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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三边(连载一)

2016-05-14李丹

延河·绿色文学 2016年7期

李丹

第一章

镇边县衙门的典史章金升心间潜藏了一宗玄秘之事。由此衍生了一种持久的折磨,令他的脾性疯张起来,体现在吃饭睡觉说话行事上,与正常人形成一种既明显又不甚明显的反差,于是人送外号“章疯子”;但他时刻坚强地把握、掩藏着自己,可见尚处于神魂正常的阶段。

那是农历六月初头的一天,率一队捕快在柠条原镇哨探义和团动向的章金升禁不住心间猫挠一般的难受,决意撇下手头的公务,只身再往鄂尔多斯草地东乌审的阿拉昭寺窥探一番。他是一个一旦打定主意就能付诸行动的人,稍事安顿后即动身出发。

座下的大青马雄健异常,践踏着酥松绵软的沙草地,一团黑旋风朝东北方向卷去。第二天前晌就赶到寺院附近。像前几番一样,他做出放野尻(方音读“gōu”)子的架势,躲入一片枝叶肥大的杨柳林子,动作利索地卸去长袍大褂的官服,换了普通商客行头。之后,原地叉开腿,唰唰地尿了一泡,冲开一个豁豁牙牙的串洞。之后,牵着马出来,爽脱、霸气地咳嗽两声,混入熙攘的蒙、汉香客人流,朝位于山梁之上的寺院挤去。

阿拉昭寺拥有耕地百顷、牧场数处,富甲一方。寺主活佛来自藏域,全寺大小喇嘛十五六人。寺庙落成年代无考,不晓得从何年起逐渐成为东乌审佛教活动的中心。寺院占地约五亩,寺前耸立一座白塔。院内建筑沿袭了黄教传统格式,结构独特,样貌生煞,内外装饰混杂了藏、蒙民族特色。寺院从南向北三进院落,前院建主殿堂,两侧各有配殿,一为文殊殿一为普意殿,皆红砖黄瓦、飞檐斗拱、雕梁画栋,金碧辉煌里尽显庄严、肃穆和神圣的气象。正殿前檐正中悬有风磨铜铸金鹿和法轮,金光闪闪,几里之外遥遥可见。四围墙崖彩绘连幅,雕刻精美,经幡、幌伞、宫灯、彩帘、法器或罩或悬或挂或列,令人头晕目眩。地上展铺两排羊毛地毯,彤红一片,供用于诵经、拜忏等大小佛事活动。殿内正中释迦牟尼佛祖端坐高盈两尺的莲花底座之上,座壁环塑一组大小不等身的佛像。佛祖躯体铜铸,佛首金光耀眼,却是用纯金塑铸。莲花座下,金樽金碗摆列,盛装净水、素果供奉。尤显豪富者,烛台、香炉、酥油灯盏一应器物尽为纯银打造。寺中后院阔大,另辟坐北面南的藏式小院,乃是一个清静处,里头住着寺主活佛。东头一排僧舍、库房、僧用膳房。僧用膳房中有一口一人深浅、口径丈余的铸铁大锅,逢遇四月初八庙会或是香客稠密的日子,几个伙头僧就用巨锅煮制奶茶,供不可计数的朝圣敬香者饮用解渴。西侧则是厩棚、草房、茅房,有向佛的杂役侍弄马匹。

章金升拉低带檐的毡帽,在前院细细观察一番,再转游到后院,从拥塞的人群里挤上前去喝了一碗奶茶,抹了一把沾濡奶汁的大嘴,径直朝活佛的住舍蹭去。透过哈开的窗空看到了打坐养神的活佛。活佛头颅长大,毛发稀疏,脸膛红润,一寸长的两绺白眉尽显佛风佛骨,令人敬怯;一串长长的猫眼石捻珠挂在胸前,佛光闪滑,深不可测,特别惹眼惊心。舍内经书满柜,一袭镶着金边的红色袈裟和一顶尖顶桃形黄色僧帽挂在褐紫色的木质衣架上,圆盘形的脚托旁搁了两只红色厚底皮靴,彰显了主人十分尊贵的身份。桌橱之上散置些金银玉质的饮漱器皿及一个紫红色玛瑙鼻烟壶。又见炕桌上搁一盏金玉莲花灯,圆台状羊脂玉石底座,纯金包边,金绦缠护,灯柱高约三寸,托起一朵绽放的白玉莲花……章金升看得眼痴,涎水长流。此刻,滚热的奶茶在肚腹中几经打转回旋酝酿出一个大屁,却是夹之不住终究蹦出一个巨响。惶惑之间正欲抽身走开,蓦然感觉被一股异常粗重的奶腥汗息团团笼罩——一个体量骇人面目凶悍的黑脸膛喇嘛手执五尺长的粗大铁棒铁塔一般逼近身子,眼中放射出锥子一样的光焰。章金升强抑惶恐颤悸,双手合十,口诵“阿弥陀佛”,恭恭敬敬退出小院。直至跨上马背走出老远,贴着马腹的小腿肚子犹自战栗不止,宽大的额头虚汗滴滴。

