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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石转经筒

2016-05-14王晓一

延河 2016年7期
关键词:转经筒白狐阿布

王晓一

1

灰白色的毡包外,僵立着一个状如蒙古包似的钢丝牢笼。

笼子里的小白狐突然蹦了起来。

它后肢着地,两只前爪死死地抓着冰冷的钢丝网,胸口在剧烈地起伏,似乎被胸膛里的心火灼烧得痛苦不堪。它那宝石般的、黄红相间的眼睛,疾速地扫视着被寒风捆绑的四周,目光中迸溅着惊喜和惊慌,如电光石火,恨不能将四周剪成碎片,立刻显露出隐藏的妈妈。

虽然是在深夜,可四周围并不黑暗,那几乎触手可及的星空中,银灰色的寒光闪烁着、流溢着、穿梭着,将牢笼的周边辉映得如同月夜里的雪地——寂静的清晰中,缭绕着淡蓝色的、薄薄的朦胧。

小白狐怎么也寻觅不到妈妈的身影,尽管它已经闻到了妈妈的气息、听见了妈妈的声音。

它使劲一推前爪,返身扑倒地上,在笼子里扑棱棱地飞速转圈儿,将脚下厚厚的干草垫撩出了焦灼的“唰唰”声。

这干草垫是阿图尔和巴根兄弟俩特意给它铺的床,免得在漫漫寒夜中它被冻死。只要它活着,它的妈妈白狐一定会前来;只要白狐一来,它必定躁动不安,那么就会将干草垫踩出阵阵狞笑。

干草垫那散乱而沙哑的笑声,将毡包里熟睡的阿图尔和巴根惊醒了。他俩住在蒙西大漠的金砂矿区,虽然还都是少年,可却是剽悍、勇猛的护矿人。作为护矿人,即便是在沉睡中也会竖着耳朵,稍有风吹草动便会惊醒,并且在旋即间机敏起来,绝不会有半点儿含混。

“来了!”阿图尔兴奋地低声说。

他跃起身,悄无声息地蹿到门口,缓缓地蹲下,左手中紧握的长枪竖立着;他用右手解开牛皮绳,然后,把厚厚的毡帘挑开一条缝儿,将右脸卡在缝儿中,右眼如一颗刺亮的寒星,向牢笼的四周围探视着。

尽管他只有十七岁,可却有着魁伟的身躯和浓密的络腮胡,一股带有血腥味的杀气在他那明朗的面庞上若隐若现。

巴根沉稳地站在阿图尔的身后,双手持枪,黑洞洞的枪口已经钻出了帘缝儿。黑漆漆的眼珠、枪管前端尖锐的准星、牢笼顶端的钢丝圈儿,被他那寒光四溢的眼神贯穿着,形成了一条直绷绷的火线,等待白狐的闪现。

他比阿图尔小两岁,但身材比阿哈(蒙语哥哥)还要高大;虽然他的两颊还没有长出胡须,可脸上的稚气已经褪尽,英俊的脸庞就像峭立的悬崖一般冷峻,全然不像一个少年的神情。

阿图尔和巴根一蹲一立,都在焦急而耐心地等待着,各自的神情都酷似他们的阿布(蒙语爸爸)。

他们的阿布是一条彪悍的蒙古汉子,从少年时就在这金砂矿做护矿人。他一直由刀枪、骏马、烈酒陪伴着,在猎猎长风中叱咤。他打死过不少人、也打死过不少狼,但在一年前,却被比狼还厉害的人打死了。他是被暗算的。

阿图尔和巴根捡起了阿布的枪和刀,翻遍了杀机四伏的金砂矿,终于寻到了仇家,设伏杀掉了他,顿时间,两人名声大噪。

阿图尔握着阿布的枪,巴根攥着仇家的枪,兄弟俩接替了阿布,继续做护矿人。

他俩虽是少年,但却有着护矿人必具的实力——两人从小就跟阿布练骑术、学枪法,如今,他俩已和阿布少年时一样,用百发百中的枪法和大漠骏马的铁蹄,与其他护矿人一起,英气勃勃地卫护着金砂矿。

2

小白狐骤然瞥见一道一闪而过的白光,顿时尖叫了起来。旋即,它警觉地回过头,瞅了瞅身后那厚墩墩、圆滚滚的毡包,立即收束了高声地呼唤,抖瑟瑟地低吟着。

片刻后,那道白光再次闪现,可转瞬间又消失了。紧接着,不知从哪里蹿起一声尖厉的嘶鸣,就像一条浸满了辣椒水的皮鞭,将夜空抽打得一阵阵战栗。

“胡度(蒙语弟弟),别轻易开枪,要把稳,一定得打‘对眼穿!”阿图尔轻声叮咛道。

“阿哈,明白。有那小家伙儿在,白狐迟早会往笼子上扑,咱们总能等得到最佳的角度!”巴根轻嘘了一口气。

阿图尔抬手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左侧;随即,他指了指巴根,又指了指右侧。然后,他挑起毡帘,一猫腰潜了出去,敏捷地伏在了毡包下的暗影里。

看上去,他好像一截笔直的木桩,那从木桩前端支棱出的、硬邦邦的树枝就是他紧握的长枪。

巴根知道,阿哈的意思是“包抄”。但他没有立刻跟出去,而是挑开悬挂在屋子中间的大绒毡,走进里屋,看了看额吉(蒙语妈妈)。

黑暗中,他看不清额吉,只能看见一个大概的轮廓以及额吉枕边那个模模糊糊的转经筒。其实,他连转经筒都看不见,只是看见了自己的感觉。

然而此时,他不能点灯。他明白,光亮会将他们凸显出来,从而暗淡了周围,使他们失去视野。他们只有隐藏在黑暗中,四周围才能延展开去,白狐方能被裹卷进来。

可在阴暗里,他却看不清眼前的额吉了。不过,他能感觉得到,额吉正在沉睡,对身边发生的一切都浑然不觉。于是,他放下了心。

额吉什么都不知道,自然不会阻拦,那么他和阿哈就能放开手脚了。由于囚禁着小白狐,他相信,他们一定会得手。

只要剥下了白狐的毛皮,他们就能和驼队换来那只镶嵌着宝石的转经筒。当然,必须得将白狐打个对眼穿,剥下一张完整的毛皮,否则,只能换得一只次一等的转经筒了。

尽管它看上去也很不错,但自从上次,额吉一眼看到那只上等的转经筒时,她那原本浑浊的眼睛,骤然间变得流光溢彩,这令巴根和阿哈心中一阵刺痛,于是,他俩便有了共同的祈望——决不能让额吉有一点儿遗憾。

