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
2016-05-14王新梅
王新梅
1
照例的,早晨的这个时间,他又在门口擦皮鞋。他的身体弯成了“n”字形,额前的一缕头发垂下去,随着他的身体前后摆动着。早晨的阳光扑过来,头发泛出了油光。他虽然不再年轻了,可头发始终黑而浓密。这几天没下过雨,浮尘多,他擦得很认真。他一直是个爱干净的男人。他抬起手腕看表。阿雅扭头看墙上的表,快九点了。这是司机来接他的时间。他直起腰来,低头打量了下,提脚走了。路过阿雅家时,她看到他用余光瞟过来。阿雅急忙拉过窗帘。
皮鞋和砖摩擦后,发出轻微的声响。几分钟后,是关车门的声音。车发动了。阿雅软软地倒在床上。她这几天心情不太好,可不知道怎么办。她没有可以诉说的人,更没有可以求救的人。她有时候想,如果一切从头来,没有那场暴雨,就不会停电。停电了,爸爸要是不会修电该多好,这样他就不用出去了,不出去的话,爸爸就不会死。爸爸不死的话,一切会怎样?
八岁那年,夏天匆匆地走了。阿雅没有爸爸了。阿雅记得,那天晚上,连风都没有刮就下起了雨,雨越下越大。爸爸从外面回来。他喝了点酒,身子有些软,准备睡觉。灯忽然灭了,停电了。这是常有的事。墙背后的一根电线老化了。爸爸和以前一样,披了件衣服就推门出去。爸爸是学校的老师,兼职学校的总务,也是个熟练的电工。爸爸只要出手,电很快就来了。那天,邻居都听到了大雨中阿雅爸爸的脚步声,他们在屋子里等着灯亮——像以前一样。爸爸那晚要是少喝点酒也许就不会出现这场意外了。尸体是叔叔发现的。那么长时间了灯还没亮,他觉着不对劲。他跑出去,在房后面的柴火堆里发现了阿雅爸爸。暴雨泼洒在他已经僵硬的身体上。阿雅和妈妈冲过来,叔叔拦住了阿雅。爸爸的脸已经被烧焦了。妈妈歇斯底里地哭喊着,阿雅在叔叔的怀里挣脱着。叔叔用手掌拍打着阿雅的后背,不怕,不怕,阿雅,有叔叔呢。暴雨嚎啕,模糊中,阿雅看到父亲似乎像动画片中的鬼一样,变成黑影走远。以后很多个夏天,一下大雨,阿雅就想起爸爸,恐怖、无助、难过一一复制。最初有撕心裂肺的思念,后来就渐渐淡下去了。她还会记起那天她使劲也挣脱不了的怀抱——她最痛苦最害怕时候的怀抱。在这之前,除了爸爸,没有第二个男人抱过她。
那学期结束后,最东边那家搬走了。就剩下阿雅家和叔叔家了。
放学过后,夕阳从那排稀疏的树林中穿过,耐心而长久地涂抹着校园,仿佛停滞一般,镀过金的校园一片死寂。
秋天很快来了。
立秋之后的一个周末,吃过午饭,阿雅妈妈翻动着晒了几天的红辣椒。叔叔浇小菜园,顺便就把阿雅家的小块地浇了。阿姨切了块甜瓜,象征性地让了让邻居母女后,蹲在一旁吃了起来。阿姨说,我就爱吃甜瓜,也爱上火,上火也吃。自言自语中,她吃了一块又一块。阿雅咽下去两口口水。爸爸走后,家里的钱更紧张了,她没怎么吃过瓜了。
叔叔放下水管子,过去拿了一大块甜瓜给在葡萄架下写作业的阿雅。我知道阿雅现在不吃,等会儿吃,说完笑眯眯地走开了。叔叔有一双细长的眼睛,微微一笑就眯起来了。
阿姨吃饱了对着水管子洗手洗嘴,甩了甩手就进屋了。瓜皮很快引来了一群苍蝇,叔叔一声不吭地把瓜皮收拾了。