大青马七八岁,正当英年,一口气跑出了苍茫的草地。

赶第二天后晌时分,嘚嘚的蹄声中,章金升出现在镇边县通商大镇柠条原的西街口。缓行至骡马市场通往主街的巷口,正待下马,大青马突然白蹄奋起,一个腾纵将他掀下马背,结结实实摔倒在地。大青马原地兜了一圈,马展一回,安静下来,若无其事,只是两眼不时扫视主人,显出歉疚之色。一股人围拢过来驻足观望,内中几人识得他是县衙门的典史老爷,小声议说,说这匹大青马是章老爷花大价钱买得的,却似有妨主之嫌。章金升强忍疼痛爬缘起来,盘算着把这畜生拉到泰和居客栈猛抽一顿以泄忿恨。这时候,一个打扮干练的毛头后生牵一匹小口的枣红马走过来,望着大青马呆了一呆,禁不住啧啧赞叹:“立地五尺,龙头高举,耳如撇竹,眼如鸟目,真是一匹神驹!——并非妨主,只是鞍架出了毛病。”说罢,径自去了。章金升叫道:“毛头小子给老爷我回来,凭甚说鞍架有毛病?”毛头后生返身说:“你把鞍架卸下检查检查。”章金升大惑不解,过去卸下鞍架。大青马登时欢畅,就地又打了个马展,喷着响鼻,精神抖擞,威风凛凛。章金升已觉得蹊跷,抱着鞍架细细打量,果见贴靠马背的一侧有一颗铆钉鼓突出来,心中释然,于是对毛头后生生出喜爱之心,更想试巴一下深浅,便粗声大气地说:“看你像个马贩子,你给老爷我过来,回老爷我问话——你说老爷我这马几岁哩?”

“小口,七八岁光景。”

“究竟几岁?”

“那要看口齿,如是下中齿黑窝消失就是七岁,下隅齿黑窝消失就有八岁。”

“那你说这是什么种子的马?”

“伊犁大青马。”

“值多少银子?”

“要看在哪里买卖,如果在柠条原马市,该值二百两银子。”

“一天能跑多少路?”

“看精气神,除去途中歇脚、喂饮,搭个成人,一个白天跑五百里上下。”

章金升十分惊讶,心服口服,咯噔一声打定主意,二话不说牵了马,一把拽住毛头后生的胳膊朝泰和居客栈走去。

泰和居是镇上的大客栈,大院四五亩,处在东西主街中央北侧临街位置,门脸是一排硬山式前后廊式起脊双檐大瓦房,入深九檩,宽敞大气。东头三间另辟一院,以伙山墙伙院墙相隔,檐下门头之上高悬“济世堂中药材行”黑底金字大匾。大门典雅,清水脊,蝎子尾,仰合瓦,门楹上镶嵌长方的石匾,镌刻山水人物,并无文字,门墩系青石打磨,壮实阔大,浮雕了一对麒麟。院子主人李函玉,外号李铁拐,增生出身,通晓医道,做药材生意;父亲是大清贡爷,在县城“济世堂”医馆坐诊,医术高超,享誉三边。西边客栈也是李函玉的业产。那头原是一爿生意红火的商铺。李函玉一日从县城拜见父亲回来,便决然地停业关张了,这显然是他对自己违逆父命、弃医从商行为反省过后的一个行动,也是为改善与父亲的僵冷关系所做出的一种妥协和努力。后来,他将闲置的房屋出租给挑担(连襟)石长和开了客栈。坊间流传说,石长和认死理,又害怕赔钱,客栈开张后,变了主意,对外人说他一个揽工汉,哪有本账开店?店院是东家的,开店的本账也是东家的,客栈自也是东家的哩,他只做“掌柜”代为经管,其实就是一个伙计,并且一脸惶愧地向李函玉打了交代。李函玉没奈何,也就认了,放话说就当你家的店开,我不干涉不过问不染指。客栈就这么貌似松散、粗放地经营起来。石掌柜笑脸迎客,一步不虚,熬累几个年头,竟把这爿店做成了镇上人气最旺的大客栈。据说,挑担二人的结账方式更为特别:每至年底,石掌柜必定会亲自揣着账簿提着银子褡裢向东家细细交割一年的收支明细,而李函玉却从来不问盈余多寡,也不看账面流水,只吩咐内人李赵氏亲自下厨弄几样小菜,和挑担对饮一番,然后码出银两作一年的薪资、抽成,再添加若干的谢酬。这种生意搭伙的过程和方式,还有斯抬斯敬、主仆和谐相处的象况,自然成为镇上流传的动人故事,更被解读为主人李函玉先生所秉持的一种礼道准则,令人仰视叹服。

“石家贤侄,赶紧的,给老爷我上一桌酒席,酒要山西老汾酒,猪羊牛肉直管上,老爷我饿日蹋嘞!赶紧的,再去把东家函玉贤侄请来,有喜事说给他听!”章金升一进客栈就大声嚷嚷着,又转头以主人的口气吩咐毛头后生拴了大青马,饮水添料精心伺候。石掌柜不敢怠慢,小跑着安顿厨房赶紧备办。又一溜小跑出了前庭,直进药材行,告知东家衙门章老爷已在后堂雅间坐等的事情。

客栈里院西边厩棚比连,毛头后生熟练地卸去鞍鞯之物,拴好大青马和自个儿的枣红马,先打半盆子净水给大青马饮水,一举一动却是与众不同:大青马每饮一口,他即将水盆移开,隔等片刻再让它饮一口,如是反复多遍。章金升大口喝着褐色的边销砖茶水,透过半开的窗户空子瞅着,大声吼道:“你这小伙子还一副童心,咋不叫马一回喝饱?”毛头后生回应说:“老爷,这匹神驹刚刚出了大力,暴饮冷水弄不好会炸了马肺,还是一口一口慢慢喝的好。”章金升骑了半辈子马,却不懂这个道理,想一想也对,由是心间更喜,发狠地嘟哝道:“非得把这小子弄到手不行!”