额吉快不行了。

自从阿布死后,她衰老得很厉害,眼见着头发迅速地花白,身躯也很快地佝偻了。

特别是近来,她的气息越来越弱,很多天都不出毡包,只是蜷曲在床上,一边吃力地摇着转经筒,一边喃喃地念着莲花生大士的心咒。她似乎已经知道,自己就要往生了。

额吉从前是念长生天的,但在十年前,她僵死了一只雄健的苍狼后,就不再念长生天了。为了驱魔求吉祥,她皈依了一位从藏区来的喇嘛,随着他念起了莲花生大士。于是,转经筒便成了她不曾离手的心爱之物了。

两个月前,巴根和阿哈阿图尔驾着一辆毡蓬马车,拉着额吉出去散心,在矿区外的驼道上,他们拦住了驼队,要买一些日用家什。

额吉在琳琅满目的货物中,突然发现了一只镶嵌着宝石的转经筒,她那干涩的眼帘中,蓦然迸出了晶润的泪光。

“南无莲花生大士、南无莲花生大士……”她喃喃自语着。

阿图尔和巴根很想立刻买下来,但驼队的头人大驼说,那只转经筒要值三个金馃子或是一张白狐皮。当然,白狐皮必须是完整的,要是毛皮上有弹孔或者刀痕,只能换取另外一只转经筒了。

说着,他指了指那只逊色一些的。额吉看了一眼,便闭上了眼睛,眼角处满是干枯的皱褶。

阿图尔和巴根虽然在金砂矿区护矿,可只见过暗红色的金砂,还从没有见到过金馃子。他俩打小就跟着阿布在蒙西的大漠中打猎,见过有点儿像黄鼠狼的黄狐,见过俗称“火狐狸”的红狐,但却从未看见过白狐。

兄弟俩失望了,可又不忍心让额吉失望,于是,便向矿上的老人打听。老人说,他在金砂矿卖了大半辈子苦力,哪里见过什么金馃子。不过,他倒是听说过白狐。

然而,蒙西的大漠中有没有白狐,他不知道。可是,他听老辈人讲过,白狐是长生天的精灵,是不能捉的……

3

阿图尔、巴根兄弟俩时常奔出矿区,纵马在浩瀚的漠海中寻找,他俩甚至连戈壁滩都去搜寻过,但却一直没有发现白狐的踪影。

然而,万没想到,就在近乎绝望的时候,他俩受到了驼队的头人大驼那颇有深意的点拨。于是,他俩竟然在靠近驼道的梭梭林中,发现了白狐。

尽管矿上的老人说,白狐是长生天的精灵,不能捉。可是,他俩已经顾忌不了许多了。

他俩眼睁睁地看到,那只金灿灿的转经筒,让额吉产生了强烈的欣喜。如果,额吉能够摇转它的话,那温暖的欣喜感,也许会滋养她的生命,使得她熬过这个漫长的冬天。即便是她要升天,也可以在慰藉中,喜悦地往生。

但是,阿图尔和巴根毕竟对长生天还怀揣着敬畏,于是,他俩决定,捉住了白狐后,将小白狐放生。

4

阿图尔潜伏在毡包左侧的暗影中,巴根埋伏在毡包右侧的柴火垛旁,两人都在焦急而耐心地等待着。

有小白狐做“人质”,白狐无论怎样狡猾,最终都得扑向牢笼,它别无选择。只要它的侧身出现在阿图尔或者巴根眼前哪怕几秒钟,他俩不管谁,那精准的枪法都足以打出个对眼穿。

在将小白狐刚刚囚禁起来的时候,巴根曾想围绕着牢笼挖一条环形的陷阱,而且要有足够的宽度。这样,白狐在扑向笼子时,就会陷落,他俩便可以第二次捉住它了。

然而,阿图尔却狡黠地一笑,说:“咱俩曾随着阿布在大漠中捉过火狐狸,他给咱俩讲过的……”

“哦?呀!”巴根一怔,随即,便想了起来,于是,会心地笑了笑,打消了构陷的念头。

原来,在几年前的一次捕猎中,阿布曾用以往的亲身经历,给阿图尔和巴根讲过狐狸的心智,它们的机敏、狐疑,令人望尘莫及。

从那后,他俩才知道,“狐狸落入了猎人的陷阱”只不过是额布格阿布、额么格额吉(蒙语爷爷、奶奶)哄小孩子讲的故事而已,一只正常的狐狸决不会失陷。

因为,陷阱上面的覆盖层如果厚实,就不会被轻巧的狐狸踩塌。而且,狐狸在奔跑中,四肢从不着力地着地,只是稍稍一点,便轻盈地跃起,迅捷地更换着落脚点。倘若覆盖层削薄,狐狸是能听出来的,它们每每在靠近目标前,总是先伏下身,将耳朵贴在地上悉心倾听,它们完全能够听出“空洞”的气流声,然后,鄙夷地一笑,扬长而去。

5

白狐在嘶鸣了一声后,一直无声无息。它迟迟不肯出来,这不得不让阿图尔和巴根感到佩服。

要知道,它现在营救小白狐的心思是多么的迫切,可它却隐忍得住,这得需要多么大的耐力!