叔叔三岁的儿子拿着玩具枪到处扫射,尘土一场场扬起。叔叔皱了眉头,对阿雅妈妈说,还是女儿好,阿雅文文静静的,我家那个像土匪。男孩嘛!阿雅妈妈不好多说什么。事实是明摆着的,叔叔的老婆不讲究,自己衣服上都挂着油点菜汤的痕迹,家里更是乱得像猪窝。叔叔的儿子就像从那个猪窝里拱出来的,整天脏兮兮的,好好的衣服也没个样子。不像阿雅,妈妈是个勤快人,阿雅又白,旧衣服也穿得素雅干净。叔叔家才搬来那会儿,三岁的阿雅像个香喷喷的布娃娃。叔叔没事了,就抱着弟弟,逗着阿雅玩。阿雅六岁时,叔叔就当了这个小学校的校长,也是乡里十五所学校里最年轻的校长。正规师范学校毕业的,人能吃苦也很谦虚,爸爸说过。那时候,他们喊他小吴。小吴当校长后,有时还和阿雅爸爸称兄道弟。说起吴校长,学校的老师都很认可,聪明有魄力,以后前程大得很呢。
爸爸死后,叔叔有些抱歉,他是学校领导,电线老化,阿雅爸爸曾说过。他对阿雅一家自是有几分歉疚,所以比以前更加照顾了。
叔叔真是个好人,阿雅妈妈说。叔叔和阿姨都是正式老师,工资高。叔叔家做肉的时候,每次都要端过来一碗。都是叔叔的手艺。阿姨不会做什么家务,连有肉的饭也做不好。阿姨的胃口好,三十出头就吃得胖的没有腰身了。胖得像猪,叔叔曾经给阿雅妈妈说过,她啥都不知道干,也不会干,叔叔说。叔叔不把阿雅妈妈当外人,再说啥也瞒不过邻居。阿雅妈妈会帮着给叔叔家晒点冬菜,给阿雅织毛衣的时候也给弟弟织一件。阿姨呢,不是去村里的裁缝铺子聊天就是在房子里看电视。懒人容易丑,她哪能配上小吴,要不是她爸,小吴会找她?父亲活着的时候不止一次嘀咕过。阿姨的爸爸是县里最大的煤矿的老板——阿姨就那样肆无忌惮地发胖和懒惰着。
爸爸死后的第二年,叔叔成了乡里学区的副校长。校长要不了几年就退休了。叔叔当了乡里的官,乡里有现成的宿舍,但他没搬家。胖阿姨说不搬,反正我还要在这上班呢,我可起不了那么早,他是男人他跑。叔叔的一切辛苦劳累她认为都是理所应当的。叔叔一家继续做着阿雅家的邻居。阿雅妈妈也高兴,不然就只有她娘俩守着学校了。
叔叔自从去乡里上班后,在外面吃饭的次数也多了。阿姨懒得做饭,阿雅妈妈一让,她就和儿子过来在阿雅家蹭饭。蹭得次数多了,阿姨就给阿雅做新衣服。阿雅长大点的时候,就学着妈妈的样子帮叔叔家打扫卫生。阿雅妈妈有时候也帮阿姨上课。阿姨的瞌睡多,上几节课她就绕回来睡觉。远亲不如近邻,阿姨还说,我要是早点结婚的话,阿雅这么大的孩子我也能生上呢。叔叔总是慈爱地望着阿雅。别的学生都害怕校长,说他很厉害。有个孩子下雨天在校园的泥巴地里跑(雨干之后,地上就是一个一个的坑),被叔叔抓住了,一顿狠批,然后罚站了一下午。可在阿雅的眼里,叔叔是个好脾气的人,要不怎么会有那么懒的老婆。
暑假,校园从早到晚很安静,无聊和燥热滞留在空气中。有一天,叔叔决定带着阿雅和儿子一起去山上找野草莓吃。
山在几十公里外。叔叔骑着车子,一前一后地驮着他俩。阿雅在后面坐着。遇到坑了,叔叔喊阿雅坐稳了,抓紧叔叔。阿雅就使劲抓着。到地方后,叔叔说,阿雅力气好大,把我的肉都抓红了。说着掀起衣服,叔叔的腰两边果真红了,弟弟大笑起来,叔叔也笑了,阿雅也不好意思地笑了。
山上,叔叔教他们认识龙葵、苘麻、刺蓟等野草。他们在山顶上唱歌,弟弟先唱,唱完叔叔唱。阿雅不知道叔叔唱歌会那么好听,他唱得那么专注和认真,仿佛远处有人在听他唱歌,阿雅觉得唱歌的叔叔和平日里的叔叔有些不一样。该阿雅了,阿雅被弟弟推搡着站到叔叔刚才站的地方。对面还是山坡,一个人也没有的山坡。阿雅张不开口,叔叔说唱吧阿雅,唱得不好也没人笑话我们。阿雅就唱了首新学的歌。阿雅的声音细弱到随时被风吹跑,刚唱完,叔叔就鼓掌。
在一个山坡上,他们终于发现一片野草莓。熟透的野草莓像一个个小小的红灯笼。叔叔边摘边吃,摘够一把红“灯笼”了,分给儿子和阿雅一人一半。