马厩外头,石掌柜的小子石云秀尻裆夹一把秃扫帚,串亲戚的外甥女冯巧巧手握一根马鞭,二人玩着骑马马的游戏,弄得黄尘飞扬。石云秀七八岁模样,长方头长脸颊,长一双大眼,一纵一跳骑着马马,口里念念有词。冯巧巧只有五六岁,已经开始裹脚了,此刻尖声喊着“嘚啾嘚啾”,手里的鞭子不歇气地抽击拖在石云秀尻子后头的扫帚头,瞅着石云秀一进一退一纵一伏的动作,捂住嘴巴乐弯了腰胯。章金升看着两个娃娃戏耍,也觉可爱,就踱出雅间,来到跟前,瞅空子一把捏住石云秀胯裆的牛牛,逗弄说,你这小子屌子不大,骑马倒有模有样的。石云秀被捏得生疼,吼叫说:“等我长大一刀子割了你驴日的老汉汉的老毛!”这时,石掌柜回到里院,听见儿子这么没大没小没王法的混账话,十分气恼,抢上前扇了他一个耳掴子,骂道:“愣种子,你也不看看章老爷是什么身份的人?你龟子孙乱嚼舌头!快快给章老爷赔礼!”石云秀并不理茬,龇牙咧嘴坚持不道歉,执拗得像一头驴条子。章金升心境正好,也不计较,瞥一眼冯巧巧,说这是谁家的女娃,长得花骨朵一样?石掌柜说是他外甥女,跟她娘过来串亲戚,闲住几天。章金升噢了一声,说原来是老家银佛坪冯占山表侄的千金,还认不得。他转眼打量着石云秀这个倔小子,哈哈大笑,说:“石家贤侄,这就是你家那个活捉偷糜子贼的小子吧?”石掌柜连忙赔着笑脸说:“正是犬子,正是犬子。”章金升极有兴致,要囫囵听一回故事,石掌柜觉得脸上有光,就一五一十地学说了一遍——

有一回,他娘想给石掌柜打一件羊毛褂子,就叫儿子去邻家借一副竹签子。石云秀借得签子出来时,却瞅见一个大汉扛着一个口袋从另一户邻居家大门钻出,正是天色朦胧,看不清面目,他觉得不对劲,就轻手轻脚溜过去,拿起竹签子狠劲戳了一下口袋,悄悄说:“主家来哩,赶快跑!”那大汉背着口袋挣命地跑了。第二天一早,邻家大喊大叫,说自家的仓窑让贼娃子撬开了门锁,一口袋黄糜子不见哩!很快聚拢了一群人,石云秀说:“我晓得谁是贼娃子——你们一股大人抄上家伙跟我捉贼去!”五六个庄稼汉半信半疑,抄了铁锨、斧杖跟在他尻子后头,向东庄走去。赶到一户人家门前,石云秀说:“就是这家!”主家出来,矢口否认。石云秀指着地上零零星星的黄糜子颗粒说:“我们从西庄一路跟着糜颗籽走,你贼娃子小子休想抵赖!不交出糜子,拿你见官!”那大汉只得认栽。

章金升听完故事,发出一串爽朗的大笑,直夸石云秀脑瓜灵光,将来长大不得了!这时候,李函玉拄着拐杖一颠一颠走出后庭廊下,章金升笑嘻嘻地和他打了招呼,二人厮跟着进了雅间。趁着间隙,李函玉打问丁知县最近的情形。章金升露出得意之色,说:“镇边县志编修正值收官之时,丁知县忙于订正谬误、删繁补缺、总纂誊抄,已将治安诸事交付于我。”李函玉知道章老爷喜欢显摆,却不恭维,又进一步探问朝廷对义和团的态度。章金升说:“据传京、津、鲁各地义和团势力日渐壮大,打出‘扶清灭洋的旗号,到处除灭洋人、诛杀传教士,老佛爷以为‘拳民忠贞,神术可用,朝廷发布了维护义和团诏令。丁知县态度明朗,不作限制、打压与取缔,有意扶持,只嘱本官游弋察探、往来巡风,遇有变故,可临机处置。”李函玉长舒一口气,却愤愤地说:“我泱泱中国,国学博大精深;洋人之学,多为另类。即便人生信仰,儒、道、法、佛源远流长,何所择从,是我中国人之自由,何需洋毛子指手画脚,强制推销!什么天主教,分明是对华夏子孙的精神侵略!”章金升连连称是,表示义和团起事之日,定当助一臂之力,一举铲除柠条原的传教势力。他瞅着李函玉额头上落下的伤疤,关切地说:“贤侄一介书生出身,在柠条原洋人布教之事上就不要再出头露面哩,看老夫出手去收拾耶莫支、赵世昌这股蛮子!”李函玉说:“但愿事成,吐一口浊气!”

