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其雌
2016-05-14高璨
高璨,1995年生于西安,现就读于湖南大学岳麓书院学生。在《人民文学》《诗刊》《钟山》《天涯》《文艺报》等报刊发表作品。出版个人作品集《梦跟颜色一样轻》《你来,你去》《这个冬天懒懒的事》《四五六七日的雪》等17部,并入选“三个一百”原创出版工程,全国青少年推荐百种优秀图书,获首届《儿童文学》金近奖等多种奖项。
历久弥新
时光并非一视同仁,他对所有事物并非只是啃食作用,对其中的一些,他像细心的匠人,细细打磨,抛光磨亮——就有了历久弥新这个词。
他是如何选择,对待面前的众物,是用无坚不摧的牙齿,去咬;是用攻无不克的铁蹄,去踏;是用战无不胜的劲风烈火,去燎原;还是用温柔的双眼,亘古的双手,去烘托、去抚慰?
好的书籍需要时日去体现,好的书籍与他的大多数精神都不应离其作者太近,人们总是爱将作者的境遇与他的作品相连接,然后得出千篇一律的结论,完全不能领悟文字背后真正的价值与内涵,因为真正的价值应该如同警句般是不具有时代限制的,是超越了作者对眼前生活着迷的阐述的。尼采甚至说不应该把作者的名字写在书上,不让读者从作者的角度曲解文章。
可惜时光历久弥新的功能总像是在人遁世后才开始发生,至少也距离此人创作此物的年纪相距甚远,时光像是在一个人的房间中收拾整理他的遗物时,开始公布所有价值的真相。然后人群开始长吁短叹,认为社会又产生了一位已经过世的伟人——而他还在身边的时候怎么就没有发现呢。
书本一经产生就应是自由的个体,所有关于作者的记号都不该遗传给书籍。
诗 人
当我们去尝试读懂一首诗,我们就误解了一首诗;当我们尝试从诗中读懂诗人,我们就误解了一个诗人——若我们热爱读诗,不如说:去诗中了解你自己吧!
诗人住在句子里,你永远不会了解他为了钟爱的句子会绕多少弯子,会乱入多少穷乡僻壤。
很多的好诗,都是诗人误入桃花源的结果,但是读诗的人往往不能进入同一片林子,诗人自己也不行。
诗人有时也认为一些话不够出彩甚至有多余的嫌疑,但大多数诗人不舍得删掉大多数的句子,那些索性被留下的句子后来会被不同的读者爱上。
“诗人的思想一般没有那么多别人认为它有的价值,其实人们也一并为那层面纱和自己的好奇心掏了钱。”
但诗人本身并不会为读者加深其意义而懊恼,这笔精神上多余的收入往往会增加他的成就感。
何谓爱情
何谓力量意识?就是通过一切的交往与交流活动我们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在别人身上施加我们的力量。行善或是作恶,都让人惦记,都是力量加重的表现。
何谓爱情?就是力量意识夸张爆发的时刻。爱情只是贪婪的昵称罢了。在得到之前,极度渴望在此人身上施加自己的影响,是爱这个人呢,还是爱这个人身上的自己的力量呢?被占有物总比欲占有物显得少了许多,当你意识到自己在此人身上的力量与影响不会再有所增加时,就开始变得成就感贫乏,想象中的新家总比此时躺着的地方诱人。
爱情就像是火山爆发,正如火山不可持久爆发,爱情也不会持久,风口浪尖的激情怎会有维持的资本,而短暂的事物本就拥有令人神往的魅力。爱情的延续是什么,是友情吗,是亲情吗,不知所措的力量意识只有在重新聚焦在一项十分具有吸引力的目标与活动而不会与之前的这个人所冲突的对象上时,才能使爱情得以延续——比如二者有了共同的理想目标,或者有了孩子,孩子就是力量意识的最好转移吧。
何谓爱情?除了贪婪,还有自私,它令占有欲强的人感觉棘手。
太人性的爱情,若是不愿流泪,就也笑不出声吧。毕竟丘比特手上拿的,是箭,是武器的一种。
语 言
我从不认为语言为我所有。
他们更像森林中的动物,隐匿或彰显在森林中的各个角落,以各种目光和姿态审度这一切。有时我在森林中,他们就也审度我,把我当做一件透明的衣服,在我的身体中穿梭。于是我有幸得到极致自由的文字,类似于白兔的羽毛或是乌鸦的高筒靴,也能够时常掠过我透明的视网膜。我抬起手来,胳膊中盘踞着蛇,她吐着信子却不伤我。总想这世间,最有毒的东西,只会施加于被强求之时,而我在这里是透明的,我的指尖甚至不能够承受一只蝴蝶轻轻的重量。大概在这里,是无我的。所以最糟的事情从来不是在森林中遇见可怕的事情,而是有时我找不到这片森林了。我的眼前都是纷杂的声音、形状和色彩,混杂的思想使身体变得异常污浊而沉重。就像这森林中住的全是可爱的苔藓地衣或是裸子植物,他们拒绝污水、废气,以及,思想负担。这就是最可怕的事,我绕着森林应该矗立之处环顾左右,然而连一只狐狸尾巴都看不到。此时我并非失去语言,而是失去海洋只留下冰箱里冷冻的鱼干(写应试作文于我而言像极了缝合一群泡在福尔马林中的肉块)。