白狐之所以在深夜中如此隐忍,是为了打熬阿图尔和巴根。它要在他俩疲惫不堪之际,骤然闪现而出。

但是,阿图尔和巴根并没有丝毫的困倦,他俩都在牢牢地趴伏着,紧紧地盯视着笼子。两人的目光时常碰撞在一起,迸溅出只有他俩才能看得见的火花。

与此同时,小白狐似乎与妈妈也在打着“眼语”,并且好像还和妈妈达成了默契。它不再转圈儿,也不再低吟,而是安静地趴在干草垫上,伸出前爪捂着自己黑漆漆的鼻尖在睡觉。

“假寐!”阿图尔感到好笑。

“这次,别想再耍花招了!”巴根将警觉从小白狐的身上铺散开来,去折射白狐。

他俩已经上过一次当了。不过,上次不是假寐而是装死,白狐才得以脱逃。否则的话,就不会有现在这番周折了。

一想起白狐的逃脱,他俩就感到沮丧——费了那么大的气力,万没想到,竟在不经意间……是啊,为了寻找白狐,他俩真是煞费苦心。

阿布活着的时候,从未给他俩说起白狐。矿上的老人虽说自己听说过白狐,但蒙西的大漠中有没有,他也不知道。这使得他俩很失望,不知道该去哪里寻找白狐。

然而,当他俩看到,额吉时常盯着转经筒长时间地发愣,心中便不免一阵阵刺痛。于是,他俩只得漫无目的地四处找寻,可是,他们扬鞭策马地纵横了近乎一个月,甚至都奔出了蒙西的腹地,跑到了一脉怪石嶙峋的山峦,都没有搜索到任何蛛丝马迹。

“胡度,咱们不能再这样信马由缰地跑下去了!看额吉的样子,也许撑不过这个冬天……”阿图尔思虑着说。

“可没有别的办法,只能硬着头皮到处胡找哇!”巴根无奈地攥着拳头。

“昨晚,我想了大半夜,心里亮堂了一点儿——咱们不能光问矿上的老人,这些年来,他没再去过什么地方。咱们得多打听!”阿图尔一边说,一边用一块儿老羊皮擦拭着枪管。“我想,既然大驼说起过‘白狐皮,那他就应该知道白狐的一些什么。咱们得去问问!”

“驼队十天才路过一次……”巴根算起了日子。“明天!明天,他们就该来了!”

第二天一大早,阿图尔和巴根便横马在驼道旁,等待着驼队的到来。直到临近中午时,驼队才浩浩荡荡地过来了。兄弟俩赶忙翻身下马,冲到了大驼的跟前。

“这一带有白狐吗?”阿图尔忧心忡忡地问。

“有。几个月前,我曾在这附近见到过。”大驼掏出皮囊,仰头喝了一大口马奶。然后,抹了抹嘴角。

“真的?!”巴根眼前猛地一亮,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大驼点了点。“我也觉得奇怪。按说,白狐是在蒙东一带,那里水草丰茂。可这里为什么也会有白狐?蒙西到处都是荒漠,你们这儿算是好的,也只不过有一片梭梭林而已。”

“这有什么奇怪?驼道附近好打食啊,白狐也一样。”驼队的小头人二驼说,“我听说,蒙东一带闹瘟疫,连草原都枯死了,人们都朝蒙西逃荒!难道,白狐不知道逃荒吗?它们比人可灵多了!”

“白狐好抓吗?”巴根激动得满脸通红。

“当然不好抓了!不要然,它的毛皮怎么会那么贵?”二驼摇了摇头。“我曾在蒙东听说过,白狐可比红狐厉害多了。红狐都不好抓,更别说白狐了!”

“你们想打白狐的主意?”大驼不屑地笑了笑。“上次,我在这驼道附近看见白狐时,只是冲它干吼了几声,根本就没动过心思。你俩看,我有多少人、多少枪?!”

大驼说他没动心思,可阿图尔却动着心思,他紧问道:“白狐最爱吃什么?”

看着阿图尔一脸的焦灼之情,大驼的心中不禁怦然一动,下意识地瞥了一眼身旁敞篷车上的货物,那只上等的转经筒熠熠闪光,很是抢眼。

于是,他连忙殷勤地说:“以前,我倒是听蒙东一带的老人讲过,白狐好像最爱吃葡萄。”

“可冬天哪有葡萄呀!”巴根不由地攥紧了拳头。

“有葡萄干呀!”二驼嘻嘻一笑。

阿图尔赶忙买下了一大袋子葡萄干,巴根一把抓过来横搭在马鞍桥上,两人兴冲冲地策马而去。

大驼望着他俩远去的背影,幽幽地一笑。“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居然敢打白狐的主意!那可是长生天的精灵,碰不得的!”

“可你不是一直都想得到白狐皮嘛,你就不害怕吗?”二驼挤了挤眼睛,戏谑道。

“他俩要真是提来一只活生生的白狐,我决不要!”大驼意味深长地说,“可要只是一张毛皮就不一样了——那是货物。反正又不是我动手打死的,与我无干……”

大驼说着一摊双手,耸了耸溜滑的双肩。

6

阿图尔从矿沟里取了一袋子细细的黄沙,巴根揣上了一些葡萄干,两人来到了驼道附近,仔细地寻找着敷设诱饵的合适所在。

觅寻了一天,直到黄昏时分,他俩终于停在了一片梭梭林前。看来,他俩的直觉着落在这里。

两人将各自的马拴在林前,一起徒步钻进了林子。要是骑马,林中枝蔓牵扯,很难行进。

两人东寻西觅,找到了一堵突兀的大岩石。阿图尔把细黄沙撒在了背风的地上,巴根将葡萄干散落在了黄沙上。

显然,他俩是以葡萄干作为诱饵,想将脚印引诱到黄沙上。如此,才便于仔细的鉴别。

尽管他俩没有见过白狐,可却见过黄狐、红狐。于是,他俩推想,既然都是狐狸,那么脚印就应该差不多。

对于这一层意图,巴根倒是懂得。然而,从脚印上,只能判断出是不是狐狸,可怎能判定是不是白狐呢?他颇费思量。

阿图尔细致地解释道:“咱俩跟阿布捕过狐狸的。你忘了,狐狸在吃过东西后,总爱倚靠着石头或大树蹭痒。一蹭痒,就会落毛的!咱俩还捡过火狐狸的毛,绑成小捆,逗蚂蚁呢!”

“阿哈,你说,白狐会出来吗?什么时候才能出来呢?”巴根连连问。

“晚上看月亮吧。”阿图尔憧憬道,“阿布讲过的,月亮里只要出现了狐狸伸长脖子叫唤的样子,就是它出来了。”

“灵吗?”巴根不大相信。

晚上,阿图尔和巴根坐在毡包外,一起守望夜空,但月亮迟迟没有出来。

夜深了,巴根倚着阿哈睡着了。阿图尔不困,一直在守望。

可是,月亮一整夜都没有出来。

第二天早晨,兄弟俩很不甘心,不愿再等到晚上傻盼月亮了,于是,便扬鞭策马,冲到了梭梭林前。

两人下马钻进了林子,刚一靠近大岩石,便都愣住了。只见,葡萄干一粒不剩,细黄沙上满是脚印,而且,有大、有小。

那些大脚印比黄鼠狼的要宽些、长些,比狼的又窄些、细些,一看便知,是狐狸的。而那小脚印,其形状、纹络与大脚印一模一样。

“还有一只小狐狸!”巴根兴奋地说,“但愿是白狐!”