客人身份尊贵,石掌柜亲自端酒端菜。酒是从瓷坛里舀出又烫温的陈年汾酒,下酒菜全是章老爷平素喜欢吃的烧鸡、牛筋、猪头肉、风干羊排、醋熘绿豆芽、老醋泡花生、清油炝苦菜,又添了陈醋蒜泥和芫荽、韭菜几个小碟,石掌柜进进出出,额头汗涔涔的。章金升一则腹中饥饿,二则揣着心事,不再与李函玉闲话,吩咐石掌柜把院子里的毛头后生请来一搭吃喝。李函玉和石掌柜均感意外,章金升饶有兴致地把前头稀奇之事叙说大概,李函玉点了点头,连说后生可畏,正应验了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的古语。石掌柜却不以为然,说这后生是定边盐场堡的一个马贩子,马贩子识马有甚稀奇?近一二年间经常住在这里的下等客房,眼下还赊欠着店脚钱哩。章金升撕下一只鸡腿猛吃一气,见石掌柜还在那里犯糊涂,没好气地喝道:“叫你去请你就去请,还愣着干甚?”石掌柜慌忙出门,碎步来到厩棚前,朝毛头后生扬一扬手,说:“徐二驹,你小子撞大运哩——章老爷有请——”他把这个“请”字咬得特别长。二人厮跟着过来,石掌柜走在前边,小声嘱咐说,若是章老爷有赏,得先把店脚钱结清,可不敢再拖沓哩。

章金升示意徐二驹入座,徐二驹涨红了脸却是不敢,立在那里,手足无措。章金升问过姓名、籍贯,冲他说:“徐二驹——这名字就跟马相干,老爷我今天这顿饭就为你后生而来,老爷我要雇你给我章家养马相马买马,做我章家的大马倌!”李函玉见徐二驹还不敢入座,就说:“徐家小兄弟,坐吧坐吧,不必拘礼。”石掌柜掂量餐桌是圆形的,自己坐在李函玉下首,拉徐二驹在自己下首坐下,与章金升隔了几个空位。“章家是三边的名门望族、数一数二的大户人家,这可是天上掉馅饼的好事嘞!”石掌柜这么说着,斟满两杯酒,恭恭敬敬给章金升和李函玉敬了一回,戳了徐二驹一把,说:“痴眯愣瞪,赶紧的,敬酒敬酒!”徐二驹笨拙地斟了酒,连同石掌柜敬过一轮,又憨实地作揖鞠躬,说:“就怕伺候不好老爷的马,惹老爷害气!”章金升摸着花白的胡碴哈哈大笑,拍了一下桌子就算板上钉钉了。

章金升喝了两壶烧酒。当宽大的脑门冒出亮闪闪的油汗的时候,禁不住讲述了东乌审阿拉昭喇嘛庙富丽堂皇的气象,叹息堆山的金银财宝就是章家人老几辈子也不曾见识过!又自然提起胖大的黑脸膛喇嘛,说这秃驴体重足足有三百斤,手执一根铸铁大棒,足足有五六十斤之沉,据传练就一身好武艺,一棒下去能把磨盘大小的石头砸个粉瓜扬碎,三五个人近不得身。忌惮之色挂在他的脸上,几个人却不明就里,只当生煞的故事听,对藏传佛教更多几分神秘感。直至天色黧麻麻时,酒席才散,石掌柜吩咐徐二驹搀扶已然大醉的章老爷到上等客房歇息,自己挽着李函玉的胳膊一路送出送入。

柠条原处在与边墙(长城)并行的一条古道的一侧,南通关中西近甘宁东达山西北界蒙古,以其区位优势,在明代时已成为陕北塞上通商集镇。传说清咸丰年间,镇内“居民万余,三街六巷,七十二处双梁双榨油坊”,晋冀鲁豫津甘宁蒙川黔鄂粤陕十三省地咸盐商、皮毛商、甘草商、清油(麻油)商纷至沓来,或坐庄收购或输运转销或就地加工,形成商业大埠,声名远播,因而有“驮不完的柠条原”之说;但好景不长,至同治年间,西北回民因不堪忍受清廷政府的压迫和歧视,于同治初年陆续举起反抗清王朝的大旗,清廷派汉兵镇压,于是演变为一场回汉民族的血腥仇杀,战火吞噬陕北,深重的灾难在同治七年正月初三从天而降,毁灭了古镇。新编县志对这场劫难及后来的情形作了记载:“镇无堡寨,环城只有堑壕。居民在街内据守,街外驻官兵抵抗。回军初至,只以小股人马为疑兵在庙畔出没。晌午,忽然狂风大起,一时飞沙走石,天昏地暗。回军趁风从北冲来,官兵溃败。回军冲入街道,大肆砍杀,镇内青壮年大部巷战而死,妇女服毒、投井、悬梁自尽者不计其数。出逃的人因环城深壕一时难越,互相践踏而死,直至尸体将堑壕填满,始有人逃脱。这场浩劫死难居民(难民)数万,焚毁房屋无数……继之瘟疫流行,县境内大批人口死去,十室九空,田园荒芜,蒿草成林,恶狼成群。”

