帽欣赏过自己热血沸腾的废墟事业。英子很紧张,也说不出为什么。英子只会说,太苦就回家,海子明年也上小学了。

小海想儿子,想英子,想爹娘,也想那绿的山,白的雪,山沟里矗立的圣母堂一样宁静的家。荒芜,不在乡野,小海的工地溃烂着城的伤疤。

小寒没到,大寒还早,离开圣母堂,小海能在封山前安全返回大别山深处的家。

责任编辑:霍竹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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