阿图尔蹲在岩石下,仔细地搜寻着,少顷,便从石缝中捏出了几根白色的细毛。他“唰”地站起身,将细毛举起,对着晴空中鲜红的朝阳细细地辨认。

这几根细毛在阳光的辉映下,显得洁白而光亮,阿图尔甚至能够看清上面那细密的、莹润的纹络。于是,他断定,这绝不是年迈的黄狐或红狐脱落下来的花白的毛,只能是白狐的!

“长生天呀,真是白狐!”阿图尔陡然感到心中一热,喉头禁不住涌动了几下。

“额吉!转经筒……”巴根的眼睛湿润了。

7

阿图尔和巴根各自的手心里都沁满了汗,他俩不约而同地在衣服上抹了抹,然后,又握紧了枪把,继续目光炯炯地盯视着牢笼。

白狐就隐藏在四周围,可就是不出来,仍然在打熬着他俩。

“哼,看谁熬得过谁!”阿图尔和巴根异口同声地暗自呢喃道。

渐渐的,启明星亮了。

白狐终于从暗处蹿了出来,并发出了一声尖厉的嘶鸣,紧接着,它一旋身,扑到了一块儿土垒的后面,只露出一条毛茸茸的白尾。

好了,它终于耐不住了!阿图尔和巴根同时心中一喜,两人那各自触着扳机的右食指,都不由地轻轻抽动了一下。

然而,躲在土垒后的白狐又不动了,只是来回摆动着刺眼的尾巴,似乎是在故意挑逗阿图尔和巴根。

阿图尔和巴根的心都蹿腾了起来,恨不能一枪打烂它的尾巴。但是,他俩知道,此时,不能开枪,一旦伤了它的皮毛,就换不来那只上等的转经筒了。更何况,它的尾巴一直在摆动,也未必打得着。

小白狐在笼子里站了起来,将身体弓起,积蓄着力量,好像在等待着冲刺。

突然,白狐又嘶鸣了一声,总算从土垒后闪了出来,可它并没有扑向牢笼,而是返身蹿走了。

它怎么往回跑?阿图尔和巴根同时一怔,但已来不及多想,“噌”、“噌”地跳起来,冲着白狐的背影举起了长枪。

白狐敏捷地扭动着身躯,跑起了S形,阿图尔和巴根不得不频繁地移动着枪口。

“快追!”阿图尔担心白狐稍纵即逝,便果断地扯开马缰,飞身上马,追了上去。巴根也闪电般地紧随其后。

然而,他俩并不知道,自己已经中计了。

其实,白狐一来就想将他俩引走,可却一直引而不发。

原来,它是担心,要是自己刚一露面,就与小白狐背道而驰的话,很可能会引起他俩的疑虑。如此一来,倘若一人追击,另一人仍旧看守着小白狐,那么它则无法营救了。所以,它便故意打熬他俩,令他俩焦躁不堪。直到熬得他俩心急如焚、无暇顾念的时候,就能被轻而易举地引走了。

天哪,难怪人们都说,白狐是长生天的精灵!

阿图尔和巴根哪里知道白狐的心思,只是一味地追赶,他俩不能再让白狐脱逃了。它已经从他俩身边逃过一次了,他俩对此耿耿于怀。

8

阿图尔和巴根又钻进了梭梭林。他俩在那堵大岩石的附近,搭了一个小草篷。两人比量了一下,用一条大麻袋足以从上到下将它套住。

巴根在小草篷的四周围遍撒葡萄干,随后,又将剩下的一小袋扔进小草篷。

阿图尔早就听阿布讲过狐狸的心智,他知道,任何一点儿蛛丝马迹只要引起了它的狐疑,它肯定会远远地避开,决不会冒险,以免落入圈套。

于是,他又在周边抛撒了一些青稞、奶酪,还在小草篷的不远处甩下了一条破口袋。他想让白狐以为,这里路过了一位粗心的货郎。

布置好这一切后,阿图尔和巴根便在小草篷的旁处,挖了一个两人宽的地窝子。他俩又砍了一些梭梭柴,然后,跳进地窝子,仰起身用梭梭柴将窝口密密匝匝地覆盖住。

两人蹲坐在窝子里,先后掏出孜然粉,撒在了自己的衣服上、裤子上、鞋上和枪上。然后,又给麻袋上撒了一些。

狐狸的嗅觉比狼还灵敏,所以,他们便用孜然粉的味道来遮盖自己身上的气味儿。

白狐还会再来吗?巴根没有出声,以目示意。

会的。谁也抵不住诱惑!阿图尔默默地眨了眨眼睛。

它什么时候来?巴根望着梭梭柴缝隙中的蓝天白云。

等吧。阿图尔紧了紧牛皮袄,闭目养神。

他俩准备在地窝子里扛上几天。他俩打算,在这几天里,只能吃青稞、奶酪,别的什么都不能吃,免得白狐闻出异味。当然,他俩也能吃葡萄干,不过,都已被巴根撒光了。

然而,他俩万没想到,只隔了大半天,便听见从不远处传来了一阵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凭直觉,他俩知道,白狐来了!

那声音越来越近,仿佛一伸手就能抓住。他俩仔细倾听,果然是狐狸的声音,而且,其中还夹杂有稚嫩的“嗞嗞”声。

阿图尔和巴根四目相望,都直直地竖立着耳朵。很快,他俩就听见了贪婪、喜悦的进食声。阿图尔攥紧了麻袋。

片刻后,他俩又听见小草篷发出的“扑哧”、“扑哧”的声响。显然,它们进去了,钻入了圈套!

阿图尔和巴根由衷地感到幸运,甚至激动得两股战栗。

其实,这种幸运并非偶然——蒙西大漠的冬季实在是太严酷了,就连凶猛的狼群觅食都困难,何况是狐狸。饥饿迫使它们母子大大地放松了警惕!