山上的荨麻多得很,阿雅没防着被刺到了。阿雅疼得叫出了声,喊叔叔。叔叔正在远处摘“灯笼”,听到阿雅喊,赶紧跑过来。他抓过阿雅的胳膊,让阿雅在疼的地方吐口吐沫。阿雅疼得吐不出来,叔叔的手指往嘴角一抹,按到了肿起来的地方。针刺的感觉一下淡下去好多。他们吃了一肚子的野草莓才下山往回走。下山的时候,叔叔拿了根棍子,左右扫荡开辟出一条路。本来他先拉着弟弟,可弟弟不让他拉,要自己走。他就拉着阿雅的手走,直到下山后才松开。
下山后,找了个凉坡休息。阿雅总感觉那只手还在半空被人拽着。小时候,爸爸带她去山上也这样拽着她。可好像和爸爸的感觉不一样。爸爸手上有僵硬的老茧,叔叔的手胖胖的,绵绵的。她偷偷地看胳膊上的红印。有吐沫干在上面的印子,不疼了,但有麻丝丝的感觉从胳膊一直蔓延到了阿雅的心里。
一丝凉风吹来,疼痛也轻了点,阿雅别过胳膊看,被刺到的地方起了两个小小的包。叔叔还在拍打弟弟身上的土。大约要疼两个小时,叔叔说。他有点抱歉,一会儿提起阿雅的胳膊看一下。叔叔那么温和的样子,总让她想起爸爸。
暑假里大部分时间阿雅是和弟弟在凉荫里抓石子玩打发的。抓了一身土,阿雅妈妈说洗个澡吧。妈妈每天早晨在院子里晒一缸水,娘俩汗出多了就洗。看妈妈在搬水,阿姨隔着窗户喊,这么早就洗澡呀。阿姨洗澡都是在下午,她洗澡不背人。反正校园里就他们两家人。男的一大一小都是他们家的人,院墙又高。她总喜欢在院子里的树下洗——晒热的水就在旁边,免得搬来搬去。她穿件叔叔淘汰的背心,就大大咧咧地拉开架势洗了,湿毛巾在背心里上下拉动。她觉得不过瘾,偶尔那么几分钟,她把背心也脱了,硕大肥胖的乳房彻底裸露了,下半身脱得也只剩花裤衩了。叔叔斜了她一眼,拉下脸来:儿子越来越大了,你要注意母亲的形象。那是阿雅为数不多地见到叔叔生气的样子——的确怪凶的——她想起同学说的。阿姨没怎么收敛,心情好时白一眼生气的男人。说得烦了,就嚷起来,姓吴的,就你有文化,丑显摆,把你能的,要不是我爸,你们家穷的还能供你上学?!叔叔也懒得说了。阿姨对阿雅一家关门洗澡也有些反感,好像在帮她老公的腔。不过人家是女孩子,她总归也没那么多要说的。
阿雅妈妈关了门,拉了窗帘,帮阿雅倒了水后就去睡觉了。阿雅大了,她不喜欢洗澡时有人在旁边。学校的宿舍都是一套三。阿雅和妈妈睡左边一间,右边一间仓库,放米面什么的。阿雅在当门这间洗。
阿雅以前直接坐到盆子里洗,现在坐在一旁的凳子上撩着洗。热水擦过后,身体迅速捕捉到了屋子里的清凉。外面传来声音,阿雅吓得交叉了双手盖住了前胸。是弟弟跑水井边玩去了。不过是自己吓自己。碎花的窗帘投下淡淡的影子,一动不动。阿雅又放心洗起来。她开始洗背了。她把毛巾搭过去,左右手上下各拽了一角来回搓。她把手背过去擦洗,头也扭过去,无意识地扫了后面那个小窗户。小窗户有几十公分长宽,本来是透气的,但没怎么用过。玻璃上覆满了尘土。她和妈妈几乎都忘记了这扇窗户。这一扫,妈呀!她差点叫出声来,竟然有一双眼睛。她赶紧捂住胸脯,转过身子。过了片刻,她安慰着自己,也许是看错了呢。她大着胆子回过头定睛看。啥也没有,玻璃上斑驳的灰尘间是隐隐约约的亮光。啥也没有,她确认着。隐隐地,她又似乎听到咚咚咚的声音,她屏住呼吸听,不知道那是她急速心跳的声音,还是房背后人逃跑的足音。
到底有没有一双眼睛在偷看?如果有是谁呢?男的?他看了有多长时间?看见了什么?她万分气愤懊恼羞愧地回忆着自己洗澡的过程,自己到底把胸脯转过去过没有?她想喊妈妈。妈妈在另一间屋子发出了轻轻的鼾声,一如既往地安宁平静。也许是幻觉?阿雅恍惚了。
