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青石 (散文)
2016-05-14敏洮舟
敏洮舟
我家在城南。
溜出家门,拐出一条狭窄的小巷,就到大街了。街角有个废弃的院子,以前是客运站,四方四正的,北边盖着一排八十年代的青瓦房,房前整齐地队列着十几棵身形苍老的白杨树。树歪着头,斜着身,掷出一片斑驳的荫凉,里面有风,风里藏着我的童年。
有段时间县城改造说要动迁,很闹腾了一阵,结果客车被迁走了,可改造迟迟未动。客运站就被闲闲地空置在那里,成了一个日渐荒芜的废院。只有客运站铁门上那几个剥落了朱红的大字依然遒劲——“城南公共汽车站”,寂寥地凭吊着已逝的繁华。其实也未空置,后来招来了一班光棍闲人、市井小贩整日下棋闲侃、小倒小卖,院子反而热闹了。当然,时不时的,也会出现我这个“学生”的身影。
小时候去客运站,只是为了逃学。清晨起来,母亲给我煎个荷包蛋,吃过之后抹抹嘴,开溜似的上学去了。母亲不知道,我已经把客运站变成了专属我的“学校”。那排树成了我消磨时间的处所,整日爬上爬下,穿梭其间。爬上去就在树弯里躺着,望着湛蓝的天空中那一朵朵棉花似的白云,心想那要是棉花糖该多好。爬下来就坐在树荫下的一块硕大的青石旁边,听一个老先生讲古今。如果去掉这些零碎的光阴,我的童年就是残缺的。近日忽然有所意味,以前对客运站那种莫名的亲近,除了逃学,或许里面还藏着些隐秘的东西,比如是在等待一些故事的发生。
院子里最诱人的不是正午的阳光,而是白杨树下那一溜干爽的阴凉。院子最东边的那棵白杨长得恣肆张扬,树旁就是那块硕大的青石头,夏天阳光炙人的时候,躺在上面又舒适又凉快,更凑巧的是,这棵年岁苍然的老树虬根外露,一截不安分的根须竟然向上生长,也不知被什么人拦腰截断,剩余的部分像一根圆柱,刚好用来置放茶壶。这棵树和这块青石头,是我最喜欢的、擅长讲古今的那位老先生的专用领地。
他叫麻五十。
麻五十有一个制作粗糙的紫砂壶,有人没人总端卧在树桩上,像是替他守护领土。哪个不长眼的敢靠近这块青石,保准招来一顿臭骂,被骂的人忿忿不平:这青石上又没刻你的名字 ,凭什么给你一人霸占着?可细细一看,那油润光滑的石面上似乎真能看出些麻五十的身影。麻五十在这块青石头上已经消磨掉几十年光阴了。
不管上午下午,只要顽性一发,我就来到这院子“上学”,然后站在院子门口打量并不热闹的街道,一眼就可以看出谁是这院子里的常客。每天来院子“上班”,他们各自有一个固定的随身工具,或拿着棋盘或掌个鸟笼,或倒提着板凳腿一步一晃,一串溜就从那个小巷中走出,然后优哉游哉地踱着方步朝院子走来。
其中穿着中山服、纽扣系得整整齐齐、手中托个紫砂壶的就是麻五十。虽然深蓝色的中山服已经洗得有些泛白,五颗扣子中掉了再补替的两颗显得有些扎眼,但从他修得无一根胡茬的瘦脸,梳得连苍蝇都趴不住的大背头,擦得光鉴照人但严重走形的三节头皮鞋上可以看出,他是个讲究人。
麻五十进院子总将腰板挺得很直,阔步行走时左顾右盼,频频向人点头示意,尽管别人没有招呼他,甚至连看都没看他一眼,但他依旧保持着多年的习惯。走到那块青石旁,看着石面上飘落的一层薄薄的尘土和几点凝固的鸟粪,麻五十先皱皱眉头,然后仰天沉思一会儿,再壮壮声嗓说:“唉,这院子真不卫生,早知道,就跟张主任喝早茶去哩。”说完慢条斯理地掸掸青石上的尘土鸟粪,再咪上一口紫砂壶,继续仰天沉思。周围听了或偷笑,或鄙夷,或摇头不理。这情景其实也持续了很长一段光阴,人们都见怪不怪了。