和饱受战火摧残的西北各地一样,柠条原镇在蜗行中恢复元气,这个过程极其艰难,尽显沧桑。

一些年后,一个比利时国叫耶莫支的金发碧眼连鬓胡子的大个头男人从宁夏来到柠条原。这人身穿黑色神袍,胸前挂着光灿灿的十字架,在人们惊奇的目光里四处晃荡转游,逢人搭讪,一口一个“你好”“亲爱的”,企图与人捏手、搂抱甚或贴脸、亲嘴,一律遭到生硬惊忿的拒绝,而奇怪的是这些厚脸的行为动作竟不避人,且不分场合不分男女。曾有人疑心他骚轻、勾引婆姨女子,手捉斧杖尾随盯梢,结果均未发现越轨之举。于是人们开始挑剔编量他高大的个码和异族的相貌,一致认为整个看上去活像一根会走路的望桩,头发像马鬃全脸胡像猪毛鼻子像捣蒜锤子脸色像臭狐子眼窝像牛卵子体毛像毛野人。有人妄测他尻裆长一杆类似叫驴的东西,趁他进茅圈时隔墙偷窥,结果并不显著,偏大。

未久,耶莫支使银子铺路,与本地财主赵世昌几个人结识,在南沙口租住下来。他从早到晚忙于布教,操着带京腔的汉话,走到处讲读颂传“圣父圣子圣神”“天父创世”“人的原罪”“人类救赎”“地狱天堂”“忍耐顺从”,开头庄户人个个莫名其妙,以为他是个丢了魂灵的外国的愣疯子,听得多了也就明白了一些。后间,得了不少银子的赵世昌带头顺了教,煽导鼓动富户和穷家加入。不知不觉,耶莫支身边有了人群,开始教唱圣歌、办告解、领圣体、做弥撒……耶莫支似乎有使不完的银子,出手大量购买土地、籽种和牛犋,封赵世昌做了二掌柜,四处放话说,谁家入了教就可便宜租地,并可获得教方免费提供的糜子籽种和牛犋。于是,不少受苦人经不住诱惑入了这个生煞的“糜子教”或是“牛犋教”。

那个时候,李函玉还是一个血气方刚的小伙子,为人正派,乐善好施,有一副忧国忧民的心肠,虽是书生出身,在柠条原商界已然崭露头角。他为耶莫支的种种行为而惶惑不安,联络乡绅,以“域外洋人行为鬼魅,传播邪教,蛊惑人心,扰乱地方”为由,写成一纸诉状告到县衙。耶莫支去到县衙应诉,据理申辩,并出示清廷护照,知县老爷傻了眼,不敢禁止,草草收场。

乡绅们见天主教势力蚕食周边、日渐坐大,惶恐起来,明里暗里设置障碍牵制对抗,双方屡屡发生纠葛,甚至大打出手,耶莫支一方经常处于下风。其间,宁夏教会组织拨来一批洋枪,耶莫支让赵世昌承头组建了洋枪队,吸收一股泼皮、无赖、二杆子,挎着洋枪,行使“维持管制权”,随意拘押、侮辱、罚没与教会组织唱反调或阻碍传教的乡民,宣称享有治外法权,柠条原教区俨然国中之国。乡绅们惧怕洋枪威力,只好听天由命,放任自流。

耶莫支动作不断,在柠条原东向红柳河东岸坡崖挖掘土窑洞十几孔,设坛布教,教区向东拓展。光绪八年,又在附近的小桥畔庄置买了沙荒地十余垧(三亩/垧),修筑砖木结构人字形教堂一座,从此有了正规的活动场所。三年后,雇佣民伕大兴土木,夯筑寨墙圈地成堡。堡寨周长一百六十丈,墙高二丈,底阔一丈五尺,收顶五尺,砌置垛口以作防卫。堡内陆续建起住舍、库房、棚圈及学校、诊所,并掘水井一眼。自此,小桥畔教堂成为三边及毗邻地区天主教活动的中心之一。

不久发生的一场官司和一个报复行动,使教堂的武力得到凸显,营盘随之进一步巩固和壮大。红柳河是无定河的一条上游小河,历史以来有渡口无桥梁,梗阻交通,往来行人涉水渡河,苦不堪言。耶莫支为方便管理、联络和出行,也为感服民心,出资修建了一座木桥。竣工之初,赵世昌从中发现玄机,怂恿在木桥上做足文章,耶莫支认为有理,全权委托。于是,教堂张贴告示,规定凡教民身份的人可自由通行,非教民身份的行人一律收取规费。由此招来了商旅行人和附近乡民的怨怼,双方时常因为过桥发生争吵、谩骂、撕打甚至群体对峙,教堂洋枪队动辄鸣枪示威,寸步不让。此事激怒了李函玉,以强占官道、无理收费、扰乱交通为由提起诉讼,红柳河两岸数百人自发前往县衙声援。原告、被告各执一词,知县老爷调解不成,眼见酿出大事,又不敢得罪洋人,搜索枯肠谋得一策,裁定双方都有理有据、官司不论胜败,由县衙府库出资另修一桥,方便交通。县老爷果然全身而退,一场风波熄去。赵世昌失去一笔收入,又陷教堂于不义,把怨毒撒在李函玉身上,伺机报复。一天傍晚,李函玉从县城老家返回,行至渡口,被几个蒙面人扑倒,暴打一顿,险些丧命。打是一种原始古老而简单有效的解决问题、征服对手的办法。这一打打得教堂声威大张,从此无人敢于头对抗。

至光绪二十五年前后,镇边境内陆续建起六座教堂,教民扩至七十一户、三百余人,准教民二百余人。这期间,三边教会组织先后租得边墙沿线汉、蒙边地四千七百三十五垧,另外趸买沙地千余垧,成为“大地主”。在控制了土地资源命门的同时,他们培植信徒,蓄积武力,多管齐下,继续朝着建立宗教领地的既定目标进发,其势浩荡。