直到黄昏,没有见叔叔回来。阿姨说到村长家去了,给学校要炭去了。都出去一天了。阿姨埋怨着。她是个夸张的人,就是中午出去的,到了晚上不归她也会这样说。阿雅在屋子里洗换下的衣服。她听得很仔细。阿雅自然也不好问叔叔到底是上午就出去了,还是下午出去的。在这之前,叔叔去村长家办事,中午在那喝酒也是有的。
一连几天,阿雅都窝在屋子里。叔叔在外面时,她就藏在房子里不出去。
没过几天就开学了。早晨,阿雅磨磨蹭蹭地等叔叔走了,才往学校走去。下午,还是把叔叔碰上了。她绕不过去了,全身难受起来,好像自己啥也没穿地往那走呢。
阿雅,放学了?叔叔和以前一样笑着问。阿雅头也没有抬,嗯了一声。叔叔继续浇着菜园。阿雅闪回房间。阿雅妈妈抱着一堆作业本也回来了,站在院子外面和叔叔聊着。
过了几天,叔叔让儿子拿来一个转笔刀。阿雅好点的文具都是叔叔买的。阿雅不再让自己想那双眼睛。
一个多月后的某天,校园里忽然吵吵嚷嚷的。原来,几个女教师在女厕所外面抓到了一个鬼鬼祟祟的男人。真恶心呀,竟然扒在厕所下面看,阿雅妈妈说,我每次都很警觉的,没发现过。许多女老师都这样说。阿雅知道妈妈说的不是实话,以前妈妈从厕所回来说过,老觉得下面有人呢。臭屎熏天的,不可能是人吧,也许只是跑过去的一只猫呢?但妈妈提醒阿雅上厕所要小心。只有校长的老婆说了真话,我遇到过,我一骂他就跑了,以为是个半大孩子呢,没想到是个老男人。他妈的——阿姨一生气就喜欢骂脏话。她觉得骂脏话过瘾,要不不解恨——这也是校长最讨厌她的行为。那个老男人据说是脑子有点问题,喝酒喝坏了,老婆也跑掉了。想女人想疯了,阿姨口无遮拦地说。阿雅妈妈无奈地望了一眼阿雅,叹了口气。阿雅到底大了,也有些气恼,不过她现在更关心的是,那个男人长什么样。学校的院墙仿佛隔开了和村子的生活,她们不怎么和村子上的人来往,村子上的人长什么样,个子有多高,她都不知道。他的眼睛是什么样呢,阿雅想。
有时候,村子里的男人会来学校打篮球,也就一些十八九岁的青年,农闲时间才来。学校是村子唯一有篮球场的地方,虽然简易,但好歹下面有大块的水泥地面。阿雅十二岁了,白净文雅,像个城里人,每次远远地被他们瞧见了,就有人兴奋起来打口哨。阿雅吓得躲回了屋子。叔叔很快知道了,就不让他们来学校打篮球了。有个个子很高的男孩还和叔叔理论了几句,意思是,我们就是来打篮球的,没什么意思。他黝黑瘦高,是这帮坏孩子的头头,妈妈说。
男孩们来得很少了,即便来了,也只乖乖地打球,下午早早地回家。他们远远地看到阿雅,会扭头多瞅两眼。
放学后的校园就又恢复了安静。阿雅常常在花园里转,弟弟在水池边摆弄泥巴。阿雅妈妈会在凉荫里织毛衣,小孩的,织一件五块钱,大人的十块——给正式老师打的,她们说妈妈织得好。
校园里太安静了。
初一那年,暑假,妈妈去省里学习。阿雅去了上海的姑姑家。爸爸就这一个姐姐。姑姑就她一个侄女。他们好多年没怎么来往,只是偶尔写封信。那年夏天,姑姑忽地想起她这个侄女。阿雅一住一个多月,快开学了才回来。回来那天,阿雅拿了包上海的零食给弟弟送去,迎面碰上出门的叔叔。叔叔看着在上海被姑姑卷了头发的阿雅,身子向后一闪,瞪大了眼睛。哎呀,阿雅!叔叔惊到,阿雅,成了大丫头了。阿雅穿着新买的红色雪纺衫,像个亭亭玉立的美人蕉。被叔叔一夸,她还有点害羞了。阿姨出来了也喊,是哦,变了模样了。进了屋,叔叔还在感慨,阿雅像她爸爸了,个子高,快追上我了。