院子里的人最喜欢跟麻五十下棋,或者说,最喜欢“听”他下棋。我就是其中一个。虽然到现在,我的棋艺依然很烂。下棋的时候,麻五十才愿意从屁股下的青石上离开一会儿,走到棋盘前,他总是很严肃地跟对手说:“手谈是一门艺术,大脑的艺术,每走上一步高棋,都是在创造艺术哩,所以我希望你能慎重地对待即将出现的艺术。”
未料,走不上十几步,他就被人一个马后炮套杀,输掉将军后,麻五十又一番说辞:“唉,四下里太吵哩,艺术创造总需要灵感吧,灵感不会来这种胡里麻搭的地方。我小时候跟我阿达(父亲)手谈,经常坐在西安买来的纯毛毯子上,旁边白银火盆里炭火烧得很旺,景德镇烧制的青花瓷杯里飘着龙井的茶香。在那种环境里,我的灵感才来呢。”他说得神情陶醉口沫横飞,旁边的年轻人互相挤眉弄眼,朝他身上的衣服鞋子撅嘴。年长的人却知道这不是虚假话。
更多的时光,麻五十是在青石上打发的。他盘膝一坐,偶尔从伸臂可及的树桩上端过紫砂壶咪上一口,然后清清嗓子,继续神侃开来。青石周围,全是些游手好闲的少年娃,当然,也有托着下巴听得正入神的我。看着下面的娃娃们一个个听得悠然神往,有识相的再时不时追问上一句,麻五十就侃得更来劲了。
闲侃的内容绕来绕去都是他们麻家几十年前的老黄历。说他爷爷生前的生意规模大得很,光黄金有十箱,袁大头就数不清了。他父亲的时候,整个城南都姓麻。
有娃娃不信,说他吹牛,他就使劲拍拍屁股下的青石,然后很生气地甩甩头,说这青石头就是证明,它是很有些来历的。大概在清代的时候,一位县令给小妾修花园,造假山缺少一块巨石,某乡绅为了讨好县令,托熟人从异乡运来献给了他。辗转数十年后,清政府灭亡,这块巨石也随之流落民间。
有个买鸡蛋的老人一直蹲在旁边,听到这里,他插嘴说:“不是流落,它是被人从国民党政府大院(前清县衙)买走的,价钱贵得很哩,值了一千个坨子(袁大头)。买它的人姓麻,是南门上有名的有钱人。”麻青石听后,头昂得更高了,他接着话茬说:“青石像一头牛一样卧在我家院里,我先人左看右看也不知道能用它做啥哩,最后吩咐人手(下人)洗完衣裳就晾在石头上。”说完后,他傲然拉拉衣领,抖抖衣袖,可神色之间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落寞。
后来又从别处断断续续地听到,麻五十的先人将青石买回家的几十年后,全国开展整风运动,号召“破四旧”,青石列在被破之列。“地富反坏右”,麻家荣登榜首,抄家游街,从此一夜赤贫。麻乡绅不堪折磨,在五十八岁时丢下老来子撒手人寰,这个打小被千娇万宠的小儿子当时八岁,名叫麻五十。
时间飞奔一样,转眼就跑过几十年,麻五十也将童颜熬成了鹤发。亲戚邻里曾让他一起出门做些小买卖谋生,他总是把头昂得高高的,笑而不答。旁边,麻青石静静的。就这样,身边的亲戚邻里日渐红火,日子过得有滋有味,其中还出了几个大老板。可麻五十依旧两袖清风,既没妻室,更无子嗣。偶尔有三五个熟人打趣:“麻五十,一个人睡觉,小心把炕滚塌喽!”麻五十总是嘿嘿一笑,然后拍拍屁股下的青石说:“放心,地基硬着哩!”熟人们听了相视一笑,或悄然叹息,地基再硬,也是明日黄花,与你何干?