六月初六起庙会。早饭时光,镇上便呈现人流如织、商摊遍地、骡马衔尾、牛羊塞道的繁荣气象。官路、小道上,趱赶的脚步还在继续。操着汉、蒙、回不同口音的商客和江湖艺人一拨一拨楔进镇子,展阔的街道拥堵不堪,终于冒沿挤塌,人流溢向镇外。

西沙口的娘娘庙红火起来。这里前些日子就来了一拨山东省义和团的杂耍艺人,在庙院内的戏楼上悬起红布横幅,上书“强身健体,练拳灭洋”八个铁色大字,一面写着“反帝爱国,扶清灭洋”八个铁色小字的杏黄旗插在庙院中央的铁旗杆上,迎风飘飏。三通鼓响,从演艺台幕布下抢出一个山东大汉,一脸黑须,浑身虎气,头上拢着黄包巾,腰间束着红绸带,上身精赤,先朝黑压压的人群鞠了躬,再行抱拳礼,声若洪钟:“在下青山道人,奉白莲圣母之命前来贵地宣传义和团运动。我们的口号是‘行道练拳,扶佐极贫极弱我大清国;打倒列强,赶走洋毛子、铲除二毛子;兴我中华,救同胞于水深火热!”台下听懂话的几个读书人带头鼓掌叫好,人群里响起盲目的掌声。青山道人从兜里掏出一副竹板,在“叭嚓叭嚓叭叭嚓”的叩击声中,说唱开来:

神助拳,义和团,只因鬼子闹中原;

劝奉教,自信天,不信神,忘祖先。

天无雨,地焦旱,全是教堂止住天;

如不信,仔细观,鬼子眼珠俱发蓝。

升黄表,敬香烟,请下各洞诸神仙;

仙出洞,神下山,附着人体把拳传。

兵法艺,都学全,要平鬼子不费难;

拆铁道,拔线杆,紧急毁坏大轮船。

大法国,心胆寒,美英德俄尽消然;

洋鬼子,尽除完,大清一统靖江山。

一阵掌声后,只见道人踏开马步,双臂屈伸,作气沉丹田、酝酿神功状,接着使出不同的拳路,先是少林拳,再是武当拳,又是太极拳,劈挂拳,螳螂拳……喝彩声中,道人收拳开腿,就见脚下风起,后蹬腿回旋腿连环腿撩阴腿螳螂腿,腿腿连环。耍到兴头,道人“哈”的一声,朝立在台边碗口粗的石柱道具一头撞去,“砰”的一声,石柱断为两截,道人浑然无事,台下掌声爆响。

道人的两个法名海灯和海船的徒弟开始第二场表演。海灯眉心长一颗硕大的黑瘊子,惹人注意,他仰卧在一张八仙桌上,脑袋、四肢悬空;海船搬了一扇钉满二三寸长铁钉的狼牙红盖钉板,钉尖朝着肚皮放好,上头又覆了一扇半尺厚的石磨;从人群间唤上来镇上党记铁匠铺的两个愣头学徒,手抡铁锤像平时打铁一样重重捶打起来,只见锤下火星四溅,乒乓之声不绝。这样折腾了一会子,两个愣头学徒累得大口喘气,臭汗淋漓,扔下大锤。海船让二人抬开磨盘,取下钉板,却见装死的海灯用手指弹了一下黑瘊子,一个鲤鱼打挺跳到一边,肚皮上只留下星星点点发红的印迹。海灯连说“献丑献丑”,向观众鞠了几个躬,台下响起一片狂呼。接下来,海船表演头顶破砖。他把六块铁磅生硬的青砖码成一摞搁到头顶,端跪在地,只见海灯手执一柄锋利异常的大刀,运足气力,一刀自天劈下——“喀嚓”一声,六块青砖齐刷刷断成十二瓣,海船仍旧跪立在地,面不改色,而台下却有几个胆子的人吓得尿了裤子。青山道人师徒精彩、凶险、诡异的表演令人折服,安边堡的李鞋匠和乌审旗的蒙古人帖木尔抢先报名,请求加入义和团。三四十个热血小子按捺不住,纷纷上台。——这一股人当即行了叩拜之礼,成为青山道人的新弟子。

又一通鼓响,青山道人的师妹红莲道姑和七八个女弟子登台表演。她们一个个正值妙龄,身着红装,一手拎红灯一手拎长剑,从幕布两角闪出,一露面,两队女子二话不搭,抡起长剑对阵厮打。至激烈处,只看见红灯点点、剑光闪闪,哪里辨得清人和剑、剑和灯、灯和人。正当大家眼花缭乱之时,红莲道姑一声喝令,这帮女子打着筋斗蹦蹿至前台,施展轻功,一只只燕子似的嗖嗖嗖飞上戏台墙头,足尖轻点,再飞上戏楼之顶,又是一番腾挪闪跃的猛烈厮打,像一群扑闪闪的花蝴蝶,楼顶的灰色瓦片竟安然无损。直至厮打够了,女子们这才收紧柳腰,团身而起,凌空飘落,像一片片彤云、红花从天上撒落……红莲道姑插起招徒彩旗,镇上正路人家的女子心存艳羡却是不敢妄想,唯有王香香、吴爱爱几个家道破落无人管束暗里放了脚丫的野女子不管不顾,做了弟子。