所以虽然对“字如其人”没有把握,却往往可以确定“文如其人”。
再说这片森林,我从不认为他为我所有,但是他是这样的辽阔,以至于我从没有在森林中遇见过别的人。
也许尼采正是想与他人来共享这片森林,所以查拉图斯特拉就来了。
枷 锁
“你是个可以摆脱一切枷锁的人吗?有一些人,当他们扔掉他们被奴役者身份的时候,也扔掉了他们最终的价值。”
这被奴役之人我看到三种。
第一种是善作众人之人,守着变幻的社会风尚道德倾向。他们最初是既有灵魂又有道德的,可随着道德如风的飘摇,他们的灵魂也变得稀薄,因为灵魂认为寻找自己的任务大势已去,已然成水底淤泥上柔软的水藻。因为这类人灵魂稀薄,就缺乏自己充分的思考,以至于陷入更加人云亦云的恶性循环,容易被操控,做出自己想不到的坏事,或是蠢事,而他们舍不得丢掉枷锁,这些施加在他们身上的社会风向,是他们自认为唯一值钱的东西。
第二种是囚于权钱之人,他们是如此爱钱以至于抬头看着太阳,都觉得它像只巨大的金元宝。只顾抬头对于金钱及权利垂涎,全然不顾手下的动作与脚下的步伐,他们在人际关系中游刃有余,恰说明这类人极缺乏道德,或是已经把它们藏在深深的山洞里了。因道德本是坚硬而尖锐的事物,它们也许可以使我们在缓慢的平和的日子中显得高贵,但并不会使急功近利的用意更加轻松。这类人把灵魂拴在了钱上,若是夺走这桎梏,整个人就犹如空洞——和埋藏道德的并不是同一个。
最后一种是最荒凉,也是最富有的,囚于书本之人。他们阅读了许多书籍,浏览了许多经典,他们以书中的字句为圣言,一字不敢添加,一字不敢削减。他们记忆并相信着书中的一切。却拿不出自己的种子——上千年的知识与记忆是不会自己开出花来的,它们都需经过现代人的咀嚼消化,融进带有生命力的血液,重新绽放。一个只读书却没有创造,没有自己思想的人就像一个储存书的仓库,而这些书其实储存在哪里都差不多,在他的大脑里也是这么整齐地拜访,每一本之间都依然毫无瓜葛。他不愿冲破任何一本书籍,在他看来这就像一种背叛,他定认为被知识所奴役是件高尚的事,但是他忘了自己,他的灵魂大概干瘪成瘦削的书签,清晰记忆书的页码却从来不和左邻右舍寒暄。
说 话
“在他们那里,一切都在说话,一切都被说烂,一切都被出卖,不再有事物有所成就,有所完成。”
为了能使言语更自由地流通,他们甚至敲掉了牙齿,让那终有一日会被时光带走的,早日被时光带走吧,言语才是永恒的!他们如是说。
我曾经坐在很多地方的观众席,环顾四周,这观众席上坐的演员竟比观众还多!台上的演员强颜欢笑,他们却在下面笑得真切开怀。应该教育小孩子不要写下“我将来要成为演员”的理想,因为终有一日他们会的。然后我见过的那些剧场,灯光照射在哪里,哪里就是舞台,甚至没有光的地方也有人陶醉于表演,在那里真实或是虚无都像粉尘一样,不足挂念。
我曾经与一些人第一次见面,就仿佛已经听过他们的许多场演说,他们仿佛天生就长了一张演说家的嘴。你瞧他们从荷花花苞说到荷花盛开,说到荷花凋败,再挖出莲藕,等到莲藕也说完,竟挖出水底的淤泥。而他们的话题,始终都没有逾越一枝荷花从头到脚的身高。
一半大脑负责说话,现在他教唆着另一半负责思考的大脑,也开始着手考虑说话的事了。
无 为
顺其自然、无为,这样的词语被肤浅者剥削的薄如蝉翼。
我再没有见过比这更积极,更具有喷薄的力量的词语了。
在此之前我和老子和《道德经》之间存在一种透明却深厚的隔阂,字面的解释,我现在和我初二时的理解无差,这层隔阂变得更加深厚了,在我读到一本“强解”道德经之后,如果说《道德经》中确有从政的智慧,那也是在众多的智慧中不可避免的涵盖的一种。把每一个词都和政治、治国扯上联系,和将《诗经》中的每一首都增添讽谏的意味一样令我深恶痛绝。
文字不是好好的吗,诗歌不是好好的吗,句子不是好好的吗,连抑扬顿挫不都是好好的吗,为何他们就一定要为牵强生硬的人类创造物而生活呢?