阿图尔冲巴根一使眼色,两人猛地一挺身,纵出了地窝子。

巴根扑上前,紧箍双臂圈住了小草篷;阿图尔张开麻袋口,从上往下一套;巴根麻利地让开两臂,小草篷便整个被麻袋兜住了。

阿图尔把麻袋口使劲地一拉、一收。旋即,电光石火般地将鼓胀胀的麻袋抡起,狠狠地甩向了地面。

巴根分明听到了一粗、一细两声惊叫。紧接着,他扑上前,掰开阿哈的手掌,急不可耐地打开了麻袋。

阿图尔和巴根定睛一看,只见,小草篷已被摔散,枝蔓狼藉中,白狐仰面朝天、紧闭双眼,嘴角边淌着一道殷红的血迹,怀里紧紧地抱着一只小白狐。

白狐浑身的毛色洁白而光润,面庞上更是一汪雪白,鼻尖黑漆漆的,这般遍体雪白一点黑的色彩,将它嘴角边的血痕衬染得愈发鲜艳。

它怀中的小白狐,惊恐地望着阿图尔和巴根,那玛瑙黄与宝石红相间的眼眸中水汪汪的。小白狐抖瑟瑟地叫着,声音柔柔的、软软的,好像打着皱褶的丝绸,又像新春里的嫩芽在料峭的寒风里瑟缩着。

突然,起风了,梭梭林抽搐着,“哗哗”地响了起来,听上去像是在呜咽。

巴根骤然感到心中一抖,赶忙蹲下身,缓缓地伸出双手,轻轻地握住了小白狐。阿图尔一俯身,使劲地拨开白狐的两只前爪,巴根立刻将小白狐捧了起来。

小白狐抖得厉害,两行清亮亮的泪水,顺着鼻凹扑簌簌地滚落。巴根连忙将它揣进了怀里。

“走吧,回去剥皮。”阿图尔一把从大麻袋里抓出白狐,搭在了肩上。

“那小白狐怎么办?”巴根的眼里浮起了一丝不忍。

“放生!”阿图尔笃定地说,“没听矿上的老人说嘛,白狐是长生天的精灵!抓一只就行了,别太贪,小心惹怒了长生天!”

“就是长生天不生气,也得放生,这小家伙儿太可爱了!”巴根轻抚着汩汩跳动的胸怀,那儿正贴服着小白狐。“可是,咱们得把它养到春天,等它长大些,把它放到一个安全的地方。”

“大漠里哪有安全的地方!”阿图尔粗豪地说,“看它自己的命了!不过,养几天倒也可以,只是不能让额吉知道。她可听大驼说过白狐皮换转经筒的事。”

“是啊,额吉是念佛的女菩萨,可不能让她知道!”巴根谨慎地说,“那把小白狐放在哪里养呢?又在哪儿剥白狐皮呢?”

“金砂矿那么大,随便找个地方。”

如血的残阳挣扎在天际边,迸发出的光芒将蒙西大漠涂抹得一片暗红。寒风咆哮着,在漠海中涌动。

阿图尔和巴根俘获了白狐母子,向金砂矿疾走。

大风将他俩那拖在板结了一般僵硬的地上的影子,卷起来又铺展开,炫耀着造化的任性。

9

白狐被搭在阿图尔的肩上,脑袋便耷拉在了脊背上。

它渐渐缓醒了过来,慢慢睁开了眼睛。

刚才,就在阿图尔将麻袋抡起来的一瞬间,它陡然抱起了小狐;几乎与此同时,它用后肢夹住了脑袋,将身体团成了一个球形;旋即,它咬破了嘴唇;紧接着,它便触地,昏厥了过去。

此时,它又苏醒了。它惊悸地转动着眼珠,却怎么也看不到小狐,便骤然听见心弦“铮”一声脆响。但随即,它听见了小狐嘤嘤的哭声。

它还活着!白狐的心猛地一松。它竭力抑制着喘息,不让自己发出一点儿声息。

它又闭上了眼睛,暗暗积蓄着力量。

片刻后,它猛然抬起头,支起了身体,前爪拼命地一按阿图尔的脊背,“唰”一下从肩膀上蹿了下去。

就在阿图尔愣神的一刹那,它一旋身,围着阿图尔和巴根电光石火般地盘旋了一圈儿,继而,长啸一声,飞驰而去。

小白狐在巴根的怀里使劲地扑腾,钻出了小脑袋。它死死地注视着白狐的背影,一声声地嘶鸣着。

白狐在即将消失的一瞬间,飘然回首,望了望小白狐,便旋然不见了。

这一切都发生得太快,阿图尔和巴根既来不及举枪,也来不及追赶,只是呆愣愣地站着,任大漠的烈风裹旋。

直到白狐消失了很久后,他俩才徐徐地缓过了神。

“阿布说过的,猫有九条命,是不会摔死的!”阿图尔懊恼地说,“狐狸比猫更厉害,有十八条命,怎么会被摔死?我真笨!当时,就应该剥它的皮,干吗非得回去!”

“可是,它的嘴边有那么多血,怎么会没被摔死?”巴根简直不敢相信。

“如果,那血是由于摔坏了脑子或内脏而喷出来的,它怎么还逃得了?”阿图尔死盯着白狐消失的方向思忖着。“我想,它也许是咬破了嘴唇,在装死!”

“还得再抓它!要不然,额吉就得不到那只转经筒了……”巴根说着,抬手轻抚着自己的怀抱。

阿图尔明白他的意思。“小白狐太小,毛皮值不了那么多钱。只有逮住大白狐!”

“但该怎么逮呀?”巴根为难地摇了摇头。“它肯定不会再落入咱们的圈套了。”

“有小白狐在,还怕它不来吗?”阿图尔的眼睛顿时变得雪亮。“不过,别再指望活捉了。得用小白狐迫使它露出一个好角度,打它个对眼穿!”

“可是,枪一响,额吉就知道了,她会发怒的!”巴根担忧地说,“额吉快不行了……”

“等额吉听到枪声、走出毡包时,咱们几下就拾掇好了,还能让她看出来!”阿图尔斩钉截铁地说,“到时就说,刚看见了一只狼,开枪把它吓跑了!”

“等打到了白狐,就把小狐放生。不过,还得养养!”巴根将衣襟裂开一条缝儿,往里看了看。“哎,阿哈,白狐能找到咱们的毡包吗?它什么时候才会来?”

“它现在一定就在这周围,正盯着咱们,跟着咱们!只是,咱们看不见它。”阿图尔毫无目标地环视着。“不会等太久。也许,它晚上就会来!”