用麻五十的话来说,这块青石也姓麻,是他的长辈。加上当地人大都知道这块青石头的来历,便戏称它为“麻青石”。麻五十数十年如一日,朝夕不离地守护着它。因此,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麻青石”也成了麻五十的另一个姓名。在年少的一辈人里,说起麻五十知道的没几个,但“麻青石”却是人人皆知。
最后一次见到麻五十,我已是个四处漂泊的人,偶尔回趟家,总是不忘到那院子里转转,不光因为逝去的童年,依稀的念想中,总是隐约着一个鲜活的身影。回家得知,县城改造沉寂了几年后,终于有了动静。城南废置的客运站院子被列在第一批拆迁计划中。
吃过早饭,犹如鬼使神差,我径直走向了那院子。
在我之前,麻五十和他的紫砂壶已经散步在白杨和青石周围。看得出,白杨树上新发的嫩芽让麻五十的心情格外舒畅。我走上前去和他搭讪,他不接我的话茬,只是自顾自地喃喃低语:“小时候一到开春,我阿妈都会给我穿上新缝制的质地优良的绸衫子,冬天的棉衣全让人手拿去洗咧,洗完之后就晾在‘麻青石上。我也会坐在青石的另一面,连棉衣一起晒日头……”说着说着,他就情不自禁地哧哧笑出声来。与他的笑声同时响起的,还有院子外传来的轰轰的机械声,麻五十的笑声被淹没了。
一台挖掘机和十几个工人进入了院子,他们对我和麻五十说“让让、让让”,然后团团围住青石左看右看,麻五十踱着方步慢条斯理地问:“咋样,没见过这么大的石头吧?”工人们头也不回地说:“是,还真没法挪出去,只有打眼炸碎它。”
“啥,炸?我看谁敢动?”麻五十伸开双臂,拦在青石前面,鼻孔喷气如老牛。
工人们面面相觑,然后互相使个眼色,一拥而上,架住了麻五十。麻五十动弹不得,眼睁睁地看着青石的浑身上下被打满了深孔,眼泪唰唰就下来了,仿佛随着那一锤一凿飞溅的不是石屑,而是他的碎了的心。麻五十看着麻青石,我看着麻五十,心里闪过一丝悲戚。
一切就绪后,工人们架着麻五十朝我吆喝一声,一起避到院子外面了。过不多时,在一声轰然巨响中,青石粉身碎骨,麻五十随即昏倒在地。
一个月后,院子里的那些旧瓦房已被夷为平地,连那些颇有年岁的白杨树也受了株连,只剩一截截秃根赤裸裸地被阳光暴晒着。最粗壮的那截树根旁边,垒着大大一堆碎青石,个个都有狗头大小,建筑工人们专称这类石头叫“狗头石”,是打地基使用的最佳材料,和水泥沙子配合使用,术语“浆砌石”。
这一个月里,我时常去院子周围徘徊,可再也没有看到麻五十。阳光温煦地照耀着城南,照耀着空荡荡的客运站院子。在院子里送走了无数光阴的那些茶客棋客们,郁郁闷闷地游离在院子门口,来了又走了,走了又来了。
这天早上,有个人来了就再没有离开。他无力地斜倚在院子铁门边,长满胡茬的脸颊瘦如刀削,口中怪声怪气地喊叫着:麻青石、麻青石……一声高,一声低,声音嘶哑,闻者凄恻。他就是麻五十。没有人知道这一个月他去了哪里,可整个城南都知道,麻五十疯了。
责任编辑 包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