《道德经》不是一种知识,它不是一种旧的像灰尘一样的过去,它也不是现在,因为没有现在,它是未来,它和所有的真理一样都只属于未来。
我不应该去寻找,因为我所能达到的高度永远不会高于我自己。
可是,不知是出于什么原因,我认为经历二十年的成长,我的预设和我之间悬殊巨大,是人为造成这距离,我必将再人为将其拆除。
无为,因为若是寻找,就一定会错过。
我终于明白,为什么我呼唤别人,看月亮!他们脸上的表情,却让我感觉,他们看到的月亮,不及我看到的月亮,一半的美丽。
月亮的美,是我注入的啊,这月亮中有我自己啊。
话语的价值
“有价钱的一切都鲜有价值。”
价值在当今社会的定义是,人类用于衡量达成精神共识所耗费的物质资源的尺度标准,是一个比值。事情的真相怎么会如此轻易就被定义化呢。
也许你可以说,同一个事物对于不同的人价值是不同的,因为他们的精神共识高下不一,而物质资源的消耗对于贫富不同的人都会有明显的差异。但其实价值是会说谎的,他有很多可供选择的面具,就像包下了一座面具生产厂那样。
你们有谁计算过人言的价值吗,伟人都不算什么,当红者才占地为王,是王自然有追随者,这追随的众人的话,价值也陡增,就仿佛一句话的价值与它被复述的次数有一种复杂的关系,价值观在此时再一次产生分歧,有些人认为越沸沸扬扬的话语越具有当时的价值,不论长远。另一些人对此嗤之以鼻,说烂的话就像用旧了一样,典当都当不了几个钱。
我以为相对而言,言语本身一个人呆着的时候,更容易走得意味深远;太多人围着,就容易浮在表面,虽然不乏有经验者可以从海面看出海中酝酿的风暴。
广告就是一种利用言语直接带动经济增长的方式。它往往会站在那个会惹人厌烦的边界上频频试探。
其实这世上大多数人说的大多数话,都不知为何而说,也不知说了什么。
守其雌
“知其雄,守其雌。”
“复归于婴儿……复归于无极……复归于朴。”
“小孩子”是一个中性词,一个没有褒贬的名词,和“桌子”“门”一样,但是“像小孩子”是一个赞美。耶稣基督也曾说过“你们若不回转,变成小孩子的样子,断不得进天国”。
小孩子不是天真的,只是无知的。他们敞开着门,随时都有夺门而出的力量。而“像小孩子”的人,门也是敞开着,但他们是回家的。他们的眼睛犹如孩童般闪烁,但这闪烁的星星不叫“好奇”,而叫“自知”。他们有一日突然发现自己是美的,随着继续的深究,突然发现自己不见了,而周围的一切都是极美的。
最初我只想遇见一朵花儿的美,但是后来却发现这花儿脚下的土地,滋养她的河流,照耀她的天空,都是更美的。
我骑上马,这马蹄印在软泥上的印记,或是走过石板路的滴答,像一幅画一样,并且这画中,我并不在马背上。
出生时我们与自己比邻而居,但不幸的是我们不能如转世活佛那般兼具佛法与修为,他出生不久就可以扭头来,认出身边真正的自己,并且合二为一,想起前世、再前世的记忆来。可是我们不能,我们只能直行,顺着目光的方向,似乎所有的经历和阅读,都是在创造一个回头的可能性,我们终究是要回家的,回到自己身边。
前几日下雨,我们热爱雨的叮铃;前几日花开,我们赞美花瓣的动人;前几日晴天,在阳光下我们微眯着眼,光如同温暖的绒毛——前几日我们吃了一些水果,也许是桃,也许是梨,总之这些美化的事物如今都成了我们身体中流淌的一部分,并且我们的这些美好或许在几日之后会复归于自然的美好。我们多么像十字路口,供万物因缘巧合的聚集,再——离散。十字路口总是存在的,我们则像更为短暂的,千百层时光平面中的,一次又一次不断地闪光的会面。唰——的一下,我们知道的,和我们所不知道的,就一起擦亮一瞬夜空。
语言是众人的密谋
语言是众人的一次商议,是全部人群的共同秘密。拿汉语举例,它就是中华民族的一个秘密,一个源自历史并且慢慢发展的决定。将各国语言汇总就呈现出人类秘密商议的蓝图。通过语言我们得以交流,交流这些我们之间的事,尤其是当事情与双方都有关时,语言显得格外实用。
然而既然语言是众人的密谋,那么当有什么事情发生,并且不属于众人,语言就显得脆弱。大心境界无法用语言描述是一个例子,因为此境界只与发现者有关,和外面的人无关。举个更简单的例子,我们常常会说,一样东西太美了,或者太可怕了,简直不能用语言形容。即说明这件太美的,或太可怕的事情只对陈述者发生,和别人没有关联。
当我们相爱,当爱意属于我们,那么所有的甜言蜜语都锦上添花,然而承诺是没有意义的,因为发生在一个人内部的变化,从动因到经过都与另一个人无关了。承诺无异于拿一人的起心动念牵强给另一人,人们的承诺总是超出了他们可以承诺的范畴。
但是人们喜欢听承诺,即使它如此无用,就像你认为你们的契合度很高,所有连接都严丝合缝。事实却并不是如此,你们的秘密,大概只有相爱这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