10

白狐飞驰着,可却不跑直线,总是在迅捷地绕来绕去。这使得阿图尔和巴根的骏马放不开速度,因而,他俩一直追不上白狐。

他俩希望,白狐能赶紧跑出高低不平的矿区,只要到了驼道那一片,在平坦如砥的大漠上,骏马就能奔腾起来了。然而,白狐很奇怪,总是在矿区里拐来拐去,根本就不靠近驼道。

阿图尔很是恼怒,一侧脸,对紧随身后的巴根吼道:“从左侧绕过去,堵住坡道,把它逼出矿区!”

突然,白狐向一个厚实的大土包奔去,眨眼间,便钻进了土包下部的一个洞子里。

“找死!堵洞口!”阿图尔一声咆哮,带着还未来得及拨转马头的巴根扑向了大土包。

两人飞身下马,蹲在洞口边,虎视眈眈地逼视着。

只见,这个洞口不大,仅能容下一条黄鼠狼的身躯,它应该是黄鼠狼的容身之所。

黄鼠狼之所以将洞口的尺寸“量身定做”,是为了抵御狼的侵入。但是,却防不住狐狸。狐狸的身躯是可以伸缩的,它们能够将自己抻得与黄鼠狼的粗细等同。

巴根握紧枪把,将枪管捅进了洞口,不想却被阿图尔一把拉了出来。“小心走火,伤了它的毛皮!”

“那怎么办?就守在这儿干等吗?”巴根转了转眼珠。“哎对了,用水把它灌出来!”

“水槽离这儿还很远!”阿图尔摇了摇头。“再说,这洞口虽然看着小,可谁知道它有多深、得用多少水?”

“要不然,我去把小白狐提来,准能把它诱出来!”

“没用的,它有的是耐心!否则,它早就扑向笼子了!”

一时间,巴根束手无措,只是紧盯着皱巴巴的洞口。

“有了!”阿图尔陡然眼前一亮。“你快去找些枯枝干草——熰烟,把它熏出来!”

冬季的金砂矿中,想找些枯枝干草太容易了,片刻后,巴根就抱来了一大捆。

阿图尔掏出火镰子点着了火,一边在洞口处熰烟,一边对巴根说:“你站远点儿,别被熏昏了眼。你得盯紧!白狐一旦被熏出来,肯定晕头涨脑的,就不再那么灵活了,你要立刻逮住它!把皮袄脱下来,盖住它,就好得手了!”

兄弟俩死死地盯着洞口,巴望着白狐摇摇摆摆地出来,可是,一大捆干柴几乎烧光了,也没有见到白狐的动静。

“它不会被熏死了吧?”巴根疑惑道。

“刨洞!”阿图尔霍然站起,环顾着,寻找顺手的家伙。

忽然,他看见远处烟雾缭绕,不由地一怔,随即,恍然大悟。“坏了,这洞是通的,白狐跑了!”

“它把咱俩缠在这儿,去救小狐了!”巴根醒悟了过来。

“阿嚏!阿——嚏!”阿图尔被自己熏得一脸黢黑,涕泪横流。“太可怕了,它幸亏不是人!否则,就不是咱们捉它了!”

是的,白狐是长生天的精灵,的确可怕。

昨夜,它在靠近毡包前,就铺设好了这一切。

那个土洞,确实是黄鼠狼的住处,洞口虽小,可里面却很宽敞,住着一对儿母子。黄鼠狼在打洞时,总会留出另一个出口,并且很隐蔽,就是为了在缓急之间有所退路。

但是,这对儿母子在深夜中的睡梦里,根本就没有察觉到从洞外钻进了一只硕大的白狐,它们在没有醒来的时候,便分别被白狐咬死了。白狐不仅吃光了它俩的肉,还喝尽了它俩的血,这才攒足了气力,去营救自己的孩子。

折腾了一夜,白狐终于将阿图尔和巴根引离了毡包,但却没有直接钻入土洞。它之所以盘绕了许久,还是为了扰乱他俩的心思,免得他俩猜出自己的用心。只有这样,才能使得他俩在洞口处长时间地傻等,从而给自己留出更多的营救时间。

无疑,白狐如愿以偿了。

但是,它无论如何都顶不翻那个囚禁着小白狐的笼子,母子俩咫尺天涯……

11

阿图尔和巴根飞身上马,向毡包飞驰而去。

巴根总有一种不祥之感,心里沉甸甸的,便开口道:“阿哈,白狐不会袭击额吉吧?它肯定很恨咱们!”

“哼,别说是一只狐狸,狼又怎样!”阿图尔嗤笑一声。“额吉可是僵死过一头雄狼的!”

“但那是十年前了,现在,额吉已经很虚弱了!”巴根不由地将马抽打了几下。“驾!驾!”

阿图尔只觉得心中一抖,是啊,那只白狐比狼可要厉害多了!陡然间,他心头突突直跳。于是,他一边飞扬起马鞭,一边暗自祈祷:“祈请长生天保佑额吉!长生天保佑……”

阿图尔祷告着,思绪也在奔涌,他情不自禁地想起了额吉僵死雄狼的那惨烈的情景。尽管那是十年前了,当时,他只有七岁,巴根才五岁,但那惊心动魄的一幕,他们永世都难以忘怀……

十年前,也是在冬天,额吉一手牵着阿图尔,一手拉着巴根,来到驼道上,向驼队买了一些口内的洋布和一把新剪刀。

就要过白节(蒙古族的节日,类似于汉族的春节)了,她得给孩子们做身新衣裳。而且,家里的剪刀铰牛皮和羊皮已经卷了刃,她也得买把新的。

从矿区到驼道只有几里地,因此,额吉没有骑马,她将剪刀和洋布往腰间的丝带中一别,拉着两个孩子,一边给他们讲猎人打狼的故事,一边向家中走去。

马上就要走进矿区的时候,她旋然感到身后袭来了一股劲风,还夹杂着一团腥臊的味道,便不禁心中一慌。她赶忙回身一看,只见一头雄健的苍狼,在咫尺间正凶狠地逼视着他们。

额吉陡然觉得,一股寒气如利箭般从脊背蹿起,米粒在浑身暴起。她惶恐地仰头眺望,驼队已经走远了。

阿图尔和巴根也随着额吉转过了身,顿时大惊失色!两人抖瑟瑟地向后退着,可还没退出几步,便先后跌坐在地上。

苍狼紧盯着巴根,低嗥了一声。

它本来是跟随着狼群在尾随驼队,寻找着袭击的机会。可是,驼队人多枪稠,很难下口。于是,它便放慢了脚步,缓缓地脱离了出来。

尽管它知道,这是狼群决不允许的,为此它必定会受到头狼严厉的责罚。但是,它只能如此了。

它的老额吉正卧在阴冷的岩洞里,已经饿得奄奄一息了。如果,头狼下令,和驼队硬拼的话,它一旦受伤或死掉,那么老额吉就会被活活地饿死,甚至还会被同伴们分吃掉尸体。

——冬季捕食太难了,而生存又是狼群坚不可摧的法则!