叔叔现在已经是校长了。阿雅妈妈还买了高级烟酒和布料送过去。阿雅妈妈今年要考试了,笔试如果过关了,面试里有叔叔打分呢。妈妈似乎对这次转正考试很有信心。
爸爸临死前是个代课老师,也一直等着转正。那时候全县代课教师很多,有的年轻,有的不年轻了。他们脱离农活的时间太长,干不了地里的重活了,就等着转正成为公家的人。转正考试两年办一次,笔试加面试的程序,每次只有不到十个人的名额。大部分人都败下阵来。转正后工资高得多,妈妈总盼望发工资的时候自己也领回一沓子钱。
阿雅妈妈更加殷勤地给叔叔收拾房子。叔叔当了更大的官了,他渐渐也习惯了别人对他的殷勤,包括阿雅妈妈的殷勤。再说,他家老婆还那么懒,总得有人拾掇屋子。阿雅有时候做完作业也帮妈妈收拾。他们家的家务几乎都是阿雅和妈妈做的。当然,叔叔的皮鞋是他自己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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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雅用手捋捋头发,就势从床上起来。她没有穿衣服,来到了镜子前。镜子用了很多年,背面的水银有些脱落,镜面也不光整了。镜子照到的任何东西都斑驳残缺,仿佛经历了多年的沧桑。可里面的阿雅好看着呢,阿雅打量着自己,皮肤白皙紧致,乳房饱满坚挺,身体的中央有着最美的弧形。外面传来了杂音。几年前,隔壁的空宿舍搬来一对新婚夫妇,去年添了小孩。小孩正学步,刚才在扶着凳子学走路。结果摔倒了,咚的一声后传来孩子的哭泣。大概摔得太狠,哭得接不上气来了。两个大人慌慌张张地跑出来抱住哄。各种声音叠加在一起,阿雅忽然不舒服起来。她觉得他们的疼痛、不安从那边一点点传过来,覆盖在了她的身上。
阿雅的生命里已经储存了二十一个夏天的记忆,现在想起来,糟糕的事情差不多都发生在夏天。
十五岁那年的夏天,阿雅就要参加中考考试了。放学回家后,阿雅在屋子里复习。妈妈总说你要考不好,你能干啥呀?她一点儿也没有考好的把握。每次想起这个,就陷入急躁又无奈的情绪中。摊开的书本只是为了掩盖什么,她根本看不进去。
校园里只有几个孩子在水井边玩耍,嬉笑声单调而清晰。阿雅发着呆。
妈妈还在给学生辅导功课。一个小孩咚咚地跑进来。原来是阿姨去裁缝铺做衣服,少拿了一块布,找了学生带话让阿雅到她家柜子上找了送过来。阿雅不太想去,可想到了妈妈。妈妈有天连他们家的衣服都洗了。她还看到阿姨的胸罩裤衩也在里面。等着转正的妈妈已经习惯了低三下四。
阿雅进屋的时候,叔叔在睡觉。屋子里有酒味,她喊叔叔。叔叔没有答应,是重重的鼾声。她没多想,掀开门帘进去了。
阿雅永远也不会忘记那个下午。她进了他家的卧室。叔叔正歪倒在床上,鞋子都没脱。阿姨说布料在柜子上,没有。看叔叔睡得沉,阿雅用眼到处搜寻。沙发上也没有,她继续找,往里走了点。原来在叔叔的枕头下压着。她过去抓住那块红布使劲拽。叔叔被惊动了,他转过了身子,抬起头半睁着醉眼。阿雅,他喊。阿雅本能地被吓得往后缩了下身子。像是闻到血腥味的鲨鱼,他喊完后打过来一个胳膊,将阿雅揽倒。接着那具被酒熏热的身体压了过来……
阿雅中学毕业后,也当了代课老师。先当了幼儿园的老师,干了两年,站到讲台不害怕了就教小学了。当幼儿园的老师是没有办法转正的,他说。
不知道从哪天起,每天早晨,他出去的时候,阿雅都会迅速地把自己藏在了窗帘后面,偷偷打量他,看着他走出大门。