庙会结束后,义和团在镇子的复兴店扎下营盘,又在娘娘庙设下祭坛,没有显露出开拔远走的迹象。白日里,男男女女喝符念咒,男子修炼气功及刀剑不入之术,女子修炼飞檐走壁的轻功本领,热闹景象里潜藏着一股腾腾的杀气。一个多月过去,义和团吸纳汉、蒙两族团民四百余人,羽翼渐丰。

青山道人拜会了章金升典史,提出攻打小桥畔堡寨、除灭传教的洋人,章金升一心想夺取几杆洋枪,一口答应。青山道人大喜,分派李鞋匠和帖木尔各自返乡招募勇士,串联起事。

七月十五夜里,天穹沉积了乌黄的云彩,遮蔽得月光渗淡。青山道人所部义和团四百余人,帖木尔所率鄂尔多斯草地的鄂托克、札萨克、乌审三旗蒙兵四百余人,安边堡李鞋匠招纳的乡勇二三百人及章金升所带四五十名马快、步快,于子时在镇子西沙口完成集结。青山道人披发仗剑一声令下,山东嫡系弟子作先锋,一千多号人马高举火把,抄着长矛、梭镖、大刀、钢叉、鸟铳,马蜂群一般朝南沙口漫涌过去。教堂神职人员和当差的杂役天黑前听到风声早吓得屁滚尿流逃往小桥畔中心教堂,联军冲杀进去,里院空无一人,于是捣毁祭器,撕碎圣像,又四下里放火,人字形的教堂在冲天的烈焰中轰然倒塌。联军队员张狂失道,嗷嗷叫着,纷纷叉开腿朝火堆尿尿,嗤嗤嗤的响声里,废墟里蒸腾起呛人的尿臊气。

约莫丑时,联军像决堤之水越过红柳河谷冲向小桥畔教堂。堡寨内聚有外籍传教士十数人、教徒百余人,拥有洋枪数十杆、子弹四五千发。自打镇上闹起义和团,教会组织即加紧训练备战,令枪手全副武装昼夜巡风,此刻正严阵以待。耶莫支借着黯淡的月光,在垛口探头张望,发现黑水一样的人群已将堡寨团团围定,下令枪手子弹上膛,但有攀爬攻击格杀勿论。一通鼓声响过,李鞋匠头顶铁锅、手提大刀冲在前头,乡勇二三十人紧随身后,用大绳拽抬着巨大的杨木大梁向东寨门冲去,数百人呐喊涌上。这时,堡内突然打出一颗油浸的棉花火蛋,将寨门口堆放的糜草垛引燃,霎时火光冲天,寨门附近亮如白昼,垛口上的枪手一个排子枪射来,李鞋匠和七八个乡勇中弹死去,攻城人马惶恐退走。

章金升见洋枪果真厉害,强攻难下,献了一计。于是从第二天起,联军队伍撤至远处分兵埋伏,只派小股人马绕堡而行,或放肆挑逗或起哄辱骂,企图引诱对方出兵而聚歼之。连着三天如是行事,堡寨内却无任何反应。青山道人再与众首领谋划破寨计筹。到第四天拂晓,联军兵分四路,各抬云梯,趁夜色疾速向堡寨运动。堡内早有准备,墙头探出吊着火蛋的柳椽头,枪手一齐开火,偷袭受阻。青山道人大怒,下令实施强攻。一时旌旗摇动,喊杀连天,土炮、鸟铳、弓箭、梭镖一齐向寨墙高头打击,团勇突击队员架起云梯攀登,鱼贯而上。寨内迅速组织反击,密集的枪声里,教徒一拨一拨登城,掷土弹、抛火球、扔砖头,并施用滚木擂砸,双方激战多时,联军伤亡惨重,教徒六七人死伤。其间,比利时国传教士叶司铎潜近垛口,一杆单管望远镜窥探联军阵势,被团民鸟铳咬住,面部中数十粒铅弹屑而死。战至日头冒花花时光,强攻再以失利告终,联军退远,双方又陷于僵持状态。

章金升在焦躁中又生一计。从这一天起,联军白天休战,夜间擂鼓呐喊,偶尔实施偷袭又迅速撤出,暗里组织一批身强力壮的团兵昼夜不息从远处挖掘地洞,逼近堡寨。

二掌柜赵世昌见联军一连多天佯攻不断,好生奇怪,登上寨墙用望远镜观察,终于瞧出端倪。于是连忙向耶莫支报告,说联军正在挖地洞,必定图谋从地洞运兵至堡内,而后里应外合一举夺寨。耶莫支陷于惊惶,叹息道:“魔鬼掘洞偷袭,天主圣明,给你们以启示,可用什么办法破解呢?”赵世昌说:“只要在寨墙内隔不远放置一口瓷瓮,或注水或空置,派人日夜监测监听,打洞的地方必定发生震动,根据水波或空音即可测定准确的位置。”“天主保佑,天主保佑,聪明的孩子们……阿门!”耶莫支在胸前用手掌自上而下自左向右划着十字圣号。