于是,它狠狠心游离了出来,准备独自觅食。

它潜伏在沙丘上,四处张望,远处的母子三人便楔入了它的视角。它默默地蹿腾而起,扯着猎猎西风,奔袭而去。

狼与母子三人对视着,转瞬间,它将目光钉在了小巴根的身上。

小巴根的身形不大,它想以最快的速度,叼起小巴根疾速奔离。

此处就在矿区的边界,一旦有个风吹草动,矿区里立刻就会人喊马嘶,蜂拥而动。最可怕的是那些凶猛的藏獒,转瞬间,便会扑面而来!

狼群时常在这一带游弋,很了解这里的情形,因此,这头雄狼不敢多打缠。它弓起脊背,后肢使劲蹬踏,霎时间,就要凌空扑起!

阿图尔和巴根被吓得魇住了,脑海里满是惊悚的云团。这些抽搐着的云团塞住了他俩的嗓子,令他俩无法哭喊。

额吉刚要呼救,雄狼已从左侧跃起,扑向了小巴根。额吉下意识地展开双臂,朝左侧趔趄了几步,去阻拦雄狼。

雄狼敏捷地向右一抹身,又从右侧再次扑起,额吉支棱着双臂,紧握着双拳,又踉跄着划向了右边,死死地阻挡。

雄狼低吼着,“唰”地一拧身,要绕过额吉。额吉不知怎的,“呼”地一个旋转,依然平展着两臂,阻隔雄狼。

就这样,额吉像一只展翅的母鹰,在雄狼面前左左右右地摇摆着、起伏着,好似白节中,那围着熊熊篝火跳动的苍劲的雄鹰舞!

雄狼愤怒了,终于忍不住,长嗥了起来,索性向额吉扑去!

壮硕的雄狼一经竖起,竟然和额吉等高,它那尖利的前爪狠狠地抠进了额吉的双肩,陡然,它龇开尖牙,咬向额吉的面门。

就在这眨眼之间,额吉闪电般地收回了双臂,又蜷曲起胳膊,两手死死抓住雄狼的前肢。旋即,她的头颅稍一后仰,身体略一下蹲,又猛地往上一顶,便用头顶奋力地抵住了雄狼的下颚。几乎与此同时,她的双脚先后抬起,然后,猛力地踩住雄狼的后爪。

额吉和雄狼相向而立,死命地僵持在一起。

雄狼动弹不得,更张不开嘴巴,咆哮声滚动在它的喉咙中。

额吉喝吼道:“阿图尔、巴根!快去叫阿布!”

阿图尔和巴根仿佛没有听见额吉的吼声,他俩已被眼前的场景惊呆了,一时间,仿佛丧失了魂魄一般。

额吉脸色铁青,大汗淋漓,浑身的汗水汩汩地涌动着,已经湿透了厚重的长袍;她的双手在剧烈地颤抖;她的双腿开始酸麻了;她感到自己随时都会栽倒!

额吉不再吼叫了,而是深吸了一口气,聚攒着体内所有的气力。然后,她猛然松开右手,电光石火般地抽出腰间的剪刀,拼命地刺进了雄狼的肚子!

雄狼剧烈地一抖,骤然扬起左爪,狠狠地撕裂了额吉的右脸!

阿图尔和巴根只看见,一条鲜红的血肉,从额吉的脸颊上飞弹到地下。

大股大股的鲜血,从雄狼的肚子里喷涌而出,剪刀把儿在伤口处隐隐地跳动。额吉的右脸颊、脖子上、右肩上,满是鲜红,这让阿图尔似乎听见了金砂矿里那水槽中的澎湃声。

人血、狼血,令阿图尔感到无比刺目,他终于缓醒了过来。

他一把拉起巴根,踉踉跄跄地向毡包奔去,声嘶力竭地哭喊着:“阿布——狼!额吉!……”

蓦然,下雪了。

怒风卷裹着暴雪,转眼间,浩瀚的大漠一片银白。

当阿布扬鞭策马、风驰电掣般地赶来的时候,雄狼和额吉已经变成了两根雪柱。

只是——

雄狼的肚子上满是鲜红!

额吉的右脸上绽放着艳红!

“雪白……血红……”阿布愣住了,傻呆呆地喃喃自语着,“长生天呀……”

阿布的骏马长啸起来,一旋身,低下头,从侧翼撞向了雄狼……

雄狼终于倒下了,身体在雪地里微微地抽动。

大片大片的雪花,落在它的眼睛上,又一瓣瓣地融化,使得它的眼眸水汪汪、亮晶晶的。

渐渐的,它的眼珠里映出了一汪岩洞,里面僵卧着一匹苍老的母狼。

12

毡包前。

白狐斜立着,前爪搭在牢笼那宽厚的钢丝条上,使劲地往前撑。它的后肢用力地蹬踏着,有些发抖。它想推倒钢丝笼,但使尽了浑身的气力,钢丝笼依然岿然不动。

小白狐也斜立着,双爪死死地抓着钢丝条,将细窄的嘴巴从钢丝条之间的缝隙中探出去,一边“嗞嗞”地叫着,一边舔着妈妈肚子上的绒毛,那柔软的绒毛湿漉漉的。

白狐无论如何用力,也推不倒牢笼,它朝小白狐叫了几声。小白狐赶忙后退几步,趴伏在干草垫上。

白狐跳下来,后撤出一段距离,然后,将脑袋前支。它深吸了几口气,陡然,一咬牙,奋力地凌空扑起,狠狠地撞向了钢丝笼。

“嘭”的一声,白狐跌落在地上,可钢丝笼只是平行后移了稍许,没有丝毫的仰度。白狐爬起来,再次后退,接着飞扑,继续撞击着钢丝笼。它想将钢丝笼撞到,但状如蒙古包似的钢丝笼,除了平行着后移了一点点外,根本没有向后晃动。