他的车就在校门口。车门关上的声音越过一小片树林、一块花园和门前的菜地传过来。阿雅说不清自己为什么会偷偷留心这个男人的举动。他要是夹着个包回来了,脸上高兴,多半是在上面开会得到了表扬。若脸上冒了红气,那就是喝酒去了。找他喝酒的人多得很。有次喝多了,他没忍住,说,这个人要优秀,那个人要调动,要求太多了。他有些发愁的样子。可明明不是应该那些人发愁吗?就像阿雅,也等着转正呢,转正的事情是大事情。
听妈妈说,吴村学校一个女老师马上要要小孩了,想调到离公路近一点儿的学校,为此拐弯抹角地给叔叔送礼,请吃饭。趁胖婆娘不在的时候,他让妈妈拿回来一大桶蜂蜜。伊犁的黑蜂蜜,最好的蜂蜜,妈妈得意地念着花花绿绿的纸盒子上的字。
阿雅懒懒地解开头发,把额前的头发掀起来。她心情不好的时候就会这样,好像那一层刘海让她喘不过气来的。他会说,你年轻漂亮,咋样都漂亮。阿雅听得多了,有时就攒出劲说,那你离了你那丑八怪,娶我呀!他脸就拉下来了。拉下脸的他,看上去真的像个校长了。有时他会说,等你转正了,我再想办法和她离婚。
阿雅在附近一个村小上班没几天,他就去检查工作了。面包车停在几十米外的校门口,吴校长和几个人步行过来,一边看着学校的卫生和绿化。办公室里忙坏了,大家慌慌张张地收拾办公桌什么的,都知道来的领导对卫生很重视。村小校长慌得把门口的铃铛都挂歪了,铃铛发出叮当声,大家都抬起头来看,看到村小校长站在门口摆弄着衣服领子,他是不讲究的人,已经被领导批评过,让他要注意仪表。每个人也都低下头打量着自己,■个衣角,捋个头发什么的。阿雅无动于衷。旁边比她大几岁的李丽说,你不怕哦,吴校长可凶了。接着,又反应过来,哦,是你家邻居,也是。阿雅没说话,淡淡地笑了下。
下午放学铃声响过后,她和李丽结伴往家走。李丽是正式老师,胆子也大,啥话都说。她踢了一脚旁边的芨芨草,说,吴校长一来,你看咱们校长怂的,太解气了……吴校长这人就是能干……听说他要提拔了,不是乡长就是局长……我见过他老婆一次,又肥又胖的,不知道他当年咋看上这么难看的人。阿雅咧了嘴笑了下,接了句,他们是同学……原来好像也没那么难看。她这样说,是掩饰还是自责,连她自己也不知道。李丽看着身边这个在办公室里不怎么说话的女孩。阿雅棕黄色的眼珠干净清澈,白皙的皮肤上有着金色的绒毛,又憨又嫩的一个人。除了偶尔笑笑,她从来不和别人说什么掏心的话。李丽撇着嘴,说,没看出来,你还是个有点城府的女孩。
那年,阿雅的母亲没有转正,和许多代课老师一样,他们的希望再次落空。他解释说,现在面试已经不是他能操控的了,乡里,县里,大茬多得很。
现在的叔叔阿姨已经不是以前的叔叔阿姨了,看着还是他们的邻居,但差别太大了,不一样就是不一样了,妈妈有时候叹着气对阿雅这样说。妈妈的脾气也越来越不好了——她眼睁睁地看着比自己教学成绩差、比自己年轻的人都转正了。她几乎对自己转正不再抱希望了。她希望阿雅能转正。他老婆的衣服越穿越多了,那么胖的身子穿啥都难看,花里胡哨的,难看死了——妈妈背着阿姨说她的坏话越来越多。阿雅是个大姑娘了,阿雅妈妈着急上火,说话不再避着阿雅。听说谁谁谁是和乡上管教育的头头睡了一觉才转正的……她眼神复杂地看看外面,又看看阿雅说,也有人说,和吴校长也行呢。妈妈还想往前试探,再说点什么,阿雅其实猜到了一些。她有时候觉得妈妈或许什么都知道。阿雅不再让妈妈熬夜给别人打毛衣。妈妈不再问阿雅的钱怎么那么多——一个代课老师的工资不节省着花,是剩不下几个的。说起隔壁那个男人,阿雅不再称呼叔叔,都说他他的。有时候跟吴校长说话,好像她是他的领导。妈妈又不是傻子。还有妈妈不再像以前那样热心地给他们家做家务了,仿佛她有了制胜的法宝,等着自己赢的那一天。