这个主意果然奏效,赵世昌一股人准确地测出了打洞的方向和位置,杀手手执利刃守株待兔。这天夜里,洞内破开地皮,七八个团勇接踵钻出——一声枪响,守候在左近的杀手呼啦啦拥上,顷刻一个个剁翻在地。青山道人已布排好人马,预备从东南两个方向实施攻击,直至破晓,仍不见寨中传出讯号,正自狐疑,忽然发现寨墙上竖起几根高竿,上面悬挂着七八颗人头!联军营内大放悲声,青山道人怒不可遏,不顾天色放亮发动强攻。海川带团众攻打东门,抢至寨墙下,刚刚架起云梯,被一颗子弹击中头顶,扑地死去。王香香和吴爱爱顺云梯飞身跃上墙头,挥动长剑劈死两个教徒,未及闪入壕堑,双双中弹,从寨墙栽下,皆口鼻出血而死。率领蒙军攻打小南门的帖木尔搭弓箭射杀两个教徒,却在嘎叭叭的枪声中塌倒……接连折损几员首领,青山道人只得鸣锣收兵。章金升带着人马只在远处踯躅观战,见几番不能破寨,已是垂头丧气,而对洋人威猛的快枪却更加着迷了。

联军围而不攻,双方泥入持久对峙。过了一个多月,传来惊天消息,有说八国联军占领了北京城,老佛爷携光绪皇帝逃往西安;有说老佛爷在移驾避难途中迫于内外压力,下令各地官兵剿灭义和团。章金升的人马第一家撤跑,联军人心涣散。青山道人半信半疑,勉强撑顶。没过几天,风传陕西巡抚衙门已派员带兵赶赴三边弹压。情势急转直下,蒙兵北撤,团众和乡勇鸟兽散去,青山道人一股山东人也消失在肃杀的秋气里。

第二年,宁夏教会组织将三边教案一宗事闹到北京,借列强威力向清廷提出抗议,要求追查地方政府责任,并做出一应赔偿。清廷诏令陕西巡抚衙门会同伊克昭盟相关三旗王府查办调处。很快,蒙古三个旗和三边的几个涉事官员遭到罢黜,丁知县和典史章金升自是丢了官帽。经多方调停、屡次协商,降为地方事件处理。五月二十八,双方各派代表,在柠条原镇签订了《三边教案和约》,约定由乌审、鄂托克、札萨克三旗赔偿白银十四万三千五百两。乌审旗分担四万五千五百两,因无款可筹,将大淖硷池作抵押。鄂托克、札萨克共承担九万八千两,缴付三万四千两,剩余六万四千两无力筹缴,将边墙外约二万五千九百二十方里的扇边地 作抵押。双方约定,抵押期以十五年为限,届期无偿归还。

面对丧权辱国的不平等条约,李函玉联络镇边、定边、安边地方士绅数十人,以“地属汉民,不应当作蒙地抵与外人”为由向榆林、陕西署衙提出抗议和诉讼,辗转二三年,花费甚巨,无人理会,不了了之。

三边教案以割地赔款了事后,传教士外依列强内结官府有恃无恐,操纵了这一方边地的土地权,把持了行政、司法权,加紧兴建教堂,发展教民,宗教领地大大拓展。仅镇边境内,二三十年间,教会组织以小桥畔为中心,先后在毛团圐圙、旧伙场、死羊湾等村庄新修教堂十座,总数达十六座之多。鼎盛之时,教区向东扩展至芦子河流域,教民达三千五百余人,准教民两千余人,约占全县总人口的十分之一。——直至历史蹒跚百年步入二十一世纪的今天,他们的后人依旧半精明半糊涂、半虔诚半糊弄地信奉着天主教,抱守着与本土不同的信仰,可见影响之深远。

随着传教范围的扩展,洋教士凭借土地抵押特权,勒令各地汉、蒙民缴纳地租,以“三七”“五五”或“四六”计收。教堂聚敛地租、高利放贷迅速致富,除了拓修堡寨、大量买进枪支弹药强化武力,余款多被调往中国境内其他教区,用于宗教侵略扩张。

据相关史料记载,三边教区订立了一套五花八门的规矩,大略如下:凡不顺教乡民,一律剥夺租地权;教民见教士须行揖拜、长跪或叩首之礼;礼拜日全体教民须停工停业集体做弥撒;个户弥撒缴费,小弥撒每台缴粮二斗(以糜子折合计),婚配米撒三斗,唱弥撒六斗,三个神甫诵经之大弥撒二石,保险弥撒八石;教民男女婚配须经教会组织同意,严禁教民与非教民结婚,严禁离婚;教民适龄女子须服从教堂安排随时充任修女,一旦充任,须发三愿,绝财绝色绝意;教民不分男女老幼,一律不准听书看戏;男丁一律不准私藏火器、习武从军,等等。此外,教会组织拥有行政辖管、审理诉讼和搜查民宅的权力,并专设惩戒处所,配有镣铐、木枷、皮鞭、棍棒、烙铁等刑具,对违教规者一律予以惩戒。另有劈门窗、掘锅灶、抄家产等处罚措施。漫漫岁月里,教区发生了无以计数的悲剧:耶莫支怀疑一对男女有奸情,公开惩戒,将二人吊在木架上鞭笞杖责活活打死;毛团圐圙有一个十二岁的娃娃偷吃了教堂一颗半生不熟的果子,被抓来剥去衣裳用烧红的铁锨烙身,留下终身残疾;旧伙场教民白氏于主日时坐了月子,未去念经,被罚打几十大棍,直至皮开肉绽;死羊湾刘姓兄弟拒绝顺教,咒骂教堂,荷兰国神甫沙智林指使武装教徒将俩人捆绑殴打致死,并处罚糜子十二石,没收坡、滩地七百多亩,罪名是他们“通匪”……

(未完待续)

责任编辑:马慧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