白狐不甘心,一次次扑撞,“嘭嘭”声接连不断,吓得小白狐伸着前爪使劲地捂着鼻尖,紧紧地闭着眼睛。

就在小白狐心惊肉跳之际,周围蓦然静了下来,既没有了白狐的嘶鸣声,也没有了撞击声,小白狐不禁睁开了眼睛。

只见,笼子前,白狐在剧烈地喘息,它的额头已经绽开,鲜血扑簌簌地流淌着,将它那洁白的面孔勒出了一条条湿软的红线。

“嗞——!嗞——!”小白狐惨叫了起来。

白狐看了它一眼,伸出舌头,卷起来,舔了舔嘴边的血道,随后,低下头,一口咬住了钢丝条。紧接着,它使劲地抬头。它的四肢在狠狠地踩踏,将所有的气力都运到了脖子上,然后,将脑袋一点点地拉起来。

它脚下,钢丝笼那着地的底沿微微地离地了,钢丝笼终于开始后仰了。

白狐的四肢战栗了起来,它感到脖颈就要断裂了。它死死地咬住钢丝条,奋力地仰头,它觉得钢丝笼又被抬起了一点儿。

小白狐睁大了眼睛,惶恐地望着妈妈。

它看见,钢丝条已经嵌入了妈妈的嘴角。妈妈的眼珠迅速地鼓了出来,似乎立刻就会喷射而出。

小白狐扑立而起,再次将嘴巴探出去,一边悲鸣着,一边慌乱地舔着妈妈脸上的血痕,热辣辣的泪水喷涌而出,顷刻间,便打湿了胸口。

白狐用嘴把钢丝笼继续往起举,它脚下那钢丝笼的底沿在一丝丝地抬升,与此同时,它的喉咙里滚动着含混的咆哮声。

小白狐慌忙跳下来,用力地向下趴伏,并极力紧缩脖颈,将脑袋前撑——它在竭尽全力地往出钻。

但是,它的脸孔细长,额头顶在底沿边上,怎么也钻不出去。白狐感到,只有丝毫之差了,于是,它血脉贲张,迸发着最后的气力。

就在这时,额吉从毡包里蹒跚着走了出来,她左手拄着黑黢黢的木棍,右手缓缓地晃动着暗黄色的转经筒。

原来,毡包外,一直在持续着的响动以及白狐母子那苦苦挣扎的声息,终于将苍老的额吉惊醒了。她不知外面怎么了,便吃力地走了出来。

额吉那花白的头发,在寒风中抖动着,深刻的皱纹爬满了她的面庞,可却遮盖不住右脸颊上那两道黑色的、僵硬的长疤。她的眼睛里总有浑浊的泪,她使劲擦了一把,这才发现,两个儿子相向站立,都在举着长枪。

13

阿图尔和巴根奔了回来。他俩飞身下马,稳稳地站在了白狐的两侧,将白狐夹在了中间,然后举起了枪。

白狐看得很清楚。不过,在绝望前,它还是想将钢丝笼抬起来,这样,小白狐就有希望逃脱了。

白狐僵立着,依然在拼命地抬头,这便给阿图尔和巴根留出了绝佳的射击角度。

“闪开,我来打。”阿图尔冲巴根一摆头,说,“咱俩不能同时开枪。否则,两颗子弹在它脑袋里一碰撞,会炸烂它的头!”

巴根闪到了一边,可却没有放下枪,只是换了个角度继续瞄准着白狐。他并不担心阿哈的枪法,只是担心白狐会在转瞬间又耍出什么花招,他已经深深地领教过了,不得不心存忌惮。

小白狐仍然在拼命地往出钻,陡然,它感到额头一滑,脑袋终于钻出了牢笼的底沿,旋即,它的四肢狠狠地往后一蹬,整个身体“噌”一下拱了出来。

就在白狐即将松口,阿图尔那压着扳机的右食指正要扣动的一瞬间,额吉旋然怒吼道:“住手!”

说着,她冲着自己的脑袋举起了转经筒。“谁一开枪,我就砸碎我的头!”

额吉擦了好几次眼睛,才总算看见了正在奋力挣扎的白狐母子,她顿然明白了两个儿子要干些什么。因为,她的脑海中倏然闪过了大驼的身影。于是,她便爆发了。不过,连她自己都感到奇怪,她居然有了那么大的气力,能够断喝而出。

她手中的转经筒“哗哗”地转动着,在阳光下,晃动着一环环冰冷的光圈儿。

阿图尔和巴根都不由自主地松开了右食指,但又很不甘心,仍旧举着枪。

白狐已经放下了钢丝笼,俯下身频频地拱着小白狐,急催它赶紧逃走。但小白狐却紧紧叼着妈妈脖子上的长毛,非得让它和自己一起走。

白狐暴怒了,猛然叼起小白狐使劲地一甩头,将它抛开。随即,它直竖起身体,展开双臂,在阿图尔的枪口下,来回地蹦跳。紧接着,它又转向巴根,依然展开着双臂,左左右右地跳动着……

就这样,它打开着自己的身躯,在阿图尔和巴根的枪口下,旋转着、跳跃着,尽情地舞蹈。

白狐笑了,它觉得,自己跳得很漂亮……

难道,绝望也可以美丽……

额吉蓦然感到眼前一花,猛然看见了一头雄健的苍狼在自己身前直立着,她情不自禁地展开了双臂……

于是,她又看见了一只母鹰在暴雪飞旋的半空中,扭动着、挣扎着……

“放下枪!”额吉觉得自己的胸膛骤然爆裂了,她“哇”地喷出了一口鲜血,轰然倒下了。

白狐眼睁睁地望着,它看见额吉那花白的头发,转瞬间变得雪白。

顿时间,阿图尔和巴根都被惊呆了,仿佛被梦魇了一般。他俩都木然地睁大了眼睛,只见——

白狐一身雪白,只是满脸的血红;

额吉满头雪白,只是一嘴的血红。

14

大漠的猎猎长风,裹卷着地上的额吉,她那雪白的头发,在忽忽闪闪地飘摇。

阿图尔和巴根都觉得,像是远去的白狐。

责任编辑:马小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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