夜寂静得像个黑洞,将人拽入无底深渊。黑暗中,阿雅琢磨这些的时候,心情很不好。
每星期总有一天,他趁着两边的“警察”不在,几乎要跪倒在阿雅身边。他把不曾释放的激情都给了阿雅,除了戴避孕套让他不快,别的都让他有了当男人的成就感。阿雅会在关键时刻使坏,问他,叔叔你什么时候不把我当小孩了?他蛮喜欢阿雅的调皮,会更加激动地抽动着身体,向高峰冲刺,说,你从上海回来的时候。之前呢?阿雅问。他说,就当你是需要人心疼的小孩呢。气喘吁吁地放松身体后,他把阿雅揽在怀里,一遍一遍捋着她细软的头发。他温柔地说,阿雅,我是真喜欢你。阿雅躺在他的怀里看着他的眼睛,她还是不能判断那年夏天的眼睛是不是这双眼睛。
从第一次到后来的无数次,对阿雅他看上去是真的好。他会偷偷给阿雅一大把钱。那个丑八怪不知道,也别告诉你妈,他叮嘱阿雅。那么多钱,阿雅从没见过。她想起十三岁那年去上海,姑姑从包里掏出那些“大”钱给她买东西时候的富足感。有钱真好呀!
拿了钱装进贴身的内衣里,出门的时候阿雅总不忘记拿块抹布,出门后就在手里甩起来,好像她刚刚结束了一次熟练的家务活。她八岁那年就跟着母亲给他家里打扫房间,他那个懒老婆啥也不做,别人是知道的,只当是人家邻居的关系好呢。
时间久了,阿雅分不清,自己到底是爱他多一些还是恨他多一些。他感谢阿雅,每每对阿雅承诺,一定让你转正。阿雅也吓唬过他,我要是转不了正,你也别再想当更大的官。她现在的计划是,要让他离婚,大了十九岁又怎么了,反正他喜欢她,她也喜欢他,她喜欢这个别人面前高高在上的男人跪着求她的感觉。他越来越离不开她了。她能把握到。先是转正,再让他离婚。她才二十岁,有的是时间。
可转正似乎越来越难了。学校陆续分来的年轻人都是正规学校毕业的。别看年轻,一来都是正式的,看着平常阿姨长阿姨短的,一发工资,差别就出来了,正式老师工资多好多,代课老师成了弱势群体的代名词。太不公平了!妈妈大约不知道自己已经变成祥林嫂了。也难为妈妈,她年轻的时候,代课老师都是个庞大的队伍,大家身份差不多,看不出差距。现在,学校里的代课教师只是个别人了。惊恐又无奈,想自己一辈子都是个代课老师,阿雅妈妈真是没有好心情。阿雅,就看你了,你年轻,妈妈怕是赶不上了。她催着阿雅好好复习,随时准备转正考试,并且一再地嘱咐,你对叔叔阿姨好点,咱们没别的人可指望。
阿雅有天刚从学校出来,一个身影从一棵大树后闪出来。阿雅。阿雅被吓了一跳。是那个打篮球的男孩。我盯着你好久了,他说。阿雅斜着眼睛看他没说话。走了几步后,他又说,你有秘密。阿雅怔住了,猜测他说的是什么。那是她最大的秘密,在没有成功之前,不能让别人知道。你没有秘密?正常人都有,她斜着眼,像一些坏女孩一样无所谓的口气。这你都不知道,只能说你没文化。阿雅撞了他的身子,往前走。
阿雅,他会倒霉的,他不是个好人,你离他远点。
你说什么呢,你知道啥,你少跟踪我。阿雅用了劲吼出来这句话,声音有些变形,像一只发怒的母狗。
男孩在后面说,你和我好吧,离开那个老男人。男孩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忽然就说了这句话。
阿雅突然转过身子站住,狠狠地望着他,两只眼睛似乎能瞬间喷出火来。男孩害怕了,张口结舌,不知怎么办。几十秒后,大眼睛的火焰逐渐熄灭,漫上了一层泪水,你有爸爸,我没有,我只有靠自己。说完阿雅大步向前走去。
晚上,他拿来一袋子新鲜的玉米。阿雅爱吃玉米。她听到他在外面说,别人送来的,吃不完。阿雅没有出去,听着他和妈妈的寒暄,直挺挺地躺在床上。她在犹豫明天要不要把这件事告诉他。只要告诉他,他一定有办法。
她没说,他抚弄她的时候,她脑子里竟然出现了那个男孩。她记得他们打篮球的那个夏天,每个人都晒得黝黑。男孩也是,可眼睛贼亮,尤其是远远看着阿雅时。阿雅忽然反应过来——小时候洗澡,那双偷偷摸摸的眼睛会不会是……她打了个激灵。
阿雅学校的又一个老师转正了。阿雅的笔试成绩没有入围。他总说,你入围了才行呀。好像这一切都是阿雅造成的。阿雅的心事越来越多了,她无法安心地学习。
李丽找了个对象,也是个正式老师。回来后,妈妈似乎知道阿雅的心思,说,工作稳定了,对象才好找,不转正,就和村子里那些丫头一样了,正式的男老师才不会找你。
3
一次次考试失败,阿雅已经没有心思再考了。今天她不打算去上班了。把自己打扮好后,她从包里翻出张纸条,上面是男孩写的电话号码。男孩说,需要我帮忙的时候就给我打电话。男孩那次又跟踪了她,路过小树林的时候偷偷抱住了阿雅,还亲了下她。他说这句话时候一副英雄好汉的模样,阿雅想着就笑了。她想,那年要是打篮球的时候,她不害怕那些哨声,不回去给妈妈告状,他们就不会被赶走。这样,她就会和打篮球的他认识了,认识的话……她总会这样胡思乱想。这样想着,眼泪就一滴滴掉了下来。她把纸条对折了下,从中间撕开,再对折再撕……
二十二岁的夏天就要来了。外面,阳光依旧燥热,花草树木房子院墙仿佛都被晒坏了,蔫头耷脑的,没有力气发声。她不知道还会有什么糟糕的事情要发生。热风从窗户外钻进,一下一下扑在她的身上,她的泪水很快干掉了,好像她从来没有哭过。
那一年秋天,刚开学不久,就传来一个消息:以后将不举办代课教师的转正考试,各学校将按照国家相关规定,逐步清退不符合条件的代课教师,不得再产生新的代课教师。不到一个月,吴校长被人告发诱奸女孩的消息就传出来了。每年一次的教师节表彰大会上,主席台前没有了吴校长的身影。消息很快得到确实——吴校长被双规了。人们不再关心谁有没有转正的事情。人们想知道这个精明能干的马上就要提拔的校长到底做了什么坏事。细节越来越多,据说是封匿名信揭发的。大家推算是阿雅的母亲告的,阿雅不到十五岁就不是处女了,阿雅妈早都发现了,指望着用这个要挟吴校长,以便让她和女儿转正。李丽坚持说是个男孩告的,她曾看到有个男孩等在阿雅回家的路上,阿雅哭的时候,他抱住了她。新来的邻居说是吴校长的老婆告的,他们两口子的感情一直不太好。哼,年轻的男人带着同情的口气说,他那个老婆,又脏又丑,还懒得一塌糊涂,白给我都不要。
总之,吴校长再也不可能竞争乡长的职位了,工作都有可能保不住。
人们再看到吴校长是一个多月后。他衣衫不整,皮鞋落满了灰尘,背不再挺拔,走路总低着头。据说是他老婆的爸爸找人打通关系救了他。也有人说是阿雅承认通奸是她自愿的。
新来的邻居看到他回家后把他老婆打了一顿,那个胖女人第一次杀猪一般地发出了惨叫。
不过,他们到底还是没有离婚。
阿雅呢,早就和她妈妈搬走了。去了哪儿,谁也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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